柳 清 文
(现代快报, 江苏 南京 210005)
盛于斯(1598-1641),字此公,又字铿候,初名籛,南陵人(今安徽省芜湖市)。因其所著《休庵影语》提到《西游记》若干版本及指出明人叶文通假名李贽评点《水浒传》等,向为治小说史者所重视。但学界至今尚未对盛氏其他著述有过全面稽考,即如《休庵影语》的成书情形,亦乏讨论。
据周亮工《盛此公传》,其著有:“《毛诗名物考》三十卷、《休庵杂钞》十卷、《历法》二卷、《舆地考》十卷、《群书考索》十二卷。今所传者独《名物考》耳,他皆不传。予遣掾就其家钞遗书,盛母泣而言曰:‘儿著书咸为人窃去,惟存诗若干卷’”[1]115-116。今《毛诗名物考》亦已散佚。民国修《南陵县志》卷四十三《经籍志》亦录有若干书目:《休庵集》二卷、《休庵影语》二卷、《泪史》《宫词》《毛诗名物考》三十卷、《休庵杂钞》十卷、《历法》二卷、《舆地考》十卷、《群书考索》十二卷等。这些著述亦多已散佚。据盛氏《纪遗》自言:“余不肖,赋性疏略,每遇佳纸妙笔,辄临池作数十言或数百言。比成即弃去,不复存稿。曾记从曲中烂醉,书案头斗方满百幅,及醒已为座中诸子携去,只字不可记忆矣。至若书石投诸水,书叶付之风者,又在所不论也。”[1]53则其亡佚之作显然比周亮工、民国修《南陵县志》所记要来得多。《纪遗》就载有盛氏晚景追忆少作及其作相关流传,这些作品多为上引两著述所阙,云:
1.《草堂别集》并杂诗一帙,计三十余幅,在白门程龙光处。
2.《影语》初集计五十余幅,在溧阳马绿翼处。
3.《幼稿》数十幅在长和尚处,为人窃去糊窗。
4.《封居胥》一卷并《筹边书》,共计六十余幅,板刻未及印行,为祖龙取去。其原稿一在扬州李为霖,一在繁昌郑又元处。
5.《白战雪》诗三十律并杂诗十数章,在冯五明处。
6.《拟恨赋》《秋思赋》计二十余叶,在王贞甫处。
7.表、策、论二十余幅,在谢淑会处。
8.《双丸记》《悲红记》二十余幅,在女夫董文若处。
9.《子规诗》百章同李为霖赋,稿竞失。
10.手柬十数幅,在唐翼甫处,又三十余幅在周元亮处,又二十余幅在谢幼灵处。若朋友往来之存贮者梁非一、朱阆仙,不下数百。
上述著述、书画皆已散佚,程龙光、马绿翼、冯五明等氏生平事迹及与盛氏交游事迹,亦无从考证。盛氏又言“今病废之余,亦无心辑录矣”,则其著亡佚者仍不止于此[1]54。其著今传者唯《休庵集》《休庵影语》二种,均为周亮工蒐集整理(见《盛此公传》)。前者有丛书集成续编本(题名《休庵前集一卷后集一卷》)等;另有题《休庵词一卷》的明词汇刊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内容多见于丛书集成续编本。后者有开明书店1932年铅印本等。
据盛氏自言“辄临池作数十言或数百言。比成即弃去,不复存稿”,其著述大量散见于友朋之手,已无广泛辑佚之可能。惟依《休庵集》《休庵影语》、民国修《南陵县志》及周亮工《尺牍新钞二集》等资料,仍有少量发现,考论如下:
其次,检视《休庵影语》,不止一次提到李贽,其对李贽身世及著述当较熟悉,亦颇喜欢。盛氏曾多次表示其晚景著述多为“孤愤语”,此自白则道出盛氏喜爱李贽著述之因。从某种意义上讲,《藏书》系李贽弃官云南、历时多年,以“藏之于名山”的要求编成,代表李贽对传统道德伦理、人性、政教的主要看法,亦可看作“孤愤语”之典型。何况李贽曾于《焚书·忠义水浒传序》言:“太史公曰:《说难》《孤愤》,圣贤发愤之所作也。由此观之,古之圣贤,不愤则不作矣。不愤而作,譬如不寒而颤,不病而呻吟也,虽作何观乎?《水浒传》者,发愤之所作也。”[4]所推正可证其编书亦以此为追求。可见,“孤愤语”正是盛氏读书、著书的重要评价标准之一。此与盛氏晚景厌世之心有很大关系,导致其大部分时候对古今人事持批判立场。
