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你到未来

2021-05-29 16:26岳舟
南风 2021年3期
关键词:小夏戒指

岳舟 作者简介

岳舟,00后,来自黑龙江省佳木斯市,我的爱好很多,写作阅读听听歌,或者打一打鼓,又或者拿着刻刀坐一个下午。最喜欢的乐团是来自中国台湾的苏打绿,一些价值观也受了他们很大影响。

在我看来感情有很多种表达方式,而写作就是其中一种,文字和书本是最富美感的介质,能够把我的心摊开给你看……代表作品有《祝你今夜好梦》、《你好似春天的渡口》、《想你的星星会说话》、《风雪一朝别》、《愿把浮名作长歌》等短篇小说在《恋恋中国風》杂志和《花火》杂志上发表。

编者按:

曾经我们都认为爱情是神圣与美好的存在,充满了期待与向往,当身处其中时才知爱情并不只有美好,相处过程中的争吵,羁绊,隔阂,冷落等负面的东西也是爱情中的一部分,或许只有当我们接纳爱情中不美好的那一部分,才能真正的了解爱情的真谛。

本期我们将跟随《南风》新作者岳舟,一起感受她笔下这个曲折且浪漫的爱情故事,故事中男女主人公因误会而分开,多年后再次相遇,发现彼此心中都从未放下……

不是每一个爱情故事的结局都能如他们一般,对于爱情你我心中难免都会有一份遗憾,如果当初我们再坚持一下,如果当初我们能成熟一点,结果是否会有所不同。

若你爱的人仍在身边,若你还未经历过这种遗憾,定要好好珍惜这份美好。

骆遥从来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这么尴尬的一刻。

她坐在自己的蛋糕店里,举着手,和带着两名队员匆匆赶来的闵斯丞面面相觑,一枚戒指卡在了她的无名指上,相接处肿胀发红,戒指很特别,不是钻石,而是一块不小的玉,一眼就看得出是好料子,在灯光下散着温润柔和的光。

“小姑娘,这戒指怎么还硬往里戴呢?”闵斯丞身后的消防员憋着笑上前,低头看了看,叹息道:“好料子,可惜硬拽出来,这戒圈就得变形了。”

骆遥茫然地点着头,对消防员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面前这位表情淡然的队长闵斯丞身上。

“我来吧。”闵斯丞把欲上前解决的队员挡在身后,沉默地看了骆遥三秒,而后慢慢地单膝跪下,把她那只卡了戒指的手放在自己膝盖上,找了几根细绳和后厨的黄油,低着头,一点点地往外剥离戒指。

骆遥那五根和他接触的指尖,此刻都如过电般酥麻紧张,她屏着呼吸,偷偷看闵斯丞的脸色——平静,抿着嘴角,眼皮微微下垂,正聚精会神地对付着那枚小小的戒指,他的手上有茧,刮过皮肤,痒痒地撩拨她的心弦。

骆遥呼吸一滞,下意识移开目光,柜台的电脑离的很近,她无目的地打量,而后被右下角那行小小的日期吸引。

六月二十一号,她和闵斯丞分手正好一周年。

什么命啊。

后面那两个消防员插不上手,又看骆遥一副精神紧绷的模样,其中一个便笑着和她搭话道:“姑娘,你可算拣着了,平时这些鸡零狗碎的破事,根本不能惊动我们队长……”

意识到什么般,他慌乱改口:“不是说你这是破事,我的意思是……”

“反正就是,你拣着了。”

队员显然还搞不明白气氛凝重的原因,见骆遥不搭茬,便转身在店里晃悠起来,店面不大,他绕了几圈,最后停在了展柜面前,里面各式蛋糕摆得整齐,冷光灯打下来,显得格外诱人。

“嘿嘿,一会儿收队了,我带一块回去。”队员挠挠头,骆遥忙应声:“太麻烦你们了,你想吃什么,一会儿我直接打包给你,不用付钱。”

“这不行,”队员义正言辞地摆摆手,“不能拿群众的东西。诶美女,你这儿怎么没有巧克力味儿的啊?”

