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以致用

2021-05-23 11:30戚明
中国美术 2021年1期
关键词:鲁迅

[摘要] 鲁迅长期收藏了品类多样、数量庞大的文物和艺术品,其中尤以金石拓片和外国版画为最。鲁迅通过收藏为中国新艺术的发展储备了丰富的艺术资源,推动了现代书籍装帧艺术和新兴木刻运动的兴起和发展。他不仅自己从藏品中汲取养料,还推荐给身边的朋友和艺术青年观摩使用。鲁迅还通过展览藏品和出版相关书籍等方式,使自己的艺术收藏惠及更多人。鲁迅对艺术藏品的审慎选择和向公众的推荐,推动了新兴木刻表现出中国的时代风格与民族气质,影响了中国现代美术的格局和发展进程。

[关键词] 鲁迅 艺术收藏 金石拓片 外国版画 藏品使用

一、大家之藏

鲁迅不仅是中国20世纪重要的文学家、思想家,也是中国新兴木刻版画运动的倡导者和扶植者,是20世纪中国美术的深度介入者。他在美术方面做了许多开拓性的工作,工作涉及新兴木刻、连环图画、书籍装帧等多个现代美术领域。在长期的美术活动中,他陆续收藏了不少珍贵的文物和艺术品,包括金石拓片、版画、笺纸、中国画、书法、印章、年画、油画、陶俑、铜镜、古钱币等许多种类。

鲁迅的艺术收藏在时间上跨越古今、在空间上贯通中外,其中既有古代金石拓片,也有现代木刻,既有中国画、笺纸,也有外国版画、油画,这些收藏体现了鲁迅深厚的艺术修养和广阔的艺术视野。从收藏目的上看,鲁迅收藏艺术品,尤其是数量较大的金石拓片、外国版画等,并不是单纯用来欣赏或临摹的,而是希望以古代艺术、外国艺术来滋养和孕育新艺术。他在《木刻纪程》小引中指出:“别的出版者,一方面还正在绍介欧美的新作,一方面则在复印中国的古刻,这也都是中国的新木刻的羽翼。采用外国的良规,加以发挥,使我们的作品更加丰满是一条路;择取中国的遗产,融合新机,使将来的作品别开生面也是一条路。”[1]鲁迅期望通过保存、研究中国古代艺术,引进、推介外国现代艺术,扶植符合时代发展的中国新艺术,重新构建民族新文化的精神内核。

鲁迅艺术收藏的这一目的,决定了他对待艺术品必然不会独自把玩、秘不示人的,而是“藏”以致用,尽可能发挥藏品的社会价值。面对这些珍贵的艺术品,他有着强烈的责任感和紧迫感,时常担心战争年代对藏品可能造成毁灭性影响。他在《引玉集》后记中提及他收藏的外国版画:“这些作品在我的手头,又仿佛是一副重担。我常常想:这一种原版的木刻画,至有一百余幅之多,在中国恐怕只有我一个了,而但秘之箧中,岂不辜负了作者的好意?况且一部分已经散亡,一部分几遭兵火,而现在的人生,又无定到不及薤上露,万一相偕湮灭,在我,是觉得比失了生命还可惜的。”[2]因此,怀着这种责任感和紧迫感,鲁迅不仅对藏品进行系统的整理、研究,将之积极用于自己的美术活动中,还热情地将这些藏品推荐给身边的朋友和艺术青年,并且不遗余力地举办展览、编辑出版,扩大藏品的传播范围,使艺术收藏惠及更多人。

二、收藏之用

在鲁迅的收藏生涯里,金石拓片收藏是开始时间早、贯穿时间长且收藏最丰的一个类别。1912年,鲁迅到北京任职后,经常在工作之余出入琉璃厂,搜购碑铭、汉画像、瓦当、砖刻拓片等。除此之外,他还托人从山西、陕西、山东、浙江等地代购或代拓。他在二十余年的时间里共收藏拓片六千余件,直到去世前的数月,依然有拓片入藏,从这点可以看出他对金石拓片持久不衰的热情。对于搜集到的拓片,他不仅抄写碑帖文字,还对之进行整理、研究,汇成《俟堂专文杂集》《六朝造象目录》《六朝墓志目录》《汉画集》等。许寿裳曾提到,鲁迅“搜集并研究汉魏六朝石刻,不但注意其文字,而且研究其画像和图案,是旧时代的考据家赏鉴家所未曾着手的”[3]。

