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 书

2021-05-30 10:48高国顺
百花园 2021年1期
关键词:穆桂英胡琴表叔

高国顺

我的表叔叫高天成,是个盲人,会说坠子书。

1977年的秋天,生产队仓库大院里摆上了说书摊子,一村人等着听说书。一张方桌,桌面上一把泥瓦茶壶,一只粗瓷碗,一方秤砣般大小的紫红色惊堂木。表叔熟练地从褡裢里取出胡琴,把空褡裢叠起一折铺在左腿上。立稳胡琴,表叔用指甲“铮铮”地划拉琴弦,那坠胡便“嗡嗡嘤嘤”地鸣响起来,木鱼也“梆梆”地和着板眼:“哎——嗯——,说的是,阳春三月天气晴,鲜花野草格挣挣。公子小姐出城外,游玩戏耍去踏青。俺今儿个不把别的唱,唱一出小二姐做春梦……”

“小二姐做梦”是出了名的荤段子,很对年轻人的口味,但立马遭到几个老年人的反对:“先生快换戏文!蜀黍棵里的胡吆喝,上不去客房台子。闺女媳妇一大群,听着啥来头哩!”

表叔是个灵动的人,马上改口唱道:“想听文的《包公传》,想听武的‘杨家兵。有文有武大红袍,酸辣苦甜挂红灯。三十六部都好唱,脏唐乱宋不分明。那位说俺全忘了,谁知道,小弦子一拉俺记得清!今夜晚咱不把别的表,单表表金刀杨令公……”

生产队会计是个有私塾底子的识字人,他站起来发话:“哎哎!杨令公碰死李陵碑这一段,大伙儿都熟悉,你给它隔过去吧,专拣热鬧的唱!”

表叔抱着琴,仰脸扑簌簌眨着眼,半张着嘴呆了一会儿,然后干笑着说:“那就唱热闹的吧。中间闪一大截子,可接不住气呀!”

黑影里,队长不耐烦了,嚷嚷道:“啰唆啥咧!弄得老两口子坐半夜——啥事也没办!快开正本,明早儿还得下地干活儿哩!”

瞎子表叔一听队长会计都在场,赶紧重整家什唱起来。从鞑子兵犯边关唱到满朝文武主战主和闹哄哄,从杨家兄妹进京打探唱到校场比武夺帅印,从佘老太君历数杨家的盖世功勋到劝穆桂英挂帅出征。正唱到穆桂英怒气难按,投下令牌要责打杨文广八十军棍,瞎子表叔煞住了唱腔。

他放下胡琴,摸索着找茶水喝,端起饮了几口,放下茶碗就伸头探问道:“大顺你过来受受劳,扯俺去方便一下吧。”

我跑过去扯起他,出仓库院子,拐过墙角,瞎子表叔边撒尿边和我聊起了庄稼收成。都束紧裤腰带了,瞎子表叔还在跟我说这方圆附近谁谁跟他是亲戚,谁谁的祖上是有功名的人,谁谁的老婆耐不住贫寒跟人跑了,谁谁搞投机倒把让人当“野驴”抓起来了……净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

许久,表叔回到座上,摔一下惊堂木,开口念道:“话说杨家将兵发边关,校场上雄兵如云,猛将如林。刀枪剑戟明朗朗寒光闪耀,龙虎牙旗呼啦啦迎风飘摆。中军帐高坐领兵元帅穆桂英,只见她头戴雉鸡烂银盔,身披连环锁子甲,怀抱尚方宝剑,好不威风凛凛!一声令下,只听号炮连声,鼓角齐鸣,那出征的战马嗒嗒一匹……”

表叔端起茶碗饮一口。

“嗒嗒一匹……”又饮一口。

“嗒嗒一匹……”又去饮茶。

有个叫“蝎虎”的年轻人高声拦住:“先生,你那马队啥时候能过完哪?”

瞎子表叔笑笑说:“小哥不要着急呀!你想啊,马队至少得有十万骑兵,我少说一匹马,不定哪位说我不细密呢。嘿嘿,说句玩笑话。紧拉弦子快打板,一句话带过十万兵。一天才走八十里,咱叫他日行八百程……”

人堆里有几个婆娘交头接耳说:“瞎子这书是厚皮包子,啃到天明也够不着馅儿!俺还得起五更磨面,赶天明还要下地干活儿哩,这夜俺熬不起。”

几个女人拍拍屁股,扭搭扭搭走了。那个叫蝎虎的年轻人弯腰凑到自家媳妇身旁,拍拍她肩膀径自去了。小媳妇稍停一会儿,也起身随他走了。

乡里人也懂些道理,人家瞎子高声大嗓地唱着,你不耐烦听,大摇大摆走掉,多少有些不敬。所以谁起身离去,都悄手蹑脚,生怕弄出些响动来。表叔唱到月上三竿的时候,场子里的人已是屈指可数了。

表叔住在我家,说罢书我还得扯他回家去。倚在墙角下,我听着表叔的说唱声渐渐遥远,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深夜的寒露把我冻醒,睁眼一看,场面上听书的人早已走得精光,唯有田寡妇七八岁的女儿秀子趴在离方桌不远的地方睡着了。

而瞎子表叔正满腔激情地唱到穆桂英大破天门阵,一张大嘴吸江吐海,唱罢宋阵唱辽阵,说过穆桂英又说萧天佐,只恨口无百舌,难状其纷繁场面。一头母猪却从院外摆搭摆搭走进来,东闻闻西看看,直走到方桌前,凑着桌子的棱角使劲儿蹭起痒痒来,把桌子上的一应家什晃荡得“哗哗”山响。瞎子表叔慌忙停下来维持秩序:“别挤别挤!谁家的小孩啊?大人出来管管也。”

母猪很识趣,不再蹭桌子,却晃悠到秀子身旁,歪起尾巴,坠下屁股“呼啦啦”尿起来。瞎子表叔听到水声十分感动,连声致谢:“不渴不渴别倒茶!难得你这片好心肠!”

母猪的热尿洇到秀子身上,秀子一个激灵爬起来,揉着睡眼起身要走。此刻,表叔的戏文正唱到烧火丫头杨排风战阵上诈败,辽将紧追不舍。只听表叔断喝一声:“黄毛丫头哪里前逃!”

秀子吓得“哇”一声哭起来:“人都走完咧,你咋不叫俺走啊!呜呜……”

我跑过去哄她:“秀子,秀子别害怕,先生不是吆喝你哩。”

瞎子表叔一时愣怔在那里,脸上五个窟窿一起耸动,低声惊问:“没人啦?”

“有人啊表叔。要是老母猪也算一个,还有咱四个哩。”我说。

瞎子表叔挺直的身板顷刻塌下去,长叹一声说:“这孩子,咋不早点儿言一声哩!唱这大半夜,不是白搭工啦!”

秀子哭哭啼啼地走了,我扯着表叔走出了仓库院子,沐着清寒的月光,拖着身影缓缓向家走去。

夜已深了,月在南天,一地霜白。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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