《休庵影语》存《宫词小序》一篇。该序言:“唐人喜作宫词、闺怨,大都嵚奇失意,孤愤无聊所寄耳。况奇物致疑,修眉见妒,福薄命薄,千古实同。嗟夫!乡屧廊空,美人草茂,秋风泣素,御水流红,丝丝皆作泪痕也。余每欲求善本合刻之闺怨,不可多得,而宫词如王建花蕊夫人,又具前代尘帙。今搜奇笥得周王宁献王二百七章,一代风流,尤足观者,双璧尤存,千金何惜!”[1]26据此:此书属汇编合刻历代宫词作品。所编作品大多属“嵚奇失意,孤愤无聊所寄”、“丝丝皆作泪痕”之类,与《泪史》寄意尚可相通。大略而言,此书汇编当与《泪史》略同时。不过,此书编纂之另一因由,或因盛氏之女柔娘所好而编,《书亡女柔娘墓碑阴》云:“生而颖慧,善读书,尤好唐人‘闺怨’、‘送别’诗及花蕊夫人宫词百章”①,则其女柔娘或曾帮盛氏代寻历代宫词之作,亦未可知。
此书尚存于《休庵影语》及《休庵集》(下卷),《疗言补》言:“华闻修尝作《疗言》,谓其可以疗疴也。余因病甚,复捃摭昔人昔事,作《疗言补》云。”案,此书亦汇编旧事而成。据“余因病甚”语,则此书亦大约成于盛氏身疾发作至双目失明前之间。又,《疗言》为明武陵华淑识所编,凡一卷,书前有华氏识言:“疗言者,可以疗穷措大之饥也,当其荒凉落寞不芳不韵之时,忽一念至如入绮罗,如游蓬莱岛,如对骚人侠士,自歌自舞,自笑自泣,亦千古有情痴也。”[5]此书为华氏潦倒自娱而编之作,以书怡情故自称“情痴”。所选“境有可思者六”、“人有可怀者四”、“书有可参者四”、“文有可讽者五”、“诗有可颂者三”、“传奇有消魔者六”,凡28条,将历代人事相似且有可观或可讽之相通者归类以弁。而盛氏《疗言补》编写立意除了期以“疗疴”外,更有对身世的感叹,不乏借此遣怀。故其所选多为昔人昔事之可怜、可惜、可讽、可怀之类,有“境有可思者六”、“业有可修者三”、“诗有可诵者一”、“文有可讽者三”、“才有可怜者四”、“事有可威者四”、“地有可哭者三”、“时有可惜者四”、“人有可法者四”、“又有可从者四”、“女有可怀者四”、“传奇有销魂者三”,凡43条。不仅数量多于《疗言》,且内容分类亦众。
周亮工《尺牍新钞》“盛于斯”条录有盛氏尺牍七封,云:“此公南陵人,初名籛,字铿候。《休庵遗稿》。”分别为《与减斋》《与力園》《与金冶王》《与傅远度》《与吴宾贤》《与周园客》《与汪舟次》。其中,《与傅远度》《与周园客》及《与汪舟次》三封见于《休庵影语》。又,《尺牍新钞二集》“盛于斯”条又录盛氏尺牍五封,云:“《休庵遗稿》”,分别为《与刘焕于》《答某》《与同人论古》《与纪和元》《别吴君一》;这五封尺牍并不见于《休庵集》《休庵影语》,内容不外伤情怀友类[6]。唯《与刘焕于》言:“血性男儿,毕竟认真一项,不肯泛泛悠悠,作一概宽皮袋,醟醟浊浊,没紧没要,终是世界一无着落人。”结合上引《与王侯书》,知盛氏欲图有所作为,不甘碌碌无为。但因身患痾疾,致其无法施展,终于著述立言中一展抱负。从周亮工蒐集《休庵遗稿》看,盛氏著述散佚十分严重,其著述之流传实赖周氏之力。
