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广孝的历史地位及被丑化原因

2021-05-24 10:37姚诗聪
江苏地方志 2021年2期
关键词:刘基朱棣

◎姚诗聪

(岭南大学汉文学科,韩国庆山38541)

提 要:姚广孝是明初的杰出人物,在政治史、军事史、思想史、宗教史、文化史、科技史上的任何一项成就,都足以让他傲视千古,不愧于“千古第一全才”的赞誉。然而,自明中期以后姚广孝遭到主流社会贬斥封杀以致其形象被淡化丑化。学界对姚广孝的研究很薄弱,这与其应有的历史地位极不相符。本文旨在分析其历史功绩和应得的历史地位,以及其被淡化丑化的原因。

姚广孝(1335—1418),法名道衍,字斯道,又字独暗,号独庵老人、逃虚子。长洲(今江苏苏州)人。明初重要的政治家、佛学家、文学家,靖难之役的主要策划者,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黑衣宰相。他在政治军事、人文以及自然科学方面都具有极高的才华,并取得了极高的成就。

在政治军事方面,姚广孝可谓是中国历史上屈指可数、凤毛麟角的几位大政治家之一,他的军事才能被明末抗清英雄黄道周认为足跻“名将”之列。他参与了“靖难之役”的发动与战略决策,辅佐朱棣登上帝位,从而改变了明朝的政治格局和中国历史走向,才有了随后朱棣的进一步施展雄才大略,积极开拓,将明太祖朱元璋奠定的基业推向了顶峰,大明王朝的综合国力雄踞亚洲乃至世界前列,出现了堪与前代汉武盛世、文景之治、贞观之治、开元盛世相媲美的永乐盛世。可以说,姚广孝是永乐盛世以及后来仁宣之治最主要的奠基人。随后大明王朝的都城由南京迁到北京,中国都城北移的格局才最终定型,并影响至今。也因朱棣迁都北京,而有历经明清两朝留存下来的北京故宫,不仅是中华民族的建筑瑰宝和中国传统文化的集大成之作,更是举世闻名,成为中国标志之一的世界历史文化遗产。

在文化方面,姚广孝最大的成就莫过于其作为靖难第一政治功勋而在朱棣登上皇帝宝座后主持监修了《永乐大典》。《永乐大典》是我国古代官修典籍中规模最大的类书。其内容无所不包,征引浩博,具有世界百科全书的性质,在保存传统文化方面具有极为重要、不可比拟的作用,可谓是保存中华五千年文明的集大成之作。其编纂人员之众,卷帙之多,所辑内容之富,版式装帧之精,都是空前的。《永乐大典》修成后并未刻印,当初22937卷、11095册的鸿篇巨制,历经劫难,早已四处散失,存世无几,成为闻名国内、享誉世界的稀世珍宝。中国国家图书馆至今才得以入藏数百册,并将其列为该馆的三大“镇馆之宝”之一。

