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周文
作为散文的读者,不能不阅读韩小蕙;作为散文的评论家与散文的研究者不能不读懂和阐释韩小蕙。因为,新时期至今,她是与50后赵丽宏、贾平凹、丁帆、马丽华、王英琦等,60后刘亮程、祝勇、王尧、王兆胜、李敬泽、穆涛、潘向黎、张培忠等并驾齐驱的一位散文家。因为她是诸多女性散文家中很有个性、特立独行的一位思想者。因为,她是在新时期至今的散文史上确实产生诸多影响、多少持有男性阳刚风格的韩小蕙。
自1973年在《北京文艺》发表散文《火伯伯》至今,韩小蕙已经走过了40多年的文学生涯。她,从当年北京某工厂的一个小青工、到南开大学中文系78级学生、再到《光明日报》的一位平凡记者编辑,成长为当代颇有影响的女性散文家,成长为站在美国国会图书馆大厅讲演的中国女作家,创造了属于她个人的辉煌,也为当代散文园地增添了不可或缺的业绩:从第一部纪实文学集《贿赂,贿赂》到近期的《五色眩迷》《手心手背》《新新中国》《协和大院》,已经出版了30部散文集;其中《有话对你说》《悠悠心会》《欢喜佛境界》《女人不会哭》《一日三秋》《美女如云》等很多作品,为广大读者所传读和激赏。如果要研究新时期以降当代散文思辨的现代性与人文精神,不可或缺的是韩小蕙;如果要研究当代散文理念中“载道”与“言志”的纠结及诗性的重建,同样不可或缺的是韩小蕙。因为她总是“不按常理出牌”,之于当代散文的创作,有着不可忽略、不可小视的意义与价值。
近期,韩小蕙推出非虚构散文集《协和大院》,先由《美文》杂志按期连载,同时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笔者认为,这是女作家创作道路上的一次重大的完成。她第一次用25万字长篇散文的形式,在个人写作历史上创造了超越自我的业绩;《协和大院》,与《商州三录》(贾平凹)、《走过西藏》(马丽华)、《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张洁)、《苏北少年“堂吉诃德”》(毕飞宇)、《童年河》(赵丽宏)、《一个人的八十年代》(王尧)等长篇散文一道,为当下中国长篇散文的创作积累、贡献了自己的艺术经验。因此,它是当下散文创作的重要收获和文学事件,值得广大读者与学界予以关注与评论。
《协和大院》,以“协和医院”及医师生活区59号大院作为讲述的主体。关于协和医院的介绍,我国有关方面先后出版过《协和精英》《世纪协和》等书籍。笔者之所以认为《协和大院》的连载与出版是一个重要的文学事件,是因为作者对一个特殊的题材——作为京都文化名胜、也是世界文化名片的“协和大院”,第一次进行了文学的全景式呈现;作者不囿于“中国”想象,而且于此进行着“中国”作家之于“世界想象”与新世纪理念的书写,主旨是带领读者重新认知“协和大院”最主要的文化价值与意义。
众知,“协和大院”是一个文化符号,无疑是一个文化的象征。它在过去一直被描述为西方帝国主义对中国进行文化掠夺与文化殖民的历史见证。韩小蕙在这部著作里,以世界文化的全新视角与科学历史主义告诉读者,它是世界各国之间文化交流、尤其是世界宗教文化交流的见证。如何正确认识“协和”文化现象?(1906年,英国伦敦会与英美其他五个教会合作开办了协和医学堂,为协和医学院的前身。名为Union,即联合之意,被译成中文即稱“协和”)。如何认识1915年石油大亨洛克菲勒基金会收购协和医学堂创办协和医院、并在其后长期进行资助?这需要用科学的历史主义进行理解与阐释。从当初三位“西来和缓”(威廉·雒魏林、约翰·德贞、托马斯·柯克仁分别创办“北京华人医院”“施医院”“协和医学堂”),到世界著名的、向各国进行慈善援助的洛克菲勒家族,他们奉行基督教义的人道主义精神,按上帝的旨意,向中国人进行道德意义上的乐善好施与救死扶伤。