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在鼓浪屿等你

淑汀

楔子

在鼓浪屿的日光岩边上，江沐清几乎是瞬间认出苏音。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单薄身影，一遍又一遍地在海边徘徊，像在找寻什么失落的东西。

让他想起那首歌——

我不是一定要你回来/只是当又一个人看海/回头才发现你不在/留下我迂回地徘徊

我不是一定要你回来/只是当又把回忆翻开/除了你之外的空白/还有谁能来教我爱

Chapter 1

厦门港温柔的海风轻拂着傍晚的鼓浪屿，这座浪漫的岛此刻摇曳着点点暖黄的灯火，一天的喧嚣终于渐渐安宁。

苏音抬头，眼前便是“三生有信”的门店。她每年登岛两次，每次都会来这家店买明信片，店主对她已经很熟悉了。

“这次要素描还是彩绘？”

苏音浅笑，“彩绘日光岩。”顿了一下，她又补充：“多来几张吧。”

摊开明信片，苏音轻咬笔尖，许久才落笔：沐晨，我好想……

写到一半，觉得不妥，于是将这张撇到一边，开始写第二张：沐晨，这是你消失的第五年，你说过，如果哪一天我找不到你了，就到鼓浪屿来等你，你一定会回来的……

她薄唇紧抿，思索片刻叹口气，又把第二张明信片撇到一边。

她忧伤地看着第三张明信片上灿烂的日光岩，怔忡许久，从手包中摸出一只珊瑚色口红，在自己唇上涂一下，然后把明信片翻过去，轻轻在纸面上印下一吻，再没写多余的话，只加了地址。

每次来这里，她总觉得时间过得忧伤且漫长。

走出“三生有信”，灯火已经通明，鼓浪屿夜晚正式到来了。街道两侧都是卖小吃的小店，鱼干芒果冰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她正闲逛着，突然感觉眼前一黑，调皮的年轻男声传到耳中，“这位美丽的小姐，要不要尝一下绿岛的芒果？”

下意識后退一步，苏音才看清，眼前是一个黄灿灿的芒果杯。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小贩又在推销商品，于是礼貌性地笑笑，刚要拒绝，抬头却对上一双深邃而明亮的眸子。

她倏地惊了，这样相似的一双眼睛……

因为这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她有片刻的迷离，但待看清眼前不是故人，她心里刚刚燃起的火苗又熄灭了。

情绪归于平静：“谢谢，不用了。”

少年却不依不饶，“尝尝嘛，刚刚在书店外看到你一个人特别落寞，刚好我也是一个人过来玩，不如结个伴呀。”

苏音眉头轻皱，不是卖东西的？

她开始仔细审视眼前的少年。他看起来至少比自己小五岁，戴一个普通的鸭舌帽，一身韩式装扮，面容干净，正是青春年少桀骜不羁的年纪，眼神却纯粹，怎么看都不像是骗子，于是苏音给他的定义是前来搭讪的小朋友。

她无奈笑笑，“好意心领了，自己来玩注意安全。”

说完她便继续向前走，但没想到少年仍不死心。他嬉笑着跟上来，顺遂着苏音的心意作小朋友状，“姐姐怎么这么无情，人家第一次跟漂亮女孩搭讪呢。”

苏音不理，但少年就像一个粘人的橡皮糖，一直跟着她，她被气笑了，最后只得接下那个芒果杯，用勺子大大地舀了一口送到嘴里，“这下可以了？”

少年嬉笑，“那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苏音急着摆脱这个天降桃花，于是干脆告诉他，“苏音。”

“我叫江沐清，交个朋友吧。”

苏音还没来得及吐槽他不问自答，便被他报出的名字惊住了。

“你叫……什么？”

“江沐清啊，沐浴的沐，清晨的清，江沐清。”

苏音的脑子轰然炸开。九年前的记忆潮水般涌过来——

“我是苏音，苏州的苏，音乐的音。”

暖阳般的男孩温柔应道，“林沐晨，沐浴的沐，清晨的晨。”

Chapter 2

在江沐清面前，苏音几乎是落荒而逃。这个横空出世的少年，有着和故人相似的眉眼和名字，但她却可以肯定，他不是那个人。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个热衷于缠着她的少年，最后竟然连联系方式都没有留下。

