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我以琼琚

2021-05-29 17:05居何
南风 2021年2期

居何

玄风寨前任寨主沈原去世后,长崖山就成了沈琼琚的地盘。

沈琼琚用从后山挖出的一块文玉请来寿阳城最有名的堪舆先生,在山底精挑细选出一处抱水的宝地,领着一众喽罗给自个儿老爹风风光光操办了葬礼。封坟时她亲自铲土,一柄精钢铁锨在手上舞得虎虎生风——此番光景触动左右护法衷肠,两个络腮中年男人一边抹泪一边暗暗欣慰玄风寨总算后继有人。

长崖山兽必文尾,鸟必文首,但最出名的还是后山玉溪河床底下埋着的文玉。文玉通体莹润而天然生出花纹,便是普通成色也可市十金。玄风寨结寨于長崖山巅,尽得地利,是以平日里寨众们也不必打家劫舍,只在山里辟了农田,靠着卖玉换来的家牲作物过日子,少争端而多和乐,几乎算得世外桃源。

葬礼次日却有三五个巡山的绑了一个青年男子送到沈琼琚面前。彼时沈琼琚正于练武场拉满了三石长弓,余光瞟见一角白袍如穹空云淡,心思一飘,羽箭失了准头,擦过靶子边缘深深钉入一株白杨的躯干。

她放下弓,看了满脸忿忿的喽罗们一眼,皱了眉问:“什么事?”

为首的把那男子往前搡了一把,双目炯炯:“大王,这贼子眼生得很,又在玉溪边上鬼鬼祟祟,怕不是外地来的要偷咱们的玉!”

偷玉贼面色却从容,稳住身形后抬眼望向沈琼琚,宽大的帽檐下一双清眸澄澈如三春玉溪水:“玉,我还看不上。”天蚕丝染了青叶色,在他襟袖上蜿蜒斜织出夔龙纹,凉风过时掠开绫缎衣料,縠绉如波。

秋日天光清软,他在刚好的天色里微启唇角,眼里却没带笑意:“我来,是为了带走你。”

青龙是大魏皇族的图腾,虽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那日魏攸话音落地后沈琼琚摸了半晌下巴,到底还是吩咐手下先把他反绑了扔进柴房里。

长崖山瓜果尚算丰饶,沈琼琚饭后盘了只橘子在掌心里细细剥着皮。橘络细长错杂,她剥了半只便不耐烦起来,索性一口气将果肉都塞进嘴里。左护法放下碗筷,斟酌着开口:“大王,那柴房里的……”

沈琼琚微微后仰抬手,把橘皮精准扔进不远处的竹篓,而后鼓动着腮帮子起身拍了拍手道:“本大王这就去会会他。”

柴房门扉洞开,魏攸被绑在稻草木柴边上,一袭白袍无可避免地蹭上污脏,面上依旧平静如止水。沈琼琚把带来的食盒放到他面前,蹲下身子与他视线齐平,笑意攀上嘴角:“阁下,是什么来头?”

金乌早落,柴房里点了一盏油灯,光影在魏攸眼瞳里晃动,簇簇然有如新火。他显然惜字如金,薄唇开合,言简意赅:“魏攸。”

沈琼琚恍然,起身唱了个大诺:“原来是三皇子殿下,失敬失敬。”

山夜虫声嘹亮,魏攸看她一眼:“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他没用皇室中人目空一切的自称,而是句句带“我”,这让沈琼琚产生一点兴味。她站起身,大马金刀地往喽罗们搬来的交椅上一坐,挥了挥手,气势十足:“知道知道,为我来的嘛。”双指将下巴摩挲了两下,沈琼琚不无感慨:“原来本大王也称得上芳名远扬。”

还未听得答话,忽有破风之声传来,直逼魏攸后心。沈琼琚眼疾手快,顺手捞了根木柴挡过去,飞镖应声坠地,劈作半截的柴火落回脚边,被她懒懒踢到魏攸面前:“看来皇子殿下树敌颇多。”

魏攸不置可否,电光石火间那半根柴从他足尖飞向沈琼琚脑后,打下另一枚铁铸梅花:“彼此彼此。”

喽罗们在偷袭沈琼琚的暗器落地时便冲出门去,火光一时喧嚷。沈琼琚却无异色,凑近了问魏攸:“若本大王不愿跟你走呢?”