诚然,我们永远忘不了帝国主义列强联合发动鸦片战争,给中国造成的一百多年遭受侵略的耻辱历史,而且每个中国人都应该以此为鉴,警惕与抵御当今世界上反华势力对中国的各种侵扰,以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强国之梦。但过去一段历史中间,一些外国友好人士帮助中国办学校、建医院等善举,也应该予以正确的理解与肯定。对此,韩小蕙明确批判旧有的错误观念,她说:“依据狭隘观点,举凡外国人来华办医院、建教堂、做慈善……全都是‘文化侵略,所有洋牧师来中国传教也全是‘文化侵略,即使救死扶伤的医生也通通被认作觊觎中华、怀有叵测之心的‘帝国主义分子。”(《协和大院》第53页)正是在文化交流与传播的意义上,韩小蕙引导读者以国际人道主义的价值观,正确认识“协和医院”的诞生与存在,是在中国土地上的、属于世界性文化交流的“遗产”;是一些国家“基督教会和基督徒们”在中国的“努力和奉献”,就像中国儒家哲学、老庄哲学的输出在世界上举办“孔子学院”、且被世界文化当作宗教似的接受与融入那样,必须对“协和文化”进行科学的、符合人道主义的阐释。故此,《协和大院》的连载与出版,应该看做是作者对蒙在“协和”这一文化实体上之历史偏见的一个颠覆与反正。
作者说过:“我要求在自己的文章中,力求跳出小我,获得大我的人类意识,或者更准确地说,以一己的倾吐表现出人类共同的情感与思考。”(《我为什么要写作》)韩小蕙对历史主义认识的科学,主要表现在对“协和”精神进行了合理的阐释。尽管“协和大院”经过了历史的风风雨雨,甚至经过了非理性的“史无前例”的遭遇,然而,接受中西文化传统并传承下来的“协和”文化精神,依然闪耀着世界文化的光彩。它的“百年不倒”,是因为坚持办院的“最高标准”与“崇高的医学观念”这“两个方面”,是因为它传承了“五宝”传统——“名教授”“病案室”“图书馆”“内科大查房”“八年制教育+住院医师培养制度”,这些西学大于中学的“精品”意识与“严格”的管理理念,包含着某些永存的真理与哲学,这些都是“协和”文化代代传承的保障与保证。自然,协和的“百年不倒”还是因为有着一批接受中西文化精神、恪守“希格拉底誓言”,以林巧稚、王世真、张鋆为代表的“三位大医女神”“四位世家子弟”“五位寒门大医”,以及李宗恩、吴阶平等等中国知识精英的全力支撑与毕生付出。这个协和文化精英群体,以放眼世界的远见与胆量接受西方文化,几代学者通过自己的医道、医德、敬业如生命的“大我”精神境界,证明中国知识精英用“良知”与“大道人心”,传承了“协和”文化中“人类共同的情感与思考”的精髓。因此,韩小蕙用世界文化视角对“协和大院”的历史与人文精神,进行了无偏见的历史定位与定性,不仅使这部散文集的人文叙事,充满了历史主义的宏观性、沧桑感与科学理念,而且表现出作者整合中西文化而形成的高阔视野和精神气度。而这些,都是源于韩小蕙散文的批评精神。
文学家的深刻思考,才会产生其作品的批评精神。韩小蕙在《生命总不成熟》的散文里,用“成熟”与“不成熟”的概念,对自己的生命进行过形而上的追问,实际上是对她生存环境的诸多文化精神现象与问题,进行眩惑状态的思考。她曾经当面问询过老学者季羡林和张中行: “到了您这个年纪,您是觉得所有的人生问题都解决了呢,还是还有没想透的?”两位老先生的回答简直一模一样:“越活越难,问题越多。”于是,韩小蕙感到自己,“眩迷,不是沉湎其中,被伊迷惑;而是认识不清,思想不透……”(韩小蕙《五色眩迷》自序,台湾新地文化艺术有限公司,2012年版,第13页)而《协和大院》的诞生,再一次证明在眩惑中的思考,怎样带给此著以深刻的思想力量。质言之,关于“协和大院”的经历与观察,给予她的永远是“大我”的思考与“大我”的历史批评精神。
《协和大院》读起来让人感到津津有味,之所以产生强烈的思想魅力,不仅缘于其题材的独特性与“协和”精英的人格力量,而且还缘于以下三个方面文本打造的文学呈现:
