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枫曲

2021-05-29 16:26苏清淮
南风 2021年3期

苏清淮

九月二八,正午时,尘雾倏散,西枫城缠绵半月的烟雨骤停。

清凉如水的时节,西枫江府却正是一番热闹。才不过两个时辰,江氏中稍有名望的亲眷长辈便已尽至,江氏夫人贤淑知礼,早早的备下了茶水糕点,寒暄过后,邀了一众尊长移步至偏厅饮茶叙话。

庭间的槭树还是清瑟沾雨的样子,在叶尖凝成一点绵绵欲滴。

今年入秋的晚,枫叶还是青红色的样子,在远山的一片流云似水中,仿若聘袅女子的雾鬓风鬟。

“本该今早就到的,偏一路遇雨,耽搁了行程。”

一阵风过,红叶轻摇,淮安王的马车从古枫树下缓缓驶过,璟淮从半开的车窗伸出手去,捻过最红的一枝,将那叶上的雨珠轻轻一拭。

容庭轻叹一声,又缓缓道。

“不知还能不能赶上绾绾的及笄礼。”

璟淮抚着怀中的木盒,转头向江府的方向遥遥看去,只见江府隐在层层叠叠的枫叶中,在视线里逐渐溶成一点黛青。

庭堂内,江绾席坐在一方软席之上,一身彤色木槿交领裙,佐一对青白南星耳玦,竟更衬得她眉若小山,香腮似雪。而青丝就那样在肩上倾散而下,如同生宣之上临摹烟柳,忽然心乱如丝,于那春风密集处打翻了砚台,刹那之间,渗沁写意,纸上晕染开一片浓浓的墨色。

江绾抬眸看去,江家的长辈围坐了一堂,全是笑盈盈的样子,称赞着她是整个江氏最灵动的女子。

东阶之下,盥手礼毕。祖母接过檀梳,细细的梳着绾绾的头发。发丝在掌心捻揉成股,再由股编成束,束盘成髻。

江绾不知璟淮是何时到的,只闻众人向淮安王的行礼声,她才蓦的回过首去,只见那人着了一身黛色衣衫,缓缓走来,风尘仆仆的样子,却还如往常那般皎如玉树,气若青松。

璟淮将怀间的木盒交于江青,江青会意,于是将盒中那枝上好的竹青玉簪,呈于祖母手侧,祖母就手取过,簪于绾绾发间。

“江氏有女,年至及笄,令月吉日,始加元服……”

江绾只察觉到璟淮在庭中一角的温柔注视,和那声蕴着江氏众人希冀的。

“及笄。”

“礼成。”

正月十五,上元节。

这雪纷纷扬扬下了半日,黛瓦之上才终于堆起薄薄一层,璟淮推门步于中庭,只着了一身苍青色银丝绣鹤纹的雪披。

“夜里要入宫赴宴,便不得去看花灯了,我听闻今年的花灯出了许多新鲜样子,有趣的紧。”

容庭取过酒,放在炉上温了温,为璟淮将杯斟满,又道。

“近日许多达官显贵携了女眷在西枫寺内燃灯表佛,求平安符。若是猜出了寺中的灯谜,还可向住持求签解签。”

璟淮侧身看向容庭,却见他无动于衷,半晌后,摇头轻喟。

“年年上元放签,你都跑去求,可哪次不是将解签的住持反驳到哑口无言。”

璟淮顿了顿,又道。

“这西枫寺的人,只怕是都怕了你。”

容庭调笑两声自知理亏,便不再答话,于是对着庭外渐渐微弱的落雪,饮过两盏淡酒。

“可这样平静如水般的消耗着时辰,终归是无趣的。”

容庭转头看向璟淮,笑道。

“入宫赴宴总归是夜里,不如趁着现在,你我出去走走,雪后总归行人少,不会扰你清净。”

璟淮放下酒盏,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二人自山下踏阶而上,许久之后才到寺下的街道,街道两侧挂着琳琅满目绯红色的花灯,花灯中的微弱烛光氤氲朦胧,倒是映衬出一片暖意融融的样子。

