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窗户上的冰凌互相交叠,冬天的手,是透明的万花筒,旋转着所有入睡的人。雪花落在山坡上栖息,大川和群山斑驳了黄色和白色,风把掌心紧贴那些冰凉的枝叶,荧光的倒影漂浮在阳光里,细细水流从季节边缘流下来……北风,喊来一场又一场经久不衰的雪,旧年留下了最后的礼物。
一年的最后一天,是用体温化开的,怡人的室内温度,即使临睡前的窑洞热气回旋,每个早晨醒来的孩子依然会有苹果似的腮上红晕。新衣服搭在炕栏边,突然涌来的喜悦伴随着短暂的困意,和院子里的猫一起,一跃而起。玻璃上残留下来薄薄的冰片,周身是贴着红纸的圆满图案,仿佛春天还未到来,百花就绽于眼前,所有庆祝也都秘密地印建于白天与黑夜之间。
生活的大多数,我们都是居住在玻璃罩里飞蛾,胆怯又莽撞。光明里的安全,让我们忽略了危险的存在,冷空气和冷风会使阳光改变方向,然后照耀大地,就像魔兽的黑舌头舔进泥里,僵硬的骨骸,消失得一点儿不留痕迹。冬月比任何一月更集中了毁灭和再生的可能,枝头融雪,水面结冰,人人添捡着柴枝,在自家的火边取暖,持续上升的热度使一年的疲劳变得饱和、透亮而明澈。即使有所困惑,有些孤苦,也可以忍耐,仿佛火终将来到寂寞的身体,焚烧皮肉之下乏味的灵魂。灰烬衬托下,时间的脸生动起来。我们能否抵御寒冷,然后在漫无际涯的放逐中任劳任怨,并生生不息?
即使汗水灼伤土地,命运没有及时松手,赶路回乡的脚步仍会蔓延到熟悉又陌生的黄土梁上……北方孩子以远走的形式终身保留了对故乡的思念,他们喜欢背上厚厚的铺盖,翻越一山高过一山的倔强,亲手点燃呲呲作响的理想引线,把同样厚实的高原扛在肩上,在茫茫白雪中放飞火的风筝。
无边的火,靠近一年中最值得期待的节日,爆竹的纸屑像落了的花瓣,像星星点点映在雪地,那样不顾采花人举着灯笼,洒下走动在白色衬底中瞬间的火焰。灯盏不眠,人间的礼花终夜不败,谁会埋葬自己的花季,倚在云端,再唱那一曲葬花的歌。冷空气里,瞬间冻硬的礼花,使黑暗闪闪发光。那么,就让年终亮起的星光,施放这一场盛大的洁白焰火,回乡的人站在雪地之间,丈量突然定格的大雪天,而雪,就是火的最初模样。
走在深处不熄的火里,我梦想着长出一双永远置身幻觉的眼睛,预言赐福,预言祸殃。把一年中最真诚的祈求,分享给每个心里都堆着火苗的人,磕头、上香、烧纸钱,缄无一语地流泪。是的,火,让节日出奇的醒目。而这一场盛大的纵火仪式,从未落幕。只有时间忽然紧凑起来。
元旦
那些喜悦的数字像精灵一样被赋予了神气,这一天,红色,成为庆贺的标志。集市糖纸里包裹的甜,使我们暂且忘记酸菜缸内颗粒粗大的盐,热闹是低沉音乐中突然停顿的部分,是经锄头打磨后从尘垢中露出的一块银子般的光亮。元旦其实不过是某个平庸的日子因为期盼而生发的繁荣,如同新的首领被拥戴,神圣责任的光辉使他的面孔突然与众不同,甚至显出几分神迹。这一天我们为自己编造神话,至于平时忙忙碌碌,各怀心事的习惯,终于在这一天,重新释怀,并深深祝福。这是一种由于相互靠近而产生的暖意,也会因彼此的远离而消失,所以备受珍惜。团聚承载欢乐,并保持着欢乐短暂的本质……总有人不知道要怎样面对伏笔深藏的一年,只能饶有兴趣地推测它留下多少记忆,在逐渐浓郁的节日气氛里继续单薄丰收。而孩子们整日围在烟熏火燎灶台旁,踮着脚许愿。