骆遥下意识低头,只见闵斯丞的手微微一顿,随后恢复正常,继续轻柔缓慢地替她摘戒指。

总不能承认是因为闵斯丞对巧克力过敏吧,她微微叹了口气,今天自己已经够丢人的了。

“刚好没做。”

骆遥有个算不上毛病的毛病,就是紧张的时候喜欢挠脖子。她下意识抬手,闵斯丞却牢牢地摁住,抬眼看她:“别动。”

“对不起。”骆遥把手指重新展平,心上涌入一股怪异的失落。

闵斯丞取得小心而缓慢,整个戒指掉落进他掌心时,时间已过去一个小时还多。一阵皂角独有的,对骆遥来说再熟悉不过的清香,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扑面而来。

骆遥见戒指攥在他手里并没有还的意思,不知哪根筋搭错般大声喊了一句:“还我。”

闵斯丞抬眼,对上了两位队员诧异的目光,不过他不甚在意,回头道:“没说不还你。”

骆遥长长吐出一口气,把戒指抢了回来,胡乱塞进口袋里。

没有比这更尴尬的了吧,偷偷戴前任送的戒指被卡住手,结果百般犹豫下叫来的消防员,是你不知何时换了负责区域的前任本人,今天又偏偏阴差阳错的,是你俩分手一周年的纪念日。

骆遥低着头,慢慢红了眼眶——无措之际,她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开始悄悄作祟。

闵斯丞微微一愣,安慰的手下意识抬起,最后缓缓垂落。

只留下一句“下次小心”,他率先走出店门,一路沉默地回了大队。换好衣服,往床上泄力地一躺,他随手摸了摸裤兜,拽出几张叠得工整的纸条。

骆遥的甜品店刚开业,小姑娘亲自写了四个版本的手写感谢信,随着订单一起送出去,凑够四个就能换个礼物。闵斯丞运气向来一般,为了凑齐这四张感谢信,他连着吃了半个月的蛋糕,吃得他智齿高肿,又连着喝了好几天的食堂稀粥。

“队长,刚才什么情况,怎么一句话不说就回来了。”队员从浴室出来,明显嗅到了一丝八卦的气味儿。闵斯丞调到广丰区当队长不足半年,队员们不知道骆遥的曾经存在,而闵斯丞又是个不爱拉着别人大聊情史的人——况且他就只有这么一段。

闵斯丞将那几封手写信重新塞回兜里,扭头,闷闷落下一句:“我牙疼。”

骆遥是她妈的骄傲。

从小到大,她永远都是最听话的那个,其他孩子还在泥巴堆里打滚的时候,她已经能老老实实地在琴凳上坐三个小时,其他孩子叛逆早恋,对父母恶语相向时,骆遥也平静得像趁着父母不注意偷偷自己把青春期过了一样老实巴交,她妈许琴常说,骆遥跟她爹一样,对得起这个姓——像骆驼似的,不抱怨,也不吭声。

不过骆遥不是聪明孩子,再怎么努力也成绩平平,最后应许琴要求考了省内一所还算不错大学,毕业后又按部就班地考了一堆证,进了许琴最满意的办公楼当小白领。

按理說已经够完美了。

只是许琴近来买菜回家后常在楼底下坐一会儿,今天看这家姑娘的婚纱照,明天逗一逗那家粉红玲珑的小孙子,又一想被分配到僧多粥少的文职部门的女儿,心里难免担忧起来。理智告诉她,骆遥二十六岁还不算太晚,但手上已噼里啪啦地联络起七大姑八大姨,准备给骆遥安排相亲。

骆遥大着胆子打商量:“妈,我现在没那个心思……”

“没有就创造心思,又不是要你下一秒就嫁给他,没感觉也算交个朋友不是……照片你三婶发我了,我看那小伙子长得挺端正,我炒菜呢,你自己翻翻。”