容庭见了一只精致的茶色莲纹花灯,竟一时间移不开眼,欢喜的样子,非要向店家买了来。璟淮忍俊不禁,于是驻足候他,他趁这片刻功夫蹲下身来,将鞋上不慎沾上的一点残雪轻轻拭去。却不知突然从哪里跑出个着了一身红衣的小女孩子,约莫着十来岁的样子,头上用红绳扎了两个小髻,踉踉跄跄的跑着,一不小心脚下踩了空,径直与璟淮撞了个满怀。

璟淮起身时便顺势将她抱起,将她跑乱了的红绳理至耳后,而她竟也不怕生,一双明眸盯着璟淮看了许久。璟淮想要问她家人身在何处,却还来不及开口,已被她双手抱着他的耳根,在他的唇上轻轻蹭了蹭。

他忽感唇上一点温热,意外之至,竟不禁怔住,而她却是咯咯的笑了,将手从他的耳根移至侧脸处,轻轻揉娑着。

“哥哥,你是不是冷了。”

她见璟淮不言,以为他是冻到说不出话了,于是在他的脸上哈哈气,又轻轻的揉娑道。

“哥哥不怕,绾绾给你揉揉,我哥哥说,揉一会儿就不冷了,揉一会儿就不冷了。”

容庭买灯回来,却见璟淮怀里抱着个小孩子,明眸皓齿的样子,可爱之极。容庭将手中的花灯在绾绾眼前晃了晃,绾绾便咯咯的笑出了声。不多时,江青寻人找到此处,见璟淮抱着绾绾,忽而松了一口气。向璟淮行过礼后,便向绾绾轻声呵道。

“绾绾,还不下来。”

璟淮将绾绾从怀中放下, 绾绾却揪着他的衣角,不肯放手,喃喃道。

“哥哥,你还冷不冷,绾绾把披风给你,好不好。”

璟淮被她逗的笑了,于是蹲下身來,理了理她的鬓边的碎发,柔声道。

“快随他回去吧。”

绾绾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这才肯松手。

天色渐渐暗了,外出游玩的人纷至沓来,一时间街道上语笑喧阗,熙来攘往。只见绾绾提着容庭送的花灯,紧跟在江青身侧,向着西枫寺的方向,欢欣的走了。璟淮却还驻留在原处,望着长街尽头,回想起方才她在他的唇间一点,只觉得耳根与侧脸烧的滚烫。

自此之后,璟淮常常至江府走动,与江青一同静坐尝酒,亦或是阅书临帖。江绾常常陪伴在侧,日复一日,斟酒沏茶,涤盏研墨,璟淮看着她顽皮闯祸,事后与江青伶俐辩驳。他心中竟生出许多欢喜,仿若心尖那抹琉璃白上滴落一点朱红,让他在这静影沉璧般的漫长年华里,终于有了一点点的希冀与悸动。

及笄之后,绾绾便不再如从前般无所拘束,江青亦不再拿她当做小孩子,一连送来许多礼仪诗书。她自是不肯去读,一早弃了连篇累牍,整日伏身在窗上,看着庭中的古枫叶落层叠成堆。

正午时分,容庭前来府中寻江青议事,于书房待了足有半日,天将暗时,容庭差人前来向绾绾通传,只说有薄礼相送。

绾绾信步至于西梧亭下,忽见容庭怀中蜷着小小的温软的一团,自容庭怀间钻出头来,绵绵一叫。

容庭将它置于绾绾怀间,绾绾便就轻抚着它的耳尖……

那时,绾绾看着它眼中有星辉闪动,便就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做瞻星。

有了瞻星,绾绾在闺中的日子便不再如从前那般无趣。冬日里纷纷扬扬下了雪,四下清寒的时候,瞻星便钻入绾绾的被子里,绾绾听着它一起一伏的咕噜声,竟睡得很安稳。

赐婚的旨意送入江府,已是三年之后。光斑摇曳在枫下青石,满院皆是宜人的淡绿,似有丝缕清甜味道,是她正在院子里剥荔枝。三年的时光,她已出落得玉立娉婷,绰约多姿的的模样,有如南风付柳般灵动鲜活。春花夏风秋月冬雪,她看着这一方小庭中的四时更迭,唯有当年那枝竹青色的簪片刻不离,从未变过。

