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城市沉浮的三股力量

2021-05-23 10:30谭保罗
南风窗 2021年10期
关键词:南北青岛欧洲

谭保罗

2020年,中国的经济地理发生了一次划时代的“巨变”。在城市经济总量(GDP)排名中,北方只剩下北京一座城市,之前名列前十的天津,被南京所取代。

有人说,北方彻底衰落。这样的话或许过头,但担忧不能没有。

时间回溯到1990年代初,北方尽管已逊色于南方,但依然可以说南北“势均力敌”。除了北京之外,天津、沈阳、大連和青岛也长期位居前十,它们是颇有产业特色的北方明珠。但现在,格局已彻底扭转。

然而,对“南北差异”的思考,时常陷入肤浅和片面。城市分化并不能一味归于“南北差异”,很多时候,它只是结果,而不是原因。

全球视野看分化

在全球范围内,发展经济学讲“南北差距”,说的是“北方国家”比“南方国家”富裕。比如,北欧比南欧富,而南欧比更南的地中海南岸北非国家富。再往南,北非又比撒哈拉沙漠以南国家有钱。在美洲大陆,北美洲的加拿大和美国也比中美洲和南美洲的墨西哥、巴西等国富得多。

但到了中国,好像反了过来,南方却比北方富裕。为何中外大不同?要弄清这一点,不妨先仔细分析欧洲“南北差距”的深层原因。

地中海地区是西方文明的源头,在地中海北岸,希腊和罗马创造了璀璨的文明,在南岸,埃及是和中国齐名的古文明之一。之后,地中海南岸同样属于文明高度发达的地区,曾被纳入了罗马、阿拉伯帝国的版图。改变,发生在15世纪的大航海时代。

西方国君资助哥伦布等航海家,寻找海路通往中国和印度的原因,并非只是因为航海技术日臻成熟,他们认识到海运成本低于陆运,而是很大程度也在于新兴的奥斯曼帝国控制了陆上通路。

奥斯曼帝国的崛起,改变了西方的地缘政治和经济地理架构。文艺复兴始于地中海,但逐渐地,人类的工商文明开始却从地中海向北转移,欧洲大陆西北端临海的荷兰,和孤悬海外的英国,成为了近代工商文明的浪潮中两个最大的赢家。

欧洲的“南北差距”也因此固化。为什么固化?因为自然(地理)和非自然因素之间,还具有“交互强化”的效应。

直到今天,欧洲北部的经济依然远强于南部。以只有1700万人口的低地国家荷兰为例,在2020年,它的世界500强企业为12家,而拥有6000万人口的意大利,只有6家。更重要的是,荷兰的500强主要是全球性公司,而意大利的500强很多都是以母国市场为主的“垄断企业”,如电力公司、保险公司等。

北欧国家也强于南欧国家,挪威、瑞典、丹麦等国的人均GDP远远超过了西班牙、葡萄牙和意大利等国。近几年,挪威的人均GDP一直稳定8万美元以上,意大利只有3万美元出头,而西班牙甚至不到3万美元,差距巨大,让人不相信这是同一个欧洲。

对欧洲南北差距的原因,有很多分析。比如,有“种族歧视”倾向的人认为,南欧的人具有乐天豁达的性格,喜欢度假,再加上高福利,最后影响了国家生产率的提高,这是文化和历史传统使然。

崇尚制度价值的历史学家则认为,荷兰、英国等率先建立了优良的制度,比如限制王权和搞股份制,因此发展比南欧快。这种“先发优势”一旦爆发,后来者将越来越都追不上。还有人更进一步地指出,南欧的制度建设一直不如北欧或德国,这也是意大利有黑手党、法国有贩毒网的原因。在这些国家的某些区域,运转高效率的民间组织逐渐替代了低效率的国家治理。

