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琳
1929年,斯特拉文斯基
50年前的4月,当斯特拉文斯基那漫长、传奇、精彩绝伦的人生落下帷幕时,当代音乐艺术史上整整一个时期宣告结束。他和同样被载入那一段波澜壮阔的世界艺术史中的明星们一起,永远地成为令后来者艳羡和追忆的时代乐章中,最重要的音符。
作为20世纪世界乐坛上最有影响的作曲家之一,伊戈尔·费多罗维奇·斯特拉文斯基(1882-1971)89岁的人生旅程中,交际往来者不乏闪耀于19、20世纪文学艺术界的巨星。而他带着俄罗斯古典文化烙印前行,一生执着于探索更新的“模式”。
有人说,他的作品像是一幅20世纪音乐发展的地图:“没有一个作曲家像他那样涉猎广泛——《春之祭》的狂暴,《俄狄浦斯王》的典雅宏丽,《C大调交响曲》的明净洗炼,《敦巴顿橡树园协奏曲》的风趣,《乐章》的简洁优美。”
芭蕾舞曲《春之祭》
芭蕾舞曲《火鸟》
1884年,在距离圣彼得堡100多英里的一片白桦树林中,利济村的农妇们傍晚从田野回家时都唱着舒缓动听的歌曲。坐在推车里被保姆从村里推回家的时候,年仅两岁的斯特拉文斯基向父母唱出了农妇们刚刚唱过的歌。
/他的作品像是一幅20世纪音乐发展的地图。/
在斯特拉文斯基的一生中,每当傍晚休闲的时刻,他脑海中就会浮现利济村农妇的歌声。声音是他的童年记忆中最重要的部分。他出生成长的圣彼得堡对他来说,比世界上任何其他城市都珍贵。
这个城市的声响,是他坚信最准确无误的回忆:轻便马车和马路上的鹅卵石及木板碰撞的声音,车夫的吆喝声和清脆的鞭声,商贩们的叫喊声,鞑靼人像母鸡似的咕咕叫。
白天城里最响亮的是附近尼古拉大教堂的钟声,彼得罗巴夫洛夫要塞中午的放炮,周日中午人迹罕至的城郊大街上的手风琴声,或餐厅里巴拉莱卡琴乐队琴弦的弹拨声,还有离家不远的军营传来的水兵乐队那刺耳的长笛声、雷鸣般的大鼓声,以及为骑兵军团伴奏的乐队的声音——再现这段音乐的愿望,成为他最初创作的原因。
他对声音的敏感和興趣,与家庭有很大关系。父亲费多尔·斯特拉文斯基是当时颇为著名的歌唱家、玛丽亚剧院的独唱演员,而母亲在斯特拉文斯基看来是个真正的钢琴家——视谱演奏能力很强,一生都对音乐有兴趣。
斯特拉文斯基9岁开始学习钢琴,并接受音乐基础课程、和声等方面的教育。他的老师几乎都是作曲家、钢琴家、音乐教授。因为父亲的缘故,家中“往来无白丁”,聚集在俄罗斯的文学艺术大师对他来说不是高不可攀的偶像,而是熟悉的人。大部分课余时间,他都在看歌剧排练和演出中度过。他还曾看到从莫斯科运来的塞尚和马蒂斯的画。
他每年夏天在圣彼得堡周边的城市和村庄度过,接触到最具俄罗斯民族特色的音乐和舞蹈,此外他每年还会前往德国、瑞士等欧洲国家开阔视野。这些经历都成为他取之不尽的艺术源泉。
然而,父亲以自身的经验来判断,认为音乐家的生活对他来说太困难了,把他送进了圣彼得堡大学读法律。而他虽然在钢琴演奏上取得了些成绩,却也很清楚自己一定不会作为钢琴演奏艺术家而出人头地,原因是认为自己才能不够,更重要的是“演奏记忆力”不好。
与成为钢琴演奏艺术家比,他更愿意成为作曲家,钢琴只是他所有音乐创作的支柱:“作曲家意识中出现的第一印象,已经就是作品。”
他曾回忆,在年轻时,圣彼得堡音乐学院流行的形式主义曾压制了他的作曲技术的发挥,不过他很快就摆脱了它。
似乎从来没有什么“主义”“法则”能够真正压制他。即使是对于俄国音乐界的偶像、他的恩师和义父里姆斯基,他也曾直言“最听不得别人说我的音乐是对里姆斯基的模仿,尤其是因为当时我正有意要造可冷的里姆斯基的反”。
他坚信:“艺术上最重要的‘生产工具应该自己找到。”事实上,穷其一生,他不断找到新的“生产工具”。
1910年到1920年,是斯特拉文斯基在舞剧音乐的创作中,奠定自己在20世纪音乐史上重要地位的十年。他从俄罗斯民族乐派和法国印象派中汲取了元素,开创了属于自己的鲜明风格。
1910年秋天,在芭蕾舞曲《火鸟》首场演出后,一曲成名的斯特拉文斯基离开圣彼得堡,来到瑞士。《火鸟》的成功却带来了某种方面的失落。尤其是里姆斯基全家对他不理不睬,而原因被他归结为:“他们觉得我的音乐太过‘先进了。”
2007年发行的乌克兰邮票,印有斯特拉文斯基的头像
尽管如此,这些冷落并没有阻止他的“先进”。回到瑞士后,他写出了更令他名噪一时的芭蕾舞曲《春之祭》——它曾被英国古典音乐杂志《Classical CD Magazine》评选为对西方音乐史影响最大的50部作品之首。
