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词的文本解读(五)

2021-05-28 11:42钟振振
古典文学知识 2021年3期

一、 岁改青阳犹建子,月书周正再逢寅

网友殳且问:钟老师,叨扰了。明人张宇初《丙子初度》诗曰:“平生驹隙复初辰,林壑春生水木邻。岁改青阳犹建子,月书周正再逢寅。九皋鹤韵惭孤阕,五夜龙光惜鲙纶。浪说彭殇俱瞬息,白云苍足天真。”请问“岁改青阳犹建子,月书周正再逢寅”二句如何理解?

钟振振答:殳且网友,这首诗的题目是《丙子初度》,“丙子”即明太祖洪武二十九年(1396),这一年是丙子年。“初度”即生日。“岁改青阳犹建子,月书周正再逢寅”二句,是说自己的生日在哪一天。

我们今天过生日,多已统一用公历了。如果您是1月1日生人,那么每年的生日都是元旦,没有任何变化,也就没有必要作特别交代。但古人纪年、纪月、纪日,花样就比较多。纪年,或用皇帝的某个年号加序数,如唐太宗贞观元年、宋太祖建隆二年、明太祖洪武三年等;或用天干地支,如甲子年、乙丑年、丙寅年等。纪月,或用序数,如正月、二月、三月等;或用地支,如子月、丑月、寅月等。纪日,或用序数,如初一日、初二日、初三日等;或用天干地支,如甲子日、乙丑日、丙寅日等。此外,还有五花八门的一些特殊标示法。因此,具体到某人某年的生日,有可能产生某些特别的趣味,故不妨写到诗里来。

张宇初此诗之所以特别交代自己的生日,正是因为他这一年的生日,具备了两个有趣的巧合。

其一,子年子月。所謂“子年”,不用多说,诗题已经交代这是“丙子”年。“子月”,则须费一番口舌。“子月”是十一月。但上古诸朝的历法各不相同,夏历(或曰“夏正”)是以“寅月”,亦即春正月,为一年之首,谓之“建寅”;周历(或曰“周正”)则以“子月”,亦即冬十一月,为一年之首,谓之“建子”。也就是说,夏历的“正月”(一月、寅月)与周历的“正月”(十一月、子月),名同而实不同。张宇初的生日,本在夏历的“正月”,即“建寅”之月。但如果不考虑实际的月份,只考虑名义上的月份,那么按照周历的“正月”来书写,也不妨说“建子”之月。

其二,寅月寅日。“寅月”,即夏历的正月,上文已作交代,不用多说。“寅日”,则须花点功夫来考证。明人涂山《明政统宗》卷五记载:“丙子洪武二十九年春正月庚申朔,以门克新为礼部尚书。”“朔”,指夏历每个月的第一天。“丙子洪武二十九年春正月庚申朔”,表明“洪武二十九年”的正月初一日是庚申日。据此推算,则初二日为辛酉日,初三日为壬戌日,初四日为癸亥日,初五日为甲子日,初六日为乙丑日,初七日为丙寅日,初八日为丁卯日,初九日为戊辰日,初十日为己巳日,十一日为庚午日,十二日为辛未日,十三日为壬申日,十四日为癸酉日,十五日为甲戌日,十六日为乙亥日,十七日为丙子日,十八日为丁丑日,十九日为戊寅日,二十日为己卯日……而张宇初诗曰“再逢寅”,明白告诉我们,他的生日是此月的第二个“寅”日。此月的第一个“寅”日是“丙寅”日,即初七日;第二个“寅”日则是“戊寅”日,即十九日!

说到这里,细心的读者可能会意识到,如按正常的思维逻辑和语言顺序来表述,张宇初的这两句诗本该写成“月书周正犹建子,岁改青阳再逢寅”,语意才更显豁,更能让人看得明白。然而这是七律,要调平仄,故只能将“月书周正”与“犹建子”拆开,分在两句。也好,增加一点阅读难度,或许更能刺激读者“解代数难题”的兴趣。反正“孙行者”“者行孙”“行者孙”,都只是一个孙悟空。

至于“岁改青阳”,是说旧的一年过去,新的一年到来;冬天过去,新春到来。“青阳”即春季的别称。这属于常识,故点到为止。

【附录】明张宇初其人

[明]白云霁《道藏目录详注》卷四《正一部》:“《岘泉集》……无为真人张宇初撰。……其诗中邃而幽远,其文敷腴而典雅,婉丽清新,得天趣自然之妙,可谓兼胜且美矣。”