她强行将自己脑中的想法甩开，开始想明天的行程。五年前，林沐晨说要带她一一走遍中国最美的地方。五年来，那些地方她一一走过，却从未看到他的影子。

她还记得他大学毕业典礼的前一天向她承诺，等工作后赚到第一桶金，他就娶她为妻，然后带她到全国各地去旅行。只是，那天以后，她再没有见过他。

苏音没想到的是，在鼓浪屿的第二天，她竟然又见到江沐清。

当时她正在一个人环岛漫步，清爽的海风吹得她眼神迷离，她脑海中总是克制不住的想起前一晚对上的那一双眸子，于是心神不宁。江沐清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姐姐这个样子，是有心事呀？”

苏音一惊，下意识回头，一张灿烂的笑脸在眼前放大。她心中一动，很多话哽在喉咙，出口却成了：“你跟踪我？”

江沐清委屈地撇撇嘴，“哪有，这个岛就这么大，我只是过来吹吹海风。”他指指四周，“喏，大家不都是早晨出来环岛散步吗？”

苏音四下一看，果真如此，于是不好意思笑笑，不说话了。

江沐清嘿嘿一笑，“你看，我就说我和姐姐有缘分，只是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便接连遇到，我们交个朋友嘛。”

苏音歪头，“你不是说这个岛就这么大么，偶然遇到也不稀奇。”

江沐清又委屈了，“姐姐你怎么这么无情……”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大多数时间是江沐清在搞怪，苏音只是象征性地说几句话，江沐清也不恼，似乎只要跟着苏音他就满足。

可能是因为他的名字，苏音对这个凭空出现的小弟弟也不排斥，自林沐晨之后，她面对异性一直冷淡疏离，已经很少和男生有这样轻松的聊天了。

时间快到中午，苏音正要和江沐清告别，对方却抢先一步：“姐姐，岛上的阳光越来越强了，我们到禇家园咖啡馆坐一会儿吧？”

苏音身子突然僵了一下，他知道禇家园咖啡馆，这也是巧合？

她带着审视的目光看向江沐清，沉吟片刻道：“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江沐清面色如常，他歪头笑：“是性格很像吗？”

苏音眼神突然有些渺远，像在透过他看向另一个人：“不是性格。相比起来，你更活泼些，他……是个安静又温暖的男孩子。”顿了顿，她声音温柔地补了一句：“是全世界最好的男孩。”

江沐清的眼神黯了一瞬，不过很快恢复正常，没有被苏音看出端倪。他轻笑一声：“听起来是姐姐很喜欢的人吧。”

苏音摇头，唇畔带笑：“是啊，最喜欢他。”

Chapter 3

苏音和江沐清漫步到禇家园咖啡馆，再次驻足在这栋欧式小洋楼前，苏音心中喟叹，鼓浪屿她年年来，却有好久没有来这里了。

进去后，江沐清熟门熟路地点了两份提拉米苏和一壶伯爵奶茶，服务员离开之前，他突然想到什么，加了句：“奶茶请附加一袋砂糖。”

苏音眉头微微蹙起：“你喜欢奶茶加糖？”

江沐清摇头：“给你要的呀。”

苏音追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加一份砂糖？”

江沐清露出一个骄傲的笑容：“我不知道呀，但女孩子喜欢甜食嘛，多要一份糖总没错，喜欢就加进去，不喜欢无伤大雅。”

苏音将信将疑，还要再问，却被江沐清打断了。他眨眨眼睛：“姐姐，给我讲讲你和那个哥哥的故事嘛，我想听。”

苏音有一瞬的挣扎。她和林沐晨的往事尘封多年，慢慢成了她心底私藏起来的小秘密，她从不和别人分享。

但此时，在这座小岛，在这个与他有着相似眉眼的少年面前，她突然有了莫名的倾诉欲。

奶茶已经端上来了，服务员熟稔地将壶里的奶茶倒進两个杯子里，江沐清撕开砂糖包将糖轻轻倒进苏音的杯子里。

透过奶茶氤氲的热气，苏音陷入久远的回忆里：“我第一次见他是在九年前，大学刚入学的时候。他叫林沐晨，沐浴的沐，清晨的晨……”

