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超联“流产”启示录

江澍

2021年4月20日，英国，球迷聚集抗议切尔西加入欧超联赛，门将切赫（中）现身与球迷对话

2021年4月19日，欧洲足坛突如其来的一则消息，掀起了轩然大波：以曼联为代表的12家欧洲顶级豪门，宣布共同成立“欧洲超级联赛”（以下简称“欧超联”）。

这条足球赛事新闻，迅速引起了欧洲乃至世界足坛的一场历史级舆论战。不但欧足联及各参赛俱乐部所在国的足协均旗帜鲜明地表示反对，就连英、法两国领导人约翰逊和马克龙，也罕见地公开批评该计划。同时，欧洲大部分的足球名宿、知名教练及球迷团体，均反对各自俱乐部参与欧超联。

欧洲豪门俱乐部与欧足联及本国足球管理机构之间，一直有利益分配矛盾。但令欧超联创始俱乐部们意外的是，此举激起了广大球迷及球迷组织如此强烈的反对。

迫于巨大的舆论压力，北京时间4月21日，大部分欧超联创始俱乐部都宣布退出该计划，欧超联计划实际上已经流产。

“欧洲超级联赛”由12家欧洲顶级豪门组成

本土化與全球化的相互抵触

足球是—项具有悠久历史的运动。现代足球发源于工业革命时期的英国，在19世纪中后期便开始流行。

最早的足球俱乐部，其实都是业余性质的体育团体，与工会组织、教会及社区俱乐部彼此连接，具有浓厚的平民色彩及社区联谊团体性质。比如，英超联赛中的传统豪门阿森纳足球俱乐部，其前身便是伦敦一家武器制造厂的工人们所创立的球队。

两次世界大战之后，足球运动随着现代社会的变迁继续演变。飞机、现代铁路与电视机的普及，让足球运动开始走出社区辐射到更广大的群体。20世纪八九十年代，国际比赛的影响力如日中天，足球强国的豪门俱乐部，也开始迎来越来越多外国球星的加盟。

直至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足球的商业化、全球化脚步开始加速。信息化特别是互联网及先进通信技术的普及，使足球这项全球最受欢迎的运动，具备了更强的传播能力。

资本嗅到了世界第一运动所蕴含的巨大商机，不断提升参与热情。足球俱乐部的本土化色彩进一步削弱，众多强队及豪门俱乐部开始演变为跨国公司为首的大型企业。

球员们的转会身价，从过去的几十万、上百万欧元，迅速飙升至千万级别。而近年来，有球员身价更是突破了一亿欧元大关，千万级别的转会交易已是稀松平常。随之而来的，是门票费用及电视转播价格的不断飙升，就连俱乐部衍生品的价格，也水涨船高。

回看现代足球的发展轨迹，不难看到，资本的参与度越来越高，足球运动的商业化色彩越来越浓厚。欧超联的成立，在足球发展变革的十字路口，撞上了球迷的情绪枪口：过度的商业化让广大球迷苦不堪言，草根球迷尤其反感“欧超联计划”的核心思路。

/按照欧超联的计划，相对封闭的参赛权与球迷钟爱的黑马童话相矛盾。/

2021年4月19日，英国球迷在阿森纳主场外抗议“欧超联”成立

本次欧超联的创始俱乐部，大多拥有外资背景及外国投资人。其所代表的国际化、商业化运营思路，与大部分欧洲本土球迷眷恋的本土化、平民化特色相抵触。

这也是为什么欧超联纵然得到了美国投行摩根大通的巨额支持，俱乐部有可观的收入，但大部分本土球迷依然反对该计划。特别是在舆论战初期，反对的声音早早将欧超联与“国际资本”“贪婪”等标签联系在一起，持反对意见的球迷情绪更被进一步调动起来。

说到底，本土球迷们并不关注俱乐部的比赛转播权在中国卖了多少钱，或者俱乐部在美国多出售了几件球衣;他们真正关心的是，为什么季票的价格愈发昂贵？为什么通过电视看球的成本越来越高？

豪门拒绝“黑马童话”

在广大反对欧超联的足球人里，既包括贝克汉姆、坎通纳这样的退役巨星，也有拉涅利这样的知名教头。在他们的言语中，欧超联的成立似乎是对球迷群体及“正确价值观”的挑战，也与“不公平”“垄断”“贪婪”等标签联系起来。

欧超联并不是近年来面世的第一个新赛事。欧足联新推出的“欧洲国家联赛”，目前已经举办到了第二届;而国际足联酝酿已久的新版“国际足联俱乐部世界杯”，也早于2019年就在中国揭开了神秘面纱。

除了新型赛事，传统赛事如欧冠、世界杯，也在近年来陆续推出了诸如扩军、赛制改革等举措。虽然它们也曾引发不同的意见，但都没有如欧超联这样，遭到如此广泛的一致反对。可以肯定的是，欧超联的成立牵涉到了更深层次的矛盾。

英超贫民俱乐部伯恩利

按照欧超联的计划，相对封闭的参赛权与球迷钟爱的黑马童话相矛盾。欧超联的创始成员拥有稳定的参赛名额，英超平民俱乐部伯恩利与欧冠联赛需要激烈争夺的参赛名额形成了鲜明对比。

