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是路,出入是门”

2021-05-30 10:48:04段睿李浩
藏书报 2021年10期
关键词:四库周礼总目

段睿 李浩

张之洞谈及治学门径时尝言:“泛滥无归,终身无得;得门而入,事半功倍……今为诸生指一良师,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读一过,即略知学问门径矣。”四部文献以经部最为难治,经部中又以“三礼”尤为难读,盖时移世迁,兼以“古书残缺”“古制茫昧”“古文简奥”“异说纷纭”,故研读“三礼”对今人而言极具阻拒性。孔子时已叹难征夏、殷之礼,百代而后,若欲溯源古圣先贤之制、之礼、之学,“第一要紧事”便是寻其门而入,而《四库全书总目·礼类提要》无疑是我们治礼研经的良师明途。倘援之以叩扉,赖之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则登堂入室之日或可遙想。但《四库提要》堂庑既大,其字形训诂、论证考辨、思归旨趣皆难免有误,兼以版本繁多、因承难明,初读者往往治丝益棼,故精校汇辑本不可或缺,郭超颖、王域铖博士《四库经部礼类提要汇辑校订》(下文简称“《校订》”,广陵书社2020年9月第1版)应时出版,嘉惠学林。

《校订》主要分三部分,一曰“汇辑”,完整辑录《四库提要分纂稿》《四库全书初次进呈存目》《武英殿聚珍版提要》《摘藻堂四库全书荟要总目提要》《文渊阁四库全书提要》《文溯阁四库全书提要》《文津阁四库全书提要》《文澜阁四库全书提要》,殿本、浙本《四库全书总目》与殿本、浙本《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共十二大版本中的经部礼类提要,为进一步研究提供文献依据。二曰“校订”,校雠上述诸本,凡涉及字形异同、讹衍倒脱、卷帙数目、年号域名、官职礼制、姓氏字号等问题,无不辨析赅备,尤擅比勘原典,考究原委。三曰“汇考”,该部分或择录学界现有考辨订正《四库提要》的结论性内容,或指明四库馆臣尚值商榷的疏漏谬误,或补正扩充提要所关涉的人与事,或回应四库馆臣提出却悬而未决的问题。“汇辑”“校订”“汇考”三部分连贯一体,循序渐进,金声玉振。汇辑是全书基干,校订最见功力,汇考则深有发明。

本书给笔者最直观的印象是博洽详赡。《校订》虽以礼类文献为整理对象,例证却遍及经籍字书、正史方志、诸子百家、诗集文赋,乃至碑铭墓志、俗谣谚语均信手拈来,援以为据。如《〈仪礼郑注句读〉提要》中《石经补字》作者问题,《校订》先引赵崡《石墨镌华·唐刻石经考》按语,复引清《(雍正)陕西通志》,辅以朱彝尊《经义考》、杭世骏《石经考异》,方断《石经补字》为王尧惠之作。此外如对《〈考工记解〉提要》“于戈之长内则折,谓前为援,与胡相并,如磬之折”错简的洞悉,对《〈经礼补逸〉提要》“正月”“正岁”的考辨,均非通晓“三礼”者所不能,从而在广博之上呈现出精深的风貌。《校订》作者具有敏锐的版本意识,除却精心地一一核校原文,他们更善于借鉴第一手文献,特别是善本、珍本、古本乃至域外汉籍来说明问题。如《〈礼书〉提要》据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言“(陈)祥道为王安石之徒”,作者巧据《郡斋读书志》衢本与袁本之异及四库馆臣未见衢本之实,一针见血地点出此处当为转引马端临《文献通考》和朱彝尊《经义考》。《校订》对不同版本《提要》的字形差异进行了精细的校雠与考证,初读似觉仅为青萍之末,实则关乎礼义大端,盖一字之谬,一笔未通,则文义全非。如沈彤《周官禄田考》,《文渊阁提要》论及《周礼》“官多田少”问题时提及“至六遂以外,上地家百亩,菜百亩,下地家百亩,菜二百亩,相通六夫而受十三夫之地”,《总目》“菜”作“莱”,菜与莱音义均异,唯字形相近,极易混淆,作者引《周礼·地官·遂人》原文及郑注“莱,谓休不耕者”加以辨析,文义豁然明朗。他如《〈周官总义〉提要》“衈”“卹”之别,《〈周礼纂训〉提要》“鍚”“錫”之分,《〈肆献裸馈食礼〉提要》“韭”“韮”之辨,《〈仪礼经传通解〉提要》“履”“屣”之析,均属此类。《校订》还长于追溯、澄清文本舛误的深层原因。如《〈周礼全经释原〉提要》中柯尚迁的字有“乔可”“桥可”两说,作者以《周礼全经释原·源流叙论》《千倾堂书目》为版本依据,深入阐释作“乔”之理据,指出《诗经·小雅·伐木》有“出于幽谷,迁于乔木”,唯“乔”方能与“迁”相衬,等等。