许琴麻利地把土豆茄子扔下油锅,炸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骆遥小声说:“不太想去。”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啊!”油爆声夹杂着抽油烟机的嗡鸣作响,把骆遥没什么底气的反抗轻松吞没。

骆遥大声回答没事,继而无奈地去餐桌上找许琴的手机,点开她和三婶的聊天记录。

照片上的人长得不算惊天动地的帅,但胜在五官舒展,腰板很挺,神态也淡淡的,像一棵屹立的小青松。他剃着圆寸,眉毛浓黑且平直,眼尾微微上挑,是一双标准的桃花眼,但目光却是坚毅的,带着几分浑然天成的正色。

骆遥微微一怔,扭头问道:“他是干什么的?”

许琴正费劲地扒拉着一锅菜,闻言扭头:“你自己往上翻。”

骆遥往上翻了翻,随手点开一条三婶的语音,与许琴如出一辙的大嗓门在空气中回荡:“你不问我,我过两天还得去找你呢,就我给遥遥这好小伙儿,你提灯笼走八百里山路都碰不着,遥遥这孩子打小听话,三婶必须给她留着!”

接下来的三条语音,三婶用她质朴的语言和灵动的比喻把这位叫做闵斯丞的相亲对象吹上了天,说他是东园区消防员,参与过临州2.11海鲜市场特大火抢救,勇救十三名商贩的功绩还上了省台新闻,其言辞之激烈恳切,特别像商场里卖衣服的小贩向你推销利润最高的那件儿。

骆遥对消防员这三个字一直有种崇拜的滤镜,她看了一会儿闵斯丞的照片,对相亲突然就没那么排斥了。

地三鲜很快端上桌,骆遥盛了满满一碗饭,低着头往嘴里扒拉,而后轻轻说了一句——

“也不是不行。”

周末,骆遥按约定时间到了咖啡店,兜里揣了一包精心打包好的巧克力曲奇——是她自己烤的,她很喜欢烘焙,也有耐心研究,但在许琴眼里算不务正业,只能当个爱好做一做。

紧张兮兮地进店,骆遥才发现闵斯丞已端坐在座位前,手边放着一杯气泡水,骆遥小跑着过去,临近时却又赧然地放慢脚步,挪过去,轻声说:“你好。”

闵斯丞连忙起身,微笑着同她点点头。骆遥垂眼扫了一下,那杯气泡水浮着的小气泡早已破没了,杯子很满,一片柠檬漂浮在临近杯口的水面——他等了很久,但连饮料都没有动。

骆遥心中微动——她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但如果能给人打分的话,此刻他的分数一定只增不减。

骆遥忙道:“不好意思,让你等了这么久。”

闵斯丞抬手邀请她坐下,不甚在意道:“没有,是我习惯提前一点儿到。”

二人的话都不多,骆遥瞅准上菜的时机,把怀中那包小饼干递了出来。

一拿出手有点尴尬——跟着她挤了半个小时的地铁,在怀中揉搓太久,她精心挑选的三四块完整漂亮的曲奇此刻已经碎的不像样子,骆遥下意识想把手收回去,但无奈已经伸出去太远,只能硬着头皮说:“这个是我自己做的。我……平时挺有这方面的爱好,味道很好,但是卖相有点差,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可以尝尝。”

闵斯丞微微一怔,而后将饼干接过,挑了一块还算完整的塞进嘴里,微笑着说:“很好吃,谢谢。”

骆遥的眼睛亮了亮,有些害羞地低头,不自在地搅动着盘里的面条。他们聊了不少,闵斯丞并没问什么冒犯或尴尬的问题,让她感觉很舒服。

一盘意面见底,闵斯丞起身,冲她略略点头:“不好意思,失陪一下。”

