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母亲的信

丁太

1

母亲，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说，可是说不出来，说出来你也不懂。就好比你现在虽然拥有平板电脑，但只会用它视频聊天这件事一样，你对自己女儿的了解也就那么点。

我出生的时候，计划生育正紧，而我父亲又是在工厂里负责计划生育这一块工作的，他天天往家里写信，其实也就是我的“夺命家书”。你夹在中间很为难，一方面是外婆“要”的坚持，一方面是爸爸“不要”的坚持，你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只能把力气用在庄稼地上，一锄一锄用力地锄地，你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想将我留下来还是流出去，你想听天由命。或许你顺应了命运，或许这就是你自己的意思，我出来了。

从我记事起，你就酷爱打牌，上午打、下午打、晚上打。外婆不愿意你打牌，为了不让我告发你，你会给我一些“封口费”，我也很乐意，反正睡觉的时候我也不需要你，而钱对我来说是个好东西。这是我从你那里学到的第一个“品质”——撒谎。

不过好景不长，有一天晚上，我腿抽筋了，疼痛让我从睡梦中惊醒，我嘴里不断地喊着“妈妈、妈妈”，你可能还在牌场上酣战，自然听不到我痛苦的叫声，这叫声却惊动了外婆。自此，你晚上安生了一阵子。据说，我的腿抽筋只是一个原因，大抵是因为你那天输惨了。你每次只要一输惨，就会宣布金盆洗手，然后过几天牌瘾发作的时候，又开始摩拳擦掌。因为你的嗜赌，我小学就学会了打麻将，而且牌瘾很大。我有百分之二十以上的课余时间坐在了你的麻将桌旁，等着你上厕所的时候、连连不赢的时候能帮你打一把、再打一把。这是你教给我的第二个非常重要的“品质”——好赌。

由于外公开了个小型造纸厂，家里的经济条件不错，很早就拥有了电视，我从早到晚地看电视。后来，我去在县城里当教师的二姨家上初三，二姨看什么电视剧，我立马就知道剧情，她说要是我把以前看这些电视剧的时间用在学习上，我的成绩肯定会更好。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再跟你提起二姨的话时，你不屑地说：“她当了一辈子老师，可是两个孩子都没有考上大学，而我一个老农民，却有一个上大学的女儿。”借用我大女儿说我的话给你，我考100分是自己努力得来的，那么，我考上大学和你也没有多大关系。这件事情让我学会了第三个非常重要的“品质”——敢于标榜自己的功劳。

2

考上大学的第一年暑假，我从千里之外的学校回家时，受不住高中同学的一再邀请，在她家里住了一晚，结果第二天一早回到家里的时候，外婆悄悄跟我指了指你的房间说：“你妈在房间里生气呢！她从昨天就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往村口跑，今早也是，后来就生气了，早饭也没有吃。”我又气又笑，觉得你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大学毕业前夕，我不得已打电话给你，说找工作需要钱，我狠了狠心在电话里说了“五百”这个字眼，你在电话里伤心地哭了，说实在拿不出来。那一刻，我明白我以后都得靠自己了，不仅如此，还要照顾你。

大学毕业后的漫长十年里，我都在不断地帮父亲还债、维持家用，还要不断安慰得了甲亢的你。那一年，回家看到瘦骨嶙峋的你，我眼泪夺眶而出，你也跟着落泪。后来，我出钱让姐姐带你去陕西西安治病，终于你的体重开始缓缓回升。

好多年前，父亲这个入赘的女婿就一直有个梦想，总想通过干一番大事业来证明自己，他辞掉让人羡慕的正式工作，开始做生意了。可是他只证明了自己不是那块料。挂在你嘴边的话不知道何时成了“这日子过得有啥意思”，我只得一边还债一边安慰你。也是从那时候起，我对你感到越来越陌生，因为我只能跟你报喜，不敢给你添加任何忧愁。

这种报喜不报忧的做法可能让你觉得我在外面过得很好。哥哥问我借钱，我很为难，实在是手头不宽裕。你说，我的同学白妞给她哥哥借了十万块。妈妈呀，人家白妞正好嫁给了一个有钱人，而我从零开始，一直在外面省吃俭用地过着小日子，还要背负父亲的全部债务，只是因为我觉得你们供我上了大学，哥哥姐姐没有上大学。那一刻，你偏心儿子这个事实深深刺痛了我，为此我不知道哭了多少遍。

3

后来我为人妻、为人母，我想我一定会是个比你好的母亲。

那天，陪大女儿读书，她磨磨蹭蹭，我很生气地训斥道：“你现在这么好的条件不好好珍惜，以前你外婆哪里有陪我读过书、写过作业！”女儿抬起惊恐的眼睛，弱弱地说：“妈妈，我真羡慕你，羡慕你有一个不管你写作业的妈妈。”

我鼻子一酸，突然觉得那是对你作为母亲的最高赞誉。小时候，每当你看着我们满满一书包书的时候，总是说“学不会就不学了，可千万别学傻了。”因为表姑在精神病院工作，常常告诉你有多少孩子被父母逼疯了，你说你可不做那样的母亲。如果真有让我上学的理由，那就是你说种庄稼地太苦了，能跳出去就跳出去吧。我就是在这样宽松的放纵下考上大学的，哥哥姐姐初中都没有毕业，你很为我自豪。

我生了二胎，小家伙发脾气的时候很厉害，外婆说像你小时候，她说你小的时候，远近的小朋友都害怕你，因为你对人又咬又抓的，外婆只得随时做好给人家下跪道歉的准备。后来因为外公被诬陷进了监狱，你在小学经常被同龄人欺负，你的性格变得更加乖张和暴力。

我父亲对你的臭脾气也有颇多微词，隔三岔五地跟我打电话抱怨你。可是即便这样，我做了妻子和妈妈之后，竟然记不起你对我们发过一次脾气。我问你，为什么能忍住不发火。你说，你小的时候没有被你母亲夸奖过，心里一直很委屈，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也委屈。这一点，我又不如你。这两年随着大女儿进入青春期，开始了叛逆，加上小家伙的到来，我的耐心好像已经给磨没了，我动不动就跟她大吼大叫，偶尔还会忍不住动手。

也是在生了二胎之后，我明显地感觉到了自己对老二的喜爱和对老大的疏远以及暴脾气。老二的一颦一笑，甚至一哭一闹，我都觉得可爱至极，以至于老大时不时地会抱怨我偏心。我嘴里说没有，心里也默默地承认了，或许我真的偏心了，又或许只是因为老二太小了，需要得到更多的关怀。我突然就记起了你对哥哥借钱那一次的解释：当你做了母亲，你就会知道都是偏心那个弱小的。是的，弱小可以有很多种，年龄上的，性格上的，经济上的。这一点，我只能和你扯平。

4

随着我的孩子渐渐长大，我开始越来越理解了你那鸡毛蒜皮的爱的表达。我每年回去的那几天，如果你炒花生米，一定会有一盘放盐一盘放糖，因为全家只有我一个人爱吃放盐的;每天一定会买上几个红豆包，因为各式各样的馒头里那是我的最爱;家里常备我爱吃的那一款方便面。如果说，你对我的了解就像对平板电脑的了解一样的话，那也是因为我们都不善于表达，就像我不善于对你表达我的忧愁一样，你也不善于向我表达爱。

可是，我想郑重地对您说：谢谢您，母亲！因为您的不管不顾不施压，我才得以野蛮成长为我应该成为的樣子。就如撒谎，它也有“善意的谎言”;就如赌博，它也有“小赌怡情”。这个样子我爱也罢，不爱也罢，她都是最接近命运让我成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