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庭萱 何艺璇 周子豪
2021年,因为马斯克带货,一款即时性音频社交软件迅速风靡全球,知名人士加邀请制的形式抬升了平台准入门槛,使得这款社交软件用户专业化水平更高,半开放的交流模式催生了无数垂直而有深度的房间。从商业模式分析到就业经验分享,从接龙歌会到学术交流,每一个房间都能供人们发挥无限可能。而在其中的一个room里,年轻人们居然“cosplay”起了《红楼梦》里的角色,在4月23日世界读书日到来之际,我们采访了这群年轻人。
北京时间晚上9:30,纽约时间上午9:30,易准时进入了自己创建的“每日读一回石头记”房间,为当天《红楼梦》的朗读分配角色。10分钟后,“宝玉”、“黛玉”、“凤姐”们挨个上线,开始了他们当天在《红楼梦》中的旅行。在这里,每天都有几十个不同时区的年轻人相聚一起专心地做着同一件事情:研读《红楼梦》一章回。
《红楼梦》第七回里,周瑞家的送走刘姥姥之后,奉薛姨妈之命到各处送宫花。来房寻四姑娘不在,“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儿唠叨了一会,便往凤姐儿处来。穿夹道从李纨后窗下过,越过西花墙,出西角门进入凤姐院中…”
扮演凤姐一角的傅翀是名在新加坡教书的华语老师,同身为红楼的资深迷。初来乍到,傅翀就被邀上语音席表演了多个角色的台词配音,惟妙惟肖的语调模仿瞬间俘获了这房间里其余年轻人的红楼芳心。正如许许多多80年代出生的青少年一样,傅翀也是从87版的电视连续剧中认识了《红楼梦》,然后才慢慢接触小说,并逐渐探索与之相关的一切外延。中学时代熟读红楼的他,早早就帮老师代课讲上了课本中《红》的章节。而这之外,为红楼里的角色配音是傅翀的一大爱好。二月末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被朋友邀进了这一“红楼房”,解锁了他重温经典的新方式。对他来说,每重阅《红楼梦》的一字一句,都会多那么一份新體验。
正讲刚刚第七回,周瑞家的穿夹道路过李纨后窗下奔凤姐院中去,这是甲戌本的表述。但当傅翀阅读庚辰本时却发现文本里较前者多了十余字的描述:“后窗下过,隔着玻璃窗户,见李纨在炕上歪着睡觉呢。”
“这仿佛启迪着我红楼里的窥视行为不妨也是种叙事艺术。”在傅翀看来,从叙事角度上说,甲戌本的那句完全是叙述者中立地表述周瑞家的行踪,而庚辰本在句子中间突然转变了视角,“见”字便是标志性词语,后面紧接着的内容是通过周瑞家的眼睛而呈现在读者面前。而“窥视”这一具有隐秘性和私人化特点的行为方式,不妨可以看作是小说“私人化”倾向的一个最生动的表现或隐喻。
在这个红楼的房间里,年轻人们读的不仅是文本,更是希望借此一窥文本背后的文学性。
作为一公共平台,聊天室的开放性让每个人都有了各抒己见的机会,但这也难免存在观点上“针锋相对”的隐患。在红楼梦的房间里,这群年轻人都默契地遵循着同一原则:减少通俗地解读,避免过度地推断,用文本佐证你的见解。“红楼里的每一个角色都是立体的,背后人物关系也是复杂的。我们在文本中寻觅着人性的影子,也像是对自己生活多一类理解。”傅翀感叹道。
大家诵读时的选本是《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房间的创建者易并未采用流传范围更广的程高本的原因是她希望在房间里读书的朋友们能直接感受文本的真实,尽量少受一些红学研究者的影响。而读《红楼梦》房间的建立并非有意为之,易说:“有一天正好放春假了,我突然想把《红楼梦》读一遍,我就建了一个房间,有人来听就来,没人听我就每天自己读一回。前两回都是我一个人读的,整回从头读到尾。”
就这个房间而言,易希望它自由、纯粹。不少听众建议基于这个房间创建一个微信或是其他更方便的线上沟通群组,但易终究没有建。她不想让读书变成一种负担,而是希望听众和读者们都能更加享受文本本身的快乐。文章开头所说的每天花上10分钟分配角色也是基于这两点考虑,易说:“虽然可能大家觉得有点浪费时间,但我不希望大家是带着任务或是带着压力来的。”
尽管她有对于文学纯粹性的偏好和追求,易也未尝不考虑过文学纯粹性和流量的话题。对于新老《红楼梦》电视剧,易觉得都很好,电视剧用一个大众易于接受的形式来让更多的人了解《红楼梦》。针对房间里有人提出,现在很多95后00后都不读《红楼梦》了,应该用年轻人喜欢的IP或短视频等新兴形式来吸引受众,易觉得也未尝不可,就跟电视剧一样,只要能够吸引到人,就是一次好的推广。
渐渐地,在她这种观念的指引下,每天都有几十人在红楼房间相聚,读书、扮演、探讨,这个红楼梦房间成了不少听众每天打卡的地方。
房间的创建者易说自己对《红楼梦》的感情非常深。现在哥大攻读计量心理学博士学位的易从小学初中时期就开始读红楼,宝玉和黛玉之间的爱情就是她所认为的“真爱”的样子。而除了爱情之外,她也喜爱书中优美的诗词和草蛇灰线的伏笔,喜爱红楼梦中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描写。易沉醉于《红楼梦》纸本的阅读,甚至在远赴美国读书时都还带着一两套《红楼梦》纸本原著。