“寸金难买寸光阴。”过年,提醒我一个重要的词:时间。时间总是空气一样在弥漫中消逝,为我们所忽略。缩短时线,有一天我可以凭借直觉捞取坠入水中的那把剑,却取不出曾经滑落剑鞘的细腻波纹。货架上,排列着封闭开口的食品盒,各色交错的包装中商标裸露出来,过路的猫狗能否帮助我们清除分辨吝啬和贪婪,反复挑選的商品,被节日定期出售。时间代替匿名的命运,安排万事万物行走的路线,病入膏肓的村庄流露久违的苍白,进城务工不能缓解骨血中的干涸,欲望在通过一条年货小巷时被缩小。事实上我们缺乏对待一切的耐心,包括时间,所以,有人迷惘,蜻蜓点水一样从日子上浮掠而过,有人不断沉溺,在疾病、激情、忏悔的循环之中寻求生机。年份的节奏需要适当的缓冲和调适,于是节日出现,一个必要的休止符,让不同层次的人能在同一时间举杯共舞。有如候鸟结伴穿过田野,在高处加速被风吹鼓,却又在被仰望的高度,各奔东西。
节日的每分每秒都曾被孤单装饰。那些敲打窗户的树枝,若有若无的脚步,闭上眼帘依然能够贴近的脸庞,就像皮肤让皱纹有了归属,感人的简陋夜晚,甚至比被光线穿透的白昼更将我们照耀,好像年龄被锁在时间的门内。尽管我也习惯摸黑返回梦境,问候远远近近老去的朋友,习惯那一张张陌生的脸,聚拢的惊愕,就像他们习惯我的单调。
灯笼压低屋檐,一条神魔的背影缓缓隆起,钟鸣是绝情的执行者,在跨年夜让人有所等待。
饺子
美好的食物跟随着节日来到舌头。盘中盛着水果,锅里烧开井水,案板上排列着饱满的肉馅饺子,原本空空荡荡的坚果盒放满瓜子和酥糖,小孩子从作业和家长的训斥中解救出来,为所欲为。
磨刀霍霍向猪羊。猪肉,肉馅饺子的主心骨。杀猪匠抓住猪的四条腿,用结实的绳子捆绑好,平日里乖巧的它们开始蠢蠢欲动。眼睛里透露着紧张、不安,继而变得惊恐,来回跑动着并不停地发出笨的声音以示警告,来阻止生人靠近。望着眼前突然冒出的几个陌生且虎视眈眈的人,它们比人类更早感受到了生存法则这种必要的威胁。很显然,智商高低并不会在致命时刻影响动物的安全意识,哪怕在高贵的人类面前。果然,杀猪匠瞅准机会,按住猪头,一刀捅进脖子,放净了血,凄厉的惨叫也慢慢由大变小,最后无声无息……彼时,灶塘的柴火尽职地舔着锅底,噼噼啪啪的声音交混着连皮带肉的羞愧,煮熟的清水,因为这灾难般的大火,浑身震颤。
夕阳用肩膀驮起大山的野餐,灯苗搬移着整个村庄,血红进入口腔的秘密粮仓,每年总有几个傍晚,刀光使黄昏起了变化,增加了我们的敏锐性。
葱,是深秋储下的。葱的冬眠,看似平常,可是进了温暖的室内,把它扔在墙角,一夜之间,就能缓过气来,又过几天,它居然生出翠绿的嫩芽,冻葱变成水灵灵的鲜葱。至于芹菜,它也来自菜园,不过它与葱不同,芹菜秋天时割下来打捆,下到自制的菜窖里。两三米深的菜窖,储藏着土豆、萝卜、大白菜等越冬蔬菜,芹菜和它们同呼吸共命运。尽管芹菜没有好的耐性,叶片也很快会萎黄,幸而它的茎,还没有完全失去水分,仍然能做馅料。
大部分事物得以保存,古老的储存技艺,在制鲜的同时,还能塑造出新鲜食材难以比拟的醇厚。橘皮、果壳随手扔进火塘,它们和树枝一样含有丰富的植物油脂,在无法充分燃烧的情况下,化成为小的颗粒,日积月累、慢慢渗透,仿佛一团团风姿各异的云霞,从烟囱飘逸而出,让人恍惚生出“大漠孤烟直”的感慨。
朱门狗肉臭,路有冻死骨,自古便有贫富差距之别。对于旧时的穷苦人来说,往往只有在年节的时候才能吃到肉,故称为“年肉”,是因为肉本身就代表着富裕。他们平时节省开销,节省着副食本上的粮油用量,似乎就是为了积攒下来留待重要的日子加以挥霍。