“你愿意。”魏攸答得十足笃定,视线交会时沈琼琚看到他双眸暗重如金沙沉底,辨不出情绪:“沈小姐不甘屈居人后,想来也不惯将自己的东西拱手让人。”

沈琼琚起身望向窗外,长崖山林重水深,永夜鸟兽憩伏,玄风寨几乎算得这幽闭世界里唯一鲜活的所在。她从怀中摸出一枚碧色祥云纹佩,唇角扬出一点讽意:“皇子殿下既看不上穷山僻壤的文玉,可还看得上这个?”

沈原并无压寨夫人,却在十六年前的雪夜从山脚下抱回一个女婴。女婴襁褓中放着一枚玉佩,而长崖山又多玉,于是正当盛年的沈原便为她取名“琼琚”,冠了自己的“沈”姓收作义女,对外却只说是自己亲生。

沈琼琚一直到八岁才知晓自己的身世。那日她和寨里的玩伴约着上树掏鸟窝,树枝细,撑不住她的重量,虽则地上正晒着棉花,摔下来后到底还是伤着了后脑勺。沈原请遍了寿阳城的医士,看诊半月有余,汤药一日日灌下去,沈琼琚仍是昏沉沉的不见好转。最后一位大夫也束手无策后,沈原屏退护法仆从,把那枚云纹佩从怀中取出放到沈琼琚枕畔,握着她血色褪尽的手轻声说了一宿的故事。

故事关于八年前的夺嫡之乱。正化十一年秋,先帝携先太子并梁王前往京郊围猎。猛禽异兽竞逐间,先太子被梁王亲手射杀于白虎坡,而都城内的太子府几乎在同一时间燃起冲天大火,满门未余活口。先帝膝下唯有两子,太子一支倾覆后,便只得传位于梁王。太子妃姜氏系右丞相嫡女,梁王登基后姜氏全族以谋逆罪判处流放宁州,其中包括尚未满月的姜右丞嫡孙女姜姝。

姜姝是姜右丞嫡子的唯一血脉,为保姜氏后嗣,多年前曾蒙受丞相恩惠的沈原冒死用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女婴替换了姜姝,而漏夜将真姜姝抱上长崖山。五日后姜氏一族于刺配宁州路上遇匪,全族上下尽皆身首异处。

祥云有托龙之意,沈琼琚襁褓中的玉佩乃先太子大婚时先帝赐下。

魏攸颔首,眸中一点幽光隐然:“此佩可号三千影卫。”

“三千影卫,便能助得殿下与大皇子抗衡?”沈琼琚收了笑意,眉梢挂上讥嘲。魏攸顾自将把自己五花大绑的麻绳抖开,站起身时足足高出她一头,眼底蕴雪藏冰,语调未惊波澜:“足够。”

沈琼琚随魏攸下山,在寨众跟前用的是做生意的由头。寨民们送出十里路仍旧缀在两人后头依依不舍,沈琼琚见状一阵头痛,只得虎起脸色恶狠狠道:“再不回去,等我回来了有你们好果子吃!”

魏攸于正午的日头下托起帽檐,饶有兴味地看着人群连成一步三回头的长龙,罕见地分出心思作点评:“沈小姐,嘴硬心软,最是要不得。”

魏攸与沈琼琚达成协议后曾想改了称呼唤她姜小姐,却立时遭到拒绝:“自我记事起,便只知自己姓沈。”

姜氏于她,甚至没有长崖山来得亲切,而她答应以恢复姜氏声名为条件助魏攸夺位,也不过是为了完成沈原遗愿。

影卫匿于京都,沈原曾于病榻之上将接头地点暗号一一对沈琼琚秘密告知。寿阳城地处大魏北部,距京都不过三五日路程。只是才出了城门,城郊烛阴山麓处便遥遥有一队蒙面人执利器纵马而来。沈琼琚于马上手搭凉棚远望,而后冲魏攸翘起唇角:“想必是殿下哥哥的手笔?”

大魏皇室素来立贤不立长。当今中宫无所出,大皇子魏效与三皇子魏攸生母皆为庶妃。东宫之位悬而未决,两位皇子早已暗中角力多年,而自魏攸及冠后分理国事,原本微妙维持着平衡的局面终于一日日濒临失控。

魏攸轻嗯一声算作答复,挡到沈琼琚面前时甚至不将随身佩剑拔出,只从袖中散出几点寒芒,日光下冷然如飞雪,过处溅出封喉血沫。人死马散后他微微侧头回望,语气仍旧平淡:“沈小姐,可以继续走了。”

沈琼琚挑了挑眉,紧夹马腹跟上后发现魏攸径直往烛阴山走去,不由开口问道:“殿下怎么不走官道?”