骆遥还有些发愣,便见闵斯丞跨出座位,迈步走向收银台。

骆遥反应了半天,才想到他可能是想要自己结账,于是迅速起身往收银台走去——她不好意思让第一次见面的人请自己吃饭。

骆遥站到闵斯丞身后的时候,他正从怀中掏出工作证,亮到收银员面前,微笑着说:“你好,我是东园区消防第三大队的消防员,提醒一下,你们安全通道处堆叠易燃杂物,对火灾逃生十分不利,严重不符合消防要求,希望迅速改正。”

咖啡店在国贸一楼,除去大门外另有两个安全出口,不过其中一个通向不常启用的大厦管理人员休息室,八百年不过一个人,闲着也是闲着,咖啡店就把一些纸壳杂物堆在那里了。

收银员一愣:“我们那个门不常用的。”

闵斯丞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她。收银员沉默一会,挂上一个无奈的微笑:“好的,我马上通知店长。”

闵斯丞这才注意到身后的骆遥,他有些不自在地挠挠头:“职业病,看见就不能不管,要不心里憋得慌。”

骆遥忍俊不禁,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同他说:“那个……饭钱我转给你。”

闵斯丞摇摇头:“我不习惯让女生付钱。”

店长在二人谈话之际迅速赶到,遣了两个服务员去把安全通道收拾好。闵斯丞站在那“监工”了半天,才转身看向骆遥:“刚才收银员和我说这里店庆,有抽奖活动,我运气不太好,你愿不愿意去试一试?”

骆遥运气也一般,凡抽奖必陪跑,但她对这种活动仍然执着地充满热情,用力点点头,拿着两个乒乓球抽奖去了,最后抽中了三等奖——一对儿情侣小羊钥匙扣。

骆遥将其中一个分给闵斯丞,闵斯丞含笑收下——其实他从来不挂钥匙扣。

出门时,闵斯丞替骆遥撑着玻璃门,她抬头道谢,却发现闵斯丞脖颈上起了一片红疹,她羞于太热烈的关心,又没往下细想,瞟了一眼后,便将目光偷偷移开了。

回家后,骆遥打开手机,闵斯丞的好友申请静静躺在列表。她心中擂鼓,轻轻点开,发过去一个甜笑问好的猫咪表情,半天没得到回复。

是正在忙,还是不太喜欢自己,出于礼貌被迫加个好友呢?骆遥攥着手机,难免有点失落。

手机响起时,骆遥正吃完晚饭洗碗,满手沾水的她用嘴拼命点开那条语音,伴着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一贯低沉悦耳的声音外放出来:

“骆小姐,我是一个直话直说的人,我很喜欢你,虽然只见了第一面。如果你并没有这方面的打算,希望能和你成为很好的朋友,如果有的话……期待我能好好证明,我到底有多么的喜欢你。”

骆遥手中的碗啪地一声跌入水槽,她觉得自己霎时烧了起来,冰凉的洗碗水冲击着愣在空中的手,偷偷替她降温。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该用“心烦意乱”还是“心猿意马”来形容,总之她在草草结束洗碗工作后的一个小时内,连刷手机都难以平静,想在网上买几盒做蛋糕用的奶油,结果点开搜索栏,下意识就打出闵斯丞三个字。

骆遥慌乱删除,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打了几个滚儿,点开微信,想先把朋友圈提示新消息的小红点点掉,映入眼帘的却是闵斯丞新发的一条,什么文字都没配,只有一张图片——

一只小羊钥匙扣,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骆遥微微一怔,退回聊天框,鼓足二十六年来的勇气,轻轻回了一句——

“好。”

骆遥和闵斯丞的第二次见面,是在医院。

这回方式比较特别,骆遥陪着孕晚期的闺蜜小夏去医院产检,路上突发急性阑尾炎,差点昏在出租车上。小夏挺着大肚子把她送进手术室,累得腰酸背痛,又心疼又无奈。

闵斯丞是接到许琴电话赶来的,许琴自打见闵斯丞第一面就喜欢得不得了,各类溢美之词不要钱地往骆遥耳朵里灌,现在她已自然地把闵斯丞当做自己的女婿预备役,通知他的时候特意夸大其词——“我们遥遥,就像一株飘摇的芦草,栽在了地上……”

