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古风歌行最佳抒情:评李白《行路难》

2021-05-30 10:48孙绍振
语文建设·上 2021年5期
关键词:歌行行路难身体语言

孙绍振

中国古典诗话对于唐人七绝何诗压卷之讨论,延续几百年,得出的结论大体相同,普遍被提到的大致是:王昌龄《出塞二首·其一》(秦时明月汉时关),王之涣《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问),李白《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王翰《凉州词二首·其一》(葡萄美酒夜光杯),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回乐峰前沙似雪)。

至于七律就比较纷纭,最早的应该是崔颢的《黄鹤楼》(昔人已乘黄鹤去)。这当然是因为它出现得比较早的缘故。但是,比之更早的沈俭期那首“古意”《独不见》(卢家少妇郁金堂),也有诗话拿出来当成首屈一指的作品。虽然从格律、建构上看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从诗歌质量来说,该诗还囿于典故堆砌的阶段。胡应麟在《诗薮》中推《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为“古今七律第一”,这是最没有争议的。当然也有诗话提出,可以入围的有岑参《奉和中书舍人贾至早朝大明宫》(鸡鸣紫陌曙光寒)。其实,岑参这首是奉和应制之作,通篇歌功颂德,一连三联都是同样的激动、同样的华彩,到了最后一联,还是同样的情致,情绪明显缺乏起伏节奏。

至于五绝,有人认为柳宗元《江雪》为首者,似乎没有争论。而五律何者最优,选项可能是比较丰富复杂的。称赞杜甫《望岳》者不少。此为杜甫早期之作,固然表现了青年杜甫意气风发、心雄万夫的神采,但是从格律来说尚有瑕疵。如颔联“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属对不工,“神秀”为并列结构,“昏晓”为对立结构,远不如晚年之《春夜喜雨》工细精致。

很奇怪的是,几乎无人提出唐人古风何者最佳。当然,如果讲带叙事性的歌行体,则白居易的《长恨歌》《琵琶行》稳居其首,他朋友元稹的《连昌宫词》与之一比就显得品味相差甚远了。但是,唐诗成就之高者尚有古风歌行。包括直接用古乐府的题目,比之“近体诗”,如律诗绝句,是另外一种体式。章无定句,句无定言,可以说是当时的自由诗。这种自由体诗何者压卷,或者何人最佳,对此无人提出。这暴露了我国古典诗话的一大缺失,即仅专注于近体的律诗和绝句。

而古风歌行,其经典之作甚多。我最先想到的边塞诗是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写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远取譬,写了酷寒中刹那之惊艳,至今仍然脍炙人口,乃千古不朽的名句。至于《走马川行》中的“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以雄辩的意象写诗人对边塞狂风的豪情。岑参在艺术上带来之边塞气象,显然有某种突破性。但就盛唐之古风歌行而言,这种突破还是有限度的,其形象的基础仍然是景观,其美学原则还是局限在之后被总结出来的“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这样的境界中。状景抒情,并不是我国古典诗歌的全部。所有这一切,都属于间接抒情。看不见、听不见,不在眼前,没有实感,完全是虚感的,梦幻的诗有时比充满实感的诗更有精神和艺术品位。陈子昂开风气之先:“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登幽州台,本是登高而望空间之远,这里却是写时间之长而生命苦短,壮志难酬,禁不住悲从中来。从抒情方法上说,此属于直接抒情。同为边塞诗人,高适以“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闻名,但是在艺术上,如杜甫之“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同为极端化的对比,属于传统手法。唐人抒情往往主体深沉,情绪可以独特,精英人士有着士大夫风度,皆不苟言笑,非礼勿动。而李白一旦激动起来,就会放肆不羁。

李白在古风歌行中,最为精绝的乃是直接抒情。他在这方面,不但在质量上冠绝群雄,而且在数量上名篇名句至今脍炙人口者比比皆是。关键在这种形式中,李白几乎不借助景物和环境,直接抒发情感。

在李白的古风歌行中,身体语言动作性的独特最为丰富地集中在饮酒时,此时的动作就更为肆无忌惮。在《将进酒》中是“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在《月下独酌》中则是“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他拿起酒杯来消愁的动作更是潇洒,“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在《玉壶吟》中是“三杯拂剑舞秋月,忽然高咏涕泗涟”。狂野地舞着,居然哭起来了,这种舞和哭的动作性,提示了他内心的郁闷。更有特点的不是哭而是笑,“举杯向天笑,天回日西照”。余光中说,醉中竟然笑傲西天共饮,而西天竟然以落日之目、晚霞之脸,报他一笑。李白真有诗仙的风范:“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有时,这位诗仙却又像个大孩子,完全以冒犯礼法为乐,“汉东太守醉起舞”“我醉横眠枕其股”“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

最为突出的是《行路难》,这是乐府古题,李白一写就是三首。每一首都是直抒胸臆,不存在什么难写之景,不用把情感藏到景观内部,而是坦然直白,为后世留下了不少概括力很强的格言式诗句。如第二首一开头“大道如青天,吾独不得出”,第三首结尾“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等。最高成就乃是第一首(金樽清酒斗十千)。写的是他在长安从政失败,自称被“赐金放还”,其实是他在翰林院的职务被开革了。说得不好听点儿,就是被撤职了。经营了许多岁月,走了好多门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但是折腾来折腾去,结果一场空。李白此后的杰作,于是大都集中在忧愁的母题中。如果写律诗,就比较含蓄,例如“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如果写绝句,则为“长安如梦里,何日是归期”,或者“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而《行路难》是古风,是乐府古题,三百年前的鲍照已经写了十八首,直抒胸臆的语言用得那么丰富,李白要想出奇制胜,就得有新技巧、新语言。而第三首之所以超越第一、第二首,不仅在于直接抒情,更重要的在于,他的感情是从大幅度的身体动作表现出来的。