天色渐渐暗下来,魏攸穿林拂叶,声音却未被山风吹碎:“山路苍蝇少。”

沈琼琚听懂他的话外之音,一笑却又立刻绷住。行至半山,魏攸寻好一处避风的山洞,篝火燃起后沈琼琚看到他颊上两三点鲜红的疙瘩,闲闲道:“山路苍蝇少,可惜蚊子多。”

魏攸仿佛充耳不闻,只解开行囊向她递去一只烧饼。沈琼琚却不接,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后提起弓箭往洞外走去:“秋深林肥,殿下且在此处候着,我去猎两只兔子来。”

月白风清,沈琼琚放轻脚步,于草动处连射两支羽箭,正心满意足提了四只野兔往回走时,耳边风流突兀破开。她急侧过身,一支吹矢淬了寒芒险险从颊边擦过。

是敌暗我明的境况,沈琼琚矮下身子闪避到侧方一块巨石后头。步声纷沓而至,来者显然不止一人。她暗暗拈弓,借了屏障隐蔽身形后连发羽箭,迅疾射倒三人。提至心头的一口气还未来得及松懈,沉沉墨色里忽有流光从刀尖泻下,劈面坠向她的脖颈。

这一刀由突然出现的魏攸挡下。夜风突然涨大,木叶飒飒摇落至沈琼琚面上,盈满血腥气。不知何时袭至她身侧的挥刀人被一柄长剑刺穿喉管,收回剑时魏攸身形一晃,而后竟是直直倒了下去。

魏攸的伤在左臂上,伤未见骨但仍旧血流如注。沈琼琚扯下衣角,两三下简单包扎好伤口,拼力把他背回山洞。于洞内重又燃起篝火后,沈琼琚才发现背上的人两颊烧起红云,已经昏死过去。

魏攸单枪匹马闯上长崖山,白日里又以一敌多取数人性命,因此探上他的脉象时沈琼琚不由一惊:骁勇之下,魏攸竟已身染异毒多年。

她于医术并不如何精通,只粗粗看出此毒一遇外伤便变本加厉。魏攸一路上以宽帽遮面,又多走僻路,沈琼琚猜测他不愿暴露真实身份,兼有魏效追杀,因此并不敢贸然带他下山问药,将他安顿好后只身下山买回米粮并清热温补的药材,而后取来山泉一一熬了小心喂下去。

魏攸在十日后醒来时,发现自己正靠在沈琼琚的臂弯里。舌根发苦,因对方才结结实实灌了他一大碗药。四目相对时沈琼琚眼神有一瞬闪躲,解释也显得磕磕巴巴:“那个,你那天突然昏过去了,所以……”

鼻尖药香清苦,魏攸并不追究她称呼的变化,只垂下眉目轻声道:“有劳。”

怕追兵,沈琼琚并不敢放魏攸一人在山洞中久侯,因此米粥里只加了她在附近采来的野菜,单薄得可怜。递到魏攸手上时她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委屈殿下了。”

魏攸轻啜一口,竟是莞尔:“这滋味倒很令人怀念。”

沈琼琚正给自己盛了半碗粥,闻言不免疑惑:“殿下吃过这样的粥?”

日光投入洞中大半,是响晴的好天气。魏攸背靠山壁坐着,话头难得地多起来:“五年前,母妃因过失被罚入冷宫,我去向父皇求情,被禁在殿中三月。那时日日送来的,便都是这样的粥。”

魏攸母家李氏远在康州,虽是地方望族,在京中却无甚根基。李妃被打入冷宫,除了唯一的儿子,竟无人相帮。光影在魏攸面上细细描出轮廓,他轻轻放下碗,把视线投向洞外风光:“解了禁足不久便是除夕宴,父皇命我与皇兄并几个世家子弟赛诗,作为拔了头筹的犒赏,母妃才得以脱身。”

他说得冷静明白,仿佛置身事外,却长久不愿将面孔回转过来。静默中沈琼琚感到自己心头一紧,有意把话题岔开:“舒绛是谁?这几日殿下虽未醒,但总念着这个名字。”