果然,她心中的好女婿正好轮休,以最快的速度,提着各种蛋糕甜点牛奶果篮来到医院,腿脚比她这个亲妈还快。

许琴一点儿意见没有,她开心。

駱遥倒是开心不起来,她刚动完手术,连水都不能喝,更别提吃点什么了。她看许琴站在一边,十分有面子地把她未来女婿准备的食物分给在场的亲朋好友,那面色的喜悦程度,仿佛已经忘了自己的女儿刚做了手术,正虚弱地躺在床上,眼巴巴看着这一切。

来探望的人待了一会儿就走了,小夏自己孤单地结束产检,走前来打了声招呼——一路把她连扛带拽地送进手术室,医生都说她的胎儿今天格外活跃。

“小闵,今天下午没事吧?”许琴暗示意味十足地看向一旁不太说话的闵斯丞,“许阿姨这老毛病犯了,腰疼的不行,是多一刻都不能在这儿坐下去了。”

“我送您回去休息,阿姨。”闵斯丞立马起身,许琴却连连摆手:“不用,我腿脚好着呢,从这到家走三个来回都不成问题!”

闵斯丞:“……”

仿佛意识到了话里话外的自相矛盾,许琴干笑两声,拎起包就往外走,从头到尾都忘了和她虚弱的女儿说一句话。

骆遥将头偏过去,刀口疼,心更疼。

许琴不拘小节,也没有随手关门的好习惯,走廊挺冷,往病房里灌着消毒水味儿的风,闵斯丞迈步上前准备关上,许琴的大嗓门却已毫无保留地尽数传过来——

“不是我和你说,斯丞这小伙,一听我女儿生病,那是马不停蹄地请假就过来了,那领导都没镇住他这颗急切的心啊。”

许琴打电话很有特点,就是生怕别人听不见。病床上的骆遥仰头看了看闵斯丞,对上眼神后无奈道:“对不起,她就这样。”

“阿姨很真性情。”闵斯丞挠挠头发,顿了顿道:“但是我可能真的要请个假,有点事要处理。”

没确认关系,他再怎么照顾也不是天经地义。骆遥正好困了,抬了抬手以表相送:“快去吧,我也不太需要照顾。”

闵斯丞点点头,大跨步走出病房,骆遥刚做完手术,又勉强撑着应付了一大波来探望的亲朋,此时已经疲乏虚弱至极,发了一会儿呆,就不知何时地睡着了。

再醒来已经是斜阳夕照,橙红的光自百叶窗间的缝隙打过来,日色也很温柔。她一偏头,一束娇艳欲滴的粉色玫瑰摆在旁边,馨香阵阵,扑鼻而来。应该是放了有一段时间,花瓣上的水滴在床单上,涸渍都已干得差不多了。

闵斯丞正坐在旁边看她,被突然睁开的双眼吓了一跳,见她目光迅速捕捉到那束玫瑰花,没什么不好意思,反而挺自然地冲她说:“刚才来的太急了,忘记买花,但又忘了问问阿姨你喜欢什么,那老板说买玫瑰总不会出错。”

他身体微微前倾,本正好避开的夕阳随着动作打在脸上,微微泛红。

“希望你喜欢。”

初见时那股说不上来的感觉又涌上来了,她偏头闻了闻,轻声说:“你是第一个给我买花儿的人,斯丞,我真的真的很喜欢。”

术后不能立马吃饭喝水,骆遥倒是不饿,渴的情绪已经消耗了她太多精力。她只能不断地咽口水,最后嘴里越来越干。

闵斯丞看了半天,而后起身取了一根棉签,沾上水,轻轻往她嘴唇上擦,起初是试探的,两人皆是一愣,闵斯丞第一次不敢看她,手微微发抖。

消防高压水枪的出口压力在三公斤左右,他端了两个多小时,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现在只是一根棉签而已,怎么能抖成这样呢。

骆遥不久又睡着了,再醒来已是半夜,闵斯丞连陪护床都没有,窝在那里睡得很不舒服,倒是没有电视剧中常见的拉手环节,他双手圈住自己的头,像坐得标准,却难以自控地在课堂上睡着的小学生。

骆遥摸到手机,黑暗中突然的亮光让她半天睁不开眼睛。随后勉强点开微信,找到小夏,敲出一行字:

“你和你老公怎么认识的?”

