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倩
人到中年,我愈发懂得,孤独是本质,漂泊是宿命,在路上是生命常态。余华的最新长篇小说《文城》,就是讲述了一个外乡人在路上寻找的故事,也是他与身边人命运的交集。一气读完,手不释卷,不得不感叹,余华是最会讲故事的高手、最会刻画心灵的捕手、最擅长勘探人性的老手。
小说上溯至《活着》之前的清末年代,自然灾害与匪祸动乱交加,更加荒蛮残酷;时间和地理跨度大,呈现气象大,比过去作品发生很多新变化,这种新变化既有艺术的穿透力和审美力,也有浪漫主义与英雄主义浓墨重彩,如文学评论家丁帆评说,“从庚子到辛丑,一百二十年前的一幕人生的悲剧烛照映衬着一百二十年后的人类大悲剧。”
毫无疑问,小说“男一号”是林祥福,从他身上可见福贵的影子,读完后会产生“福贵归来”的精神共鸣,只不过,林祥福比福贵要幸运很多,他失去了妻子,却收获女儿,坐拥476亩田地和家产。余华最是擅长用朴实无华的语言讲述动人心魄的故事。《文城》也不例外,我能够切身感受到作者的精神飞升和人物的“改头换面”,他采取“正篇+补篇”的谋篇构局,于补篇中揭开答案,就像“砰”的一声响,亲手打开人性盲盒,林祥福与苦苦寻找的女人,在十七年后以另一种方式“重逢”,叫人直慨叹命运的诡异。
如果把小说比作一座大房子,从正厅、客厅、卧室、侧门进入,分别对应不同的感受。以女性视角为例,可以读出林祥福与三个女人的情感纠葛,对小美是至痛,与李美莲是感恩,与翠萍是一夜情。当然,《文城》无论从哪种方式进入,都会感受到一种庞大的历史感和道义感,道义也是爱,这种爱是大地的如歌如泣,亦是时代的悲壮挽歌。林祥福从黄河岸边来到南方小镇,牵着毛驴,背着孩子,是“一个身上披戴雪花,头发和胡子遮住脸庞的男人,有着垂柳似的谦卑和田地般的沉默寡言”,他出生北方地主之家,5岁时父亲去世,19岁母亲去世,与管家田大和四个儿子过活。一对自称兄妹的男女前来借住,女子叫小美,男子叫阿强,从此改写了他的命运轨迹。
小美是当之无愧的“女一号”,她与林祥福成婚后两次逃跑,第一次逃跑带走很多铜板和金条,回来生下女儿后再次逃跑。林祥福带着女儿踏上寻找小美的漫漫征程。他的寻找之路,载着痛失爱情忧伤、女儿失而复得、情欲饱受煎熬、清末剿匪劫难、挺身而出丧命,他在给匪张一斧送赎金营救顾益民时被杀,远在上海读书的女儿林百家并不知道这一切。
延续以往的叙事策略和精神底色,余华在小说中多次写到人物的“死”,如果说这次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更加凸显悲剧性和历史性,如鲁迅先生所说,“悲剧就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余华的精妙之处在于,一边毁灭给人看,一边给人找寄托——自然的帮助、大地的托举,这样不至于使人物走向绝境;另一方面,悲剧的内核是诗,是歌,如诗如泣。这一点在林祥福身上着墨较多。他过黄河不能带毛驴,他忍痛割爱卖給驿站男子,并买来精料最后一次喂它,深情与毛驴话别;去南方寻找小美的路上,女儿被龙卷风刮走,仰仗树枝的托举逃过一劫,“这个北方农民对土地有着难以言传的依恋,就像婴儿对母亲怀抱的依恋一样……”流传出浓浓的乡愁与眷恋。
文城是虚构的地方,也是精神原乡。与其追问“文城”在哪里,不如说“文城”就在每个人的心中。“他人即命运”,在人类的孤独语境中,每个人都是殊途同归:小美欺骗了林,又逃避为人母的责任,最终没有逃过命运制裁,没有逃过因果轮回,17年前与阿强和女佣冻死在广场上。
“人生就是自己的往事和他人的序章”。《文城》一时间成为朋友圈的社交话题,源自一种集体精神饥渴或心灵无所安放。这本书是余华重新认识自己的一份礼物,也是他带给读者“以痛止痛”的灵魂良药——让我们懂得,在看清了命运真相之后,依然主动选择,热爱生活,想当初,林祥福背着女儿第一次来到溪镇,“陈永良见到的不是一个从灾难里走来的人,在霞光里走来的是一个欢欣的父亲。”这是对我们的最大启示——每个生命都值得被祝福,所有命运都是上帝的馈赠,因此,更加用力的活着,就是最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