一直到魏攸亲卫寻来,沈琼琚也没等到答复。而到达魏攸府邸后沈琼琚却得以见到舒绛真容:二八年华,广袖迎风未遮芙蓉面,于曲苑回廊间盈盈走来,裙袂层叠如渠波托出清荷箭。

魏攸在见到舒绛时唇边绽开沈琼琚从未见过的笑意,而后转头看向风尘仆仆的她:“客房已备下,沈小姐可先去休息。”

沈琼琚哑然,又许是多日来都先亲自试了魏攸汤药的缘故,喉头微有酸苦。

魏攸伤势尚未完全疗愈,原先定好的计划只得暂时搁置。魏攸与魏效都未封王却已搬离皇宫,沈琼琚问起缘由,魏攸将掌中焙熟的黄豆凑近檐下吊笼里的白鹦鹉,淡淡道:“是父皇的意思。”

魏帝即位十六载,外驱鞑靼内兴科举,文治武功兼备。只是三年前春田围猎时突染恶疾,流连病榻至今,民间皆传是先太子魂灵作祟。

魏帝沉疴未愈,病中降下一道諭旨允了两位皇子分掌国事,同时也令他们迁居宫外。

沈琼琚顺着魏攸的视线看向那只鹦鹉,日光下鸟身羽翼丰满,熠熠若堆雪,一对赤色眼瞳艳如红宝。魏攸耐心喂完,把空食盒随手递给后方侍立的婢女,视线转到沈琼琚面上,带了几分歉意:“本殿抱恙,倒是连累沈小姐了。”

沈琼琚摆摆手,魏攸显然将下人训练得极好,她虽身份暧昧,这几日倒也没人敢怠慢。天光和煦,暖得她心思松动起来,刚要提及魏攸体内余毒,舒绛从月亮门外走来,踩着一路鹅卵碎石将一领弹墨绫披风仔细系在魏攸身上:“虽是难得的好天气,还病着,殿下也总该当心些,别又伤着风了。”

魏攸好脾气地听她半是数落半是嗔怪,舒绛十指抚平衣料褶皱后正要离开,却被唇角弯起的魏攸回握住那只细白如葱管的柔荑:“只顾着说我,你的手怎的这样凉?”

很快沈琼琚就从内苑壁角听到小丫鬟们嚼舒绛的舌根。虽是拈了酸的话,倒也有四五分可信,待得她们心满意足吐平怨气,沈琼琚也将舒绛的来路摸得七七八八。并不是多么新鲜的故事,舒绛自小在魏攸生母李妃宫中听差,与魏攸身份上虽有云泥之别,却也算得青梅竹马。李妃入冷宫后,旧婢新仆如鸟兽散,彼时舒绛虽不过十一岁,却也只有她打叠起十二分的忠心仔细伺候。而魏攸迁宫后唯一所求,也不过是带走舒绛到自己府中。

京城初初落下雪时,魏攸终于停了药。沈琼琚带了佩玉潜入夜色里,辗转到皇城根下一爿落了锁的点心铺。屈指叩门,拿捏的是三重一轻的力度,未几有人小心将门板移开一条缝隙:“客人要些什么?”

沈琼琚出示玉佩,前来接应的男子略作辨认,便小心将她迎进店中。先帝从来不属意传位梁王,但也知他绝不甘人臣之位。这支影卫本是先帝以防他日异变而设,只是仍旧被当今陛下杀了个措手不及。

影卫效忠先太子一脉,沈琼琚言明事成后魏攸将追封先太子成帝谥号,终于说动他们。冒雪回到客房前却见屋内灯烛通明,正拂落了门帘雪,魏攸的身形却先一步出现在她面前:“沈小姐,”他的声音比冬雪还要轻,落在沈琼琚耳里却有千钧重:“计划提前。”

魏帝驾崩于元历十六年冬,谥号武,梓宫尚未入土而阋墙覆辙重蹈。三皇子魏攸并李妃以祈福之名前往康州乾元寺,车队离开皇城三日后,大皇子魏效于京中称帝,封魏攸怀王。魏攸手握武帝传位遗诏,坚拒不受,于康州纠集五万兵力进逼京畿,魏效麾领八万王军亲自迎战。

