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华
新疆作家刘予儿的散文集《翻过时间的牧人》内容分为五辑,篇名中的关键词是“时间”。时间带给人们的是置身其中又无法解释的苍茫感,正因为神秘莫测增加了其艺术魅力。我们知道,“在文学世界中, 时间开始担当起重要角色并重新以自己的‘本色作了表现”①。《翻过时间的牧人》正是以“时间”为经线,探寻时间与空间(村庄)、人事、物事的深层关联,由此构成了木垒乡村的生活形态、生态伦理文化及乡村变迁史。
一、古老、荒远的历史时间
木垒作为丝路古道上的要冲,打开它的最佳方式不外乎把它拉回到久遠的过去——三千多年前、雍正年间、乾隆四十八年、清末民国初等。但时间本是抽象的、无形的,它的存在必须要通过对空间、具体物事的描述而获得。于是,古村遗址、古墓群、岩画遗迹、古战场遗迹,丝路古道、古驿站、马氏家庙进入读者的视野。历史遗迹让木垒的远古形象由模糊趋向清晰。
在历史时间与历史场景艺术重构的背景下,维吾尔族与汉族血缘融合的先民、从内地自流或贬谪而来的祖辈,他们开土安家、撒豆种地,见证了木垒河的由来、沈家庄的来历、一碗泉的产生。“那个几千年的老村子和后来的一个个无名庄院,都只隔着短短的一段路而已”“嘴里的麦香已经先被土里的人尝过。仿佛村庄的头上还顶着一个村庄,底下还摞着一个村庄”。作者通过自然地理形象在时间中前后相继的变化来印证人类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创造力。
回到荒远的历史时间还可探寻初始就奠定的文化基调。从祖辈开始,一直延续下来的维吾尔族、汉族、哈萨克族、回族多民族交汇融合、和谐共生的文化。漫长的时间更迭强化了这种文化印记,“在村子里,我常能碰见长得像汉族人的艾山江、吾马尔,还有长得像维吾尔族人的张铁、王四。他们说彼此的语言,说得人一愣一愣的”。多元文化形态情感交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形成了顺其自然、兼容并蓄的地域文化特色。
作者以历史视野记录木垒悠久的历史、独特的人文地理,农耕文化和游牧文化相互交织等特点。其自然地理形象、多元一体的文化形象、丝路之道的形象奠定了在新疆的历史、文化地位。追溯木垒历史,讲好木垒故事,以便更好地塑造传播木垒、昌吉、新疆的形象。
二、缓慢、静变的过去时间
如果说追溯荒远的古木垒时代,是为了寻找它的历史源头、文化根基、乡村初始之貌,那么,回望夹在古老与现代中间并不久远的过去时间的木垒,很大程度上是把处于缓慢、静变时间中的木垒作为审美对象,力图原生态地记录自然轮转、周而复始、古拙朴素的生活状态与文化。
作者对时间是敏感的,总是用具象化手段让物理时间变得形象化,可感可知,“一只羊吃下十口青草的时间,也是一块石头滚下山坡的时间”“冒一阵儿烟的工夫”“钉一颗钉子的时间”“时间一截绳子长”,并进而用时间形式呈现牧民的生活状态,“他们从奶中分离出时间,慢慢品味:烧开一壶茶的时间,烧开一锅奶的时间,两次挤奶间隔的时间,够烧开三壶奶茶的时间……奶中的时间又把一天天的光阴连接起来”“九十壶奶茶,喝完一个月。十桶奶酒,喝尽从春天到秋天的路”。文学作为人学,必然会传达人的生活体验与生命体验,“而人们的时间体验和时间观念作为人们最重要的生命体验和生活体验,又是一切文学艺术和历史叙事所无法回避的”②。
缓慢的时间节奏是传统农业社会的一个表征,作者显然在有意强调这种主观的、内在的时间性,重在对时间的体验和记忆而非时间本身,“时间在草穗和草茎中,在风和石头里,得慢慢等。和一个人长老,一个想法结籽长成熟一样,也得慢慢等”。时间的存在悠然而散漫,构成了农牧民、动物、植物生命存在的方式。慢工出细活,慢节奏成就了各种手艺人:木匠、铁匠、石匠、皮匠、毡匠、钟表匠、掌磨人、驯马师、刺绣行家,手工作坊文化得以展演,这些传统文化的记录无疑具有一定的文化资料价值。
在时间的长河中,众生一律平等。动物、植物和人一同作为生命主体、叙述主体,并在各自生命里打上了鲜明烙印,“马腿踢踏着他的小腿,马鬃深深地扎进了乌姆尔的胃里;而马耳朵刚长进了他的耳郭里……他总是冲动地想要像马一样仰起脖子,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这种交融的生态观有着一种永恒的力量牵动人心。这早已超越了一般的乡村记录,达到了自然和谐、物我两忘的境界。
随着传统农业文明的缓慢变迁,乡村生态文化受到不同程度的破坏。日渐消失的村庄、失传的非遗传承人、另谋生路的手艺人,静变中的时间改变着人与土地、人与动植物的关系。“过去的时间”对于作者与其说是对乡村生活与文化的记忆,不如说是对传统农业文明的挽悼,对乡村精神文化家园的追怀。
三、变化、亲历的现在时间
传统农业文明的“过去时间”带走更多的是物事、人事的变化。现在时间的建构是体现在新的空间意义上生成,牧民定居、金银泉山庄、老丁家的饭庄、马木尔的牧家乐等。当然,更为本质的变化是工业文明创造的机械对人类和大地关系的改变,播种机、拖拉机、收割机、捆草机、打包机代替了躬耕劳作。
面对工业文明的冲击,如何守住乡土大地这个人类共有的温暖家园呢?打通古今、安放现代人心灵的现实和精神家园——艺术家村落木垒菜籽沟诞生了。菜籽沟让乡村和世界、传统和现代发生着联系,“是人类几千年农耕家园的一个缩影,也是这些大地上的古人就是我们这些后来人的引路人,一步步把我们引到现在的生活中”。菜籽沟打通了民间艺术和专业艺术,激活了河南腰鼓、曲子、眉户,凸显了新疆文化“杂取众家”、兼容并包的特点。菜籽沟是正在自然地理家园和精神文化家园兼而有之的大地上生长的家园,成为有生命的形式。这难道不是诗意栖居、与大地同生长的梦想成真?
巴赫金在强调“艺术时空体”时指出,“时间的标志要展现在空间里,而空间则要通过时间来理解和衡量”③。作为地理空间的村庄和承载时间流变的村庄,二者密不可分,时间的丰富性和层次性通过空间存在与变化的意义而生成。木垒这个乡村意象,不仅以历史的时间、过去的时间和现在时间为经,以空间为纬进行文化纹理描画,完成了从古老到现代的整体呈现与记录,而且完成了自然地理家园与精神文化家园的艺术重构,更是木垒形象、昌吉形象、新疆形象的传播与塑造。
注释:
①马大康:《论文学时间的独特性》 ,《文艺理论研究》 1999年第5期
②南志刚:《叙述的狂欢与审美的变异:叙事学与中国当代先锋小说》,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年
③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三卷),白春仁、晓河译,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