九年前，苏音成功考入她喜欢的C大传媒专业，学播音主持。她早在还未入学时就已经成了传媒系的红人，因为学院招生办的老师将她预录取面试时朗读的一段外文诗词放到了官网上，一夜之间那段音频的访问量就突破五千，比整个学院的人还要多。她的声音干净空灵，英文发音圆润好听，大家将她的声音评为2011年C大“最美声音”。

人怕出名，因为这些空前赞誉，她刚入学第三天，广播协会的会长便慕名而来，会长就是林沐晨。

那天，苏音穿一身白色流苏连衣裙和一双简单的帆布鞋，挽着室友郝莎莎从宿舍走出来，远远就看到一个好看的男孩子斜倚在宿舍楼外面的那棵木棉树下，他穿着白色T恤和卡其色休闲短裤，眉眼干净，唇角带笑，像正在等心爱的女孩子。

苏音戳戳郝莎莎的胳膊，贴在她耳边小声问：“莎莎，你认识这个男生吗？”

郝莎莎咽一口口水，“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他你都不认识？大我们一级的师兄，广播协会的会长，不仅有天使般的面孔，还有天使吻过的声音，传说只要听他说过话的女孩子无一不拜倒在他的魅力之下，跟你有得一拼。”

苏音笑着拍她一下：“我哪有那么厉害。”

郝莎莎一脸八卦：“哎，说真的，你和师兄真挺搭的。”

“好啦好啦，别乱配红线，他不是我喜欢的那一卦。而且，看人家那样子，应该是在等喜欢的人吧。”

郝莎莎突然没音了。

苏音奇怪：“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郝莎莎双眼放光：“师兄好像……是来找你的！”

苏音一头雾水，下一刻，眼前突然打下一片阴影，清新的柠檬味盈入鼻腔。苏音抬头，眉眼清澈的男生微微弯起唇角：“你好，请问，是苏音同学吗？”

后来苏音回忆起那一刻，总觉得那是时光停止流淌的一瞬间。周围的人群和声音都成为背景，她只听得到自己的胸腔中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她终于明白郝莎莎那句话的意思了，有时候被一见钟情不仅可以靠长相，对于林沐晨来说，还可以靠天使吻过的声音——当然，他的话，是双管齐下的。

一秒钟后，时间被解封，苏音压下嗓子里微弱的嘤咛，轻声道：“是，我是苏音，苏州的苏，音乐的音。”

林沐晨嘴角笑意放大，他很自然地伸出手：“林沐晨，沐浴的沐，清晨的晨。我是传媒系大二的学生，在广播协会担任会长。”

苏音毫不犹豫把手伸出去，甜甜笑了笑：“师兄好！”

林沐晨的手修长而温润，悸动从苏音的手心传到心尖。

郝莎莎瞪大眼睛，用眼神问：“刚刚是谁说他不是我喜欢的那一卦？”

苏音挤眉弄眼，同样用眼神答：你要知道有些人生来就注定成为例外。

Chapter 4

从那天起，苏音正式成为广播协会的一员，写广播稿、义务播音、积极参与社团活动，纷纷不在话下。

郝莎莎无语地问她：“哎，当时你为什么答应的那么干脆？不是说大一要好好夯实基础不参加社团吗？”

苏音抛出一个很有深度的问题：“如果林师兄不辞辛苦亲自到宿舍楼下邀请你，并且说电话微信未免太没诚意，是你你会拒绝吗？”

郝莎莎想了想，抬手在嘴上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彻底闭了嘴。

傻子才会拒绝！

每周五下午苏音都是没课的，她和林沐晨约定，每周五下午三点钟准时到播音室去录制协会app“音悦”上的推送稿。

苏音第一次去的时候，播音室里只有林沐晨一个人，他正在调试录音设备，看到她来，他放下耳机从玻璃房走出来，轻轻笑道：“来了？”

苏音也笑：“说好的三点钟，刚刚好。”她探头看向录音室：“师兄和我一起录制吗？”

林沐晨摸摸鼻子：“第一次的话我可以在一边带一下你，如果你不喜欢我在场，我也可以……”