此外,姚广孝在大文化概念的各个具体方面上也都有较大成就。

在宗教思想方面,姚广孝作为明初中国佛教界的杰出代表,他博通三教,集中国传统文化的儒、释、道于一身,始终以僧自持,没有忘记自己的佛教徒身份。先是婉拒朋友劝说,未返冠巾,后来即使有朱棣的赐姓恩赏,也始终袈裟披身,奉佛至终。他所撰写的《净土简要录》《诸上善人咏》等宗教著述,收入《卍续藏经》,成为净土著作之一,在中国宗教思想史上有其一席之地。明朝建立以后,理学逐渐受到最高统治者的青睐。他明知时人和后人会以此反感排斥与诋毁他,还是在永乐十年(1412)整理了反排佛的“护教”之作《道余录》。《道余录》是姚广孝从佛家观点出发对程朱排斥佛、老学说的反驳。这是晚年的姚广孝利用其特殊的职位,在佛教事务上所做的一件大事,其著述目的是为了争取佛教在中国生存和发展的权利。日本学者荒木见悟认为,姚广孝此举,乃是由于明朝建立后,宗教只是当作统治的工具,在优待、保护的背后,是严厉的管制与淘汰佛教。姚广孝虽有着“靖难第一功臣”的特殊身份,但作为僧人,同样“对佛教的未来遭遇,充满着不安”。姚广孝还以太子少师的身份,撰有《佛法不可灭论》,论证排佛行为的劳而无功。从中国思想史的角度来看,姚广孝的《道余录》其实是宋元以来的一本佛教护法书,影响波及日本等邻国。但姚广孝以佛教徒的身份,采取与儒家正统当面交锋的激烈方式,这在当时是绝无仅有的,也注定了此书日后会遭到严厉反攻,并险遭被人焚毁的命运。明代杰出思想家李贽见到此书后,认为“绝可观”“宜再梓行,以资道力,开出世法眼”。李贽75岁高龄时,还不辞辛劳,到处访求姚广孝的遗书遗像,并将《道余录》刊行。他见到姚广孝遗像时,不禁大为感慨:“俯仰慨慕,欲涕者久之。以为我国家二百余年以来,休养生息,遂至今日,士安于饱暖,人忘其战争,皆我成祖文皇帝与姚少师之力也。”但李贽等极少数人对姚广孝的高度评价,却被当时主流视为异端之说。明末清初大学者顾炎武也认为姚广孝在思想上颇有创见,可惜其见解没能得到世人的认可。他说“少师之才,不下于文成(王阳明),而不能行其说者,少师当道德一、风俗同之日,而文成在世衰道微、邪说又作之时也。”他将姚广孝和王阳明两人进行了比较,进而指出姚广孝尽管对程朱之说有所反驳,却因所处时代为“道德一、风俗同之日”,因而在社会上很难造成很大的声势。而王阳明所处是时代则“世衰道微、邪说又作之时”,故阳明学说一出,天下翕然从之。这其实也就是说,在某种程度上,姚广孝对程朱排斥佛、老学说反驳的思想是王阳明心学的先驱。顾炎武对后人贬斥朱子之行是持有不同态度的,但对姚广孝,顾炎武抱有很大肯定。

在史学方面,姚广孝的成就在于《永乐大典》完成刚过三年,他再次担任监修官,主持了《明太祖实录》的三修。这是一项更为复杂、也更为敏感的任务。明代沈德符感叹太祖一朝《实录》多次重修,“三更其史”,古今罕见,这也是明初政治剧变所引出的必然结果。《实录》属官修典籍,由同一朝代的皇位继承人给已逝前任帝王编纂,由官方定论,带有正史性质。《实录》关系到一朝大事的褒贬荣辱,由当代人写当代事,对前朝的人和事作出权威的历史结论,其中包含的政治意义特别突出。同时,帝王还常常赋予《实录》以史鉴功能,将《实录》视作后世子孙遵循的典则,因而分外重视。在《实录》三修过程中,姚广孝并不只是荣誉性的挂名监修,更是名副其实的组织者和参与者。一般来说,明代自成祖以降历朝《实录》的监修官员,多是武臣出身的侯伯勋戚,并不负责具体的业务工作,主要是个荣誉,同时进行政治上的监督。但姚广孝监修《明太祖实录》的情况,则与后来形成的惯例不同。姚广孝在监修《明太祖实录》三修的作用,第一是在编修人员的组织上,第二是在整个编纂过程中,他自己也兢兢业业,克始克终。接受三修《明太祖实录》的重任时,姚广孝已是77岁高龄。永乐十六年(1418)五月初一日,三修《明太祖实录》终于由夏原吉等领衔上表呈进,但姚广孝已在一个多月前溘然长逝。他在世时,编纂工作已接近尾声,基本完工了。朱棣对姚广孝等人的重修很满意。对于明代诸朝而言,《明太祖实录》具有开创之功,后人称:“高庙实录,叙事繁简得宜,言有条理,非以后数朝之录可比。”可谓评价甚高。当然,《明太祖实录》在重修的过程中,难免会根据朱棣的政治需要,做了删改和曲笔,因而被史家诟病。可即便如此,由姚广孝监修完成的《明太祖实录》以“国史”之尊,对明代的政治与社会都产生过极大影响。