人间烟火里煎炸的香味,格外丰富。炸丸子、炸酥排、炸油糕、炸带鱼……洗好食材,备足料香,承受数着炸丸子麻烦。白菜,猪肉,葱姜,剁碎放盐,用勺子团成圆球,在干面盘里打几个滚,一颗一颗放入调好的面糊盆里,包裹充足,再一个一个下到半锅热油里,炸得变成焦黄色表面变硬了,便可以出锅。顺手一块黄灿的油糕,从长腿筷上跳开,软乎乎喧腾腾的,咬一口,嚼一嚼,脆香软糯,立即蔓延到全身的每一个细胞,让陷入各种味道的牙齿幸福粘连。
窗外的声声响动,打搅了我们一年的安静,一阵一阵五彩的光波浮夸而无意义,来年祥和的烟火气息都氤氲在此,就像牙齿咬碎云朵的外壳,每个人记忆中都有一脉烛火,让人心有所念。“肥猪满圈”的条幅,张贴到猪圈围栏上的那天,事实猪已毙命,圈里空空荡荡,粪便腐烂,果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是它们无法逃脱的宿命。
一亩三分田成就人间饱暖,白花花的面粉和泥泞山路慢慢黏合,仿佛离散的骨肉再次相连,逝去的记忆返回梦境。谁的节日,谁的灾难?黏稠的血液渐渐洇开,将小院映照得一片通红。
高原之舞
当大自然被人们以一种信念感化时,它就有了生动的能力。这种信念变成各种仪式,或者演化成不同的符号,进入我们的生活。年过,沿着乡间土路,走进陕北的山山峁茆,顺着山根小道,爬上高原的坡坡洼洼,一股浓烈的夹杂着世俗喜气就会扑面而来,就会顿消这块父辈留下来的土地荒漠的前身……
秧歌,这种具有宗教性的舞蹈,在人们的辛勤劳作的本性和奔放豪迈的性情中,日益茁壮。尽管朴实的农人把世俗功利的需求压在心底,但希望神灵满足精神的依托和物质的富足的愿望,从未停止。
好日子离我们渐行渐近时,人们的交谈中涉及未来的话题越来越多,对于逐渐变老的一代人,怀念的思绪还徜徉在那缺衣少食的少年时期,似乎那里的醇厚年味,能穿越高科技的镜头,对焦早已成为珍藏在心底里的情结。
作为年味里的重要“佐料”。“闹秧歌”这一种古老淳朴的娱乐方式,“闹”得高原涂红抹粉,庄稼长势茂密,忽然变得宽松的时间,包容了地域标签里一支冒失的队伍,他们拿出沉寂一年的锣鼓家伙,邀几位老练的秧歌把式,在平阔的山巅画出年月风流。绸扇、拐杖、烟袋的精心搭配,满足了传统秧歌特有的高贵。
一切浸在欢乐的气氛里,农村较之城市更贴近生态和原始,贴近学问和命理。卷席筒、蛇蜕皮、五星阵、八卦形……充满泥土气息,充满方言味的雅韵,紧接着是不可反驳的信心和信仰。强弱顿挫的“长流水”鼓点响起时,牛羊归圈,五谷入仓的神旨即示意拓荒。这时人们全神贯注的聆听云雨的终极对决,打击、降落、破碎之音,叫醒了沟前山后的每一寸土地。因此,对歌、踩点的感性劳作,是生发在黄土高原的一种新的精神农作物。
正月,灯的俘虏。宽敞的空地高粱杆刻意倒栽,夜降临时点灯,色彩斑斓,光影相间,正方形的一个城郭,整体呈现。眼前的九座小城,装着一年的365日。间距一米的街道,进出都是单行,城内蜿蜒曲折、错综复杂,进去的人虽然所处的不在同一个小城但往往有着擦肩而过的缘分。是了,面前没路可走,山穷水尽,转眼却能峰回路转、畅通无阻。难怪那么多人非要争夺,这本是空城的空城。
我们活着的讲究很多,要七情六欲,要生死轮回。虽然好像是迷信,但祖宗传下来保命方法,总有它不可忤逆的某一方面,供奉神灵、跪拜祈福,有人心诚,有人心慌,站在新旧相悖的高原,秧歌仅仅好看是不够的。
雪