“我喜欢！”出口后，苏音才感觉自己说得有些急迫，连忙补了句：“就一起录吧，我是小白嘛，还需要师兄带我……一段时间。”

苏音的脸泛起微红，林沐晨轻咳一声，将笑意压在嗓子里：“好，那一起试试吧。”

他带苏音走进录音室，把录音稿递给她，“今天要录制的是一首英文短诗，奥斯卡·王尔德写给妻子的《To My Wife》，我读前面的序语，你读后面的正文部分，你看看有没有问题。”

苏音接过稿子，一句一句地看，看完，她默了默，轻声道：“很美，但不知怎么，感觉诗句有些哀伤。”

林沐晨眸子黯了一瞬：“这是他对妻子的忏悔，他很爱妻子，但他们的感情最终还是破裂了。有时候爱情，是有很多无可奈何的。”

苏音轻咬下唇，许久，她清浅笑笑：“虽然有无可奈何，但怦然心动的那一瞬间在回忆里是永恒的，可能这就是爱情诱人的所在吧。”她湿漉漉的眸子看向林沐晨：“师兄，我们开始吧？”

苏音的声音是那种干净清澈的，如潺潺溪流，而林沐晨的声音则是醇厚温柔的，如沉静大海。两个人的声音融合在一起，便如溪流入海，圆融如意。

“It will whisper of the garden，

You will understand.”

苏音语调轻缓地读完整首诗，恰到好处地将最后一个音节延了一瞬，整首诗立刻多了缱绻的意味。

她摘下耳机，期待地看向林沐晨：“怎么样师兄，还可以吗？”其实，她录过无数播音稿，每次都完美无瑕。但此时不知怎的，在林沐晨面前，她莫名有些紧张。

林沐晨赞许地看向她，眼波柔和：“我觉得很好。”

你觉得好那就好。苏音在心里默默道。

录制完成，苏音犹豫许久，还是问：“师兄，下周五你还来和我一起吗？”

林沐晨笑：“来。师妹刚刚不是说，需要我带一段时间吗？你现在是我们协会的国宝级成员，有什么需求，我尽量满足。”

苏音心中一动：“当真？”

正在编辑音频的林沐晨转过身来，笑意盈盈看着苏音：“我言而有信。”

苏音的心立刻明媚如春日。

Chapter 5

江沐清用汤匙搅一搅奶茶：“这样你就爱上那个哥哥了吗，听人家说第一句话的时候？”

苏音抿抿唇：“你知道，有些东西是很玄妙的。我从来没听过那样好听的声音，也从来没看见过那样温柔的眼神。”

江沐清不置可否，他端起奶茶喝一口：“后来呢？”

“后来，我每个周五都去和师兄录播音稿……”

有时候他们会录传唱很广的中外诗文，有时候也会录制晚安故事，自从苏音加入以后，每个周五“音悦”app的访问量都会达到一周的峰值。

林沐晨偏爱海子的风格，有个周五，他将《相信未来》的广播稿递给苏音，苏音浏览一遍，有些苦恼：“这个文风好哀伤哦。”

林沐晨歪头：“可是主题很积极向上啊，核心是鼓励大家相信未来呢。”

苏音嘟嘟嘴：“话是这么说，可是你看，里面的这些词语，灰烬啦，枯藤啦，悲哀啦，凄凉啦，读起来就好伤感。师兄，不如今天我来选好不好？”

林沐晨有些无奈，但苏音难得撒娇，他眼神带着纵容，柔声道：“好，依你。”

苏音欢喜了，清了清嗓子，打开录音设备，娓娓念诵：“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和唇边浑圆的漩涡……痒痒的甜蜜，涌进了你的心窝……”

林沐晨安静听着，苏音的嘴角带着浅浅的弧度，侧脸美得像散落人间的天使。林沐晨心尖一痒，像最柔软的羽毛从上边划过。

他默默戴上另一个耳机，和苏音一起完成诗最后一句：“那是笑——诗的笑，画的笑。云的留痕，浪的柔波。”

录制结束，苏音摘下耳机惊喜地看着他：“师兄，你知道这首诗？”

林沐晨点头，“林徽因的《笑》。”