不过,经济地理学家的分析开辟了一条新路。他们认为,物流成本是决定经济地理变革的终极原因。奥斯曼帝国崛起,在中西方之间的商路上征收重税,本质上是带来了成本的增加,因此西方才向大西洋寻找更低成本的通道。因此,欧洲的经济中心也开始从地中海转移到欧洲西北的临海地带。总之,物流成本触发了变化。

到了19世纪下半叶,尽管奥斯曼帝国早已衰微,但欧洲和北美的贸易早已成为国际贸易的主流,趋势已经不可逆。这时,从西欧、北欧出海去北美的物流成本,更远远低于从地中海去北美。因此,低地国家和北欧的物流成本优势进一步强化。伦敦、阿姆斯特丹、汉堡这些北方民族的城市替代了威尼斯、佛罗伦萨等南方民族的城市,成为了工业时代的城市明珠。

欧洲的“南北差距”也因此固化。为什么固化?因为自然(地理)和非自然因素之间,还具有“交互强化”的效应。

新的海洋时代

“交互强化”的意思是,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之间会不断地互相作用,要么一起变好,要么一起变坏,而且会这样往复下去。

回到大航海时代之初,以地中海为代表的南欧是制度建设的先锋。在政治领域,他们有治理完善的城邦,对私有产权的保护也很得力,近代的成文刑法和民法,都是由意大利人奠定了基础。在经济领域,南欧人还发明了复式记账法,构建了人类真正意义的会计制度。他们还发明了银行,通过存贷业务支持工商业。

但历史总是充满偶然,“异质文明”奥斯曼帝国长盛不衰,加上地中海深陷欧洲和非洲大陆之间的地理劣势,共同决定了在与新大陆的贸易中,这些地区的成本会比欧洲西北部高得多。当欧洲西北部更具成本优势的国家,完成近代君主立宪制度的构建,并且习得源自地中海城邦的经济技术工具,他们便获得了“后发优势”。

而且,更具有现代性的制度和更优良的贸易条件,两者形成了一种互相作用的循环,这种循环因为产业变革而不断强化,最终让英国、低地国家和北欧把南欧远远甩在了后面,形成了欧洲今天的“南北差距”。

在2010年的欧债危机时,南欧国家成为了“欧猪四国”:葡萄牙(Portugal)、意大利(Italy)、希腊(Greece)和西班牙(Spain)的首字母组成了一个“PIGS”。直到今天,英国、瑞典、挪威和丹麦都没有加入欧元区。他们一些人担心,加入欧元区可能意味着用自己的劳动对南欧国家进行转移支付。

正如前述,对欧洲的南北差异,分别有“文化传统论”“制度差异论”和基于物流成本的“海洋决定论”。但中国的南北差异和欧洲并不是一回事。中华民族是团结的统一民族,而中国也是治理优秀的统一国家,南北并不存在制度差异。因此,中国显然不能用前两个理论来理解,不妨从第三个“海洋决定论”来看问题。

中国北方经济最辉煌时代,肯定是帝制时代,尤其是南宋定都临安之前的中古和上古时代。但回顾历史,很容易发现中国经济版图重心一直在变,先是向着平原,往东转移,首都从关中,往东到洛阳,再到开封和杭州、南京。

對欧洲的南北差异,分别有“文化传统论”“制度差异论”和基于物流成本的“海洋决定论”。但中国的南北差异和欧洲并不是一回事。

到了近代,经济版图的转移进入了向着海洋的时代,沿着海岸线,从天津、青岛到上海和广州,再加上武汉、重庆等城市,共同构成了中国近代工业的地理版图。显然,这些工业重镇,要么沿海,要么沿江。也就是说,水路物流成本更低的考量,加上腹地劳动力多少和终端市场大小的权衡,共同决定着工业重镇的选址。

但向着海洋前进的时代,道路并不是一马平川的,因为地缘政治的缘故,也出现了一些历史脉络的“断裂”。

1949年之后,由于两大阵营的对峙,中国出于国防安全的考量,将沿海的工业向内(向西和向北)推移,比如,“一五”计划便将大量工业项目都放在了北方。之后,由于中苏关系的不稳定,“三线建设”启动,中国进行了第二次工业内移。这两次内移也决定了改革开放之前,中国城市的大体格局。

