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艺术家
喝水离不开热的,吃菜绝不碰凉的,连豆腐都讲究趁热食用的中华饮食文化中,唯独凉菜活成了例外。尤其是入夏之后,每顿饭的快乐,至少有一半都是凉菜给的。“夏天和凉菜最配”可不是什么主观臆断。从生理上来说,高温导致皮肤血管扩张,流经胃肠的血液相对变少,造成食欲减退。这时候,酸辣爽口的凉菜就充当起了开胃先锋的作用。所以不管是大餐前的开胃垫肚,还是炎炎夏日的救命稻草,凉菜一直都有着举足轻重的饮食地位。
作为冷食的一种,凉菜的历史可不简单。人类在学会取火之前,曾有过相当长一段吃生食、冷食的历史。那时候,吃冷食是为了在荒野求生。直到两千年前的寒食節,冷食才在中华大地被赋予了更深层次的意义,从而变得丰富有趣起来。也正是在冷食登入大雅之堂之后,凉菜出现了。
中国有关凉菜最早的记载,可以追溯至周朝。据传,周天子每顿饭要吃6种谷物、6种牲肉、6种浆饮、120余种食材和120余种酱料,在饮食上可谓极尽奢华。这场需要“九鼎八簋”才能摆下的宫廷盛宴中,唱主角的菜肴被称为“珍用八物”。
“珍用八物”到底指什么,史学家们各执其词。有人认为是指烤乳猪、炖羊羔、熬牛肉、烧鹿里脊等八种美食,有人认为是指煎、烤、炖、熬等八种烹调方式,其中唯一一道不需要用火的料理,叫做“渍珍”,被视为初代版的凉菜。
周天子享用的“渍珍”,是将现宰的牛肉沿着肌肉纹理顶刀横切成薄片,再用酒水浸泡一夜后,拌入肉酱和香醋而成。这种看似生猛的吃法,因为用了酒来预处理,降低了吃生肉患寄生虫的风险,而且颇为风雅,用酒水生腌“糟”制美食的做法,就此流传开来。
时至唐代,一种更“烧钱”的饭局——烧尾宴出现了。“烧尾”取的是鲤鱼跃龙门后烧掉尾巴化龙的寓意,所以烧尾宴常用来作为庆贺做官或升官的喜宴,铺张程度可想而知。宴席共有58道菜,除酥油烤饼、云梦肘花、清炖甲鱼等硬菜之外,自然少不了一道凉菜冷碟。
烧尾宴中的凉菜名为“五牲盘”,用的是猪、羊、牛、熊、鹿五种新鲜兽肉,选其细嫩精瘦部位,切成细丝拌酱入味后,还要按上述五种动物的身形进行摆盘,视觉和味觉上都十分原生,算得上是比渍珍更为“黑暗”的一道凉菜料理。
到了宋朝,古人所吃的凉菜终于有了与现代文明相近的色彩,一种名为“水晶脍”的食物出现了。在《事林广记》的记载中,所谓“水晶脍”就是用鳞多的鲤鱼熬汤冷却而成的鱼冻。
“去鳞,放冷,即凝。细切,入五辛醋调和,味极珍。”这道凉拌鱼冻因其透明好看,味道滑嫩清爽,深受大宋文人喜爱。南宋词人高观国作词咏叹它“玉鳞熬出香凝软,并刀断处冰丝颤 ”,黄庭坚则是为它送上了“醒酒冰”的雅名。
如今,凉菜能够成为走入寻常百姓家的国民美食,靠的可不是化简为繁的讲究,而是做法快捷、取材方便的随意。
比如平平无奇的大白菜,经过凉拌之后,甚至可以和乾隆产生关联。宫廷菜中最接地气的“乾隆白菜”,用的便是寻常人家也可任性购买的大白菜。取脆嫩的菜心部分,撕成小块盐腌缩水后,加入用香油化开的芝麻酱、陈醋和白糖抓抹均匀。白菜酸甜爽脆,麻酱香气浓郁,两者合二为一竟能从平民美食跃升成为宫廷菜肴,凉拌菜的魅力可见一斑。
鲜嫩清爽的时蔬,和凉拌的调性最配,因此凉拌菜以素食多见。在汪曾祺掌勺的家常菜中,凉拌素菜可谓撑起了下酒菜的半边天。焯熟的菠菜剁成菜泥,再将“米粒大的香干、泡好的虾米、姜末、青蒜末堆在菠菜泥攒成的宝塔上,自塔顶淋上酱油、香醋、香油和味精调好的料汁”。光是看完这份拌菠菜食谱,都让人不由自主地口舌生津起来。同样的做法,在身居北京不忘江南风味的汪老笔下,还能用来拌荠菜、干丝和枸杞头。