苏音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是不是感觉这个节奏欢快多啦？”

林沐晨佯裝思考状，半晌，他笑道：“的确，听着感觉很快乐。”

苏音心中响起欢快的交响乐，能让师兄快乐，她就满足了。

“音悦”的后台有留言功能，那天的播音推送之后，用户留言挤爆后台：

“哎呀哎呀，从第一次听两位大神播音就感觉桃花快要朵朵开，今天听了最后一句的合音，莫非预感要成真？”

“这是官宣了吗？前排小板凳已备好，坐等吃瓜。”

“趣味相投，惺惺相惜，成不成还不是迟早的事。”

“高中生一枚，从苏音姐姐第一次播音一直追到现在，林沐晨哥哥和苏音姐姐合作播音已达33次，掐指一算时间，该成啦！”

“……”

苏音每隔五分钟刷新一次留言，看得脸红心跳。原来，他们已经一起度过33个周五，有小半年时间了。

她脑子里天人交战，师兄会不会不喜欢那些留言里的随意揣测？她要不要给师兄打个电话跟他说一下不用在意那些，她不会当真的——虽然她多希望那是真的。可如果特意说的话会不会显得很刻意，师兄会觉得多余吗？

想来想去，还是探一下师兄的口风比较好。于是，她颤抖着手指翻出林沐晨的手机号，下了很大的决心点了拨号键，但很快满腔紧张和激动便被浇灭了——林沐晨的手机关机。

她有些疑惑，上午十点钟，按道理来说应该不会关机的。等了一小时，她再次打过去，仍然是关机，她有些不淡定了。难道，师兄是看了那些留言，为了躲着她故意关机的？

她惴惴不安地反复拨打那个号码，从天亮打到天黑，但那边一直只有冰冷的女声提示她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她像是突然被浇了一盆凉水，从外到里都凉透了。

Chapter 6

连续三天，苏音都没有联系到林沐晨。问他的同学和广播协会的人，大家都说最近没有见到他，她这才听说，在她来入学之前，林沐晨经常会突然消失一段时间，不过他成绩好，导师并不多做约束，总归最后他都会回来的。

苏音心里又是忐忑又是担心，最终还是决定到林沐晨家里去看一下。

林沐晨在C大外不远处租了一个单人公寓，苏音花了很大功夫才问到这个地址。公寓比较老旧，楼道里贴满开锁的小广告。她一路上到三楼，按捺下擂鼓般的心跳，抬手敲了敲302的门，里面没有应答。

她不死心，又敲了几下，仍然没应答。

她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就是不愿意离开，一遍又一遍地敲门。终于，在她第三十二次扣门的时候，里面传来不耐烦的脚步声。

苏音心生惊喜，下一刻，门“咔嚓”一声打开。苏音看着眼前的人，惊喜慢慢转变成惊诧，哽得说不出话。

林沐晨瘦了。短短几天不见，他的眼窝深深陷下去，原本温柔的双眸如死水般没有光彩，整个人像是突然被掏空一样，与之前那个温润儒雅的他判若两人。

看到苏音，他的眸子明显亮了一瞬。他牵了牵嘴角，想挤出一个笑，面部肌肉却实在僵硬，只能作罢。他默了片刻，最后还是侧过身，低声道：“进来坐吧。”

他的声音沙哑，不负往日柔和，像是发出一个音节都十分艰难。

苏音的心突然像扎了一千根针，疼极了。

林沐晨家的窗帘都是拉着的，昏暗一片，空气中散发着灰尘和霉菌的味道，潮湿又腐败。林沐晨开门后便靠着沙发坐在地上发呆，苏音自顾地将窗帘和窗户都打开，让阳光和新鲜空气漫进来。

她忍着鼻酸，在林沐晨面前蹲下，柔声道：“师兄，你饿了吧，我做点吃的给你，你想吃什么？”

林沐晨嘴唇紧抿，怔怔看了苏音好久，终于低声道：“苏音，我妈妈她……去世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神波澜不惊，一滴眼泪都没有，苏音却忍不住涩了眼角，原来师兄不是为了躲避她，而是被哀痛吞噬，一个人藏起来了。