[明]程通《贞白遗稿》卷二《岘泉集序》:“龙虎嗣汉四十三代天师张真人,神明之胄也。天资超卓,学问渊源。本诸中者,有道德之崇;著于外者,有文章之懿。铨次其平日所作诗文凡若干卷,目《岘泉集》。英华焕发,照耀简编。以言乎诗,则托物写情,优游不迫,得诗人情性之正。以言乎文,则雄奇汪濊,铺叙有法,得古人述作之体。是以海内文人硕士传诵而称美者比比焉。此非真人学通百氏,道贯三才,体用兼该,精诣独得,安能发而为此耶?”

[清]朱彝尊《明诗综》卷八八《张宇初》:“宇初字子璇,广信人。嗣汉四十二代天师,赐号无为真人,有《岘泉集》。王仲缙云:岘泉诗冲邃幽远,篇章翰墨,各极精妙。《静志居诗话》:古今诗僧,传者不少,黄冠率寥寂无闻。唐惟上官仪、吴筠、曹唐稍能诗,然仪、唐皆不终于黄冠,则不得以黄冠目之矣。惟元时道教特盛,所称丘、刘、谭、马、郝、王、孙七真者,大半有集。迄于至正,如张雨伯雨、马臻志道,是皆轶伦之才。明初仅张宇初、余善二人无戾风雅己尔,余皆卑卑,鲜足当诗人之目。”

[清]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集部》二三《别集类》二三:“《岘泉集》四卷,明张宇初撰。宇初字子璇,贵溪人。张道陵四十三世孙。洪武十年,袭掌道教。永乐八年卒。《明史·方技传》附见其父正常传中,称其建文时尝坐不法夺印诰,成祖即位,复之。又称其尝受道法于长春真人刘渊然,后与渊然不协,互相诋讦。其人品颇不纯粹,然其文章乃斐然可观。”

二、 声偶椒杨合,光还鼎鹤陵

诗友知畏斋问:钟教授您好!清人张穆诗《有强以杨忠愍雁迹属题者为举旧闻告之二首》其二曰:“舟泊焦山尾,寻幽试一登。禅房开锦帙,老笔宛枯藤。声偶椒杨合,光还鼎鹤陵。却观赠狱吏,墨采未飞腾。”我知道“焦山”在今江苏省镇江市东北长江中。请问,“声偶”是指诗文中字词音节的对偶吗?“光还鼎鹤陵”是什么意思?“飞腾”可不可理解为“高超”?

钟振振答:知畏斋诗友,前些天,我已指出过,张穆此诗题中的“雁迹”,即“赝迹”,指明代忠烈之臣杨继盛手书墨迹的赝品。诗题是说:有人误以杨继盛手书墨迹的赝品为真迹,非要张穆为之题诗不可,张穆便举自己过去的见闻,直言不讳地告诉他,这是假的!

为什么要重复这两点?因为,它们是准确解读此诗的前提。此诗所举,正是张穆过去游焦山,得见杨继盛手书真迹的一段经历。

“舟泊焦山尾,寻幽试一登”,是说自己登焦山。

“禅房开锦帙,老笔宛枯藤”,是说在焦山寺的禅房里,当家和尚从锦缎封套里取出一件书法作品,展示给我看;那书法用笔老到,宛如枯藤一般虬曲坚劲。

“声偶椒杨合”,“声偶”不是指诗文中字词音节的对偶。杨继盛《杨忠愍集》卷三有《扬子江望焦山》诗曰:“杨子有心涉扬子,椒山无意合焦山。地灵人杰天然巧,仿佛神游太古间。”焦山寺僧展示的书法作品,当是杨继盛手书此诗。长江自今南京以下直至入海口,别称“扬子江”(镇江焦山,就屹立于扬子江中);继盛姓杨,按古人称谓习惯,可称“杨子”,正与江名谐音。而其号“椒山”,亦与“焦山”谐音。故此句意为:“焦山”“扬子(江)”,字声偶与“椒山”“杨子”相合。