璟淮与江绾的婚期定在九月,明朗深秋,正是霁月清风的时节,取意恩好长久。

绾绾突然想起许多年前,璟淮与哥哥在窗前执笔丹青,她突然的推门而入,抖落了璟淮的笔尖一点,刹那之间,墨色在纸上晕染成片。那时候她尚年幼,看着纸上斑驳,不知一幅上好的山水画作毁,只觉得那宣纸中的一抹明丽灿烂动人。

她便掂着脚向他的画案探过首去,明知故问般的抿唇打趣。

“璟淮哥哥,那是什么颜色。”

“是红。”

“是哪个红,是你常说的鸿雁南飞的鸿吗。”

“不,绾绾,是红,红豆生南国的红。”

璟淮说这句话的时候,温文谦和的模样一如往日无别,可他的眸中,却似乎泛起一点微澜……

只是在从前的岁月里,她从未想到过这一层。直到成婚的这一日,她穿上这身朱红色的衣裳,想起曾经他滴落在南国的这相思一点,她才恍然惊觉,原来他的情动,是在这样久远的以前。

绾绾自婢女的轻唤声中转回思绪,席坐回案前,在青铜鸳鸯镜的一端,瞧见了镜中人新妆初成的模样。只见她取过妆奁上的绯色红纸,将其折在唇间轻轻一抿。

那天,绾绾只记得府中鼓乐齐鸣,只记得西枫满山满城的红,只记得她是在众人齐贺中,向她的良人缓缓走去,像是走过这许多年相互陪伴的光景。

那天,她与他共牢而食,共饮合卺,他便与她剪下一缕青丝,在指尖合作一结。

那眸间的温暖,就像在西枫寺的桃林间,他第一次向她表明心迹时,他轻轻落在她唇尖上的一点。刹那之间,溟濛霡霂,红雨如泼……

晓春三月,淮安王府的内庭中一片桃红李白。

绾绾着了一身竹青色薄衣,正在为庭中葳蕤繁茂的槭树浇水修枝,瞻星似乎很喜欢这槭树,每日午时都要趴在枝上休憩一小会儿,看着它安宁惬意的样子,绾绾便也由着它去了。

这一年,是璟淮与绾绾成婚后的第六年,这六年中,璟淮待她当真是极好。孟春时共手栽花饮茶,盛夏时听蝉鸣剥莲子,晚秋时赏远处的一点江枫渔火,暮冬时拥毳衣炉,看山中雾凇沆砀,天云山水,上下一白。

绾绾始终以为,她这一生,都会是在这一方深深庭院中,继续的安逸圆满下去了。

直到这一年的端阳佳节, 百官携家眷入宫赴宴。酒酣微醺的时候,邶辰将手中一只上好的白瓷盏突然地抬手一掷,刹那之间,暗卫便将大殿层层围络,在那些霜白色的刀光剑影过后,是鲜血染红了的长长宫阶。

至此,权倾一时的西枫林氏被赫然赐死,林苡玞解衣脱簪,亦自裁于殿上。

在浓墨般漆黑的夜色里,林府的层楼叠榭在连绵三日的大火中,只余下一片繁华落幕后的断壁残垣,令这西枫满城不胜唏嘘……

在许多年前那个明媚盛夏,灼灼烈日如蒸,绾绾在璟淮王府的清梨庭中避暑,摇着团扇听璟淮讲述那些有趣的宫廷秘闻。

說道当年邶辰还是宸湘王时,曾与友人一同泛舟游湖,于一片并蒂芙蓉花中,结识了林氏的长女苡玞。那时候的两人,一个是清雅俊逸,才貌双绝,一个是如初发芙蓉般,绝世独立……

自此之后,邶辰便自林府传书不绝,他的信中常夹带一片芙蓉花叶,以慰相思的清悠绵苦,终于在三年之后,那个铄石流金的明净夏日,以一纸合婚庚帖,如愿求得了苡玞入宸湘王府。

“他们是有过一段恩爱时光的。”

