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
在王维去世之后不长时间,其弟王缙出任宰相,这是代宗朝。代宗称王维“诗名冠代”:“卿之伯氏,天宝中诗名冠代,朕尝于诸王座闻其乐章。”(《旧唐书·王维传》)唐代为中国历史上诗歌最盛之期,与王维同期的诗人就产生了李白、杜甫、贺知章、王之涣、张九龄、孟浩然、王昌龄、高适、岑参等大批杰出人物,更不要说整个唐代了。对王维盛赞的不单皇帝一人,而是建立在共识之上。作为诗人,王维与同时代之李杜,更不要说与以前的屈原、陶渊明等相比,得到这种评价是何等幸运。但艺术需要时间鉴别,当是一个复杂滞后的过程,这可以从东西方找到太多事例。
清代孙洙编撰的《唐诗三百首》是一个权威选本,这个选本影响范围相当广泛,几乎是一个不朽读本,其中共收录了七十七家,共三百一十一首。入选数量最多的是杜甫,有三十八首,王维以二十九首名列第二;第三名是李白二十七首,第四名李商隐二十二首。可见直到清代,王维都享有这么崇高的文学地位。
唐代几位皇帝喜欢佛道,这大概也是促成王维地位高耸的原因。比如代宗先道后佛,与回纥、吐蕃作战,请僧众宫内诵经,战事结束便认为是和尚之功。还有宣宗也是迷恋佛道,他特别喜欢白居易的诗,白居易可算是中国历史上一位儒释道兼容并蓄的文人典范。没有哪一位诗人的作品比王维的诗作更接近佛道思想了,在唐代佛道盛行的精神和文化氛围中,王维影响之大是自然而然的。皇帝下令宰相王缙搜寻其兄诗作,王缙回奏说经历了“安史之乱”,其兄诗作仅剩十分之一,但最后还是找到了四百余篇,编成十卷,献于代宗。
任何统治者都喜欢“温和”“纯粹”之艺术,即便王维诗没有宗教因素,仅凭冲淡平和、超然世外的诗风也可以获得激赏。如有太多激愤忧伤、刺疾刺腐,即会引起朝野纷争,不但是在统治者那里,就是社会民众,也会争论不休:难以接受,更不会激赏。比如白居易自己最为看重的“讽谕诗”,在当时就很少为人知晓,而真正流行于庙堂和民间的,是他的《长恨歌》《琵琶行》之类。
激烈地维护弱者并不必然会被弱者所感激,真正的民众代言者也不一定为民众所推崇。相信这个群体是有条件的,它不是一个简单的概念,甚至不是一个直白的问题。尤其对于艺术欣赏这种极其繁复的事物、难以言喻的审美,绝不可以简单化,在艺术上达成通识和共识是很难的。我们一再强调的“大尺度”,许多时候不为一个时期的民众所能认识。传播需要许多条件,平凡和卑俗常常是最重要的条件之一。
精神的孤高、卓越和绝美,并不一定能够得到认同,或者在某个时期隐匿不张,需要度过一个极其沉闷的阶段。也许它的成长期和茂长期非常遥远,甚至被压在时代地壳变动的岩石和涌浆之下,化为矿藏或者乌有。例外总是存在的,但是不要期待这种例外。折中、公约数、平均值,有时候就是群体的代名词,最高的东西不会在潮流之中,潮流的最高也只是一种中等水平,潮流即意味着中等之下的“共识”。
王维的“诗名冠代”既不会成为一个标准,也不会成为一个定论,相反倒让我们想起了潮流中的事物。王维诗歌总体上看形式大于内容,而内容又属淡然、静寂、清美和超然物外。这种艺术益于养性和消遣,适合各方人士。
综观中国文学史,在当时和后来,受王维诗风影响较大、代表性作品中表现重要的显性元素者,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多,“诗名冠代”之称谓似有夸大之嫌。中唐以后师法王维者开始减少,到了两宋也是如此,欧阳修、苏东坡、陆游等大诗人,对王维的叹赏与汲取,仅是作为一种边缘性的补充。到了明清,王维的诗歌地位才直线上升,一度超越李杜,甚至被推崇为唐诗第一。两宋推崇的是王维画作,因为北宋是文人画兴起的时代,苏东坡就曾经认为王维之画,在艺术上超过了“画圣”吴道子,而且王维的禅诗对宋元时期的山水画也有一定影响。
南宋许顗在《彦周诗话》中这样评价王维:“自李杜而下,当为第一。”清代贺裳也持此论。今天看这种说法有些离谱。王维诗作杰出固在,但其平庸性也显在。平庸于许多时候作为一个最大公约数,更容易得到呼应。尤其当这种平庸与宗教观念、与某种概念化思维和艺术表达方式相吻合的时候,就更容易引起共鸣。艺术的民主是指产生艺术的环境,而不是指机械的评判方式。对于文学艺术的评判,直到现在还经常有人采用票决法,实际上是一种荒唐可笑的噱头而已。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例:有人在一所著名高校讲述中国文化史,鼓励学生为唐代诗人排序投票,强调诗人所抵达的文学高度是其中一个标准,但是他们忘不掉的另一个标准,就是诗人在后世被民众喜爱的广度,即最大公约数、民众影响力,这也成为一个前提条件。投票结果是李白第一,杜甫第二,第三王维。我们相信这是“小尺度”的影响所致,包含了诸多的不求甚解,少了一些艺术理性。这样说当然不是否定王维,而是力求还其原有的真实与魅力。
实际上魅力和价值可以错置,当二者错置的时候,对于诗人而言,无论如何都不是一种好事,而是另一种误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