1913年5月29日,《春之祭》由彼埃尔-蒙特指挥,在香榭丽舍剧院首演,引起了音乐史上最出名的骚动。当时,斯特拉文斯基坐在右侧第四排或第五排。从演奏开始,轻微的叫嚷声就从观众席响起,而到了最后,叫嚷声变得剧烈,而“蒙特站在那里,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像鳄鱼那样不急不躁,直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他真的指挥乐队把作品演奏到最后”。
这只是斯特拉文斯基近70年创作生涯中的一个小插曲。在此之后,他不断进行新的尝试、挑战、超越。
/因为多变,斯特拉文斯基通常被称为“音乐界的毕加索”。/
1920年,斯特拉文斯基开启了属于自己的长达20年的“新古典主義时期”。
这年夏天,他彻底离开了瑞士,到达法国,在比亚利茨同巴黎的普莱耶尔公司签订了为期6年的合同。1934年,他举家搬到巴黎。这是他在欧洲的最后一个住处,也是最不幸的一个住处,因为妻子、大女儿和母亲在这里相继死去。
在这个时期,他的芭蕾舞剧创作逐渐减少,创作的重心集中到歌剧及室内乐上。有人评价,他在这个时期的作品更倾向于追求客观、冷漠、理智,强调创作采用中立客观的立场和明晰的音乐语言,将古典音乐的特点与现代音乐的语言结合起来。
这种变化,和他与其他门类的艺术家交往密切有一定的关系。他的回忆录,列出了数十位自己认识和交往的艺术家、音乐家、文学家,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最大的艺术大师毕加索。
惺惺相惜的两位大师因为非常亲密的关系,而被形容为“两颗大行星的结合”。而在音乐史上,因为多变,斯特拉文斯基通常被称为“音乐界的毕加索”。
许多人认为,1939年来到美国,是斯特拉文斯基“序列主义时期”的开端。
30多年后,斯特拉文斯基还记得前往美国的路上,“曼哈顿”号轮船挤得满满的,“就像香港的轮渡一样”。虽然在美国度过了人生最后的阶段,但这个国度对于他来说,既不是故土,也不是真正的乐土。
78岁时,当谈及西方现代主义音乐代表人物阿诺尔德·勋伯格时,他曾不无忧伤说道:“我们都离乡背井,流亡到同一个异国他乡的文化环境中,在那里我们写出了我们最好的一些作品,然而在这里演奏我们的作品仍然比我所离开的欧洲要少得多。”
相对勋伯格的“音乐能够表达我们心中的一切”,他认为“表现任何东西,音乐都是无能为力的”,人类的情感对于艺术创作主体没有任何的实际意义。他希望以纯粹音乐的观点来看待各种新的音乐现象。
有观点认为,在20世纪30—60年代,斯特拉文斯基的艺术创作历程由于多方面原因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矛盾,影响到具体作品的艺术价值。但他曾坚定说过:“我对自己的晚期作品和写得不完美的作品尤为偏爱。”由始至终,他都没有忘记自己探索的使命。
在这颗20世纪音乐史上最耀眼的行星陨落50年后,再提起他时,我们可以用“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也可以用“思想家斯特拉文斯基”。
斯特拉文斯基的创作生活,是在各种不同的思想、哲学和艺术流派的交叉中度过的,以至于他被后人评价为“矛盾而又极端复杂的人物”——这些似乎决定了他有能力革新三个不同的音乐流派:原始主义、新古典主义以及序列主义。
西方现代主义音乐代表人物阿诺尔德·勋伯格
圣彼得堡的克留科夫运河
但革新不是对过去的否定。在他看来,在新音乐里,最亲斤的东西比什么都死亡得快,而赋予新音乐生命力的只是老的和经过考验的东西。
甚至在临终前,他说出:“我一生都是说俄语,用俄语思维,我的语体是俄罗斯的。这一点在我的音乐中也许并不特别明显,然而它是蕴涵于其中的。”与其说这是对家乡的热爱,倒不如说是对俄罗斯这一充满力量的文化的热爱,正如他所形容过童年时代最精彩的事情:“最喜欢俄罗斯那急剧绽放的春天,它好像是在一个小时之间就开始了,整个大地似乎要裂开了。”
他曾不止一次以“多疑病患者”“有抑郁症”形容自己。虽然父亲给他带来了生命和艺术的生命,但父亲的不随和令他感到恐惧,他认为父亲情绪不受控制对自己的性格产生了很坏的影响。
这种不安全的感觉,或许也是促使他一生寻觅和探索的原因之一。开灯睡觉的习惯,他一直延续到78岁,也许延续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肚脐眼大的一点灯光,在我78岁时所给予的安全感,同我七八岁时是完全一样的。”斯特拉文斯基这么说过。
在他晚年的时候,他仍然记得,七八岁时,11月的一个中午,他在克留科夫运河与涅瓦河涨水时,看着鱼在水面上游动,一群群鸟贴着水面盘旋飞翔,这画面令他动容。年幼的斯特拉文斯基不知道,在年老后才明白,原来这番景象使他联想到的竟然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