据上所述,盛氏晚景大量编纂书籍。这段时间主要集中于其双目失明前后,即1629年至1632年左右(及以降)。崇祯七年(1634)作《甲戌纪异》言:“余病发以来,不出休庵者已六年,只据我耳之所闻,身之所历。”[1]58《柬王邑候》亦言:“斯身轻命薄,病废时违,妄慕古人,闭户着迷,不窥篱落者,已四年矣。”[1]80知自崇祯二年(1629)起,盛氏行动已不便,多卧榻未出。而盛氏目疾病发略早于身患疴病,约于天启四年(1624),其《告眼》“小序”言:“余甲子四月廿八日,从江北回,坐目中忽生白翳,痛不可忍。”[2]690后至崇祯二年(1629),目病更甚,梁一非《休庵遗集后序》言:“自己巳冬,眚入双目,遂榻处休庵。”可证[1]697。《盛此公传》又言:“岁在辛未,予自大梁来秣陵省家大人,家大人好此公诗,语亮曰:‘此间有盛此公,工为诗,儿识之。’亮因以父命往交此公。此公独异予,以为恨不十载前识。明年此公目病,数明晦,或不能视。”[1]112-113则盛氏双目失明或于1632年前后。
盛氏因晚景穷困及失明闭门,致其以读书为乐、著书自娱。且读书与著书均甚勤,如《与李为霖》言:“弟穷冬无以度日,渴想《夷坚志》,以寄牢骚。愿我为霖寄我一部。”[1]103《告眼》言:“遂盲。斯不敢爱。但愿迟我二十年,一读未见书,一会别后人,一穷奇幻山水。若即今便瞎,当凿出以热酒啖之。”[2]690又,《秋半自课》言:“世界渐凉,已堪着眼,当急取古今之快事、愤事、怪事、狂宕事、一铨次之,品题之。仍取古人韵语、俊语、媚语、剑气语、两来语,一静参之,或长歌之。益取古今孤臣、荡子、征夫、醉颠、博客、怨妇,为位以泣之奠之,毋浪度此岁月也。”[1]48其向友朋索书以读,使其珍惜读书之机;“以寄牢骚”希冀能于书中寻求精神的解脱,成为其寻求心灵安慰的平衡支点。故《与蒋行书》言:“弟今年尚活在人间,尚能闭户著书,尚能延揽天下英雄,但不能多吃酒多吃饭耳。”[1]102因此,其晚景所著之书,显著特征则是于作品中的个人情感表达与投射。对晚景凄凉境况下所撰诸作之情感投射及其价值,盛氏曾有自我定位,《与周元亮》云:“弟所著《泪史》,略有头绪,错翁客抄,即日脱稿。恨我元亮远隔千里,不能过休庵数月,读我近来孤愤语,道学语,以作一绝快首弁也。迩来自家诗文序赞之类,一味骂人,又恨我元亮不见撒泼语也。”可见其作往往寄托与其个人的不幸遭遇有关,多为“悲愤语”。应该说,不论是编撰书籍,亦或是诗词曲赋,皆可如此观。如《柬刘焕于》曾说:“古人作诗,原不拘音律,但要高下妥当,清浊中流,可短咏,亦可长歌;可解颐,亦可痛哭,便是高手,便是绝好辞。”[1]85强调诗歌遣怀达情的功用是作诗成就高下的最主要标准。而此达情的最主要目的在于“得当年作者意”,故其于《与吴宾贤》又言:“歌不必定要绕梁谒云,但要得当年作者意。或喜或怒,或唏嘘,或慷慨,或低回婉转,宜各悉其态。不然,虽子夜玲珑无取也。”[7]可见,其作大多以表达自身的性情、境遇等感性认识为主导。
注释:
① 案,此文见于《休庵影语》,又见民国修《南陵县志》卷四十七金石志,题“柔娘墓”,署“明崇祯戊寅岁仲秋月孝男董允(成中)”。《南陵县志》录自“奎潭盛祠”,碑立于崇正十一年。两文除题署不一外,几乎一字不差。但据文末所言“文若名明蛟,古谳州人”,行文口吻不似董文若,此文当为盛氏之笔,后被董文若稍加修改,移录作为柔娘碑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