地方军与王军隔了淮河遥遥对峙,入夜后魏攸遣人来邀沈琼琚商议战事。淮地多尘沙而少风雪,夜里倒显得干净起来,天幕是极深的蓝,衬出当中挂着的一轮皎月清寒如银盘。沈琼琚踏着钉靴还未进得帐内,先在门口闻到一股细细的排骨香。

灯烛下为魏攸亲手布菜的正是舒绛。十指尖尖莹白如玉,抬手时宽袖微褪,露出左右腕上各一点朱砂,烛光摇曳其上,竟晃得沈琼琚微微眼酸。

武帝的确留下诏书传位于魏攸,但魏效母家吴氏素与京中世家交好,势力盘错难敌。李氏祖业基于康州,魏攸算准魏效急于上位,自请携李妃出宫祈福,实则暗中筹措行伍,以备他日反攻。

只是连这样不容一丝差错的计划魏攸也肯冒了风险带舒绛同行,沈琼琚想,他对她的确非同一般。

魏攸正从舒绛手中接过那盅排骨汤,见了沈琼琚忙又放下。沙盘上排演的是零陵关,此地毗邻淮河兼有天堑之险,魏攸不得不慎重以待。沈原曾给沈琼琚看过几卷兵书,眼下她抱臂沉吟片刻,动手抽去一成兵力转至关后:“声东击西,以小队精锐突袭后方,或可破之。”

魏攸须坐镇军营,沈琼琚便担了领队的职位,次日引了千名兵卒趁夜色衔枚疾进。近得关前,先以羽箭射落王军哨卫,攀上瞭望台后却见关门訇然大开,万余精兵杀将出来,为首的正是魏效。

沈琼琚不意行踪暴露,急急号令收兵,慌乱中队形被敌军冲散。她咬牙砍翻四周敌兵,拼力杀出一条血路,失于防备的后心忽然一痛,弩箭虽短却贯及肺腑,逼得她生生于马上吐出一口血来。

更多的敌兵围上来,负伤之下沈琼琚体力遽失,渐渐挥不动刀柄。忽听得一声马嘶,一名骑兵跃马赶到她身侧,以长枪掀开包围圈,护着她且战且走。沈琼琚意识渐渐涣散,仰面避过一柄长矛后重心未稳,直要坠下马去,幸而骑兵及时伸臂将她捞到自己身后,一番苦战后总算带得她逃出生天。

马鞍容不下两人,甩掉追兵后沈琼琚心头稍松,却又因颠簸立时喷出一口黑血,正溅到身前人的盔甲上。骑兵一怔,随后勒紧缰绳,翻身下马将她扶到鞍上,刻意放缓了速度牵马,沿着一条羊肠秘径带她回到营地。

沈琼琚醒来时看到魏攸负手背向而立。伤口经过仔细包扎,但仍旧偶有钝痛传来。“沈小姐,”魏攸并未转身,语调一如往常,沉静若古井之水,却让沈琼琚一颗心直直下坠:“你走吧。”

帐门外沙尘暴起,不待她发问,魏攸转了身子面向床榻,状若柳叶的眼眸晦暗如铅色的天:“千余名兵士几乎死伤殆绝。沈小姐,本殿不敢继续留你。”

都城中的三千影卫早已听得号令,只等淮河战起便会于京中生变。沈琼琚不自觉攥紧身下的褥子,她的价值用尽,确实没有继续留下的理由。事实上,她本也就打算成功调动影卫后便离开,但当下喉头却仿佛堵着什么,竟说不出一句应承的话来。

帐门被拉开,舒绛小心护着一碗汤药进来,却是径直走向魏攸:“殿下,该用药了。”

“你病了?”话一出口沈琼琚便意识到自己失言,魏攸接过汤药,并不看她:“老毛病,不劳沈小姐费心。”

帐中只他们三人,魏攸喝完药后舒绛却并未离开。沈琼琚在她面前吃了个不软不硬的冷钉子,心头的火陡地烧起来,硬撑着一口气披衣下床,解了帐门外的马便一路驰向长崖山。

回到长崖山后沈琼琚便窝在寨中不问世事,几天后左右护法终于没忍住小心翼翼问起她下山做的生意,她举斧将木柴一劈两半,淡淡道:“黄了。”

左右护法面面相觑,左护法大着胆子追问:“那……那位公子呢?”