“光还鼎鹤陵”,“鼎鹤”指焦山的两件古代书法珍品:《周鼎铭》与《瘗鹤铭》。“陵”同“凌”,动词,为“侵凌”“凌犯”之义。“光还鼎鹤陵”,是说:这书法作品的光华更直逼《周鼎铭》与《瘗鹤铭》。当然,由于杨继盛是著名的忠烈之士,这里明显带有“书以人重”的感情色彩。

“却观赠狱吏,墨采未飞腾”,“却观”,即“反观”,回过头来看。“赠狱吏”,题赠狱吏之作,即诗题中之所谓“杨忠愍雁迹”。为什么张穆判定它是赝品?因为它“墨采未飞腾”——笔墨没有飞腾的气势!由于张穆看到过杨继盛手书的真迹“老笔宛枯藤”“光还鼎鹤陵”,有比较,自然能鉴别。“飞腾”,这里用的是它的本义,形象而有动态感。引申而释作“高超”,反而嫌“隔”了。

清人焦山诗词,每將周鼎或其铭与《瘗鹤铭》并提。如陈樽《古衡山房诗集》卷九《重渡扬子江》:“京口空传瘗鹤铭,海云谁铸焦山鼎。”梁章钜《退庵诗存》卷一五《自金山放船至焦山用坡公韵》:“虫书急寻南仲鼎,鹤铭难问华阳龛。”李赓芸《稻香吟馆集》诗稿卷五《渡江》:“西不见岷峡,东不见沧溟。眼前惟见金与焦,两山终古长青青。……金山之泉有中泠,焦山鼎与瘗鹤铭。”何绍基《东洲草堂诗余》《金缕曲·自题瘗鹤铭全拓本》自注:“戊午春仲乔鹤侪觞我于焦山,周鼎鹤铭,幸俱无恙。”吴昌硕《缶庐诗》卷一《焦山》:“周鼎考无专,鹤铭辨真逸。”陈夔龙《松寿堂诗钞》卷三《癸卯新正五日大兄寄示客腊游焦山诗作妒游篇奉酬仍用坡公韵》:“周鼎鹤铭未剥蚀,留为后人资清谈。”皆是其例,可以参看。

【附记】

(一) 据清人记载,焦山寺确实藏有杨继盛手书真迹。

王士禄《焦山古鼎歌》曰:“山头尚有椒山诗,三尺古碑墨光错。只字重于神禹金,犹向山林辟不若。”其“山头尚有椒山诗”句后自注曰:“山顶有椒山过访唐应德诗刻,所云‘杨子怀人渡扬子者也。”(见清人倪涛《六艺之一录》卷三《金器款识》三)钟按:“杨子怀人渡扬子”诗,《杨忠愍集》无之。然焦山既有碑刻,则其手书真迹或即藏于此。

宝廷《偶斋诗草》外集卷三《焦山歌》曰:“高轩藏书标仰止,忠魂绕卷血满纸。”自注曰:“焦山仰止轩,奉杨忠愍主。忠愍墨迹二卷,现存山中。”钟按:“奉杨忠愍主”,即供奉杨继盛的神主牌位。

(二) 焦山摩崖石刻《瘗鹤铭》,知之者众,此不赘言。焦山周鼎,今下落不明,或谓毁于抗日战争时期。今仅有鼎铭拓本传世。兹选录清人相关文献如下,供读者参考。

王士禛《池北偶谈》卷一九《焦山鼎诗》:“焦山海云堂有古鼎一,高一尺三寸二分,腹径一尺五寸八分,口径一尺四寸五分,耳高三寸,阔四寸二分,足六寸一分,深八寸二分。腹有铭。……鼎故京口某公家物,分宜枋国时,闻此鼎,欲之。某公不即献,因嫁祸焉。鼎遂入严氏。严氏败,鼎复归江南,因置焦山寺中。”钟按:“京口”即镇江之别名。“分宜”,明代大奸臣严嵩,江西分宜人。“枋国”,当政。

赵宏恩《(乾隆)江南通志》卷三二《舆地志》:“周鼎,在丹徒县焦山。大逾斗,古色陆离。传是魏氏所藏。明严嵩当国,索之不得,将罪之。嵩败,得免。魏氏遂以鼎送焦山。鼎内有铭篆,古莫能识。国朝王士祯游此,属新安程邃译出,勒诸石。……何洯《周鼎记》:是鼎也,已历二千余年矣。……篆铭凡十行,其六行行九字,有四行者行十字,字共九十有四焉。司勋王西樵、邑宰邹西齐相继译之,知为周宣王以锡南仲者,何其历年之久也!”钟按:“司勋王西樵”即清王士禄,号西樵,曾官吏部司勋员外郎。“锡”,赐予。“南仲”,周宣王时的名将。

