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功晶
低眉春已逝,抬首夏伊始。谷雨之后,家乡的蚕豆上市了,大街小巷,隔几米就能看到肩挑担子的农夫或臂挽竹篮的村妇叫卖着。满满的碧油油、肥嘟嘟的豆荚,鲜嫩得能掐出水来。鲁迅先生在《社戏》里写道:他和小伙伴们坐乌篷船去看社戏,返回途中,看到“岸上的田里,乌油油的都是结实的罗汉豆”,勾起了肚中馋虫。于是,几个毛孩子去田里偷摘了一大捧,煮好后“用手撮着吃”。时过境迁,先生再提及往事感叹:“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文中令先生念兹在兹的“罗汉豆”,在我家乡唤作“蚕豆”。沈朝初在《忆江南》中赞道:“苏州好,豆荚趁新蚕,花底摘来和笋嫩,僧房煮后伴茶鲜,熏炙似神仙。”可见,蚕豆深得家乡人喜爱。
立夏前后的蚕豆最为鲜嫩,焖、炒、炸、煮各种做法,样样好吃。剥去外面的豆荚,里面的豆子碧绿嫩糯,加一点儿切碎的咸菜煸炒,风味尤佳;炒红苋菜时加几颗蚕豆瓣,色香味俱佳;番茄蛋汤里放上一点儿蚕豆瓣,亦能提味。我最喜欢的吃法却是最寻常不过的葱花蚕豆,热锅下油,母亲将蚕豆倒入锅内,麻利地翻炒一阵,抓一把葱花扔进去,颠两下勺,直至豆皮起皱,一道极有特色的家常下饭小菜就上桌了。此时的蚕豆,入口酥绵,清甜的汁液在口中迸出、在唇齿间流淌、在舌间酝酿,异常鲜嫩。难怪范烟桥盛赞:“煮而食之,可忘肉味。”
嫩蚕豆上市半个来月,豆嘴处变黑,蚕豆渐老,可老蚕豆自有老蚕豆的吃法。譬如,烹调前可在豆嘴处剪開一刀,加点儿油盐,连壳炒着吃,就是小孩子最喜欢吃的“炒盐豆”。还有一种久负盛名的吃法:将老蚕豆加点儿桂皮、食盐连皮煮熟,美其名曰“茴香豆”,既可当下酒菜,亦可当零食吃。说到茴香豆,你肯定会想到鲁迅先生笔下那个“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的孔乙己。在他落魄的人生里,茴香豆给他带来了短暂的快乐和满足。为身临其境体验一下,我特地来到绍兴城的咸亨酒店,临街柜台上置有栅栏,栏内摆着茴香豆、加饭酒,我学着孔乙己要了一碗黄酒、一碟茴香豆,坐在方桌边有滋有味地品尝起来。咸亨酒店的茴香豆很有嚼劲,黄酒也有年头儿了,酒香和着豆香在唇齿间弥散开来,恍然间,我似乎也穿越到了鲁迅先生的书里。
南宋舒岳祥是一个极会享受生活的人,他在《小酌送春》中写道:“莫道莺花抛白发,且将蚕豆伴青梅。”描绘了一幅春夏交替之际,用蚕豆佐上时令的青梅酒,把案独酌的情景。试想一下,诗人手持酒杯,拈起蚕豆,一颗一颗送入口中,那绵软鲜爽的滋味在舌尖荡漾,回味隽永,于微醺中品味时令流转,想想也羡煞人了。蚕豆,这一乡野俗物,在诗人笔下,形象越发高雅起来。
儿时,我曾寄居外祖父家。外祖父素喜饮酒,我那心灵手巧的外祖母常用蚕豆与鸡蛋、韭菜、蒜苗、咸菜、火腿、笋片……或烧或炒,做成一道道美味可口的下酒菜,好吃得我每每连舌头都想吞下肚。外祖父无事常独坐老宅的庭院里,靠着藤椅,抿一口黄酒,夹一粒茴香豆,嚼起来嘎嘣脆,豆子是姨妈从上海老城隍庙捎来的奶油茴香豆,也叫铁蚕豆,非牙口极好,压根儿嚼不动。我看他吃得香,也嘴馋起来,忍不住偷抓一颗塞进嘴里,硬邦邦的豆子差点儿把我的乳牙硌掉。打那以后,我再也没碰过茴香豆。
“翛然山径花吹尽,蚕豆青梅存一杯”,又到一年立夏时,蚕豆易老,正如年华易逝。我忆起外祖父当年吃茴香豆的场景,便从橱柜里取出友人赠送的青梅酒,去街上称了半斤茴香豆,自饮自酌起来。母亲听得我嘴里发出“嘎嘣嘎嘣”那干脆利落的嚼豆声,忽地转过头来,羡慕的语气中略带一丝惆怅:“你和你外公一样,天生一口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