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波
宋庆龄一生珍爱名誉胜过一切,每逢立场被误读、声誉被诋毁,她都毫不犹豫站出来,或正面论战,或发表声明,或请友人从中斡旋。这种维护声誉的努力一直持续到生命最后一刻。1980年9月到1981年2月间,宋庆龄请伊斯雷尔·爱泼斯坦协助纠正史扶邻(Harold Z. Schiffrin) 1在其著作Sun Yat-sen:Reluctant Revolutionary2 中对孙中山、宋庆龄婚姻的不实表述,是宋庆龄生前最后一次为维护声誉所做的努力。
在此过程中,宋庆龄更加坚定了指定爱泼斯坦为自己作传以正视听的决心。无奈之后不久宋庆龄罹患重病与世长辞。而爱泼斯坦为维护宋庆龄声誉所做的努力并未因此而停止,虽纠正史扶邻著作错误效果欠佳,但他经过十年努力,用一部不朽之作——《宋庆龄:二十世纪的伟大女性》正本清源、匡正误说,客观、严谨、公允地向世人介绍了宋庆龄伟大光荣的一生。
一、宋庆龄请求爱泼斯坦帮助纠正误说
1980年9月15日,宋庆龄写信给爱泼斯坦,告知有一事相求:她得到了史扶邻所著的Sun Yat-sen:Reluctant Revolutionary,认为书中引用了“敌人关于我在婚前与孙中山同居的谎言”。宋庆龄附上亲自写给史扶邻的信稿,信中澄清了事实,对史扶邻不严谨的态度提出批评:“一个严肃的作家绝不能抄袭反革命分子和心怀叵测的人制造的谎言。在出版著作之前,他必须要弄清事情的真实情况。”她严肅要求“纠正这一谎言” 3。
这封信有两个细节值得注意。一是对史扶邻书中错误的表述理解有误。宋庆龄认为是“婚前同居”,而该书英文原著中写道:“Sun's first wife, who had given birth to his three children,was also a Christian,and Sun's second marriage, without having divorced her, upset the Chinese Christian and missionary communities.(为孙中山生育三个子女的原配夫人亦系基督徒。他再次结婚时,尚未与原配办离婚手续,致使中国的基督教徒及教会团体颇为不快。)” 4显然,“未离婚就再婚”(“without having divorced her”)才是书中的真正错误。二是信的落款日期。宋庆龄署日期为9月25日,而所附致史扶邻信稿落款为9月16日,爱泼斯坦9月16日即回信答复,可见所署9月25日是9月15日之误。这两处疏忽,很可能是宋庆龄当时心情不平静所致。
二、爱泼斯坦提出中肯建议并应允纠错
爱泼斯坦接信后的第二天就给宋庆龄回了信,提出解决此问题的两个关键点:一是由宋庆龄亲自发表声明更为有力,二是宋庆龄亲自去信不妥。爱泼斯坦凭借对西方出版和新闻界的了解,介绍了纠正出版错讹的惯常做法,提出两类给史扶邻写信的建议人选:年纪较大、熟悉情况,能够可靠地回忆起当时情况的人,或在当地出版界和学术界有影响、认识宋庆龄的人5。9月17日,宋庆龄回信,回忆了结婚前后的情况,告知中国历史博物馆保存的结婚誓约书可作证明。她委托爱泼斯坦就她所述事实写信给史扶邻,并再次提出请爱泼斯坦为她写传6。
9月20日,爱泼斯坦将其草拟的致史扶邻函寄给宋庆龄,请她提出修改意见。他在信中指陈错误,并依据宋庆龄所述,回溯孙中山与卢慕贞离婚经过,对史扶邻提出希望:“我期待着你作为一个学者和专家,能立即在学术性刊物或者其他刊物上公布事实真相,引起人们应有的注意,以正视听。同时,请你在以后涉及此事的文章中和再版你的著作时纠正上述的错误说法。” 7得到宋庆龄的认可后,爱泼斯坦将此信寄出。
三、爱泼斯坦与史扶邻探讨纠错办法
爱泼斯坦是通过写信给此书的出版方——利特尔·布朗有限公司(Little, Brown and Company)将信送达史扶邻的。出版公司的C.H.Coffin女士转交了信件,史扶邻收到信后直接给爱泼斯坦回了信,并误将写给C.H.Coffin女士的信寄给了爱泼斯坦。信中史扶邻主张由爱泼斯坦投稿给《中国季刊》(China Quarterly)等期刊,他将确认这个错误。爱泼斯坦认为史扶邻“态度还算好” 8。