木柴裂为四份,沈琼琚再拾起一块,从容不迫地舉起斧头狠狠砍下:“死了。”

她面上并看不出多余情绪,只一双凤眼寒若冰雪。左右护法不敢再多言,讷讷退下。沈琼琚心口堵得慌,把柴房的存货劈了个干净仍未有半分消解,便打算去玉溪边上散散心。下山路上却听得寨众私语,言道前日淮河一役地方军大败,退守百余里,三皇子在战中身负重伤,至今不知所踪。

沈琼琚的脚步不由一顿,停了一停仍旧继续往溪边走去。溪水早已结冰,河床下间或一闪,是文玉润出的光。她捡了块碎石用力往冰面上砸去,裂纹蜿蜒出蛛网的形状,她盯着看了许久,到底在这夜策马出山。

对沈琼琚而言,找到魏攸并不算难事,因零陵关后的秘径只有他们二人知晓。王军为乘胜追击,早已跨过关隘,而魏攸果然还隐在秘径旁的深林中,右腿缠上纱布。沈琼琚不客气地把金疮药扔到他身上,语气咄咄:“那天救下我的人,是你。”

对于她的突然出现,魏攸有一瞬怔忪,却并未抬头:“何以见得?”

“这条秘径,我原先只在沙盘上见过。”沈琼琚在他面前坐下,明明心头怒极,却反倒笑出来:“只在盘上划出浅浅一道,想来还未昭告军中。若救我的只是寻常无名小卒,又从何得知。”

魏攸并未否认,只又问:“沈小姐还知道些什么?”

北风忽起,细碎尘沙击于面上反倒让沈琼琚平静下来:“姜姝,不是我。”

沈原向她讲述身世时,曾提到姜氏告知他姜姝腕上有两颗朱砂痣胎记,而他正是凭借这点将她从牢中救出。后来沈琼琚于无人处察看手腕,发现自己腕上确各有两处红点,但并不见凸起,更像是纹上去的。

“其实也不难理解,姜氏怎会轻易把后嗣托付给一个江湖草莽。”沈琼琚语含讥刺,面上却坦然:“玉佩是真的,但真东西往往引火烧身,所以才要让替身拿着,而让正主避入宫中化名舒绛——狡兔三窟,姜氏不愧老谋深算。”

魏攸终于抬眸,唇角翘起:“你很聪明。”

“只是还有一处不明,”沈琼琚起身站到魏攸面前,迫得他微微仰起头:“就我所知,先太子妃曾与吴妃交好,姜氏何以会选择李氏作姜姝的靠山?”

“诚如你所言,”魏攸同样起身,将右腿纱布解下,上头竟无一星血迹:“李氏从来当不起姜姝的靠山。”

姜姝的靠山一直都是吴氏。这一点直到魏攸在禁足期间中了毒才有所怀疑——李妃卷入宫闱秘事后曾告诫魏攸,倘若自己入冷宫,切以保全自身为要,尤其要警惕膳食。因此魏攸被拘禁在殿中时,只敢用姜姝偷偷送來的粥食而将御膳房的饭菜秘密倒掉——饶是如此,他仍旧在解禁后被诊出体染异毒。

沈琼琚至此恍然:“那么突袭事败,也该有她的一份功劳。”片刻后忽觉不对,盯紧了魏攸道:“你一早便知她会泄密。”商议突袭那日,舒绛正在帐中。

魏攸抿紧唇线,轻轻摇头:“在这之后,我才得以确认。”

姜姝化名舒绛被吴妃秘密安插进李妃宫中时不过八岁,魏攸记得与她初见时也是一个冬日。宫里向来拜高踩低,姜姝明明气力最小,却被安排去打扫院子。积雪深重难扫,下书房后照例向李妃请安的魏攸刚踏入宫门,便听到姜姝细细的哭声,问明原委后做主将她换到内殿伺候。

姜姝年纪虽小,但很是听话懂事。李妃因被人发现床下藏有诅咒中宫的人偶而被打入冷宫后,也只有姜姝处处替他们周旋。“现在想来,恐怕那人偶与她也脱不了干系。”魏攸带了讽笑,眼眸满盛凉意:“只要她在我身边一日,皇兄便可借此探听动静一日。京城中的三千影卫,足够分去皇兄一半心力。”

沈琼琚一怔。她能理解魏攸对姜姝的优待是为蒙蔽魏效而做戏,却是没想到连那三千影卫也成了他迷惑魏效的幌子。

仿佛看穿她的心思,魏攸向前一步,靴底踩断枯枝:“玉佩在你手里,他们必然有所行动。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引蛇出洞。”他深深望向她,瞳孔映出月色皎皎,而菱唇弯起时其上风光更胜月色:“你说是不是,沈琼琚。”

“那么,”沈琼琚将双唇抿出一条直线:“姜姝现在何处?”