日常的大荤大素,菌菇水产,甚至五谷制成的粉条,都可以成为凉拌食材。而调味料的运用出神入化,也使得凉菜成了化腐朽为神奇的一种烹调选择。比如夏天最忌讳荤腥油腻,看到飘着肥膘的肘子、猪头、五花肉,哪怕是浓油赤酱烧得软烂,极易入口,也会让人兴致全失。但肥腻的五花肉,如果加蒜泥、红油做成蒜泥白肉,便从让人反胃的食材变成了食指大动的美味。
而“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边角废料,在风味繁复的调味料里一翻腾,同样也能改头换面,重获新生。比如流行于川渝一带的夫妻肺片。众所周知,鱼香肉丝里没有鱼,夫妻肺片里自然也没有肺,之所以称为“肺片”完全是从“废片”谐音过来的。因为夫妻肺片所用的,是牛舌、牛肚、牛心等腥味重的牛下水。这些会被扔进厨余垃圾桶里的边角废料,被一对摆摊的小两口用红油、花椒、香油等酱料调味后,腥味完全被掩盖住了,取而代之的是酱料的香辣辛爽,食材独特的口感也被凸显出来。
入菜的食材或有雷同,但就凉菜的做法和风味论,各地却有各地的打法。拌,是南北通杀的基本招式。但是南方的拌,多是生拌,即食物洗净在刀下一滚直接入盘加料,如凉拌黄瓜、糖拌西红柿等;或者焯拌,对那些不宜生食的食材,过热水焯熟后,再进入加料环节,如凉拌木耳腐竹等。
到了陕西,炝拌登场了。热锅加油,放入葱姜蒜末和花椒炝锅,待香辛料的香味充分释放到了热油里,趁热兜头淋在洗净摆盘的荠菜、莲藕或田七苗上,既有热菜的香味,又有凉菜的清新口感。热油提炼出了香料中的芳香物质,也激发出了蔬菜本身的鲜甜,和没过热油的清汤白水相比,炝拌的风味来得更为热烈。
温润的江南,做起凉菜来也有暴力美学的一面。入夏后,江浙沪一带家家常备糟卤,糟卤二字,足以道尽此类凉菜的精华。“糟”意为酒糟,“卤”代指将食物浸泡其中使之入味。
最传统也最能凝练风味的做法,是酿造黄酒后在沉淀于缸底的酒渣中放入葱姜,用花雕酒搅拌混匀。在浸泡12个小时,各类风味分子充分碰撞之后,还需经纱布滤除杂质,俗称“吊糟”。把毛肚、河虾和毛豆泡在吊糟后所得清澈澄亮的液体中。经一整晚的浸泡入味后,江南糟卤的代表作“糟三样”便出炉了。煮熟的河虾用来做糟卤,新鲜的河虾扑腾腾、活生生地腌入酒里,又成了绍兴特色的醉糟。
按照凉菜的定义,蒸熟放凉后食用的鱼饭、虾饭、墨鱼饭似乎也可为潮汕凉菜代言。海鲜的缠绵口感,吃时蘸上姜丝豆酱、蒜泥辣椒醋、梅膏酱或橘油,海洋和陆地的缘分就此勾连。除此之外,四川泡菜、云南酸腌同样用它们的灵感,丰富着凉菜的内涵与风味。
可能有人会说,这些都不重要。无论用的是南北东西哪套武功,最终点亮凉菜的,还是那碗看不清道不明、复合万千风味的调味料:油盐酱醋排列出了一套通用的基本公式,再加上被地方特色和个人喜好所渗透的个性组合。的确,藏着太多小秘密的凉菜,从来都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同学。食材大同小异,但做法和调味却环环相扣,环环不同。也正因如此,那么边缘不起眼的一碟凉菜,却能包容万种风情,如同包容了整个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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