璟淮沏着茶,缓缓说道。

“在成婚后的三年之中。”

他本是那般孤高清冷的一个人,却愿意亲手为她画眉、绾发、傅粉、点唇,那般的细腻情丝、无微不至,是如同一樽甘醴的酒,亦如同一席缱绻的梦……

“那时候,他是真的动了心。”

璟淮执起茶盏,似有一声轻叹。

“只不过,稍纵即逝而已……”

深夜的殿阶有凉风徐徐吹过,静谧的宫闱中只剩点点阑珊灯火,他听着琵琶弦上的余音缭绕,在榻上侧身轻卧,一身藏蓝色的衣,正如西枫的满天星河。

那是他即位后的第一年,在一片质疑的流言蜚语中,年轻的君王勤于政事、制衡有度,将朝中万事打理的井井有条,久而久之,便也得了许多朝臣的拥戴维护。不过转瞬之际,他的举手投足间便已初有威仪君王的大气磅礴。

那一年城中的芙蓉花开的极好,一汪清浦中粉白相衬的花叶,缀着点点白露光转,如同香闺绣阁里女子的凝霜皓腕。涉江水面采芙蓉,芙蓉池苑湿衣衫,小楫轻舟划过一一风荷,见清涟水面芙蓉如绯宛在中洲……

后来潇潇几场芭蕉夜雨轻寒料峭,高台的戏子换过一曲拂袖提嗓又从头……

是啊,过了花开的时节,总是难免见异思迁、心照不宣……

她在青绯色的烟雨里,香灯半卷流苏帐,他在昏黄的烛火中,饮酒微醺春衫薄。颔首呢喃间自有妙言解语,酒深时便就在玉软温香的枕中宿去。日复一日,酒深流连,他对她的那点心动,便也就如楹联红褪般就此淡了……

自宫廷归府的这一路上乌云盖月,马车帘幔亦在忽起的风中猎猎作响。绾绾俯身枕在璟淮的膝上,微微的敛起双眸,听着这暗流涌动般夜色中的隐隐犬吠,不断的回想起方才那一刻的场景,历历在目。

那一幕,林苡玞跪在殿前,去了一身靛蓝锦衣,唯留下青丝间一枝成色绝好的榴花簪。她还是那般素雅清冷的样子,眉目间不见一点风流云散后的孤寂寥落。

他却始终是别过头去,再不肯看她一眼。只见她缓缓地拔下发间的簪,猛地插入心口。刹那之间,在她温软的茶白衣衫上,那枝他曾亲手簪在她发间的簪,与淙淙淌动的鲜血一同将那温柔的茶白染成一片暗暗的殷红……

那场青绯色的烟雨渺渺生愁,敲落了本是难采撷的江上芙蓉,那场才子佳人渐行渐远的故事,终于是在寥落的行人中悄声隐去无人再提……

“他是真的喜欢过她吗?”

绾绾轻声问道。

“我只知道,那个时候,他那样的温柔,从未给过旁人。”

“可他也不再给她了……”

浓墨般厚重的夜色里,风卷起帘幔的罅隙中透进一线昏暗的微光,不知是谁,在这夜色中似乎有了一声微弱的轻喟……

窗外的雨缠缠绵绵下了数日,在小庭红叶间慢慢氤氲起朦胧的薄雾。

江青静坐在窗前的一方小案,对着正煎药的火炉轻轻摇扇……

他转过身看向榻上轻眠的女子,清瘦的身是如一枝红槭般纤弱单薄。她的额上磕的破了,在凝脂般的肌肤上绵绵密密的渗出殷红的血,苍白色的唇与面,像一片染霜的枫叶,仿佛下一秒就要在凛冽的寒冷中凋零腐化,碾作一粒微渺的尘埃。

江青轻手合起了扇,在她身边的位置轻卧下来侧枕微眠,他伸手覆去,用颀长的指尖在她的衾被上轻轻拍动。他听着她如细雨入青苔般的微弱呼吸,唇间呢喃低语着的是她的闺名

“苡玳,苡玳……”