12月7日,爱泼斯坦写信给C.H.Coffin女士,退还史扶邻错寄来的信件,简要概述了纠错的必要性,并提出请求:
我手头没有包华德(Howard Boorman)的《传记辞典》(Biographical Dictionary),也没有他或出版商的地址,如果您能帮忙复印“孙中山”词条下那几页,我将非常感激,这样错误也就澄清了。
12月27日,爱泼斯坦直接给史扶邻写信,商讨纠正错讹的方法。1981年1月20日,史扶邻再次回信。此信译文如下:
亲爱的爱泼斯坦先生:
感谢您12月27日的来信。非常高兴我们之间可以直接通信。如果您发现我的书中有任何错误,能提醒我注意,我将非常感谢。我想知道中国学者同行对这本书有何反应。如您能把意见转达给我,我将不胜感激。
要更正孙中山第二次婚姻的相关史实,我建议您写一封短信给《近代中国》(Modern China),如您在信中所建议的那样,引用您写给我的信以及我回信中确认有关史实的内容。我相信他们会刊发此文。您需写信给Philip C.C.Huang教授,他是《近代中国》的主编,地址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历史系,美国加利福尼亚州,90024。您可以要求把你我的通信片段像注解一样插在刊物中。发文订正的替代办法是让《中国季刊》(China Quarterly)和(或)《亚洲研究》期刊(Journal of Asian Studies)在我这本书的书评中加上你我通信的相关片段。但通常一本书至少要在一年以后才会有人评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杂志会发此书的书评。不论您选用什么方式传播正确说法,我都满意。只是非常抱歉,我无意中延续了谎言。
这期间我已经把孙中山第二次婚姻的真实状况,告知韦慕庭(C.Martin Wilbur)和 薛君度(Hsueh Chun-tu)教授等其他孙中山专家。我也给包华德(Howard Boorman)写了信,随信附上我写给包华德的信,以及他所编的《传记辞典》(Biographical Dictionary)相关信息。
我非常遗憾不能与中国学者直接通信。或许您能帮我建立通讯渠道。据了解,我之前所著《孙中山及中国革命的起源》(Sun Yat-sen and the Origins of the Chinese Revolution)已经被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王府井大街东厂胡同一号)邱权政译成中文。我想知道译本是否出版?如果是,我想得到一本。如果您能请邱先生寄给我一册中译本,我将非常感谢。我也已经让出版社寄一册我的新书给邱先生,希望他能收到。
我希望您之前提的这个问题已得到解决。我很想与您继续保持通信,希望与中国同行建立学术联系。我所供职的杜鲁门研究所,致力于各种课题研究,我相信中国同行会感兴趣。我们专门从事中东研究,也做亚洲、非洲、拉美,以及欧洲以外地区的社会发展、现代化普遍问题研究。我们的新简报几周后将面世,我会给您寄一份。如果您对我们的出版物感兴趣,我很乐意寄给您。
致以最诚挚的问候
你真诚的
学术主任 哈罗德 Z·史扶邻
1981年1月20日
爱泼斯坦将此信的详情告知宋庆龄,他对史扶邻的“合作态度”表示肯定,甚至认为,“如果不是顾及到与以色列的关系,他倒是值得你给他写封短信”9。此后,爱泼斯坦继续与史扶邻通信,史扶邻请爱泼斯坦对他的著作进行评论10。爱泼斯坦与史扶邻的其他通信暂未寻获,他与宋庆龄探讨纠错的最后一次通信是1981年2月5日,前后共11封。
四、宋庆龄辞世后爱泼斯坦继续纠错
但效果欠佳