在文学方面,姚广孝广交文士,早著才名,与有“明代第一诗人”之誉的高启同为苏州“北郭十友”之一。早年,姚广孝周旋于以高启等人为核心的苏州北郭诗社文人之间,整日与儒士交往唱和,与众多英俊文豪彼此为邻,长相厮磨,谈诗论学,不出乡境而得天下英才砥砺、诗友勉诫,学问日进。县志中记载姚广孝“少从高启辈为诗,聪敏过人,启极称之”。附近良好的人文环境,对姚广孝的成长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明人何乔远《名山藏》说姚广孝“善诗词古文”。《明史》中称姚广孝“少好学,工诗。与王宾、高启、杨孟载友善,宋濂、苏伯衡亦推奖之”。出家后的姚广孝,尤其喜好文学,多方求教。

洪武二年(1369),高启应诏修《元史》,居于南京,姚广孝前去拜访请益。姚广孝将其多年来所写的诗文,结成《独庵集》,商之于高启,并请为题序。高启以其远道来京,欣然命笔,文中说道:“诗之要三,曰格、曰意、曰趣而已。格以辨其体,意以达其情,趣以臻其妙也。体不辨则入于邪陋,而师古之意乖。情不达则堕于浮虚,而感人之实浅。妙不臻则流于凡近,而超俗之风微。三者既得,而后典雅冲淡,豪俊秾缛,幽婉奇险之辞,变化不一,随所宜而赋焉。”对姚广孝所作《独庵集》,高启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其词或闳放驰骋以发其才,或优柔曲折以泄其志,险易并存,浓淡迭显,盖能兼采众家,不事拘狭。观其意,并将期于自成,而为一大方者也。间与之论说,各相晤赏,余为之拭目加异。夫上人之所造如是,其尝冥契默会而自得乎?抑参游四方,有得于识者之所讲乎?何其说之与余同也。”高启此文是明初著名文论之一。他作此文,是翻阅姚广孝结集,“因甚爱其诗,每退直还舍,辄卧读之不厌”,坐而论道,感到十分投契,遂将自己多年以来的创作心得娓娓道出,期与姚广孝共勉。高启是元末明初江浙文坛的领袖,姚广孝文集能得到他的如此好评,实为不易。当时文坛其他领袖如宋濂与苏伯衡等人,对姚广孝也均加“推奖”。得其青眼有加,也可说明姚广孝的文学成就,非平常可比。

现代杰出学者郑振铎在其《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提到“当时诗人却不多见。惟怪杰姚广孝……虽是一位大政治家,其诗却大有韦、孟、王维的风趣。像‘波澄一溪云,霜红半山树。荒烟满空林,疏钟在何处?’‘岚岭照深屋,云松翳闲门。鸟啼惊曙白,花气觉春温。’置之明初的诗坛上,殊使人有由喧市而踏到‘青松白沙’的妙境之感”。这是现当代流行的各种文学史书中唯一提及姚广孝的一段论述。姚广孝的诗作有三个特色:其一是登览山水、访师问友之作,常有深挚之情与睿智之思;其二是“兼采众家,不事拘狭”,有唐宋及汉魏的风格;其三即诗中有禅佛哲理。姚广孝潜心习禅,亦心怀人间之事,他的诗文中表现出救世的心态。

在自然科学方面,姚广孝的成就在于靖难之役爆发前,为了秘密锻造兵器,他利用多孔墙体吸声的原理,设计建造了具有隔声效果的铸造密室。此外在朱棣登基后监造了举世闻名的永乐大钟。设计隔声建筑一事,载于多种史籍。《明朝小史》称:“帝命姚少师治兵器。姚乃作重瓦,周绕厚垣,以瓴甋瓶缶密甃,其口向内,其上以铸,下畜鹅鸭,日夕名噪,不闻锻声。”《名世类苑》《明史》亦采录其事。明末杰出科学家方以智在其《物理小识》中,揭示了姚广孝隔声房的原理:“隔声:私铸者匿于湖中,人犹闻其锯锉之声。乃以甕为甃,累而墙之,其口向内,则外过者不闻其声。何也,声为甕所收也。”方以智的学生揭暄在文中明确注称:“广孝曾用此法造器械。又烧空瓦枕,就地枕之,所闻数十里外军马声。”可见方以智所指,即为姚广孝建造隔声密室的原理,这与《明史》等的记载是一致的。