“上一战中我军佯败,我又离军数日,皇兄以为稳操胜券,便将她召了回去。”魏攸解下树干上的缰绳,跃上马背后向沈琼琚递过一只手来:“还未谢过你,声东击西,确是一条好计。”

王军追击地方军至渝城后,京中横生波澜——上元夜,三千名死士突袭皇宫。但魏效早已布下防备,最终全数被御林军擒获。波折过后,京中全数兵力汇向战场,王军数目又激增三成。只是地方军虽群龙无首,但退守渝城闭门不出,王军日日于城前搦战,仍旧无用。

渝城依山而建,易守难攻。王军搦战十日皆不得回应,终于在一夜发起强袭。出乎意料,城门轻易被攻开,但城中却无半分地方军踪影。与此同时京都城下聚集数万强兵,留守城中的不过巡察所用卫兵,几无招架之力。

沈琼琚一早便知魏攸绝非等闲,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竟胆大如斯——这一招几乎是在赌,幸而最后总不算赌输——此前每日入夜后,地方军便从渝城后门分流辗转至都城,行事隐蔽之至,竟未引起王军丝毫注意。而攻下京都后,魏攸占了皇宫将京中世家一一召来,半是威逼半是利诱,迫得他们承认新皇。

渝城四周尽皆地方势力,魏效意欲反扑回京,却因涉地过深,如瓮中之鳖,一时动弹不得。魏攸一早便在四围邻城暗中布下六万兵力,依据熟悉地形的优势,最终活捉魏效。

沈琼琚惊叹于魏攸的心思之深,料定魏效被俘后必死无疑。魏攸正用笔蘸了朱砂在奏折上作御批,闻言只是一笑:“我并不敢效仿先帝。”说来奇怪,即便已御极为帝,他仍旧对沈琼琚以“我”自称。

魏攸的确不比武帝。俘虏入京后魏攸不过禁了吴妃在宫中,而将魏效一人远远打发到偏远封地。沈琼琚皱了眉头问魏攸难道不怕魏效他日再起祸端,魏攸将掌中黍粒凑近那只白鹦鹉,含笑道:“皇兄是至孝之人。”

沈琼琚听了,没好气地怼上一句:“你是至善之人。”毕竟面对亲手害过他的姜姝,他也肯履了昔日对影卫的承诺,为先太子并姜氏一脉正名。

“这我却不敢当。”魏攸喂完鹦鹉,向她走近几步:“拘了吴氏在宫中便可止干戈,恢复姜氏声名便能让姜姝自愿奉上解药——桩桩件件,我可是算得极清楚。”

沈琼琚翻眼看天:“是是是,皇帝陛下算无遗策。”

“有一遗策。”魏攸语气突然郑重起来:“我曾想拐个小山贼当诱饵,没承想鱼儿还没咬钩,自己倒先舍不得了。”

突袭零陵关本意在试探姜姝底细,但沈琼琚披挂离去前他到底鬼使神差混入了队伍,或许是因心怀愧疚,或许是因感念烛阴山洞的日夜照顾,或许是因初见时她的卓然风姿便刻在了他心上。

矢箭没入沈琼琚身体后他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拼力护着她逃回营地,军医只道凶多吉少,他便衣不解带一直亲自照料到她醒转。但因为不敢再让她涉险,便故意恶言恶语逼她离开。

后来她驰了骏马来寻自己,披挂在朔风中猎猎作响。他接下她的药瓶,便打定了主意再不放她离去。于是当下看一眼沈琼琚面上的绯云,噙了笑,道:“既然你在寨众跟前说是随我下山做生意,我如今便送你黄金万两,让你衣锦还乡,如何?”

沈琼琚双眼一亮,连忙点头。魏攸接着道:“礼尚往来,你打算送我什么作回礼?”

沈琼琚输人不输阵,当下拍了拍胸脯,豪气干云:“只要我有,尽可说来。”

“诗云,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魏攸执起她的手,扣紧十指:“匪报也,永以为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