1981年5月29日,宋庆龄因病逝世。爱泼斯坦纠正史扶邻书中错误的努力并未因此而停止,他继续探寻错误源头。凭借去斯坦福大学演讲的机会,他请该校东亚研究中心协助购买《民国名人传记辞典》(Biographical Dictionary of Republican China),该研究中心的副主任Beth Cary于1982年1月14日写信:
您1月4日的信已经交给东亚研究中心。我們已订购包华德的《传记辞典》,而且刚收到。各分册已通过邮件寄给您。我预计要6个星期才能寄到。请谅解这难以避免的延迟。
从上述往来信件看,爱泼斯坦通过与史扶邻沟通,达成的纠错渠道有三个:一是直接从错误源头加以纠正,二是在相关杂志上进行勘误和说明,三是本书再版或翻译出版时纠正。显然,爱泼斯坦紧盯不放的《民国名人传记辞典》是他所认为的错误源头。该书在孙中山词条下犯了两个错误,一是结婚时间写成1914年10月25日,二是认为孙中山没有离婚就与宋庆龄结了婚11。没有资料证明爱泼斯坦收到该辞典后做了何种纠错努力。该辞典英文版1979年出齐5卷后并无再版,中译本共分10册收入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华民国史研究室编辑的《中华民国史资料丛稿》,由中华书局出版发行。收录“孙逸仙”词条的第十分册,于1981年7月出版,译稿中保留了错误的结婚日期,但包含“未离婚就再婚”语义的整句话被删去12,可能是出于维护领袖形象的考虑。两个错误只订正一个,据判断应不是爱泼斯坦努力的结果。粗略翻查国家图书馆所藏《中国季刊》《近代中国》《亚洲研究》期刊,笔者暂未查到有关书评或勘误说明。载有错误说法的史扶邻著作1996年由中国华侨出版社出版中译本 13,2010年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再版14,遗憾的是,书中“尚未与原配办理离婚手续”的提法,一直延续,未被更正。
五、信守承诺撰写宋庆龄传记堪称范本
直接纠正史扶邻书中错误的同时,爱泼斯坦也拿起手中的笔,尝试客观呈现宋庆龄的一生。纠错事件促使宋庆龄再次认真考虑传记作者的选择问题,在委托爱泼斯坦纠错的同时,她郑重提出:“无论如何,我请求你在我死后为我写传记。因为我对别人不像对你这样信任。” 15爱泼斯坦也郑重应允,表示“深深地被你的友情和对我的信任感动了” 。16
宋庆龄逝世后,爱泼斯坦虽忙于社会事务,但始终铭记宋庆龄嘱托,采访了宋庆龄的亲友、同事,搜集大量资料,从1985年起集中精力动笔写作。委托爱泼斯坦作传后,宋庆龄虽然表示“我随时都准备解答你想要问的任何问题”17 ,但实际上,她没来得及专门就传记写作回答任何一个问题就与世长辞。所幸在与爱泼斯坦探讨纠正史扶邻书中错误的过程中,她详细回忆了结婚前后的诸多细节,爱泼斯坦将这些细节悉数收录,在传记中以浓重笔墨讲述了孙中山与卢慕贞离婚、与宋庆龄结婚的经过。
写宋庆龄的传记,免不了要面对各种流传于世的谣言。据爱泼斯坦夫人黄浣碧女士回忆,爱泼斯坦“不是不知道外界的流言内容,他是努力地尽己所能地力求传递所有事实的真相,以杜绝空穴来风的无端流言”。“但是他绝不使用反驳的口吻,更不用直接辟谣的方式,而是写出事实真相。用他自己的话是:‘我只讲真相是什么。” 18尽管被评价为不屑辩驳和辟谣,爱泼斯坦仍在陈述孙中山宋庆龄结婚日期时写道:“有人说他们结婚是在一年之前(即1914年10月),即在孙卢离婚之前,这是没有根据的。”并强调了“她把任何关于他们在婚前就已同居的说法斥为‘彻头彻尾的谎言” 。19
爱泼斯坦接受宋庆龄的嘱托时就设想,这部传记要“为诚实的作家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要“设定这样一个标准的版本,使之成为低劣作家粗制滥造的障碍,也是对好作家的一个正确引导”。20他坚守初心,以笔为戈,匡正误说,还原史实,不辱重托,终于完成堪称范本的宋庆龄传记——《宋庆龄——二十世纪的伟大女性》。这部传记被评价是“为这位20世纪的伟大女性树立了一个永久的丰碑” ,21并于1994年荣获中华人民共和国图书出版的最高奖——第一届国家图书奖。
