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油腻的温柔

雨希

我出生时，爸爸给我写了成长日记，夹在我的童年相簿里。没想到我捡回一只小猫咪后，爸爸也给猫咪写了日记。时光像是穿过二三十年，被折叠重合，爸爸长得不再像电视上的明星，整日在外面喝酒吃肉，肚子越来越大，可他的某一部分却自始至终都没改变。

前段时间，我在自家院子里遇见了一只不到两个月的小奶猫，它在寒冬里瑟瑟发抖，浑身脏兮兮，一副活不过第二天的样子。邻居张阿姨、贺阿姨家里都领养了流浪猫，无法再养一只，我有心带它回家，奈何爸妈都十分反对。我们三个又都不忍心这个小生命就这样死去，于是在小区一角给它搭了窝，每天轮流喂食。张阿姨说取个贱名好养活，我说那就叫“地瓜”吧。

地瓜很争气，在我妈每天路过它身边的时候，撒娇打滚俘获了我妈的芳心，顺利活到了我妈同意我把它领回家的时候。在这个家里，爸爸的意见向来不重要，所有事情只有一个准则——妈妈开心就好。

爸爸回家看到老婆、女儿还有小猫咪一起躺在沙发上横七竖八的样子，只能自己生闷气。爸爸很快就自我安慰，然后从对地瓜冷淡的态度里找到些许一家之主的尊严。

地瓜来家里后，张阿姨和贺阿姨还对它挂念不已。张阿姨是个文艺女青年，有一天突然在微信上给我发了一篇她写的日记，全是有关地瓜的点点滴滴。小城市基本是熟人社会，张阿姨这篇文章一发出来，立即传遍微信朋友圈，爸爸还去殷勤评论。

张阿姨的日记并没有写完，写到地瓜在门卫室取暖，却遭到门卫大爷的无情驱赶后便戛然而止。我看得意犹未尽，没料到第二天爸爸立刻写了一篇名叫《开心地瓜》的文章，续写张阿姨的日记。

我津津有味地读起来：

这天微爸回到家，猛然看到躲在沙发角落的地瓜，微妈娘俩在一旁窃笑，微爸心中的火一下子蹿了上来，问是谁批准把地瓜弄回家的。

微子非常淡然地说，是她与妈妈共同决定的，而且张阿姨已经给地瓜洗了澡除了虫，地瓜和人一样干净。在这个民主的家庭里，她们娘俩已经以压倒性的得票率占据了话语权，理智的微爸知道反对除了徒增烦恼破坏家庭的和谐气氛外，什么意义都没有了。

既然无法改变她们就只能改变自己，让自己去适应她们。但有一条底线必须守住，地瓜不得上床，否则别怪微爸狠心把它扔出去。这回娘俩表现出了极大的配合，齐声同意。微爸总算找回点面子。

地瓜来到微子家后，彻底告别了流浪生涯，“猫生”发生巨大转变，一步迈入小康。微子给地瓜买来了猫屋，还有独立的卫生间，各种零食小吃、玩具、医药、保健甚至美容洗浴产品应有尽有。

地瓜刚来家里，吃东西总像跟谁抢似的，没个吃相，而且不知道饱。微爸有时也纳闷，这小身子里到底藏着个多大的胃，这么能装？

在吃的方面，地瓜能将自己的聪明才智发挥到极致。微妈有时忘了把食品收藏好，柜门没关紧。地瓜嗅着味，能钻进去从几十种混在一起的包装袋中找出最喜爱的那包，然后趁着家里没人，偷偷藏进自认为隐秘的地方。但地瓜这些小动作每次都被精明的微妈发现。

地瓜也许是对突然降临的幸福觉得不太真实，因此有机会就多储存点食物，想着如果哪天突然失去，也好有个准备。动物和人一样，也懂得积谷防饥的道理。

一段时间后，地瓜对食物的嗜好慢慢减退，逐渐变得挑剔起来，原来买的猫粮已经不怎么爱吃了，每次只象征性闻几下便走开。微子担心地瓜饿着，只得网购进口的猫粮给她吃。后来地瓜竟然发展到对一般的零食也不怎么感兴趣了，甚至连鱼干都嗤之以鼻。猫连鱼干都不吃了，这还叫猫吗？微爸在一旁看着干瞪眼，无可奈何，直骂微妈弄了个大爷到家里。