小夏难得没睡地秒回:“有话快说。”

“……”

“我就问问……这不是不懂吗,我问你啊,今天闵斯丞给我买了一束花,我心里感觉怪怪的,说不明白什么感觉,反正是正面的,很开心,血流速度加快的那种。”

“心动呗。”

骆遥心中突然擂起了鼓,继续回道:“怎么可能,这感觉我见他第一面就有了。”

“那就是一见钟情呗。”

宝宝踹肚子,小夏急着记录,没再回复骆遥。骆遥对着“一见钟情”这四个大字愣了很久,明明心里是很激动的,最后却又不负众望地睡着了。

第二天再睡醒的时候,闵斯丞已经不见了身影,睡了太多,骆遥只觉得头痛,点开手机,发现了闵斯丞的留言,凌晨五点多发的,距离此刻已经过去了三四个小时,骆遥下意识摸了摸他爬过的地方,冰凉的,和空气一个温度。

“昨天其实不止买花,还给你带了一个小礼物,没什么特殊含义,如果不喜欢的话也没关系,就在你枕头底下,我给阿姨打过电话,她说排练完过来照顾你……我没太听懂,不过你别害怕就是了,有什么需要记得按铃。”

骆遥长叹一口气,伸手往枕头下摸——她妈说的排练是他们小区的广场舞大赛,两支舞队前几天因为一摊打特价的黄瓜吵了起来,她妈是没抢着的那边,此刻正憋着一肚子气,势要在大赛上找补回来。

拿出来的是一个皮质的小盒,掀开以后,一枚戒指静静立在中间,一颗温润洁白的玉嵌在中间,她愣了半天,红着脸挨个指头试了一下,太小了,只能勉勉强强卡食指第二个关节处。

但她骆遥的好心情一点儿没少,她把戒指小心翼翼地放回盒子中,点开闵斯丞的对话框,轻轻敲下几个字:要不要在一起?

另一边的闵斯丞刚刚结束野外拉练,好不容易把气喘匀,点开手机看到这句话时只觉得浑身的血又都沸腾起来了,他想回要,手指头哆哆嗦嗦半天,连三个字母都摁不明白了。

“平时没见你累成这样啊。”同事笑着拍了拍他的背,“这身体素质怎么下来了。”

骆遥显然不知道这一切,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开始后知后觉地激动起来。一切剧情仿佛复制粘贴一般上演,她漫无目的地刷着朋友圈,看到了闵斯丞刚刚更新的一条朋友圈,是野外拉练的风景照,也算不上风景照,没什么构图,图也很糊,聚焦的是路边的草地,几株小野花正开得灿烂。

不過这次有了配文——

“夏天来了。”

故事中有关“甜”的部分,回忆到这儿也就够了,他们的恋爱谈得泯然众人,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创举,但也不缺乏温馨动容的细节,仿佛一切轰轰烈烈奔腾着热烈,最终都将化为细水长流的平淡。

他们第一次吵架,诞生于骆遥被裁员的那个下午。

文职工作本就算不上铁饭碗,公司资金链也早几年开始就出现问题,大厦将倾之际,冗员部门率先被大刀阔斧地裁了一批,骆遥“惨死刀下”,虽然早有预料,但难免失落沮丧。她给闵斯丞打电话,对面却一直是忙音。

可能又在工作吧。

并不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但今天的骆遥就要比以往更失望赌气一点儿。她抱着东西往家走,闵斯丞不接她,她又舍不得打车,只能去挤地铁,适逢晚高峰,正是人挤人的时候,她抱着东西,错过了三四班回家的地铁。