先看“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如果说,“拔出宝剑来”鲍照就写到了,那是因为传统的英雄气概,但把筷子甩掉,甚至“抚长剑,一扬眉,清水白石何离离。脱吾帽,向君笑。饮君酒,为君吟”(《扶风豪士歌》),把帽子脱掉,这在士大夫社交中是很不礼貌的。“手持一枝菊,调笑二千石”,要知道年俸二千石是级别很高的官员了,在中央是太常、太仆、廷尉、大司农等的待遇,在地方则是太守级的行政长官。一般读书人中了进士,就算官运亨通,也要折腾许多年才能升到这样的地位。但是,李白对这样的成功人物,居然拿着一枝陶渊明式的菊花来调笑他。从艺术风格来说,陶渊明创造了对于仕途的恬然、淡然、飘然、无动于衷的高雅艺术境界,而李白恰恰是对陶渊明诗艺境界的突破。陶渊明是悠闲的,即使有行动,也是漫不经心的,例如著名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连风景也不是有心去观赏的,就算写劳动,也是很平静的“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既不疲劳,也不兴奋。根本不可能像李白那样,旅游也会飞,“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李白以落拓不羁的身体语言、放肆的动作,建构了新的诗艺境界。不要说在魏晋,就是在唐朝诗人中这也是极其罕见的。当然,王维早年写有“科头箕踞长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但只能说是偶尔为之,不像李白这样有系列性。这种落拓不羁的身体动作,在杜甫诗中是不可想象的。这可能是因为杜甫是官家后代,书香门第出身,诗中充满了儒家的温良恭俭让,而李白则出身于商人之家,根本不把儒家圣人放在眼里,正如他自己所说一“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

他可能还有胡人的血统,还自称是个侠客。他的粉丝魏颢在《李翰林集序》中说他“少任侠,手刃数人”,还说他“眸子炯然,哆如饿虎”。这显然是朋友把他传奇化了。还是杜甫想象中的李白比较到位:“天子呼来不上船”“长安市上酒家眠”。他这种丢掉筷子、脱掉帽子、仰天大笑的情伏,被杜甫形容为“飞扬跋扈”是比较贴切的。

就李白诗中的身体语言而言,这应该是历史性的突破。在李白的古风中,最有特点的就是这种不可一世、旁若无人的身体动作性。

他开心的时候,只是“会须一饮三百杯”,喝个痛快。当得到皇帝的征诏时,他就“仰天大笑出门去”。这种动作张扬的姿态,即便在盛唐时代,也只有王翰的“醉卧沙场君莫笑”可以与之一比。当然,王翰只是偶然激发,而李白则是动辄狂放。这不仅是由于个性,而且是由于古风文体不像律诗、绝句那样讲究典雅,所以他才这样自由地张扬自我,这样率性地置身份和礼法于不顾,连起码的含蓄都置之度外,不止一次地把自己的名字直接写到狂饮的诗歌中去。“舒州杓,力士铛,李白与尔同死生”,藐视流俗和权威;“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换成是杜甫,绝对不敢这样狂野,只能很谦逊地自称“杜陵一布衣”,甚至是“少陵野老”。

中国古典诗歌以情为本,间接抒情借助自然景观,直接抒情就是内心情绪的激发,但一般是如经典的《诗大序》所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很少形于动作。而李白的《行路难》中,几乎全由一连串的动作性的身体语言构成。其将点一方面体现在动作幅度如此之大,飞扬跋扈,不在乎礼仪,更突破了文^优雅的风度,不要说诗圣杜甫所不能为,就是诗鬼李贺也不可想象,诗佛王维就更望尘莫及。另一方面,身体动作连续,迅速转换:从对美酒而投箸(把筷子扔了)的放任,到拔剑四顾的英雄气短,把他的内心矛盾、情绪起伏表现得淋漓尽致。酒不喝了,筷子扔了,宝剑拔了出来,好像要有所作为了,但是,四顾心茫然,似乎没了主意。继而,内心的不屈化为外在的动作: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渡黄河,登太行,动作性和连续性更强,与屈原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相比,更狂野。但是,“黄河冰塞”“太行雪满”,没有办法,完全绝望,不得不认命了。于是,奔忙无效的动作转为闲适静态的垂钓:“闲来垂钓碧溪上”。让心灵安息吧,别折腾了,钓鱼吧,摆出一副休闲的姿态。要知道钓鱼的特点是等待,最需要耐心。静止动作的前提是“闲来”,即不但动作要闲,而且心也要闲,这个“闲”字用得很深刻。这是意识上的自我克制,是意脉的又一大转折。

可是潜意识里,不安静的冲动却更强大:“忽复乘舟梦日边”。就是做梦也“闲”不下来。又是乘舟梦日的大动作,回到最高政治中心去了。这里的诗眼是“梦”。自己也知道,这是梦啊,是不现实的。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身体语言从动作性转为静止性,情绪意脉从激动到好像在自我怀疑。人生的道路实在太难了,敢问路在何方?不知道。然而,李白不管怎么走投无路,依然是一个天生的、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管它是梦还是现实:“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梦醒了,心还是闲不下来,自我勉励,长风破浪,云帆渡海,以一个更豪迈的动作结束。他的天才,他的天真,他的乐观,他的郁闷,在梦幻中,在想象中,不可羁勒地释放出来。就凭了这个大动作,李白的古风步入了唐人古风的最高境界。

当然,李白的古风歌行可以成为唐人这方面压卷之作的不止这一首,在思想水准上与之相当的,起码还有《将进酒》《梦游天姥吟留别》等。篇幅所限,留待日后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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