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宝珍
小暑大暑,上蒸下煮。节气走到了小暑,人一动就一身汗,湿答答黏糊糊,人难受得没了劲头也没了脾气。蝉与蛙,是盛夏的知音,天气一热,它们就叫得欢,也不管人高不高兴听。三伏天也如这盛夏的蝉鸣与蛙声,不管人欢不欢迎,总是这样不请自来。
电话忽然响了,显示来电人是贾芙蓉。贾芙蓉?哦……想起来了。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心里蹦出一个词:不速之客。
贾芙蓉是个“熟人”。有多熟呢?十几年前我们在某个大会上见过两回,算是点头之交。工作上没联系,生活上无交集,逢年过节也不互相问候,顶多算是“认识”的、躺在手机通讯录里的一个名字。她曾给我打过一次电话。正是那次“联系”,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五年前的一天,我忽然接到她的电话,大意是她来我单位看老领导,顺便来看看我。我手头正忙,和她又无交情,加之她只是“顺便”看我,所以我没表示下去接她。但她既然热情地给我打了电话,我自然也礼貌地表示了欢迎。
不一会儿,我们果然见了面。只是见面的情形着实让人尴尬:并非她来办公室找我,而是我被保安“请”去同她见面,地点是楼梯口。乍一见我,她有点讪讪的,稍一调整她就镇定自若了。看样子,她和保安之间有点不愉快。什么情况?保安情绪比较激动,说她骗人。原来保安例行巡查,发现她在领导办公室门前探头探脑,形迹可疑,于是上前问询。这一问,保安就发现不对劲了——她登记拜访的对象明明是我(正好是这位保安在门卫室接待了她并登记相关信息),却溜到领导的楼层。保安觉得被她骗了,心里很气愤,再联想到她“声东击西”,于是要求她离开。
看她这样大费周章,我忽然意识到,她所谓的老领导并不想见她,甚至还有意避开她,所以她才以看我的名义混进大楼,想直接冲到领导办公室来个“不请自来”。哪知还没来得及摸清门号,她就被保安“逮”住了。没来由被她套路,我心里有点窝火,但没搞清情况我也不好说什么。一番交流之后,我总算知道了她的来意。原来,她的孩子大学毕业了,想有个靠谱的工作,就想拜托老领导关心一下……
可怜天下父母心!那一刻我有点动容。一个很体面的母亲,厚着脸皮混进来求人,还赖着不走,这不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嘛!我不好意思怪她了,还生出了深深的同情。我劝她跟領导约好时间再来拜访,好说歹说,她总算离开了。
午间保安告诉我,她并未真的离去,一直守在大门外。她等的那位领导要外出,步出大厅还没来得及上车,她就冲过来堵住了他。她堆着笑说了几句话,领导就上车走了。
电话铃还在响,一次又一次地响起,很倔强,也很执拗。为避免干扰旁人,我调了静音。这个消失了五年的人,真拧啊。想起上一次被套路的尴尬,我没接电话。其实电话响起的一刹那,我就猜到了她的目的——昨天,我们单位对外发布了招聘启事。但我心里很清楚,我帮不了她。打吧,反正我不接。
上午一眨眼就过去了。当我和同事们在食堂享用午餐时,一个前台小姐走近我,俯下身来细声说:“前台有位女士要找您,您没接电话,您看?”我有点激动:“我跟她不熟!请告诉她我在休假!”(我怕她明后天还来)“她不肯走!”前台小姐无奈地告诉我,“她要求前台允许她到您办公室找您。”
令我大跌眼镜的是,当我无意中抬头,竟看到人群中有个人眼睛放光地盯着我,是贾芙蓉。她后面紧跟着一个又气愤又无奈的前台小姐。我闭紧了嘴巴,没有作声。她走过来,笑着责备我:“打你电话怎么不接啊?”接着又讽刺我:“见你比见市长还难呢!不是说你开会去了吗?怎么又在这儿呢?”我很想怼回去:“那你去见市长啊。”但我面皮到底是薄,只讪讪地说:“我才到,单位有事。”身边的同事帮腔说:“她刚赶回来呢,一会儿还要开会。”我说:“你有事请说吧。”她说:“等你吃完饭再说嘛。”我不接茬:“现在说,我马上开会呢。”其实我们都心照不宣。若她如实说出意图,我正好可以劝她:何苦纠缠呢,领导不想见你,你强人所难没用;你缠着我一个无关的人,更是不顶用;既然招聘启事发布了,就让孩子好好准备一下,按条件报考就好了。
她依然淡定地笑,好像讹定我了。我慢吞吞地吃着饭,刷着手机,脑子里想着如何能将她劝走。刚好看到微信朋友圈一个帖子,大意是:出来社交别老问“在吗”,你得先说什么事,我才好决定在不在!一时间,我想把这段话怼到她面前去。
我忽然想起一位作家朋友,其行事风格与贾芙蓉简直天壤之别。曾有某知名企业高报酬诚邀此友写一篇工业题材的纪实文学,他谢绝,说:“我知道这是挣钱的好机会,也是朋友的美意,但这事我干不好。人到中年,我知道自己能干啥不能干啥,我知道我的边界在哪里。守着自己的边界,自己就可能靠点谱。”
我深以为然。工作、写作、生活、社交,其实都有边界。孔子曰:“从心所欲不逾矩。”孟子云:“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一个社会人,保持边界是起码的修养,一旦越界,大家都会尴尬。
我看了看贾芙蓉,模样端庄、穿着得体,从前应当也是一个清秀的女子,怎么在中年后竟变成这样呢?现在,面对这个贾芙蓉,我的心情相当地复杂。我想起罗曼·罗兰说,母爱是一种巨大的火焰;阿瑟米说,母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势力;郑振铎说,成功的时候,谁都是朋友,但只有母亲——她是失败时的伴侣……
我其实和宝玉一样,真心希望天底下的女人成了母亲后,无论青年中年,也无论何种处境,都是“永恒的女性”,都是温柔与善美的存在——在长辈面前是一泓清泉,在孩子心里是一盏明灯,在朋友眼里是一道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