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翠屏
电饭锅煮鸡蛋、炒三朵南瓜花、煲花生鸡脚汤……我想记录那些已经离开或是日渐老去的麻风病康复老人,还有我记忆里食物的故事。
我在广东麻风病康复村当志愿者的时候,认识了马伯。马伯是个怪老头,一个非常执着的怪老头。
认识他的时候,他住在一栋老房子里的二楼,没有水也没有电,他就一个人住在这里。他有青光眼、白内障、糖尿病,手还因为麻风病后遗症变得弯弯曲曲,可他就是固执,谁说都不听,无论如何不肯搬到新房子去。
马伯住的这栋楼以前是病人宿舍,两层高,一共四十多个房间。麻风病院最多的时候住了一千多个麻风病人,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这样的房间一间要住六个人。后来,很多人治好出院了或者年纪大过世了,楼房就一栋一栋地空了出来。现在这些房间有的堆着旧木板,有的被人用来养着鸡。马伯不睡房间,他把木床铺在二楼大堂的中间,因为这里最通风;楼梯口用一块木板拦着,不让狗跑上来。床铺旁边就是阳台,他在阳台放一条木凳子和一张矮茶几,平时就在这里吹着风发着呆,摇着蒲扇冲茶喝。
马伯是潮汕人,身上保留着好多潮汕老人旧时的生活习惯。比如他夏天总是裸着上身,脖子上搭一条擦汗巾,有时又绑在腰间,充当裤腰带。他个子矮矮小小的,驼着背,一有人来他就抬起眼睛打招呼:“冲茶给你喝?”
不得不说,在马伯这里喝茶,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冲茶的水是每天早上用柴火烧滚的,冲在热水壶里,想什么时候喝茶就什么时候有茶喝。木凳子和木茶几被岁月磨得发光,马伯常请人坐在这里听他唠唠叨叨,明明一开始说的是广东话,说着说着就变成潮汕话……轻风吹来,人不知不觉就忘了时间。
要是马伯跟谁好,招待的就不只是请喝茶了。他有一个小小的煤油炉子,在上面架一个铝杯子,可以煮鸡蛋,有时候也煮玉米,再隆重一点呢,马伯就要请人吃他最爱的鸡蛋炒面了。
我吃过好几次马伯的鸡蛋炒面。炒面用的柴火灶台在阳台旁边的房间,反正一栋楼也没其他人住,他想用哪间做厨房就用哪间房。生火烧柴必须由马伯来,他总嫌我们生不好火,没经验。下油下鸡蛋下面呢,就要靠年轻人了——马伯患有白内障嘛,看不见。即便这样,马伯也不肯放弃指挥权,他站在旁边:“油要下很多。下下下,不够不够,这样不好吃的!炒面一定要放很多油的!唉,你都不会!”他一把抢过油瓶,咕咚咕咚,往锅里倒进去好多花生油。盐也是,鸡蛋也是,肉也是,菜也是,葱也是,什么都放好多进去,明明说的是炒面,面反而是最少的。炒出来的面,馬伯是不吃的。马伯吃不了。他的胃有病,只能装一碗食堂打回来的白粥陪我们吃。
马伯十几岁的时候就来到麻风病院了。从十几岁到八十几岁,他人生的大部分时间是在麻风病院度过的。马伯全名叫马鹄头,“鹄”是“鸿鹄之志”里面的“鹄”,可是麻风病院里没多少人认识这个字,大家就直接去掉偏旁,叫他“马告头”。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当年跟马鹄头一起入院的,还有马鹄头的妹妹,马秀好。
两人检查出来有麻风病的时候,他们的爸爸妈妈已经不在世了。家里只有四兄妹相依为命,有马鹄头、一个哥哥、一个弟弟,还有最小的这个妹妹。好不容易熬到大家一个一个成年,疾病却毫无预兆到来,四个小孩里两个被带到这离家遥远的麻风病院里了。五六十年前,麻风病还没有有效的治疗药物,病人必须听政府的安排到麻风病院隔离治疗。至于送到哪里、要去多久、能不能回来,谁都不知道。即使心里有再多的恐惧,马鹄头都要假装镇定,他还有一个小妹要照顾。
兄妹俩先是被送到竹棚医院,一个月之后,一部大车把他们送到东莞的省级麻风病院——新洲医院。我跟以前住过新洲医院的老人家聊天,说到马秀好,大家总是不约而同地说:“马鹄头个妹啊,生得好靓的!那时候新洲,最靓是她了。”
马秀好有多漂亮呢?听说她个子高高的,待人大大方方,新洲的年轻男子全都认识她。麻风病人大多手指弯曲,或者步态奇怪,症状较轻的也会在脸上、手上有蹊跷的红斑,而马秀好却一点看不出来有病的样子。画家彭伯第一次见她就觉得奇怪:“你是健康人,怎么也来住院?”