小阁楼上那扇朱色的窗,在西枫初寒的节候里落了霜白。江青缓步移身,在苡玳身旁的位置驻留下来,他以相同的姿态抬起了头,顺着她的视线向上看去,他看到这一方小庭上四角的天空,是一片如瓷器釉色般清清憧憧的靛蓝……

“昨夜里,我做了一个梦。”苡玳仰着头,清和的声音对江青说道。

“昨夜里,梦到了什么?”江青俯首看向她,亦是从容的问。

“我梦到……”

苡玳转身侧目,她看着江青那对温柔款脉的眼睛,在沉默许久后,才终于轻声的回应。

“我梦到,在林府的小楼上,闺阁里的风铃,被山间的风吹响了……”

看着庭间枯槁交错的槭树枝节,在雨后初霁的风中折成两段,江青忽然想起了林氏倾覆的那夜,苍青色的水杉木在轩榭蔓延的火势中烧成的灼红……

他时常在想,那夜里他弃了所有明哲保身的凡俗道理,费尽力气将她带出那片炽热火海的时候,他究竟是怀了怎样的心思?而将苡玳藏在江府将养的这些日子,他日日陪伴在侧,看着她渐渐好转不再寻短自戕,他心中亦生出许多宽慰。

他便忽然的就懂了,她对他而言,是那年长街一眼后的思慕深重,让他再无法对她的一切置身事外。亦是她倚栏而望的衣香鬓影,卷上珠帘的颦蹙蛾眉,那须臾间的尘世光景,何尝不是他不可多得的白茶清欢。

西枫初冬里的寒凉湿意穿透衣衫沁渗入肤,将袖间的单薄余温转成一点指尖微凉,江青解下肩上那件浅绾色云雁细锦的披风,自身后轻轻的为她披覆在侧。

西岭山间漫涌而来的万里层云,在飒然的景色中化作流雪纷扬而落,积在青松下墨色的石阶苔上,溶在她两鬓与唇间的点点晕红里。像是拨弦欲断的几曲寒江烟火,在新醅酒盏中泛起的山川碧波,潜在心底那一场汹涌的胭脂细雪里,在眉目间渐次生出的几重温泽柔情。

江青便就沉在那揉进了青山白首的明净眼波里,径直悸动着的几乎就要吻下去,银白的发带和缓垂下纠缠在她颈畔的青丝如瀑,是如琴與瑟的千丝万缕般拨他心思……

他不禁俯身下去与她相近,温存着的贴过那对明眸善睐的眼睛,似是初阳宿雨般霎然的划面而过,却在他触碰到她唇角肌肤的那刻,在她惊慌失措的神情中,被用尽余力的骤然推开了……

可那时候,他的心口已然落进了染她胭脂的雪,如涟漪般,点开了一圈泛起温柔绛色的波澜。像小饯盒中遗下的那层绵密霜白,让他尝到一抹唇齿间的清浅微甜……

江青拈过一朵雪做的白花,看着它在温热的掌心渐次消融,想着这冬后的小庭院中,该是一片雨润如酥的红尘景色。只是,有花堪折时,景深无人知……

画案上那张绘了大半的西枫山水,合时宜的添下了一笔细腻清灰,便就如颈侧衣领上的浓密貂绒,陡然有了那层冬雪的清净绵软意味。

璟淮立在王府的庭檐下,看着绾绾在院子里踩出的那一行履印,被翩跹的絮雪缓慢填起,看着瞻星在槭枝间纵跃来回,将枝上的沉积落雪颤了绾绾满身,平和温柔的样子,是如闲懒阅书一般,静谧安然的细数着岁月从容。

南风起,雪停。

筠辞与使臣自北国的梧桐深处踏雪而来,在竹帘帷裳中瞥见了西枫冬日里的青石街瓦,像铺开在北国山间的那一片深浅缥碧,像她那年里最钟爱的那件筠色春衣。便让她倏忽的想起,那年烟花满天下的除夕辞旧,他身立高阁仿若手可摘星,说着要把春花渐次醒的晓春三月,揉碎在密密绣针寸寸衣衬里,为她缝就一件世间绝无仅有的及笄礼。

那年的初春,她身着那件雅致至极竹筠轻裳,在百尺的高楼上凭栏远望,听风吹过襟袖的声音,如同遥远神明的呢喃轻呓。她的心便为他动了,她想着在往后的余生岁月里,有他为她挽手放鸢、煮酒添衣,可他却从她的身边突然间的了无踪影、不可寻觅。让她只得了这一河的皎僚繁星,难赋深情。

“阿辞,去西枫吧。”

在墨色的惊鸟铃下,阿父看着筠辞俯在窗侧的背影。

“听闻西枫很美,我想,你大概是会喜欢那里的。”

“那,他呢?”