今天的变化,是对这个格局的改变,只是速度超过预期。

主导强弱的力量

在1990年,全国GDP排名前十的城市中,北方有四座,分别是北京、天津、沈阳和大连,其他都是南方城市。在这一时期,南北并不存在太大差距。之后,青岛多次进入了全国前十,即在排名前十的城市中,南北出现过对半开。

在30年的城市实力变革之中,三股影响城市发展的力量值得关注:一是政府的力量,二是产业变迁的力量,三是自然的力量。

比如,在整个1990年代,上海的经济总量大幅超过北京。在1990年,上海GDP为780亿,而北京为500亿,前者约为后者的1.5倍。这个“1.5倍”的总量优势,被上海一直保持到21世纪最初的几年。但到了2002年前后,北京开始加速,和上海的差距快速缩小。

北京的总量快速追近上海,原因有很多,但不妨只说一条,即中国经济的快速货币化。北京作为首都,是资金最核心的分发地。相对而言,上海是工业、商贸的中心,在货币化浪潮中未必有优势。而且,上海的“国际金融中心”建设也有很多挑战,北京是金融监管中心,很多关于资源和权力分配的问题,北京的监管机构话语权更大。

由此可见,政府的力量不可小觑,京沪总量对比的变化,仅仅是众多案例中的一个而已。

另一个是产业的力量。

北方城市被陆续挤出前十的顺序,非常值得关注。最先被挤出的是东北城市,大连和沈阳,然后是华北环渤海城市青岛和天津。从北到南,这个顺序好像很容易理解,东北在1990年代末开始遭受国企改革的阵痛,发展速度慢了下来,所以最先被挤出前十。

青岛和天津相对于东北来说,优势相对明显。天津遇上了滨海新区的开发,GDP肯定会往上走;而青岛的工业基础一直都很坚实,有着海尔等一批知名的工业品牌,这让城市经济非常“抗跌”。

但从另外一个视角来看,更有启发价值,即区域发展和产业潮流之间的关系。东北的问题,除了外界所关注的民企发展不充分原因之外,还在于错过了产业变革的潮流。中国的竞争优势在于轻工业,而并非重工业。显而易见,东北生产的机床很难和日本、德国的同行在全球进行竞争。珠三角的工厂老板很难支持“国货”,为了满足西方客户苛刻的订单标准,他们更愿意采购洋货。

和机床不同,中国生产的彩电、手机却可以打败外国对手。更向南的城市,就抓住了轻工业的机会,青岛就是例子。青岛工业的“五朵金花”:海尔、海信、青啤、双星和澳柯玛,都是轻工业,家电和啤酒,只要中国经济在增长,这些行业就会跟着增长。因此,青岛是北方除了北京之外,经济最健康的城市之一,这也使得青岛多次进入全国总量前十。

一是政府的力量,二是产业变迁的力量,三是自然的力量。

不过,产业变革永未停歇。到了最近10年,家电产业成为夕阳产业,而啤酒等快消品的竞争也日趋激烈,青岛的产业优势已不再明显。与此同时,以手机、平板等为代表的“移动终端”产业崛起,稍晚,互联网又开始爆发。于是,深圳和杭州成为了受益最大的城市。

当然,除了政府的力量和产业的力量,自然的力量也很重要。从地理位置上来讲,长三角和珠三角更加靠近太平洋、印度洋的核心航道,无论是“亚太”,还是“印太”(印度洋和太平洋),长珠地带都是理想的产业配置地点。东北和环渤海地区,相对靠北,显然不如长珠两个三角地带理想。

对一个区域的长期发展来说,自然(地理)因素和非自然因素,两者是能够相互交互强化的。在中国内地,南北的城市之间并不存在制度差异,但地方的治理水平却肯定不会100%相同。因此,反思还是必要的。否则,一些地方将有越来越掉队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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