《校订》审慎严谨。作者秉承“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古训,熟练运用校勘四法,正源清流,不凭空揣测,不遽下断语,融汇四部以蒐辑比次,勘雠众本以详甄原委,条列异同而能守阙疑之意,最大限度保存了古书的原貌。《校订》对版本依据充足,可对校、本校者,凡有疑义,无论大小,均不改字。如《〈学校问〉提要》言及学校之名“序”,引《尔雅》谓“‘无室曰榭是也,字或作‘榭,或作‘豫”,上已言“榭”,下复言“或作榭”,当有一讹,或有正、异体字之别。对校浙本《总目》可知下“榭”作“谢”,作者本可据之径改,但只出按语“据文意,似以‘谢为是”,其校勘之周详审慎可见一斑。对无版本依凭,或仅依靠对校、本校难定是非者,《校订》综合运用他校、理校等方法,推源溯流,于校记中一一阐明。如《〈三礼图〉提要》“蒲璧刻文如蒲荏敷时,谷璧如粟粒,其器出于宋时,沈括据以证蒲形、禾形之谬”,“蒲荏”,《文溯阁提要》《总目》同,《文津阁提要》作“蒲花”,蒲、荏两种植物的叶形花色均相差甚远,兼以涉及到“蒲璧刻文”的形貌,虽一字之差,亦不得等闲视之。作者引当事人沈括《梦溪笔谈》“今世人发古冢得蒲壁,乃刻文蓬蓬如蒲花敷时”云云,证此处当作“蒲花”。对难以判断正误者,《校订》力陈相关文献,以俟来者。如《〈周礼纂训〉提要》李钟伦字有“世得”“世德”二说,书名亦有《周礼纂训》《周礼训纂》之歧义,其间真相及内涵或许只有李钟伦本人方知。《校订》于此处并未以“两通”简单略过,而是胪列文献,使学人有迹可循:作世得,有李光地《榕村集·冢男钟伦墓志铭》、方苞《方望溪先生全集·李世得墓表》;作世德,有杭世骏《道古堂文集·梅文鼎传》。书名作“纂训”,有乾隆年间成云山房刻本、道光本《榕村全书》;作“训纂”,有《皇朝文献通考·经籍考》《皇朝通志·艺文略》《清史稿·艺文志》。此外,《校订》处理避讳字时亦持审慎态度,保留改字者,补齐阙笔者。“事莫大于存古,学莫善十阙疑”,正因作者始终秉持着审慎阙疑的态度,最大程度地保留古籍原貌,才令《校订》真正达到了“手持一书,眼观数本”的效果。