但实际上,易的学习和工作其实都与《红楼梦》无甚关联,《红楼梦》只是她业余的爱好罢了。不限于《红楼梦》,易的审美偏好偏向于古典的东西。作为一个南京人,在家的时候她时常去江苏省昆剧院听昆曲,而搬来纽约后,她在租房子时也特意挑选了离剧场更近的居所。
对他们这些远在海外的留学生而言,大家聚在一起读《红楼梦》时背后还有一巨大的文化驱动力隐秘地维系着他们,那就是文本里无处不在的中国传统文化。2021年春节期间,海外的疫情仍然严峻,英美的华人留学生大多都隔离在家中,也无法返回中国。让傅翀记忆深刻的,是一次他们聊到贾府元宵家宴时,在美的中国年轻人突然触景生情:他已经两年没有回家过年了。看到文中贾府一家老小都其乐融融聚在一块儿,他读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思乡情。
邂逅线上红楼的,不仅有易这种自幼与之结缘的,也有完完全全的“路人”。
闯进闹中取静的这片书香桃花源对李愿而言是个意外的惊喜。参与了几间纯属休闲聊天,有关热点时事的讨论后,李愿带着颇具猎奇的心走进了这一间专门读经典名著的语音俱乐部。聊天室里的几位年轻人正讨论着《红楼梦》里的酷儿解读,听着没过多久李愿就精神起来赖着不想走了:“这好似喧哗的网络世界里为数不多的心灵净土,一群人有腔有调地细读着文本,还试图从里面发现一些过往时代的痕迹,难能可贵。”
除了读红楼,同样出于中国古代文学旨趣而组建的其他诵读分享房间亦不在少数。
每天晚上北京时间9、10点,“中国的中古”账号的Followers都会如期加进中国古代诗词曲分享会的房间,依次诵读篇目,无拘束地思维碰撞。分享会主题多元开放,有时开设某一位诗人的专场,有时着眼于特定的朝代,甚至还偶以春分、三八妇女节等节气节日为主题。
讀诗会的举办纯属偶然。2月初,几位在东京留学的硕士生出于学术研究交流文献的需要创立了一个房间,“历史系的同学好像都不是特别擅长和别人交流,我们就想聊聊天,半开放地读一份材料会让我们有发散的思维,所以我们就建立房间开始读,之后就会有同学加入,这样可以听听大家的意见。”房间的组织者之一小高回忆起读诗会创立初衷。从最初的五个人,到现在的100多人,从日本,到中国大陆、港澳台、新加坡、马来西亚,甚至欧洲,五湖四海的华人们出于对中古文学的热爱相聚结缘,共度了一个个有思想有情怀的夜。
“不要完全是研究学术,但还是希望去传播一点点学术。”区别于单纯的诗词诵读,小高希望“中国的中古”房间能有更高的学术底蕴。“我觉得平时的有些交流都非常的浅薄,但是如果有一份文本可以帮助我们打开内心世界,我们通过文本看到的不仅仅是诗人想要表达的东西,更多的是我们自己。我们自己从什么角度看这个诗?诗人怎么看这首诗?通过这个人对这首诗的叙述,我其实可以更好地了解这个人。”
在每次分享会结束后,小高都会整理讨论的内容并在纸质版的文献上做批注,“有些听众不是古代史专业的,但是他们会提出一些很有趣的问题,这些问题你可能一时没有办法进行解答,但是它是一个让你觉得灵光一闪的那种小点。他们会有一种新接触者的欣喜,这样的欣喜也会带给我们火花。”
例如有天晚上做周邦彦的分享,小高说周邦彦好像很喜欢用“帘”的意象,几乎每首诗每首词里面都会有。“帘”可以隔绝,但是又可以打开两个空间,这时候听众天怡就分享了她在学校宿舍里居住的时候,每个人在宿舍里面使用床帘都可以暂时地隔绝一下自己,在帘子里面就会有非常安心的感觉。这里就可以呼应大家对诗词意象的探讨。
谈到是否会考虑开展线下的读诗会,小高毫不犹疑地表示否定。“在线上只有你的声音和你的学识可以成为评判你的标准。”这样纯粹的思想与心灵的碰撞是小高一直以来追求,并想长久地坚持下去的。
“在普遍浮躁的生活节奏下,有人愿意去花时间来读这样一本相当长但是很有名的经典名著的话,我觉得这件事情本身就是值得肯定的。”听众思敏自从下载了这款即时语音软件后,总习惯沉浸在这几大阅读会形式的房间里让疲惫一天的身心得到古典文本带来的熏陶舒缓。
夜已深,房间里的年轻人们又读完了一章回。大家互道着晚安,再过7小时的他们将各自奔赴新一天的忙碌。人群走散,刚刚演绎完凤姐的傅翀仍未退出房间,他的内心意犹未尽。望着房间里大家制定的目标“读完红楼八十回”,傅翀越觉得现在做的事情不可思议。“读完八十回,我们可能在夏夜就会与这些激荡的夜晚告别。”房间里的听众总归来去匆匆,但总有新鲜的血液补入朗读的行列,将阅读延续下去。如果真的坚持到了八十回,傅翀相信,“那或许就是《红楼梦》,是古典名著的魅力所在。”
(注:程高本是指由程伟元、高鹗整理的先后于1791年和1792年活字版印刷出版的120回本的《红楼梦》。
甲戌本是《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本》的简称,是目前所知底本最早的本子,相较其他版本,首回前有其他各本所无的“楔子”,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
庚辰本现存七十八回,是现存保存回数最多的一个脂本,离曹雪芹逝世时间最近,因而最符合曹雪芹最后修改创作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