鲁迅将对金石拓片的收藏与研究运用到书籍装帧上。作为中国现代书籍装帧艺术的开拓者,鲁迅一生设计了六十余部书籍的封面,其中有不少封面设计借鉴和运用了金石拓片中的汉画像石图案。汉画像在题材选择上自由开阔,造型深沉古朴,充满生命力与想象力,鲁迅对此极为推崇。他为俄国盲人诗人爱罗先珂的文学作品集《桃色的云》设计的封面则采用汉代石刻云纹作装饰,简洁的橘红色云纹典雅而浪漫。他设计的《心的探险》封面借鉴了六朝人墓门画像,腾云驾雾的龙形、飘逸的云纹、伺机而动的群魔将“心的探险”四个字围绕在其中,给人以动态的不稳定之感,体现出“探险”的不确定性。《国学季刊》是北京大学出版发行的研究国学的学术性刊物,鲁迅应顾颉刚之邀设计其封面,也选取多个汉代石刻图案横向排列,画面整齐而富有秩序感,这一设计与学术刊物的严谨风格相契合。鲁迅将汉画像拓片运用于书籍装帧,并不是对汉画像的简单挪用,而是根据书籍内容从不同汉画像上撷取图案进行重新设计,从而达到画面整体的和谐统一。鲁迅的封面设计古朴、雅致,得汉画像之精髓,也可见他对汉画像钻研之精深。

鲁迅不仅自己从金石拓片中汲取设计灵感,还主动将收藏的拓片提供给身边的朋友观摩和使用。許广平曾经提到,“研究墓圹古物的人们,不惜重资收买,保存起来,堆满许多房间,仍然保存而已,充其量古董家而已,于社会、于艺术有什么影响?先生不肯这样做。如有所得,必先想想对大家有没有好处”[4]。钱君匋在“忆念鲁迅先生——鲁迅先生诞生八十周年纪念”一文中回忆,1927年他曾与陶元庆一道去鲁迅家看汉画像石拓片。鲁迅热情地挑选出拓片中非常精彩的部分来给他们看,还逐幅作了必要的说明。钱君匋写道:“这些精美的画像拓本,对我的启发很大,后来我为《中原的蛮族》和《东方杂志》等书刊装帧,就运用了这种画像的技法。”[5]

鲁迅收藏外国版画始于20世纪20年代后期。他不仅从商务印书馆和内山书店订购外国版画,还先后委托留学德国的徐诗荃、留学法国的陈学昭、美国记者史沫特莱、在苏联工作的曹靖华、日本的山本初枝和内山嘉吉等人在国外搜购,共收藏外国版画一千六百余件,包括苏联、德国、日本、法国、比利时、奥地利等多个国家的作品,囊括了写实主义、象征主义、表现主义、立体主义等各种艺术流派与风格。

1928年,鲁迅、柔石、许广平在上海成立朝华社,朝花社所编《朝花》周刊随即创刊,其宗旨是“介绍东欧和北欧的文学,输入外国的版画”。此为鲁迅推介外国版画、倡导新兴木刻之始。《朝花》周刊前后选载了13位外国画家的22幅作品,其中木刻作品占半数以上。1931年,鲁迅在上海举办木刻讲习会,邀请日本教师内山嘉吉为十余位木刻青年讲授木刻技法。讲习会期间,鲁迅每次课都会将所藏外国版画带给学员观摩。作为讲习会学员的江丰对这些外国版画印象深刻。他曾回忆,在木刻讲习会的课余时间里,鲁迅将带来的各国版画作品细致地介绍给学员们,作品包括日本浮世绘版画和现代版画、英国木刻、凯绥·珂勒惠支的铜版组画《农民战争》等。[6]这些时代与国别不同、艺术风格迥异的版画开阔了学员的艺术视野,提高了学员的木刻技术和鉴赏水平。

鲁迅还先后四次举办展览,展出其所藏外国版画。1930年10月在上海举办的“世界版画展览会”是鲁迅举办的第一次外国版画展,他为展览精心挑选了包括日本版画和德国珂勒惠支的连环版画在内的七十余件作品进行展示。1933年10月和12月,鲁迅接连举办“德俄版画展览会”和“俄法书籍插图展览会”两次展览,展览展出了大量欧美版画。1932年6月,瀛寰图书公司经理伊蕾娜主办、汉堡嘉夫人协助筹办的“德国作家版画展”在瀛环书店[7]举办,参展的作品包括珂勒惠支、梅斐尔德、格罗斯等艺术家的原拓版画百余幅,全部来自鲁迅的收藏。鲁迅先后撰写《介绍德国作家版画展》与《德国作家版画展延期举行真象》两篇文章宣传和解释展览。每次举办展览,鲁迅都设法通知木刻青年参观展览。展览期间,他经常赶赴会场,热情地给大家介绍和讲解,希望以此提高木刻青年的创作技法与艺术修养。

除了举办展览,鲁迅还多次将他收藏的外国版画编辑出版。《近代木刻选集1》《近代木刻选集2》《新俄画选》《引玉集》《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士敏土之图》《死魂灵一百图》等都是鲁迅根据所藏外国版画选编出版的画集。每次出版版画集,鲁迅都会亲自撰写小引、附记等文章,介绍出版动机、版画史知识、版画家生平及他们的艺术风格。画册出版后,他还多次无偿赠送木刻青年画册。