雪在继续。山河一片萧索,到处都显得寂寥。地上已积了厚厚一层,说明从昨夜就开始了。雪悄悄绕过梦境,使梦境中,叶脉般纤细又交错的小径能够通往黎明,把水分深扎与大地,旧年的光阴,在岁月的翻阅中,一再散失。浑身虽血液凝固,内心暖意早已盛满了外溢,站在记忆的门前,孤独,像一场纯美月光掩藏在夜色里,青涩从不轻易显露,当一段失弦的樂章,永远停顿在昨日,遗落的小鸟,绕开那些灰雾笼罩,在安静的枝叶间,重新找回自己。
再次回去,在冷凄凄的风中,带着对雪的怀想,等待希望迫近。把新一年融入年纪的运算公式中,雪,成为注定被拆解的被除数,回忆,为我们保留了余数中的小小温暖。落雪的时候多么静谧,雪天,暗道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包括悄无声息的寒冷……一场薄雪纷至沓来,一个太阳就见了底。“寒气”与“暖意”的博弈,微乎其微的胜负让我们聪颖。
大地上的枯草裸树正努力的孕育着芽苞,日长夜短的时日在无声有力的交替。非常缓慢,非常轻,天空低下来,内心的岛屿浮在看不见的云中间,静静地等待,北方的雪化成南国的雨,湿润那些土地里不愿冬眠的秘密。在不增加光线的重量里,雪,剔除了往事阴影使生活具有失重的轻盈。空中关切的目光,宛如一道柔软厚实的墙,将年、月、日悄悄围拢,杯中的茶和枕上的梦,都是新的。只有微凉的手,碰触面颊的吻,被赐福者几乎并未察觉……一个吻,只消融了自己,只有学雪,对离开的脚印和它们前来时一样珍惜。
阳光递过来的向日葵,终于绽开,幸福的颜色,把小屋撑得满满,冬天适合讲述童话,因为雪和童话相仿,都透明,晶莹,钻石一样闪亮,开花一样短暂又无声。童话终将远离奔忙中的大人,就像雪终将融化。城市的词语和标点,总是如此令人忧伤,我们的灵魂被先行占领,我们的身体停止发育,汗水穿透钢筋写诗,一匹追风的白马奔跑在最热闹的街,治愈隆冬的迟缓。
雪总是很恬静,在发梢上降落又消融,它的能量在回忆中比真实中更持久,像饼干上几粒白砂糖,安慰每一个大人流失的天真。我们寂寞了一春一夏又一秋,将节日播种,又浇灌了一朝一夕又一天,把日头藏起,越是向往着冷暖人间,越是要学着庸俗。而此时,只剩田野张望昏黄的天空,路边的积雪,好像站得更高了。
河流瘦小下去,有时比我们的想像更小。田埂子上的野草屏住呼吸,时间在笑,村庄依旧诉说着不眠不休的辛酸,听话的麦子借来最后一片雪的勇气,等待春风牵起燕子的呢喃,然后汇集在田野里歌唱,不眠不休。
人们把视线笃定地投向天空,一个晶莹剔透毫无纤尘的世界,剔透和高雅。历经漫长沉思后的雪,拥抱了河流田野,凝望着黄土高原逐渐丰满的胴体,掩盖了庄稼收获后裸露的坎坷,覆盖了冬天萧瑟的没有生机的枯黄,仿佛灵魂得到了一次洗涤和净化。
雪,一定知道飘落在这个世界的命运,就像人从不拾捡发霉的树枝。我们拥有悠远情愫的迷离,比迷离更远的却是雪落的韵律,而那似轻烟般摇曳的雪花,完成一生从天而降,落地成殇的使命后,终会留给我们一大片思念的空间。
年,之所以让人如此重视,是因为它有着一种包罗万象且极具民俗特色的仪式感。从小年开始到大年三十,每一天都有着实质性的安排,也相应地蕴含着一定的寓意。天上有雪花、地上有烟花,是憧憬洋溢在脸上,汗水挥洒在泥里,是陕北人恪守了几辈子的守望。而今,蒙尘的时光之镜变得清澈,瑞雪再次赋予我们纯洁,在成长故事迂回的章节里,生命在颠沛里涂抹诗意,那些已发黄的色彩,被重新过滤、着色,宛如春回大地。
栏目责编:萧 忆
刘谷雨,1991年出生,籍贯延安,作品发表于《延河》《地火》《延安文学》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