随着物质产品的极大丰富，地瓜不再担心有谁跟它抢食了，吃相也变得优雅起来，不似当初的狼吞虎咽，走路的步伐也变得淡定从容。衣食足而礼仪兴，这话一点不假。

自地瓜来到家里，微爸努力克服自己的不喜爱，努力使自己爱上地瓜，但地瓜仿佛一点也不领情。地瓜每天黏着微子、微妈，变着法卖萌讨她们欢心，但只要听到微爸进门的脚步声，立马会躲得远远的。

有时微爸想跟它亲近，拉近一下距离，但地瓜一点面子也不给，还未等微爸走近，便迅速跑到另一边，瞪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远远地看着微爸。微子在一旁冷笑，说微爸不用这么假惺惺，其实动物都是有灵性的，知道谁是真心喜欢它，谁是真心对它好，你既然不是真心待它，何苦装得那么累呢？弄得微爸一脸的尴尬，直怪自己自作多情、自讨没趣，发誓再也不理这只“白眼猫”了。

微妈自地瓜进门后，不怕脏不怕累，把地瓜当公主一样对待，表现出了对女儿小时候都没有過的耐心，让微爸直说她不正常。

地瓜一天天在长大，也越来越具灵性，叫声越来越甜，越来越脆，能把人的心叫软，把人的骨头叫酥，慢慢地微爸也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它。微爸在外面会时时想到地瓜，回家的第一件事便叫着地瓜：“爸爸回来了。”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地瓜给全家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快乐。

前几天，好友星星发微信朋友圈，她家那只陪伴她七年的猫永远离开了她，让她不胜悲戚。微爸也颇有触动，这也许就是养猫的悲哀，猫的寿命跟人相比是十分短暂的，不可能陪伴人一辈子。如果地瓜真的到了那一天，微爸会以一种什么样的状态来面对呢。微爸想，既然结局无法避免，还是提早做好心理准备，坦然面对吧，唯愿地瓜在有生之年做一只开心的猫咪，也希望地瓜陪伴我们长久些、更长久些。

爸爸的地瓜日记大概是我这几年读过的最朴实也最令人动容的文字。字里行间没有词藻的铺陈，只有真情流露。地瓜从三个月大到现在即将成年，个头窜了三倍不止，爸爸对它的爱早已超过一个“消遣”。虽然时代、环境和教育在很大程度上能铸造一个人的样子，可灵魂的模样却是与生俱来。爸爸有一颗温柔的灵魂，让他克服偏见和自身的局限，接纳并爱上了地瓜。

年轻时的爸爸是个风流倜傥的文艺青年，人到中年，爸爸失去了他年轻时的许多爱好，比如养花、看书、跑步，取而代之的是喝酒、吃肉、打麻将。我直叹岁月是把杀猪刀，少年终成大肚油腻中年。可这样的爸爸，心里住进了一只小猫咪，为了让小猫咪开心，每日早起喂粮，回家陪玩。

爸爸无限温柔地陪地瓜玩，还和它说话的样子，让我仿佛回到了五六岁的夏天。小时候每晚睡前爸爸都会给我读童话故事，一直读到我睡着。一个温暖午后，他搬回一盆开得热烈的粉色茶花，我蹲在一边看他浇花，他忽然说：“快看！有拇指姑娘！”边说还边演得煞有其事。

我毫不怀疑，赶紧凑近去看，把每一朵花都看了个遍，也没有看见拇指姑娘。我有些失望：“我怎么没看到呀。”“你刚刚动静太大，把她吓得躲起来啦。”

我深信不疑，拇指姑娘会出现在我家的茶花盆栽上，会出现在下雨天顺着水沟漂流而去的落叶上，会出现在任何地方。

爸爸用他温柔的灵魂，给了我一个相信童话的童年，这个童年治愈着我的一生。希望地瓜能陪伴爸爸更久一点，我能陪伴爸爸更久一点，我们一家能彼此陪伴更久更久。我太眷恋这种温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