首先,是作者以饱满、充沛的激情,溶解于“协和”文本的叙事。
与一般女性作家不同,韩小蕙拒绝“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也拒绝一般女性作家陰柔细致的婉约表达;她在文史叙事中用快人快语的议论和直抒胸臆,不绕弯子,该赞美就美之,该抨击就恨之,爱憎分明,嫉恶如仇,正所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她对协和作出历史贡献的中外专家的崇拜,对协和文化传统的敬畏,对大院源于西方的中世纪哥特式建筑的审美,对院内树木花草的怜爱与珍惜……统统给人情胜于辞的强烈印象。对在非常岁月里,非理性人们对院内美丽而自由的自然环境的砍杀、一些勤杂服务者往专家住宅里“掺沙子”的“占有”、各种蔬菜对绿草地的置换等等,她则表现出“金刚怒目”式的愤怒、疼痛和惋惜。这种以春秋笔法的褒贬、反讽和批判精神,越发显示了作者超常“越轨”的笔致,让她的满腔激情得以充分的抒写,而使“协和”文本成为一个充满情感热度的历史书写,并用历史警示未来。而在另一方面,作者叙说了自己在大院里,从少女到青年、至壮年的见闻与感受,将自己随岁月成长的酸、甜、苦、辣,融入人、事、景、物的历史叙说中。即便描述到大院里的银杏、塔松及花花草草,也因永存的童心而使它们“人化”,在文字里充满了曼妙的灵感和灵性,一反“金刚怒目”而得到了“慈眉善目”的抒情诗般的披露。此著里,作者将对精英的崇拜敬畏之情、对建筑艺术的点赞之情、对荒诞历史的批评之情、以及花木虫草的移情,都在眩惑的理性追问中,浑然一体地得到情与理的交融,进而让作者浸泡于文本的诗情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宣泄。
其次,作者采用了一些小说作法,插入关于“协和”的文本叙事,而使文本演绎为文学叙事的艺术张力。
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里称:“一切艺术本质上都是诗。”(陈嘉映《海德格尔哲学概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版,第285页)散文作为一门艺术,与其他艺术品类一样,其艺术性的高下决定了诗性的高下。韩小蕙对自己的写作作过这样的叙说:“我写得真慢!慢得一个字一个字地抠。而且绝不是用墨水写的,是用血写的。用生命写的,每个字都是用心换来的。”(《美女如云》自序,安徽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页)跨文体写作是韩小蕙对散文进行创新的方法之一,笔者曾经指出,韩小蕙在借鉴古典主义与中国现代散文的基石上,更偏重于借鉴寓言、童话以及西方现代主义包括象征、隐喻、黑色幽默、魔幻主义等在内的方法技巧,进行跨文体的创造,这使其散文叙写情节具有常见散文所没有的虚拟性、悖谬性、荒诞性和反讽性,进而具有了超常的“表现”性质与现代派作品的隐喻、象征意味。(参见吴周文、张王飞的《韩小蕙散文创作论》)而在《协和大院》的文本里,小说创作起家的韩小蕙更多地借鉴了小说的文本技巧,几乎完全摈弃了寓言、童话、外国现代主义文本的借鉴,而以借鉴小说为本。她在原本枯燥史料的叙述中间,不断插入诸如约翰·德贞救治因剖腹自杀而暴露大肠与小肠的青年;林巧稚为救治病人而耽误了自己的考试,又因其纯洁的品行而被协和医学院录取;宋儒耀几分钟为方毅副总理割除了脸部的紫色血管瘤;吴北玲为当年“革命激情”燃烧而“引狼入室”,抄自己家的“革命”行动等等情节与细节,加上描述人物的剪裁、构思与叙述的张弛有度,于是使“协和”文本彰显着饶有趣味的故事性和人物的思想个性,在文本中平添了小说的某些描述色彩。同时,作者在一般文史叙事的平淡空间中,改变了常常会有的平铺直叙,而擅长运用剪裁题材的多角度展示、章法形式的“乱步”自由与叙写文字的情感跳动等变化手法“讲故事”,便在很大程度上将资料性的文史铺陈,演绎为盎然生动的小说叙事。这些跨文体创造方面的积极尝试,是韩小蕙在文本操作上与既往散文的一个很明显的区别。