其实马秀好也是有一点点红斑的,只是长在小腿上,长裤一遮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入院以后,她一边治病,一边在病人的集体食堂帮忙做打饭的工作。
那时候新洲医院的病人,大多需要一边治病、一边工作。麻风病院每个月会给病人一点补贴,但只靠补贴,远远不够生活。除非家人有钱愿意资助,不然,病人都需要劳动赚点工分的。马鹄头跟那时候很多病人一样,在新洲医院内部自设的砖厂帮忙挑泥、搬砖。
可是马鹄头有时候去,有时候不去。他似乎不太担心没钱的问题。为什么呢?因为,新洲医院大把男孩子抢着讨好他呢。好多年轻男子开玩笑喊他“大舅”,虽是开玩笑,又有点认真。他要抽烟就有人给他买烟,他想喝茶就有人给他买茶,只希望他肯在妹妹面前帮自己说一两句话。马鹄头呢,就把礼物统统收下,却不帮他们说一句好话——妹妹成年人了,要选什么人自己可以决定,他才不干涉。
后来,有一天妹妹突然告诉他,她找到喜欢的人了。妹夫也是潮州人,姓胡,在管委会工作。管委会就是分配病人们工作的组织,妹夫人缘好,有文化,大家都愿意听他说话。除了管委会的事情,妹夫平时还给病人上课,就是教年轻病人一些文化知识。下课以后回到宿舍,他又帮人修收音机、修电灯……
马鹄头对妹夫挺满意。他有能力,手脚也好,以后可以替他照顾妹妹了。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治疗麻风病的联合疗法开始在中国全面普及。麻风病终于有了真正可以治愈的办法,一批一批病人治好出院回家生活,这时候,治好病的妹妹和妹夫也决定离开麻风病院回家乡找份工作好好生活。妹妹和妹夫两个人的手脚都没怎么留下麻风病后遗症,连痕迹都没怎么有,外表看起来就跟正常人一样。他们回到潮汕,找了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村子,就在那儿定居。再后来的事情,马鹄头只能从信上知道了。
比如,妹妹在那儿开了一家理发店,妹夫成为一名小学数学老师。比如,农村的人跟他们相处得很好,知道妹夫会修电器,附近的人就把坏掉的收音机、录音机送过来,他晚上改完作业以后点着煤油灯帮忙修。比如,妹妹生了一个儿子,又生了一个女儿,他们上学了、他们结婚了……
信是妹夫写来的,随信常常会附来一些生活费。马鹄头不认识字,他就去找认识字的同乡,请人家念给他听。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后来有一次,信上的字迹变了。
妹夫中风了,瘫痪了半边身子,再也起不来。
马鹄头说,都是因为他日日夜夜帮人修电器,不顾自己的休息,就这样累出来的。后来知道妹妹得了骨癌,马鹄头又说,都是因为开理发店,烫头发的药水有毒,把妹妹毒生病的。
一说到妹妹,马鹄头就叹气。马鹄头病好以后没有离开,选择在麻风病院里消耗余生。他把自己对正常生活的希冀统统寄托在妹妹身上,仿佛只要妹妹幸福,他就能幸福;仿佛妹妹就能替他回到社会上,替他过上正常人的平凡生活。