在今天北京大钟寺内,有一座举世闻名的永乐大钟。此钟是世界上现存最古老的大钟,铸造工艺高超,钟体悬挂结构巧妙,钟声悠扬,且钟体内又铸有大量的佛教铭文。据统计,永乐大钟上总计刻有23万余字符的佛教经文和咒语。所有的这些,都堪称举世无双。永乐大钟充分体现了15世纪初期中国先进的冶金、铸造技术,展现了中国古代在力学、声学等方面的发展水平。而它的监造人,就是姚广孝。关于铸造此钟的动机,有一种说法,是因为明成祖朱棣在“靖难之役”中杀戮太多,希望能以此大钟消其罪孽,以求心灵的安宁。因为姚广孝是“靖难之役”的策划者,故以其监造无疑是合适的人选。明代杰出文学家袁宏道谓“先皇举手移天毂,无冠少师鬓发秃。已将周孔一齐州,更假释梵庇冥族”。另一种说法,则认为是朱棣为迁都北京而准备的重要法器。抛开这些说法的真实性不论,朱棣对这口大钟是寄予极大期望的。所以,他特命姚广孝于永乐十六年春天北上,担负起监造大钟的重要任务。至于姚广孝之所以能被授予监造大钟任务的原因,则是其博学多才,在声学等方面有过人成就,尤其是他作为元末明初中国佛教界的杰出代表,是德高望重的高僧,始终以僧自持,而且他曾居僧录司左善世之职,对佛教事务很是熟悉。

学者戴念祖从科技史的角度,对姚广孝在“靖难之役”之前修筑的隔声密室进行了探讨。经过检索历史文献,戴念祖指出:在“靖难之役”前夕,姚广孝发现多孔墙体吸声现象,并秘密地建成隔声房。到明末,又由杰出科学家方以智在《物理小识》中总结多孔墙体吸声的道理,并最早使用“隔声”一词,从此隔声建筑的技术为中国人所知晓。姚广孝建造的隔声建筑,比西方要早近五百年。

就是这样一位在如此众多方面都拥有杰出才华并取得极大成就,生前极为显赫,死后备极哀荣的杰出人物姚广孝,却在死后仅仅十余年褒誉便不再延续。宣德五年(1430)修成的《明太宗实录》对姚广孝就已颇有微词,尤为引人注目的,是对姚广孝《道余录》的发难。《明太宗实录》称“广孝尝著《道余录》,诋讪先儒,为君子所鄙”。这一论调,后来被反复征引,开明清贬斥姚广孝之先河。明代编纂的《姑苏志》,郎瑛《七修类稿》以及顾炎武《日知录》等书,均提到姚广孝《道余录》“专攻程、朱”一事,并记述其友张洪焚毁《道余录》之行。清代纪昀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更极力贬斥姚广孝,将其与明代第一奸臣严嵩并列,称姚广孝之诗“清新婉约,颇存古调,然与严嵩《钤山堂集》同为儒者所羞,称是非之公,终古不可掩也。附载《道余录》二卷,持论尤无忌惮”。这一论调贯穿明清两代,直到民国年间的《北京市志稿》,仍称“是录(即《道余录》)极诋儒术,以自张其学,持论殊无忌惮”,并举《姑苏志》张洪焚灭《道余录》之事,谓“盖虽其亲昵者,不能为之讳云”。

正是基于这一背景,明代中期,朝廷借故将姚广孝撤出太庙配享。据乾隆官修《续文献通考》卷八十四记载,“嘉靖九年八月谕辅臣曰:‘廖道南尝言,姚广孝释氏之徒,不宜配享太庙。下礼部同大学士等议,当撤去。’即移祀于大兴隆寺,每岁春秋遣太常寺致祭,仍命告于皇祖太宗以行。”此事经过,见于明人何乔远《名山藏》:“世宗九年,诏学士璁、学士萼:‘姚广孝佐命嗣兴,劳烈俱有,顾桑门上首,班诸功臣,并食德太二祖侧,恐不尊祖敬宗,非朕灵承宗庙意。卿等加思之。’下礼部议,尚书李时议上:‘臣伏见少师广孝弼辅太宗,虽有帷幄奇谋,穹爵厚秩,亦已报之。平生祝发披缁,沾荣俎豆,其为渎礼,诚如圣见。请移祀大兴隆寺,太常春秋祀。’制曰:‘可。’”《明史》本传亦有记:“嘉靖九年,世宗谕阁臣曰:‘姚广孝佐命嗣兴,劳烈具有,顾系释氏之徒,班诸功臣,侑食太庙,恐不足尊敬祖宗。’于是尚书李时偕大学士张璁、桂萼等议请移祀大兴隆寺,太常春秋致祭。诏曰:‘可’。”