再次,《协和大院》的文本具有文体的创特性。
笔者曾经指出,韩小蕙的散文在文体上具有“变脸”的才情智慧。(参见笔者所写《韩小蕙散文创作论》与《韩小蕙:为游记“变脸”而践行》两文,后者刊于2017年3月31日 《文艺报》)在她的散文词典里,没有散文写作的什么规矩与章程,她根据题材内容的需要,不重复自己,几乎每个文本的体制形式都各有模样。这部文史叙事的“非虚构”文本,面对历史跨度一百多年的“协和医院”与宿舍“大院”的历史建筑,众多的协和名医的建功立业与“大院”内发生的沧桑巨变,以什么样的体制形式进行书写,这应该是一个难以操作的问题。韩小蕙却采取了随性的“杂烩式”或称“全家福”式的率性书写。在尊重史实的前提之下,即以自由的思想拿它当“四不像”来写,近似于舞台上演员娴熟的即兴表演。她向读者所呈现的,不是叙写的专题传记,不是一般的札记、杂文、随笔,也没有长篇叙事散文与报告文学的“规矩”构思,自然更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抒情散文。然而,它集合抒情兼叙事散文、杂文、文化随笔以至小说手法的诸种文体特征,用散文多种体式的优长与小说的一些特征整合、融通为一体,去表现并归趋于同一个客体。《协和大院》精致巧妙的组合文本,让长篇散文的体制又一次通过作者的独特创造而“变脸”。如果一定要给这个文本进行定义,以笔者的看法,《协和大院》是跨小说与多种散文体式、并兼有学者自我启蒙精神的“文化大散文”。自由而奔放的笔致,让韩小蕙的“协和”文本更具独特性,在其创造的多种形态的文体,又很别致地增加了一个新的品种,这就是如前所说的“全家福杂体”。
鲁迅在《怎么写》一文中指出“散文的体裁,其实是大可以随便的”, 指的是一般的散文。在长篇散文体制的《协和大院》里,韩小蕙的太过“随便”,其实是一次文学的冒险,然而她却获得了成功,这成功再次为当下的散文创作与审美,证明了两个逻辑起点:第一,昭明了题材内容的真实性,永远是散文的生命哲学;第二,昭明了当下散文在信息与读图时代,文体形式的创新是必须与时代跟进的思维策略,而后者应该得到十二分的强调。从某一意义上说,散文审美的魅力,永远在于文体在传统与“失范”中的创新,批判传统才能真正地继承传统,才是继承中国优秀文化传统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白居易的文学创作口号),一个时代必须有一个表现时代精神特征的文学,必须形成一个时代的群体性的文体自觉。偏于反传统的韩小蕙,以《协和大院》的独特性,再一次证明她特立独行的诗性智慧。她率性自由的文体创造,总是给读者以推陈出新、不断变招的艺术表演——在散文的形式创造方面,她服从于文学讲述的内容需要,听凭童心来复的智慧,始终给我们读者带来意想不到的因“失范”而“破体”的收获,让我们分享到认知与认同她沿着文学发展的纯正之路而“创新”的陌生化效应。之于今天光怪陆离、瞬息万变的信息时代,之于互联网下被大众审美泛化与俗化的读者,之于长篇散文未来的振兴与发展,韩小蕙《协和大院》在《美文》连载和其后出版,具有着“文章合为时而著”的重要的现实意义。
我们期待着韩小蕙的再接再厉,层楼更上;期待着她不断地完成自我超越;期待着她在传统的批判继承中,不断地为当今散文创作的繁荣,提供可供借鉴的创新的、陌生化的文本形式与文学呈现的艺术经验。
2020年 8月1日改定于扬大苦茶书斋
(责任编辑: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