在疫情冲击下，豪门球队也需要精打细算：如果因为无法挤入欧冠联赛而遭受巨额损失，将会是毁灭性的打击。竞争激烈的联赛如英超联赛，六家豪强每年都至少有两家无法入围欧冠联赛。

但是对于广大中小俱乐部而言，欧超联的赛制意味着他们可能永远没有机会入围该项赛事，以弱胜强的励志故事再也无从谈起。难怪在2016年带领莱斯特城爆冷夺冠的功勋主帅拉涅利，声称如果欧超联成立了，人们便会“失去莱斯特城的故事”。这种对豪门利益有更多保护的赛制，注定难以获得众多其他国家协会及中小俱乐部的支持。

反对过度商业化、反对资本操纵俱乐部的运动，其实在英国早已兴起。本次的反欧超联运动，也是过去十几年年里球迷怨气的一次集中爆发。

2007年，富商麦克·阿什利收购英格兰传统豪门纽卡斯尔联队。但是，阿什利的商业化操作，与纽卡斯尔浓厚工人阶级色彩的城市文化格格不入。特别是在2011年，阿什利尝试将纽卡斯尔历史悠久的主场圣詹姆斯公园球场改名为Sports Direct（阿什利旗下体育用品公司）竞技场，球迷们抗议如潮。

随后的十年内，俱乐部球迷对于阿什利的抗议活动不断，“阿什利滚蛋”更成为了纽卡斯尔球迷持续至今的一项运动。

国际资本吞没英超最后传统

曾经，英格兰足坛以其独特的竞技风格及足球文化而倍感自豪。坚强、勇敢、吃苦耐劳等工人传统价值观，也和英式足球文化紧密联系在一起。但如今，大部分的英超俱乐部背后都有国际投资者的身影，而且在很多英超球隊里，英格兰甚至英伦三岛的球员，都成了更衣室里的绝对少数。

近年来，在阿森纳、切尔西、利物浦、曼城等豪门，英格兰球员都难以占到首发阵容的半数。而且这种球员国际化现象，有了由豪门向平民球队转移的趋势。在本赛季英超第27轮的一场比赛中，狼队首发的11名球员中，只有后卫考迪一人来自英国，其他首发队员均是外籍球员。在首发阵容里，说西班牙语及葡萄牙语的球员，要比说英语的球员还要多。

莱斯特城功勋主帅拉涅利

意四豪门尤文图斯

/在很多英超球队里，英格兰甚至英伦三岛的球员，都成了更衣室里的绝对少数。/

纽卡斯尔历史悠久的主场圣詹姆斯公园球场

另一支英超平民俱乐部伯恩利，近年来一直顽强地坚持着自身厚重的英格兰传统：从球队老板到教练组，甚至绝大部分的首发队员，均来自英伦三岛。

他们顽强地固守着传统，以精打细算的经营、较为硬朗的英式球风，坚守在英超竞争激烈的竞技场上。但在今年，这家英超联赛里最后的英格兰传统守护者，也被美国投资者收购。

本土元素的缺失，加上近年来联赛转播权越卖越高、俱乐部季票不断涨价，使得球迷们的忍耐到了临界点。资本投资足球，看中的自然是丰厚的回报。而最后为此买单的，便是千千万万普通的球迷。

足球资本主义不但让球迷身上的负担增加了，还不断拉大了俱乐部之间的贫富差距。同一联赛内的俱乐部收入差距越来越大，小俱乐部日益难以和豪门竞争。

财力上的差距，也使经济相对不发达地区的俱乐部，早早流失掉它们的当家球星或青年才俊，沦为大龄运动员的“养老院”。最典型的例子是，近年来欧洲五大联赛，一家独大或豪门集团垄断的次数越来越多。

意甲豪门尤文图斯已经实现了联赛九连冠;德甲的拜仁慕尼黑则已经连续八年加冕为王;法甲的巴黎圣日尔曼在得到中东财团投资后，几乎垄断了该联赛;而英超除了短暂的莱斯特城童话之外，基本由六家豪强把持。

曾经在欧冠联赛上，来自苏格兰的凯尔特人及罗马尼亚的布加勒斯特星队，还能登上欧洲之巅。但近年来，东欧球队及其他小国球队，几乎再难对欧冠桂冠发起有力挑战。

足球寡头化的趋势，还表现在洲际足球发展不平衡的问题上。因为经济相对不发达等一系列因素，来自非洲、拉丁美洲的足球俱乐部，越来越难以留下自己培养的当家球星及年轻球员。巴西、阿根廷及尼日利亚等足球强国的运动员，几乎在刚刚崭露头角时，就会被挖到欧洲豪门，本土俱乐部难以留住人才。

这也导致了过往能与欧洲足球并驾齐驱的南美足球，如今无论在俱乐部层面还是国家队层面，都越来越难以抗衡欧洲豪强。

在梳理现代足球的发展脉络时，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商业化、寡头化、国际化的足球发展趋势，对于以社区文化、平民精神及本土意识为基石的足球传统价值观所造成的巨大冲击。欧洲本土球迷们的不满已经累积到了临界点，对欧超联进行发泄与抗议，也就在所难免。

足球曾经的魅力，在于其代表的特殊地域文化、阶级价值观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浪漫。足球运动的下一阶段发展，也必须兼顾更广大球迷的利益，重新回到人民群众中去，找回这项运动曾经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