姚广孝被撤出太庙配享,与明世宗的黜佛崇道有一定的关系,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基于自明代中期以来对姚广孝贬斥的加剧。姚广孝是明初配享太庙的唯一文臣,将姚广孝撤出后,引起文人集团的关注。嘉靖十年三月,从刑部贵州清吏司署郎中事主事李瑜之议,遂以诚意伯刘基替代。

姚广孝

刘基是中国历史上的神奇人物,被誉为政治家、军事家、思想家、文学家,有明代“开国文臣第一”的美誉。但从历史来看,刘基事迹中多有后人的神化。以姚广孝和刘基的比较来看,后人多认为刘基超过姚广孝。从历史事实来看,直到明代中期以后,随着对刘基的抬高和对姚广孝贬斥的加剧,刘基才有机会替代姚广孝配享明帝庙庭。明人来斯行《槎庵小乘》记载说:“嘉靖十年,罢荣国配享,迁其主于大隆兴寺(注:原文有误,当为“大兴隆寺”),而增诚意伯刘基、荣国公郭英功臣庙,丁德与茅成配享。桑世杰、刘基皆无谥,刘至正德中始得谥文成云。”实际上是说,之前姚广孝的爵位和声望都远在刘基之上,他的政治地位当然也远在刘基之上。因此建议将刘基配享庙庭的李瑜也不得不说:“臣乡人刘基翊运有功,不在姚广孝下”。明代史学家王世贞后来也感叹道:“刘诚意之事太祖,与姚荣公之佐太宗,俱策帷帐,勤鼎钟,顾所以报诚意乃不若荣公之丰,至传荣公者寥寥焉。岂身讳之而不自明,抑史讳之而不有其庸?”

对于姚广孝被撤出庙庭配享,时人誉为“圣人”所为。高金于嘉靖九年上疏言:“陛下临御之初,尽斥法王、国师、佛子,近又黜姚广孝配享。臣每叹大圣人作为,千古莫及。”明代史学家沈德符也说道:“至斥姚少师配享太宗,则圣见超卓,非臣下所及矣。”又称:“世宗订定祀典,进刘基于太祖之侧,而斥姚广孝,不使得侍太宗。此不特圣主独见,亦海内公论。”沈德符所谓“海内公论”,即指当时文人士大夫阶层中的看法。但沈德符叙述此事时,在时序上犯有明显错误,完全颠倒了因果关系,应是撤姚广孝配享在先,才能补刘基在后。今人只知道有刘基,而极少有知道姚广孝,从很大意义上来说,就是因为明清以来对姚广孝的不断贬斥所致。

时过境迁,人们对姚广孝历史功勋的感受渐渐减退,后人管志道感叹称“谩说姚师靖难功,风云叱咤总成空”。另一方面,对姚广孝攻击的言辞也越来越多,尤其是进入清朝后,人们已无所顾忌,对姚广孝的贬斥更是从未停止过。清初文学家朱彝尊甚至说:“少师与十高僧同征,当时孝陵‘知人则哲’,何不移来复之诛之。”来复是明初高僧,明人盛传他应对不称旨,被朱元璋所杀。朱彝尊惋惜朱元璋既然有先见之明,那为何不将姚广孝也早早诛杀,以免其祸害后世。清代杰出史学家钱大昕经过姚少师祠堂时,写诗道:“泉流槛外分,披缁入定戒香熏。空登北郭诗人社,难上西山老佛坟。好杀共知和尚误,著书赖有故交焚。依然病虎形容在,曾否声名值半文?”他们对姚广孝的态度是很鲜明的。

清代雍乾之际,姚广孝所监造的永乐大钟移至京城西北郊的觉生寺,悬挂后重新鸣响,由此引发对姚广孝的又一轮贬斥。明清以来一直流传着一种说法,说朱棣和姚广孝铸造永乐大钟,是由于两人在“靖难之役”中杀戮太多,功成名就后心生愧意,于是特意铸造这座举世无双的大钟进行忏悔,以消散天地间鬼神的冤气,以求心灵的安宁。其中最典型的,莫过于乾隆皇帝与大臣沈德潜的唱和诗。