一个人紧绷的精神往往会断弦于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当一个拉着男朋友的手,蹦蹦跳跳往出口走的年轻女孩不小心踩到她的新鞋时,骆遥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女孩儿吓了一跳,转身连连和她道歉,骆遥没说话,哭得更惨,女孩被男朋友一手拽走了,临走还留下一句:“精神病。”

骆遥抱着箱子抽噎。

她脑子中想了很多有的没的,想自己为什么不打车,想闵斯丞为什么不能来接自己,哪怕是和他一起挤地铁呢,如果是她踩到了别人的鞋,闵斯丞肯定不会对一个哭着的女孩儿,大骂一句精神病。

最后,骆遥打电话给小夏。

小夏和她老公赶到地铁站时,就见骆遥瘫坐在地铁站的一角,小夏被吓了一跳——骆遥最近为了不被裁员,每天转发的锦鲤都能凑够一个养鱼池,她戴红帽子,穿红袜子,还特意买了一根十二块九的红色眼线笔,结果三无产品不防水,此刻和她眼泪和在一起,特别像哭出了血泪。

小夏老公接过了骆遥手中的箱子,小夏一边安慰她一边带着她往上走。小夏去年年末生下的一对儿双胞胎此刻正在后座张牙舞爪,骆遥坐在安全座椅旁边,看着两个孩子,哭得突然更凶了。

如果以后有了孩子,再出现这种情况呢?她连单打独斗都做不好,又怎么保护孩子呢?

那晚,骆遥在小夏家里洗澡、吃了晚饭。小夏把儿子交给老公,自己关上卧室门,和骆遥在床上对坐着看彼此。

小夏问:“你以后怎么打算,投简历吗?还是怎么样?”

骆遥沉默,她也不知道。

小夏跟着沉默片刻,最后说:“我家那个门市租期还有一个月,上个租户不干了,据说是老家给她找了个铁……”她想说铁饭碗,又怕刺激到刚丢工作的骆遥,于是硬生生改口,“找了个工作,现在店面正空档呢。”

骆遥抬头,小夏见她一副认真考虑的模样道:“你和家里都商量一下,自己也考虑好,反正如果你来租我这店面,租金直接给你减一半。”

“你怎么这么好啊。”骆遥把自己窝进小夏怀里,哭得更惨了。

赌气心作祟,骆遥把手机静音,连着忽略了闵斯丞十几个电话。

第二天是周末,她起了个大早,给小夏夫妇订好了早餐,转身下楼去江边散步——她从来不散步,但现在奇怪的心态就像是认为父母做错事后横冲直撞跑出家门又后悔了的小孩儿,通过这种在外心安理得浪费时间的行为,来暗示自己“我没做错。”

回家时,闵斯丞正坐在沙发上。见骆遥回来,他本以为自己会大发一顿火,却又发现这一晚上的担忧已经耗尽了他的心力,此时此刻只剩疲惫与无奈。

“你到底干什么去了?”闵斯丞尽量克制住发抖的声音。

“我去小夏家了。”骆遥不看他,噼里啪啦地换鞋,挂钥匙,趿拉着拖鞋去厨房倒水。

“为什么不接电话?”闵斯丞觉得自己像一个沙漏,仅剩的耐心如下陷的散沙,慢慢倒置成脾气。

骆遥像骆驼一样温和,老实,爱害羞。她从小到大与人为善,三秒后,她摔了她人生中第一个杯子。

塑料的,没有玻璃噼里啪啦碎一地的效果,她怕收拾不干净,闵斯丞踩到碎碴。

这一声塑料和大理石撞击的,并不太清脆的声音就像怒火燃烧的号角,骆遥二十六年来从没发出的火,此刻正喷向她最爱的人。

“我被裁员了,你知道吗,没工作了。地铁站,有个人踩我脚,还骂我精神病,我给你打电话,你不接,我不知道怎么办,是小夏把我带回家的,不是你。”

她说话颠三倒四的,说的闵斯丞一脸茫然,他沉默着看了她三秒:“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接电话吗?”