“他会忘了你,然后过的很好。”

“真的会吗?”

“会的,我答应你。”

临行的那天,北国突然的降下了初雪,如煙柳风絮一般,落在筠辞一丝一缕的如墨发上。她便就在想,若他恰好也立在这场纷扬的雪下,清润冰花沾湿了衣带,冠与发都染上了绵柔的白,那么他与她在这此生之间,算不算也是共过白首呢?

西枫宫墙内的清瑟遥夜,是薄暮女子的漫长煎熬,她不愿守着不爱的旁人,亲密至肌肤相亲,亦不愿数着阶前的点滴韶光,空候到天明。

她想在西枫的宫墙之外,借了一方小小庭院,如北国的山岭过雁般,无所拘束的过年岁荏苒。只是,这西枫是有着这般多情的钟灵山水,人亦该是有着取次花丛的两三心意,那么,她应选了谁来成全她的一片心思呢?

清梨庭中的陈年梨树,在款款温风中开了花,她宿在西枫柔润的风里一眠许久,梦醒只见满眼的皎皎月华。

那年,在褪去繁华的陈年遗殿下,璟淮亦是立在空明的月色里,望着青石上的雪水如镜,映着旧时清苑的白梅疏影。

“绾绾,过来。”

她穿过彤庭下的廊腰缦回,沿着云峰白的飘摇衣袂,自他半解的星蓝雪披中,轻轻的环抱上他的腰身,似是风掠过的隐隐青山,唯余留了一点温存。

她便就枕在他的怀里,听这深冬过后的微风忽起,在雪后青苔上弹出的嘈嘈清鸣,连成故事里最令人安心的声音。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绾绾躺在和风微摆的箬竹躺椅,看着清梨庭下的流光清明,拨开那许多年前的西楼云雾,掀起一段惘然追忆……

那年,满山的槭枝染尽晓春新绿,满城的玉笛吹破烟云欲滴,北国遥寄筠辞的惊艳嫁礼,伴着这一路的桃李春风相袭。她如愿的在淮安王府中寻了院落,将北国的青竹沿着院墙种下许多,听潇潇雨声自耳畔一点一滴的划过,浸润着庭下的一片葱茏模样好似故国。

那年,已有妻室的淮安王不肯休弃另娶,真心付尽的江青亦不舍罪女林氏,烟花三月里的翩跹柳絮随风而起,飘洒流转一如城中的流言蜚语。

江青那双隐没在漫漫长夜中的眼睛,伴着吹过幽深长廊的晚风声音,像是林氏倾覆那夜里的刀光剑影,在殿上奏成萦绕不绝的轻微犹吟。他用绾绾在清梨庭下幽禁残生的结果,去换取他所爱女子的自由与性命,像是倏然猜中君王的玲珑心思,踏入了一场可以两相周全的局……

幽禁那年,她二十四,正是花信之年,如今六年过去,她却已是半老徐娘了。

绾绾知道,那淮安王府清梨庭下的流苏素影,是她在璟淮维护下所得的平稳安宁。可盛春雨幕氤氲中的如雪梨花,飞不过红楼下的重帷深锁,她亦看不见清秋里的槭枝叶络,零落许多。

她时常会想,若经年过后她的鬓边会生白发,性子亦不似从前那般的鲜活,那她要该如何立在他的身前,去话那迟暮身后的风烛残年。

那蕴蓄着淡灰色斑驳雨痕的墙头,穿流而过星星点点的回忆,在几缕明净舒朗的皎月飞光里,泛起一片绝世的寂静。她看着层叠黛瓦中瞻星的活泼身影,轻轻踩过白露润湿的几枝白梨,在清冷闲庭下翻飞的纸面灯笼后,终于在视线之中了无踪影。