她心疼地将林沐晨抱在怀里，轻轻拍他的后背，声音慌了阵脚：“师兄，你别这样，都会好的，你相信我……”

林沐晨任由她抱着，一声不吭。许久，听着她因情绪激动而加快的心跳声，他的眼泪终于落下来。

那天之后，苏音每天都会到林沐晨家给他打扫屋子和做饭，林沐晨对她越来越依赖。一个月后，他似乎终于从失去亲人的痛苦中走出来，回归到正常生活。每周五，他仍然到录音室和苏音一起录音，可苏音却总觉得他唇畔的笑意带着淡淡的哀伤。她知道，失去至亲的痛苦是没有这么快平息的，所以她给他加倍的爱与关怀。

有一个周五，苏音突然对林沐晨说：“师兄，app有好多用户留言，说是想听中国各大旅行胜地的介绍呢，我们要不要推出一个风景剪辑的栏目，特别介绍各地的美景呀？”

其实，她有自己的私心在里面，她听说旅行可以让人心情愉悦，她想通过对这些美景的介绍，让师兄变得开心一些。

林沐晨清浅一笑，窗外细碎的阳光撒到他的眼睛里，他柔声道：“好呀，依你。”眼神里的宠溺像极了以前。

苏音录制的第一个录音推送便是厦门的鼓浪屿。在靠近天涯海角的地方，有这样一座被大海温柔拥抱着的岛屿，岛上一年四季都有绿植，虽然不大，却温暖而让人安心。

录制结束，苏音犹豫许久，终于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师兄，我刚刚来的时候，你说过，我是协会里的国宝级成员，有什么要求你都尽量满足，这话还算数吗？”

林沐晨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似在揣测她的心思。不多时，他眼尾带了浅浅的笑意：“我说过，我言而有信。”

苏音眼含期待：“我想去鼓浪屿。”

林沐晨揉揉她的头发，“你想什么时候去，我给你订机票。”

苏音摇头，眼神倔强：“我想师兄和我一起去。”

林沐晨沉默了。

苏音在心里一秒一秒地数，每一秒似乎都无限漫长。终于，在数到第十秒的时候，他叹口气，轻声道：“好。”

他这才意识到，他从未拒绝过苏音的任何要求，合理的不合理的，简单的复杂的，都从没有过。

Chapter 7

“后來，你们在鼓浪屿在一起了，对不对？”江沐清面前的提拉米苏被他搅得稀碎，他垂下头，不似开始时那般活泼，似乎被苏音的故事所感染了。

苏音轻轻点头，声音似有些不真实：“我们每年来鼓浪屿两次，夏天和冬天，每次都会来这家咖啡馆喝伯爵奶茶。其实奶茶已经很甜了，但是我还是喜欢加一包砂糖，他每次都不会忘记替我加……”

回忆流溯到最初登岛的那几天，林沐晨带着苏音走遍了鼓浪屿的每一寸土地，逛了每一家装潢精致文艺的铺子，吃了所有有名的美食。

离开前那天晚上，他们一起环岛漫步，隔着茫茫的江水，对面亮着灯的双子塔越过浓郁的夜色映入眼帘。

林沐晨茫然看着对面的夜景，许久，他轻声道：“苏音。你看，那两座塔看起来很近，其实距离却很远，永远都不能走到一起。”

苏音沉吟片刻，语气坚定：“但至少，此时此刻，我们看到的它们是在一起的，是互相拥抱的，师兄，你能看到吗？”

林沐晨没有说话。

不一会儿，苏音突然感觉背后一暖，那种温暖由远及近，最后将她整个人裹在其中，像要把她融进身体里。

林沐晨贴着她的耳畔，用哀伤又无可奈何的声音轻声耳语：“苏音，请原谅我。”

从记忆之中抽离出来，伯爵奶茶已经凉了。苏音不知道江沐清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目光空洞地端起凉透了的奶茶，一口灌下去。