《校订》给笔者最绵长的印象是“充实”而“有光辉”。“充实”已如上述,“有光辉”主要体现在它能够引导读者深入思考文献内涵,为经学史、思想史的多维阐释提供多种可能。简言之,《校订》不仅纠正“四库经部礼类提要”鲁鱼亥豕等校勘问题,更引导读者继续探索引而未发之处。如《〈仪礼逸经〉文渊阁提要》引《逸奔丧礼》作“哭父族与母党于庙,妻之党于寝门外,一哭而已,不踊”,《礼记·奔丧》、吴澄《仪礼逸经》作“哭父之党于庙,母妻之党于寝,师于庙门外,朋友于寝门外,所识于野张帷”,郑注引《逸奔丧礼》则曰“哭父族与母党于庙,妻之党于寝,朋友于寝门外,一哭而已,不踊”,《总目》与郑注同,而同一句话阎若噱《尚书古文疏证》则引作“哭父族与母党于庙,妻之党于寝,朋友于寝门外”。同为奔丧礼,哭母之党或于庙或于寝,哭妻之党或于寝或于寝门外,说法不一,是手民误植抑诸人另有所本,聚讼纷纭的阐释背后是否映射出时代思潮与个人学术偏好的变迁?凡此等处,均甚便后学循流讨源。除却在个案研究上为后学开示门径,《校订》的“汇辑”部分更能为学人系统考察清代学术思想的演进提供支撑。清初群儒治经,兼取汉唐注疏与宋、元、明人之说,择善而从,可谓“兼采之学”。雍正、乾隆以降,许慎、郑玄之学大明,说经皆主实证,不尚空谈,可谓“专门汉学”。宋学本有“道问学”一脉,且于清代学术影响甚深,然迨及嘉、道,汉学大炽,标举门户,竭力诋毁宋儒,大有“欲使有宋不得为代,程朱不得为人”之势。这种变化同样投映在不同版本《提要》的话语中。如敖继公《仪礼集说》,《初目》称“其言轻诋汉儒,甚至谓子夏《丧服传》违悖经义,皆未免已甚”,尚就事论事,斥责其诋毁子夏、汉儒。《荟要提要》则在此基础上增加“其王肃之流耶”,批判力度更进一步,也对王肃夺易郑学的行径加以批判。到了《文渊阁提要》《总目》这里则直接扩大泛化,上升到对时代风气的评鹭“未免南宋末年务诋毁汉儒之余习”。同时,《初目》与《荟要提要》在对其得失功绩论说之后未言其他,到了《文渊阁提要》和《总目》之时则在末尾借之以含沙射影“则继公所学,尤有先儒谨严之意(遗),固异乎王柏、吴澄诸人奋笔而改经者也”。无独有偶,《〈周礼述注〉提要》中《翁方纲分纂稿》与浙本《总目》之别,以及后者借以指桑骂槐,痛斥俞庭椿、邱葵、吴澄、何乔新诸人为“经学之蟊贼”,亦如上述。这种变化固然与篇幅体制的扩充有关,与《总目》更加注重勾勒学术史的特质相系,但也在某种程度上展现了经学在乾隆朝的演进脉络。又如《〈钦定周官义疏〉提要》,《荟要提要》在胪列弘历《义疏》之前的《周官》研究史后,称赞道“我皇上特命儒臣蒐讨自汉以来诸家之说,详加甄录,而案语推阐精微。凡汉儒所假托者,悉为抉摘,使不为全经之蠹。盖程、朱所疑而未决者,至今乃昭然若揭云”,直言汉儒之短,亦言及对程朱之学的承继与发明。《文渊阁提要》《文溯阁提要》《文津阁提要》《文澜阁提要》与《荟要提要》为一系,承继而来。《总目》结尾则为汉儒开脱云“大抵《周官》六典,其源确出周公,而流传既久,不免有所窜乱,不必以为疑,亦不必以为讳。说《周官》者以郑氏为专门,而训诂既繁,不免有所出入,不可护其短,亦不可没其长”,虽明言“不护短”,但相较于《荟要提要》径斥汉儒为“假托”,已然是“护短”,对于“程朱”等人则采取避而不谈的淡化策略。迨及《简目》之时,汉宋之争已经避无可避,表面上是调和二家,贊颂圣制为“集汉学、宋学之成”,实际上略去汉儒缺点,代以“郑康成以下,说《周礼》者明典制”,却直言宋学之弊“王安石以下,说周礼者阐义理……各执一说,所见皆偏”,将包括程朱在内的宋儒成就一概抹杀,倾向不言自明。类似之例在经部各类提要中俯拾皆是,兹不赘言。尽管四库馆臣一再标榜允执厥中,但愈发偏向“汉学”却是不争的事实。今人已然认识到,近代以降至学者言及清代经学便侈谈“汉学”、门分汉宋,更像是一种“意义倒置的谬误”。宋学、汉学远非泾渭分明,所谓汉宋之别更是被人为建构起来的学术命题。《校订》为这种知识考古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因此,其“手持一书,眼观数本”的优长不仅是校勘、典藏意义上的,更关乎察学术风势之变迁。

王鸣盛尝谓:“欲读书必先精校书,校之未精而遽读,恐读亦多误矣。”此言甚判。然倘每读一书便穷搜冥求数种版本,獭祭于前,一一精校,是绝不现实的。而古籍整理与校勘的初心与使命便在不畏“落叶”的旋扫旋生,为学人开出一条坦途。从这个意义上讲,郭超颖、王域钺博士编校的《四库经部礼类提要汇辑校订》不仅是研经治礼之利器,更昭示着古籍整理与研究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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