纠正史扶邻著作中的错误,是宋庆龄人生中无数次辟谣中的一次。但此事件的特殊之处在于,这促使她郑重考虑身后立传之事,也促成了爱泼斯坦所著、被学界誉为“首选宋传”的问世。爱泼斯坦在与史扶邻的沟通中,确定《民国名人传记辞典》为错误源头,经笔者考证,此错误源自中国国民党系统修撰的孙中山年谱资料。好在大陆学界以结婚誓约书为依据,在宋庆龄颇为在意的婚期问题上一直坚守客观事实。1985年起,台湾地区出版的孙中山年谱资料将婚期订正,曾严重困扰宋庆龄、在海外学界延续50余年的婚期误说终于从源头上被加以纠正。唯有类似史扶邻所著书籍等一批当年引用了错误日期的海外著作仍然存世,如日后再版,望出版界加以注意,订正误说。
(作者为宋庆龄基金会研究中心副研究馆员)
责任编辑 周峥嵘
注释:
1. 哈罗德·Z·史扶邻,出生于美国,后移居以色列。曾供职于以色列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东亚研究所、哈佛大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系知名孙中山研究学者。
2.中译本书名为《孙中山:勉为其难的革命家》,史扶邻著,邱权政、符致兴译,陈昌光校,中国华侨出版社1996年出版。
3.中国宋庆龄基金会研究中心编译:《挚友情深——宋庆龄与爱泼斯坦、邱茉莉往来书信(1941-1981)》,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2年,第343页。此书中将史扶邻译为希夫林,将《孙中山:勉为其难的革命家》译為《孙中山:一个壮志难酬的革命者》。
4.Harold Z. Schiffrin: Sun Yat-sen: Reluctant Revolutionary, Boston, Toronto: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 1980, p.184.
5.中国宋庆龄基金会研究中心编译:《挚友情深——宋庆龄与爱泼斯坦、邱茉莉往来书信》,第345~346页。
6.宋庆龄第一次提出请爱泼斯坦为其写传,是在1975年5月28日致爱泼斯坦的信中,她写道:“我只信任艾培来做这件事,因为你比别人更了解我。”从已问世的信件判断,爱泼斯坦当时未予回应。
7 、8、9、10、15、16、17、20.《挚友情深——宋庆龄与爱泼斯坦、邱茉莉往来书信》,第357页、363页、373页、378页、第348页、349页、353页、350页。
11. Editor: Howard L. Boorman, Associate Editor: Richard C. Howard: Biographical Dictionary of Republican China, Volume III,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0, p.185.
12.(美)包华德主编:《民国名人传记辞典》第十分册,沈自敏译,赵杰校,《中华民国史资料丛稿》(译稿),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7页。
13.(美)史扶邻:《孙中山:勉为其难的革命家》,第151页。
14.(美)史扶邻:《孙中山与中国革命》下卷,丘权政、符致兴译,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94页。
18、21.黄浣碧口述,沈海平撰文:《爱泼斯坦与宋庆龄传记》,上海:中国出版集团东方出版中心,2014年,第175页、第186页。
19.伊斯雷尔·爱泼斯坦:《宋庆龄——二十世纪的伟大女性》,沈苏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4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