袁枚《随园随笔》卷一八《焦山周鼎西湖寿亭侯印灵谷寺景阳钟之讹》:“予过焦山,观周鼎,篆文软弱,绿沁浮黯,信其必非三代物也。相传真鼎被严世蕃取去,而以赝者易之。”钟按:“严世蕃”,严嵩之子。

林侗《来斋金石考略》卷上《焦山鼎铭》:“在镇江府焦山寺中。鼎高一尺三寸二分,腹径一尺五寸八分,口径一尺四寸五分,耳高三寸,阔四寸二分,足六寸一分,深八寸二分。铭九十三字,皆古文,蚀一字。外为云雷之形。王西樵先生曰:焦山古鼎一,高可二尺许,腹有铭。韩吏部如石为予言:鼎,故京口某公家物。当分宜枋国时,某公官于朝。分宜闻此鼎,欲之。某公不即献,因嫁祸焉。鼎竟入严氏。严氏之败,鼎复归某公,以祸由鼎作,谓鼎不祥,舍之寺中。郡乘、山志皆载山有周鼎一,而不详所自也。……予丁丑初夏至山寺,谓此鼎必加贵重袭藏。问寺僧藏鼎处,乃引入一陋室,尘土黯然,寥落可叹。近丹徒令邹仪周将鼎铭摹石以传,无复古文之朴雅矣。予所得一纸,乃数十年前故家旧藏,可贵也。”钟按:“郡乘、山志”,谓镇江地方志与焦山志。“丹徒令”,丹徒县令。丹徒县是镇江府治所在。

翁方纲《复初斋文集》卷一五《焦山鼎篆铭考》:“江南焦山鼎,著称二百余年矣。……予少时尝撰《考》一卷,而未见其真拓也。其后,门人谢蕴山守镇江,属其精拓鼎腹字,益信予所考石本之非真矣。然详审鼎腹拓本,实有讹误。及访诸游焦山者,知其铜质古泽,本非真周时器,始悔昔年作此考徒费词说耳。……周时本有此鼎,其文极古,久不存矣。不知何时何人,不知篆法者,妄摹字形于此,重铸一鼎,欲以冒充古物。”又,翁方纲《复初斋诗集》卷六七《偶为儿子说渔洋诗附书焦山鼎歌后非敢云改定也》:“焦山有古鼎,王朱递考援。此鼎赝作耳,何时置祗园。”钟按:“渔洋”,清王士禛号。“王朱”,谓王士禄、王士禛兄弟及朱彝尊。“祗园”,指佛寺。

阮元《研经室集》四集《诗》卷五《置西汉定陶鼎于焦山媵之以诗》自注:“焦山古鼎,王西樵始据韩吏部如石言,为京口某公家物,严分宜夺之。康熙间人竞以为诗歌故实。然自嘉靖以后,明人书集鲜及此说。《天水冰山录》于分宜家物无所不载,古铜器款中,只有古铜鼎二个,共重一百一十四斤,且有盖,并未言及款字。此鼎,一鼎之重已不止百余斤矣。朱竹垞、翁覃溪二君,深于考古者。其焦山鼎诗中,皆不言此事,为其无据也。”钟按:《天水冰山录》,严嵩家被抄财物的登记册。“朱竹垞”,朱彝尊号竹垞。“翁覃溪”即翁方纲,号覃溪。

梁章钜《浪迹丛谈》卷九《焦山鼎铭》:“焦山此鼎,明以前人鲜著之录者。……自国初王西樵士禄,始据韩吏部如石言为京口某公家物,严分宜夺之。严氏败,鼎复归江南某家,以为不祥,舍之焦山寺。康熙间,诗人始竞以此为故实。其实自嘉靖以后,明人诗文集并无此说。《天水冰山录》中备载分宜家物,铜器类只有铜鼎二件,共重一百一十四斤,且有盖,并未言及款字。而今鼎之重已不止百余斤矣。朱竹垞先生及吾师苏斋老人,皆深于考古者。其咏此鼎,皆不言是事。然则分宜一事,尚当以疑案处之也。”钟按:“苏斋”,清翁方纲号。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