而后,烈火烧过庭中满堂的古树落花,在松烟阶上堆起炙热的灰烬,她那时跟在容庭身后,走过细碎的流火纷飞,却在庭下的残破门外,不禁的回过首去。那夜,她依稀看见那燎灼的火光之后,好像有一个身影,就那样温柔的站立在那里,一如许多年前那人的风姿清韵。

有许多话,不必宣之于口。

轻舟在烟波江上划开一片涟漪,扰乱了身后的那一处通明,只闻得容庭在那头的摇楫声声,将她带离这西枫的满城盛景。

“有些事,我猜到你会想问我,索性我自己告诉你。”

容庭轻轻摇动着手中的楫,说下江青与苡玳的许多故事。

他说道后来他们之间有了女儿,她对他竟也生出的许多温柔,说道那孩子,是有着像江青更多一些的样貌,却有着江青所未曾有过的,不同寻常的活泼与灵动。而他们夫妻之间,便是如同那场久候不至的胭脂雪,纵然历经多年,却也终于堆叠起一片别样的圆满。

“其实,璟淮是明白你的。”

容庭顿了顿,缓缓说道。

“是他愿意让你离开,去过你自己的日子。”

言尽,舟中渔火骤熄。绾绾转身,看向那遥远城中的依稀火光,风过眼眶,不知不觉泪已经成行。

“容庭哥哥,你有为谁哭过吗?”

只见容庭阖上了眼,像是在回想从前的那些光影流年,待到他许久之后再开口,已是语带哽咽。

“哭有什么用,她都已经不在了。”

他少年时,年年上元都要去西枫寺中求一枝签,求他与所爱女子的一点微薄姻缘,可纵然他驳回解签时的那一句缘浅,却终究不得上天眷顾的那缕红线。他所钟爱的女子啊,在那年盛夏穿堂而过的热烈风里,与旁人许下一世温柔的约定,可是后来朱墙宫深里的青丝染雪,燃尽了她与那男子之间的许多动情。

那些年里,他知道她过得煎熬与不快乐,却又无法逃脱,亦无可奈何。

“如果有一天,你想要离开这里了,那么就让它来找我,我会帮你。”

绾绾想起那时月华倾洒的西梧庭下,容庭将一只猫放在她怀中时便是这样说道。她才倏然明了,原来在那段邶辰与苡玞的故事里,容庭是被刻意隐去的那一人。

然而璟淮与邶辰终究不同,他对她这一生清浅绵长的情分,是她在落花成冢的清梨庭下,唯一长久的回味与动容。

容庭说,他不愿意在容氏膝下受人逼迫,搭上其她女子原本美好的一生,与其如此,不如与绾绾寻下一城毗邻而居,看它城深秋枝上的盈盈霜柿,与记忆中西枫满山的青红枫叶,究竟会有多少的意味不同……

天光乍破时候,恰逢一江温风。

她想,或许往后她会寻得了等闲人家的院落,点起一盏如豆灯火微微照亮窗格,然后,听烟笼河畔时的那一段酒肆琵琶,呷一盏梨花入酒后的清冽风雅。

而各自心中的那一点执念,自是会渐渐放下。

璟淮曾说,那淮安王府庭前院下的梨云杏雨,在她走后的那夜之中突然老去,连同一叶没有归期的江上轻舟,转成一席没有尽头的成疾相思。

而那年深秋的雨,拨开了他藏起在风月下的心事,却再也藏不住了,他鬓间越发生出的缕缕银丝。

后来他也曾听闻,她在那处不知名的街巷中学做胭脂,闲来听一段民间茶楼中的有趣话本,晚来择一枝清水芙蓉留取暗香沾襟。而自是不再会惦念起,那遥远西枫中的许多明日花黄……

只是,在珠帘暮卷的小阁楼上,他倦乏眠去时的那一曲琴音,不知,是山林间徐徐而过的风声,还是她特意捎来的一句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