泪水从她眼眶滑下来，她懒得去擦。真奇怪，明明加了那么多糖，为什么却还是这么苦，甜不起来呢？

苏音离开鼓浪屿的前一天晚上，岛上下了小雨。她默默走进雨幕，安静地环岛漫步，最后在当初她和林沐晨一起看双子塔的地方停下来。

她怔怔看着远方，眼神不悲不喜。雨水顺着她的发丝滑到脸颊，雷声突然翻滚起来，雨越下越大了。

不知什么时候，一把伞悬在了她的头顶，身后传来少年低沉的呼吸声。

她走出雨伞，张开手臂，仰起头任漫天雨水落在脸上。半晌，她突然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她闭起眼睛，感受着似曾相识的温暖，泪水混杂着雨水滚落下来。她贪婪地向后靠近，想要索取更多的温暖。身后的少年收紧手臂，将她紧紧拥在怀里。

她突然低低哭起来，慢慢地，她不再压抑胸腔中堆积已久的情绪，抽泣转变成嚎啕大哭。

雨时大时小，却似乎永不停歇。不知过了多久，苏音声音带着哽咽，轻声道：“林沐晨，我原谅你了。”

少年的手臂一僵，他猛地抬起头，不让眼泪掉下来。

Chapter 8

那天，江沐清送苏音回客栈。他转身离开时，突然听到身后的声音：“沐清，你哥哥……他有什么东西留给我吗？”

江沐清转过身，脸上带着来不及掩饰的错愕：“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苏音勉强一笑：“师兄说过，他有个很可爱的弟弟，他随父姓，弟弟随母姓。你眉眼间与他那么相像，哪有那么多的巧合。”

江沐清抿唇，顿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叙述那段尘封已久的往事：“我们家族有抑郁症的遗传病史，哥哥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几天焦躁抑郁的时候。直到有一天，他跟我说，他遇到一个天使一般的女孩，每当他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笑脸，他就感觉整个人的心情都平静下来了。所以他拼命想要靠近那个女孩，你的一点一滴，他讲起来，都是带着笑的……”

苏音将头别到另一边，强忍住眼泪。

江沐清继续道：“大二那年，妈妈因为抑郁症自杀，这件事对哥哥的刺激很大，从那时候开始，他的抑郁症就有加重的趋势，后来，他实在无法正常地生活，所以只能忍痛离开你。爸爸带他到国外去治疗，本来情况有一些好转，他是想要回来找你的，但是在回国的前一天，病情反复，他突然喝安眠药……”

江沐清忍著哽咽，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药瓶递给苏音：“苏音姐，哥哥曾说，你就是医他的药。”

苏音接过药瓶，想着林沐晨每次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喝药时的绝望和痛苦，突然心如刀绞：“可是，我最终还是没能医好他……”

江沐清抱了一下苏音：“姐，你寄到哥哥出租屋的明信片，房东辗转寄给我，我都收到了。连续五年，你放不下，哥哥即使走也不会安心的。所以我来告诉你，以前的事，你都忘记吧，哥哥今生遇到你，已经很幸运……他走得很安详。”说到最后，他终是没忍住，泪流满面。

苏音抬头看了看雨后皎洁的月色，声音柔软却坚定：“沐清，关于他的一点一滴，我永远不忘。”

从第一次到林沐晨的家里无意间看到他抗抑郁药的药瓶，苏音就知道，这样温柔的师兄心里藏着旁人难以理解的伤痛。她什么都不多问，只想尽自己的努力给他更多一点、再多一点的爱和关怀。她想尽办法想带他走出阴暗的泥淖，但最后还是失败了。

这么多年，林沐晨杳无音信，她想过最坏的可能性，只是不愿意去相信。她固执地给他的出租屋寄送明信片，期待有一天他会突然笑着出现在她面前，直到见到江沐清。

少年总是笑盈盈的，眼底却总藏着欲言又止的哀伤。那一刻，她知道，她心底深处那个最温柔的男孩子，真的永远离她而去了。

尾声

苏音仍然每年到鼓浪屿两次，只是不再寄明信片了。她将想说的话存到漂流瓶里，随着起伏的浪潮送到遥远的、她抵达不了的地方。

林沐晨曾说，请原谅我。

苏音知道，他是想让她原谅他无法负责到底却又那般情不自禁。

看着最远处的浪潮逐渐消失在视线里，苏音默念：林沐晨，我原谅你了。只是遗憾，此后余生，这座岛，再没人陪我一起登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