乾隆皇帝和沈德潜君臣对姚广孝的态度,是清代官方的定论,在此前朝廷修纂的明代正史中就有所体现。其他史籍,也多以此贬斥姚广孝。《明史钞略》议论道:“古创兴之主,未有不应天顺人而后可以举事者。乃道衍之说文皇也,曰臣知天道何论民心,则似乎专事阴阳谶纬之言,不复论救民水火之势,将千古乱臣贼子‘天命在我’之说,皆得而藉口矣。”《明鉴》中则说:“初北平兵起,阴谋首发自广孝。及帝转战有天下,广孝决策之功为多。论者谓帝躬冒不韪,以争天下,惠帝不终,诸臣被戮,追原祸首,皆广孝始之。”清廷组织编纂《四库全书》时,凡例规定:“文章德行,自孔门既已分科,两擅厥长,代不一二”,故略示变通,或论人而不论其书,或论书而不论其人,“一则表章之公,一则节取之义也”。但又特意注明:“至于姚广孝之《逃虚子集》、严嵩之《钤山堂诗》,虽词华之美,足以方轨文坛,而广孝则助逆兴兵,嵩则怙权蠹国,绳以名义,非上微瑕。凡兹之流,并著其见斥之由,附存其目,用见圣朝彰善瘅恶、悉准千秋之公论焉。”将姚广孝与明代第一奸臣严嵩相提并论。其后又借刘秉忠诗集,抒发其贬斥姚广孝的感慨,说“秉忠起自缁流,身参佐命,与明道衍踪迹颇同。然道衍首构逆谋,获罪名教。而秉忠则乘时应运,参赞经纶,以典章礼乐为先,卒开一代治平。其人品相去悬绝”。由此可见姚广孝在清代被贬斥的大概。

对姚广孝的贬斥,从他去世后不久便开始,越来越多,越传越奇,以至于真假掺杂,是非莫辨。各种偏见和污蔑性的附会传言也随之而来。最为典型的有三件事。一是将明初大儒方孝孺之死归于姚广孝。二是说姚广孝激杀建文名臣卓敬泄愤。三是说姚广孝“助纣为虐”的行径,连家人、亲友都深为不耻。可历史的真实,当然都与这些贬斥姚广孝的典型事例截然相反。

姚广孝逝世六百多年来,对其贬斥不断,有关偏见也始终未得到澄清。明末史学家谈迁竟贬斥姚广孝是“非世之不祥人耶”。但姚广孝毕竟是在诸多方面都取得了极高成就的杰出人物,他的功绩绝对是不可磨灭的。为姚广孝辩护的人也屡有其人,如李贽、黄道周、顾炎武。至于摆脱思想束缚的现代史家如日本牧田谛亮,国内商传、江灿腾、戴念祖、解芳、郑永华诸先生,在政治史、宗教史、科技史、文学史等角度,都对姚广孝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当然,评价角度各有不同,如潘桂明立有“姚广孝及其《道余录》”一节,讨论姚广孝这一特殊僧人在中国居士佛教史上的意义,认为“姚广孝既不是合格的僧侣,也不是有德操的俗士”。周齐则提出,“在明代各种形式的入仕僧人中,在实现政治抱负和事功实践上最有成就的,就算是道衍禅师了”,认为“在明初政治高压的环境中,如道衍这样有强烈自主意识和希图左右命运的僧人,乃至在士人中,也是难能可贵的。不过作为僧人,如道衍这样投入到建立事功成就当中者,并不是为世人所普遍接受的正统僧人的形象。”

笔者认为姚广孝自其去世仅十余年后的几百年间不断遭到贬斥且不断加剧,越来越多,越传越奇,以致其历史形象被严重淡化和丑化,知道他的人极少。他所应得的历史评价地位与实际境遇真可谓是天壤之别。其中的原因不外乎有二,其实在前文就已提及:

一是姚广孝作为僧人,且始终以僧自持,没有忘记自己的佛教徒身份。他不是如同平常僧人那般,终日吃斋念佛,与青灯黄卷相伴,胸中不会再有尘世的杂念,已看破了红尘,而是参与了与出家人无关的政治,策动了深刻改变大明王朝政治格局和中国历史走向的“靖难之役”,辅佐朱棣,发动叛乱,最终登上皇帝宝座。在中国古代,僧人一般是不允许参政议政的。而在儒家思想占据主导地位的封建社会,在儒家正统观念的控制下,姚广孝的作为定然会遭到贬斥,更何况是在以程朱理学作为官方统治思想的明清两代了。所以自姚广孝去世十余年后的几百年间对他的贬斥,也就不难理解了。

二是姚广孝所著《道余录》是他从佛家观点出发对程朱排斥佛老学说的反驳。他著述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争取佛教在中国生存和发展的权利。明朝建立以后,理学逐渐受到最高统治者的青睐。永乐二年(1404),饶州府士人朱季友著书上献,“专斥濂、洛、关、闽之学,肆其丑诋”,朱棣览后,大怒,谓“此儒之贼也”,指示严加处治:“谤先贤,毁正道,非常之罪,治之可拘常例耶?”敕命押送回籍,集合地方官员及乡之士人,“明谕其罪,笞以示罚,而搜检其家,所著书会众焚之”,并谕诸臣:“除恶不可不尽。悉毁所著书,最是。”姚广孝对朱棣的用意是十分清楚的,但他仍将驳斥程朱的旧稿整理成文,是经过反复考虑的。日本学者荒木见悟认为,姚广孝此举,乃是由于明朝建立后,宗教只是当作统治的工具,在优待、保护的背后,是严厉的管制与淘汰佛教。姚广孝虽有着“靖难第一功臣”的特殊身份,但作为僧人,同样“对佛教的未来遭遇,充满着不安”。姚广孝还以太子少师的身份,撰有《佛法不可灭论》,论证排佛行为的劳而无功。姚广孝以佛教徒的身份,公然与程朱的排佛之论针锋相对,且措辞尖锐。清人过庭训称:“盖其天资超旷,不屑依人为可否,故自伸其所独得者如此。”日本学者荒木见悟认为这是对佛教危机的一种警告,换而言之,姚广孝不惜采用激烈声调,大有以护持佛法之使命自任的胸怀与气概。姚广孝在世时,鉴于姚广孝深受朱棣荣宠,在朝廷中具有崇高威望,理学家虽怀有不满,尚不敢公然付诸行动。等到姚广孝去世,特别是明代中期以后,《道余录》逐渐成为众人攻击姚广孝的一大把柄。明人郎瑛《七修类稿》等书都以鄙夷的笔调记载《道余录》“专攻程、朱”,并记其友张洪称:“少师于我厚,今无以报,但见《道余录》,即焚之,不使人恶之也”,欲使其书不传。所以这样一本书以及它的作者姚广孝被不断贬斥,在以程朱理学一统天下的明清两代也就不足为奇了。

其实上述的两个原因可以合并为一个,即在很大程度上,对《道余录》的攻击,其实是不满姚广孝辅佐朱棣谋逆的儒生为贬斥他而寻找的把柄。姚广孝策动“靖难之役”,辅佐朱棣篡位成功,这在正统儒家心目中是“大逆不道”之举。朱棣在位的时候,儒生们对建文君臣的同情尚不敢公开表露。等到朱棣去世后,有关禁忌逐渐放松,对建文帝同情的言论也逐渐多了起来。明人姜清《姜氏秘史》记载:“仁庙尝与近臣论及,曰孝孺是个忠臣。永乐二十二年十一月御书付礼部尚书吕震:建文中奸臣,正犯已受显戮,家属初发教坊司、锦衣卫、浣衣局,并习匠及功臣家为奴,今有存者,既经大赦,可宥为民,给还田宅。”对建文遗臣的褒扬,也就是对姚广孝贬斥的加剧。儒生不满“靖难之役”,但不能公开贬斥朱棣,于是姚广孝便成了这些人借以攻击的对象。而进入清朝,改朝换代后的儒生便更加肆无忌惮了。所以,可以说如果没有“靖难之役”,那儒生们对于姚广孝的贬斥也就会少很多很多,绝对不会如此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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