鲁迅编辑出版的这些版画集为艺术青年提供了可借鉴的优秀范本,引领许多艺术青年走上了木刻创作的道路。版画家刘岘在《回忆琐记》中提道:“1932年,我以偶然的机缘得到了先生印行的《近代木刻选》,其刀法所表现的幽婉纤巧和富有装饰风韵的黑白对比色彩,引起了我很大的兴趣;接着又得到了《士敏土之图》,那种粗豪的刻法,使我更为赞叹,于是就买了几柄旧式雕刀胡乱地刻起来。”[8]江丰曾撰文回忆道:“见到鲁迅先生自费出版的《梅菲尔德木刻士敏土之图》,我们顿开眼界,得到启发,认为真正找到了革命艺术的描写内容和表现形式学习范本。”[9]鲁迅出版的画集以介绍欧洲和苏联版画为主,他所推崇的珂勒惠支、麦绥莱勒等人的版画艺术呈现出刚健清新的艺术风格和对现实的关注,对艺术青年的创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进而影响了中国新兴木刻发展初期的艺术面貌。李允经认为:“在鲁迅去世前的五六年中,我国现代版画萌芽期的作品面貌,往往是随着外国作品的介绍而起着变化的。”[10]可见,鲁迅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出版的这些外国版画集,对当時艺术青年的艺术道路和艺术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

三、用之有道

鲁迅艺术收藏之“用”,并非不加思索、不加选择地拿来就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有明确预期和目标地“用”。以外国版画为例,鲁迅收藏的日本原拓版画约有千幅,占外国版画收藏的半数有余,然而相比推介德国和苏联版画的积极和热情,他对介绍日本版画显然并不热心。此中缘由,我们可以从他与木刻青年的多次通信中有所了解,如他在致刘岘信中评价日本版画:“他们的风气,都是拼命离社会,作隐士气息,作品上,内容是无可学的。”[11]他在与李桦通信中提到,“日本的黑白社,比先前沉寂了,他们早就退入风景及静物中,连古时候的‘浮世绘的精神,亦已消失。目下出版的,只有玩具集,范围更加缩小了,他们对于中国木刻,恐怕不能有所补益”[12]。鲁迅非常重视艺术的社会功能,他倡导新兴木刻,是希望以艺术之力关注人生、改造社会,在革命时期能够发挥积极的宣传作用。因此,他对刚健质朴的艺术风格更为推崇。与鲁迅大力推介的珂勒惠支、麦绥莱勒等版画家强烈、饱满、充满力量感的艺术风格相比,20世纪二三十年代日本的创作版画整体表现出恬淡、静寂、悠远的氛围。对于彼时正在经历“血与火”的中国人民来说,这个时期的日本创作版画显然并不适合拿来给中国新兴版画作范本。因此,鲁迅在推介外国版画时有意回避了日本创作版画,避免新兴木刻发展成为远离社会、自娱自乐的一种艺术形式。他希望新兴木刻能呈现出与日本创作版画迥然不同的面貌,具有中国的时代风格与民族气质。

鲁迅的艺术收藏中很少有深受传统文人士大夫追捧的珍贵字画,他不以藏品的贵重和稀有为收藏准则,而首先考虑是否可以为我所用。他并未将艺术收藏品当作私有财产,也不作为个人或者家族的财富代代相传,而是将收藏的艺术品作为倡导和扶植新兴艺术、重建民族文化精神内核的源泉。他的艺术收藏为新兴艺术的发展储备了丰富的艺术资源。可以说,鲁迅不仅开拓了现代书籍装帧艺术,而且催生了中国新兴木刻运动的诞生,深刻影响了中国现代美术的格局和发展进程。

(戚明/中国美术馆)

注释

[1]鲁迅.《木刻纪程》小引[M]//鲁迅全集(第六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50.

[2]鲁迅.《引玉集》后记[M]//鲁迅全集(第七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436.

[3]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M].长沙:岳麓书社,2011:34.

[4]许广平.关于汉唐石刻画像[M]//藏家鲁迅.上海文化出版社,2009:189.

[5]钱君匋.忆念鲁迅先生——鲁迅先生诞生八十周年纪念[M]//回忆鲁迅的美术活动.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79:153.

[6]江丰.鲁迅先生和“一八艺社”[M]//回忆鲁迅的美术活动续编.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81:7-8.

[7]即瀛寰图书公司,鲁迅在他的日记中有时简称其为“瀛环书店”。

[8]刘岘.回忆琐记[M]//版画先驱刘岘.北京:中国水利水电出版社,2019:42.

[9]同注[6],3页。

[10]李允经.《鲁迅收藏外国版画全集》编辑手记[J].鲁迅研究月刊,1994,(08):58-65.

[11]鲁迅:致刘岘信[M].鲁迅全集(第十四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406.

[12]鲁迅:致李桦信[M].鲁迅全集(第十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432-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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