有一次马伯让我帮他去银行取钱,那是侄子给他寄的钱。
马伯家兄妹四人,现在就只剩下他和弟弟了。侄子和外甥都对他孝顺,怕他生活困难,就总寄钱过来。写信后来变成了打电话,他们打电话到其他潮汕老人那儿,拜托他们喊马伯来听。
虽然平时这些潮汕同乡们经常抱怨马伯太过固执或不可理喻,可是这么多年来,他们就是一边抱怨一边迁就这个麻烦的同乡小老头。好像也是,虽然马伯性格古怪,可是跟他相处过的人,总是忍不住喜欢他。他喜欢吃潮汕的一种冬菜,就有一位学生买给他,吃完一瓶再买一瓶,从上学买到毕业,再买到结婚生了孩子。有人买到好的茶叶会忍不住留一罐给他,虽然他自己不喝,总是留着给客人喝……
马伯要对别人好,一样不容商量。比如有大学生志愿者来康复村里住几天,他就到麦标叔叔那里买一只鸡,请人杀好,强行塞到志愿者手里让他们炒了吃。早年来康复村还要坐一趟票价两元钱的渡船,马伯就拿一张面值50元的人民币往我手里塞:“给你过渡费!”我假装收下来,趁他侧过身,就把钱迅速扔回零钱堆里。反正,他患有白内障和青光眼,差不多等于看不见。
马伯的眼睛是越来越差了。到他房间跟他打招呼,他第一句就问:“你是哪个啊?不好意思啊,我看不见你。”他用了好多眼药水,还是一点用也没有。想去医院做白内障手术也做不了,医生说是“眼底差”,做了也没用,可他不死心,每次有人要去眼科医院他都要跟着去。
马伯最终还是答应搬进了新房间。可还是不肯用电磁炉,他把他的柴火灶台从旧房间搬到新房间,又在新房间外面堆上几捆木柴。电热水壶倒是肯用了,因为他发现这个小东西,几分钟就能烧出来他冲茶要用的滚烫开水。只是让他接受新鲜事物还是很不容易,他的银色电热水壶坏掉以后,我给他买了一个塑料外壳的新款烧水壶,他却十分不满意:“你乱买的什么东西,一点都不好!水一开,整张桌子都摇摇晃晃!还是我原来的好用。”
我气死了,明明是看他手指经常被水壶烫伤,我才精挑细选了这个防烫烧水壶的。不过,这才像马伯,那个永远守旧永远不肯接纳新事物的马伯。
偶尔,我也会报复他,比如逼他听了一个下午周杰伦的歌。
有一天看到馬伯推着轮椅在草丛旁边慢慢走路,我随口叮嘱:“不要走近那边,那边有蛇。”他不屑一顾:“我恨不得有蛇,毒蛇最好。一咬就死,我就没有麻烦了。”
马伯的身体已经很差很差了。他脚底溃疡得严重,又因为糖尿病不能做截肢手术。贫血的问题、胃的问题、血压的问题、眼睛的问题……有时候进他房间,会看见他躺在地板上,慢慢摇着扇子慢慢念:“我差不多收工啦……”桌子上堆满五颜六色的药盒子,最多的是复方血栓通胶囊。
我作为志愿者在村里工作的最后一天,马伯擅自决定了我的最后一顿午餐——他的鸡蛋炒面。他指挥我打鸡蛋、切包菜、泡面饼,然后吩咐我从橱柜下,拿出来那个他一直不肯用的电磁炉。炒面的过程还是不容商量,必须放很多油、很多鸡蛋、很多菜、很多肉……
最后,炒面吃到嘴里我不得不承认。电磁炉炒出来的,确实没有用他原先那个柴火灶台炒出来的好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