“工作,除了工作还能是什么。”

“是,工作。”闵斯丞略略一顿,“你没看新闻吗。”

骆遥迷茫地摇了摇头,她生了一晚上的气,连手机都没点开过。

“昨天晚上,鹤电小区电路老化爆炸,电火,那么大一个小区全是补课机构,里面都是正在上课的孩子。”闵斯丞低着头,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失落,“我抱着两个学生从火场里逃出来,在防护服里憋得连气都喘不上来。我坐在地上喝水,一个家长冲上来,打了我一巴掌,她问我为什么还不去救她儿子。”

骆遥愣在原地,隔着厨房和客厅的挂帘,闵斯丞平静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好不容易收队回家,我呛了一肚子烟,硬撑着给你打电话,我太累了,遥遥。可你不接,我打了一晚上,又怕你是生我的气,怕阿姨担心,怕这怕那,怕你,我一口饭都没吃。”

“我给你留了巧克力蛋糕。”骆遥一怔,有些木愣地上前打开冰箱,端出一块蛋糕——那是她前天晚上烤的。

闵斯丞的音量陡然增高:“我巧克力过敏,你知道吗?”

一块蛋糕,啪地摔在地上。

骆遥不知道该说什么,说愧疚,她窝着一肚子火,说生气,他比她更不好过。

“这是咱们第一次吵架,”闵斯丞平静地摊开掌心,一只变了形的小羊,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隔着防护服被烫化的,他看到时,心脏都漏了一拍。

“遥遥,这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你需要一个时时刻刻陪着你的好男友,好丈夫,好爸爸,但我总是突然消失,总是不告而别,我快三十了,这是我的责任,我的信仰,我改不了了。”

“我给不了你想要的,是我的错。”闵斯丞站起身,攥紧的拳头下,无数被高热灼出的水泡彼此摩擦着,他却仿佛把所有的感受细胞都挪到听觉,他听见自己说——

“遥遥,咱们算了吧。”

尾声

闵斯丞再次走进骆遥的蛋糕店时,她下意识低下了头:“是……刚才,落什么东西了吗?”

闵斯丞摇摇头:“没有,我来换东西。”

说完,他把一兜十分壮观的感谢信扔在柜台上,抱臂看着骆遥。

“那个每天订蛋糕到‘消防局旁边那个花坛的……就是你?”其实看到消防局这四个字,骆遥也猜测过是不是他,但她不知道闵斯丞工作换区,生怕自己自作多情,最后也就作罢了。

“对,是我。”闵斯丞鼓足了最大的勇气再次踏进蛋糕店,此刻有种破罐子破摔的一腔孤勇,他直接问:“你为什么戴戒指?”

“想你了,就非戴进去不可。”

骆遥仿佛也间歇性地勇敢起来,以同样的姿势抱臂看闵斯丞。

而后两人都沉默了,双双陷入过分勇敢过后难免的尴尬。

“你怕不怕重蹈覆辙。”

骆遥在心底默默回答,她當然怕。只是第一眼见面就喜欢上的人,又怎么甘心,就这么算了呢。

“你快三十了吧。”骆遥努力绷住面部表情,如果可以,她想给自己点播一首《冷酷到底》。

闵斯丞点点头——他下个月过生日。

“你干这么危险的工作,又年近三十,除了我,估计真没人要你了。”骆遥的本领,就是能把一句很有气势的话说得磕磕绊绊。

闵斯丞一笑,明明听懂了,却故意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我的意思是,我怕。”骆遥把那只戒指重新戴了回去,卡在同样的位置,食指的第二个关节。

“但我已经做好准备了。”骆遥笑着晃了晃手指,“下次给我换个合适的吧,斯丞。”

窗外是泛青的天际,残阳散落,在水面上碎成片片金光,风吹进来,日历翻飞,停在六月二十一日夏至。

夏天来了,或者说,夏天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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