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全武
唐代是中国历史上最辉煌的朝代之一,不仅国力强盛,文化也空前繁荣,其影响远播海外。公元9世纪日本僧人入唐求法的热潮,就是唐王朝文化影响力的重要表现。其中八位僧人声名最著,史称“入唐八家”,即空海、常晓、圆行、惠运、宗叡、最澄、圆仁、圆珍。
圆珍(814-891),俗姓因歧(后改为“和气”),字远尘,日本赞歧(今香川县)人,日本天台宗寺门派开山祖师。圆珍是弘法大师空海(744-835)的侄孙。15岁时师事义真(781-833),后者曾随传教大师最澄(767-822)入唐,辅佐最澄创立日本天台宗,并成为第一任座主。在空海、义真两位高僧的熏陶下,圆珍也踏上了入唐求法的道路,于唐宣宗大中七年(853)抵达福州,辗转台州、越州、长安、洛阳等地,大中十二年(858)携带大量经卷、道具、法物回国。圆珍在唐所写日记编为《在唐巡礼记》(又名《入唐记》或《行历记》),可惜已经失传。流传至今的只有后人从中抄录的部分内容,称为《行历抄》,让我们得以窥见这位著名入唐僧的第一手记录。
唐宣宗大中元年(847),也就是圆珍入唐的六年前,他的师兄圆仁(793-864)结束了近十年的在唐生活,回到日本。圆仁所著《入唐求法巡礼行记》是东方游记中的经典,足以媲美《佛国记》《大唐西域记》和《马可·波罗行纪》,蕴含着丰富的历史文化价值。相比于《入唐求法巡礼行记》详实而连贯的内容,《行历抄》更像是“记忆的碎片”,前后时间的衔接不够紧密,往往出现数十天甚至整年的空缺;即使在一天之内,也存在大量删节的情况。
《行历抄》正文可按日期分为49条,包含六个阶段:
(一)渡海入唐:第1-5条,记圆珍辞京、赴太宰府、泊值嘉岛、抵福州连江县。这一阶段始于日本嘉祥四年(851)四月,终于唐大中七年(853)八月,历时两年有余,仅选取五个时间节点,记述十分简略。
(二)台州求道:第6-19条,记圆珍访台州安宁寺、开元寺、国清寺,顶礼天台宗先祖智顗、湛然之墓,并与入唐僧圆载重逢。这一阶段始于大中七年(853)十一月,终于大中八年(854)二月,内容相对紧凑,但与前一阶段间存在三个月的空白,并缺少大中八年正月的记录。
(三)越州聆教:第20-22条,记圆珍于大中八年(854)九月赴越州开元寺,从天台座主良谞和尚听讲经文,次年二月离开越州,历时五个月,仅存三则日记,听讲的具体内容也未收录。
(四)长安受学:第23-34条,记圆珍于大中九年(855)四月由苏州赴长安求学,访青龙寺、龙兴寺等名刹,礼拜法全和尚,接受学法灌顶和传法灌顶。
(五)重返天台:第35-36条,记圆珍于大中十年(856)返回天台山,途经苏州、越州等地,并再度拜访良谞座主。此后圆珍在台州国清寺求学两年之久,但《行历抄》未见记载。
(六)回到日本:第37-49条,记圆珍于日本天安二年(858)回国复命。
尽管《行历抄》留存的记录是碎片化的,但它毕竟出自圆珍的手笔,保存着当事人的生动记忆。
《行历抄》较为可靠的版本,是日本园城寺编纂的《智证大师全集》(1978年同朋舍再版)中的《行历抄》铅印本。此本源于文治三年(1187)智劝的写本,由高楠顺次郎在大正四年(1915)根据日本史料编纂所和辻善之助两个影写本,及《在唐日录》《天台宗延历寺座主圆珍传》《智证大师年谱》等校勘写定。白化文、李鼎霞夫妇的《行历抄校注》搜集整理了有关圆珍的多种资料,包括《行历抄》《在唐日录》《入唐求法总目录》《上智慧轮三藏书》,圆珍入唐公验、过所、牒、状,《天台宗延历寺座主圆珍传》《智证大师年谱》《风藻饯言集》等,充分吸收小野胜年、佐伯有清氏等日本学者的研究成果,内容详实,校注精审,对于了解圆珍入唐求法经历具有重要参考价值。
圆珍入唐时间为唐宣宗大中七年(853)八月,此时距离“会昌法难”的结束只有七年左右。开成五年(840)唐武宗即位,次年改元会昌,对佛教徒的排斥和打压由此开始。会昌元年(841)武宗诞日,召佛道徒入内论议,只赐道士紫衣,僧人不得著紫;会昌二年(842)整肃佛教徒,没收部分佛寺的财产;会昌三年(843)下达“杀沙门令”,仅因谣传藩镇奸细假扮僧人入都,在长安打杀僧侣三百余人;会昌四年(844),敕令拆毁大型寺院、佛堂,勒令僧尼还俗;会昌五年(845)颁布全面毁佛诏令,敕长安、洛阳每街各留二寺,每寺留僧三十人,天下各节度、观察使治所各留一寺,每寺按等级留僧五至二十人,其余寺庙全部拆毁,僧尼悉令还俗。次年唐武宗逝世,崇信佛教的宣宗继位,这一局面才得以扭转。
“会昌法难”留下的阴影,在《行历抄》中历历可见。比如,大中七年(853)十一月二十六日,圆珍上台州开元寺,日记云:
此开元寺者,本龙兴寺基。……拆寺已后,于龙兴寺基起开元寺。更不置龙兴寺。
这里的“拆寺”即发生于会昌年间,龙兴寺从此不复存在,仅留地基,开元寺正是在此基础上建成。十二月九日日記又云:
此山溪者,天台大师放生之池,云云。在后贞观、仪凤之中,敕下禁断,不教渔捕,永为放生之池。拆寺已后,却如往时:沪梁满江溪,煞生过亿万。今上御宇,佛日再中。僧徒知归,俗再闻钟。
尽管初唐时敕令“永为放生之池”,这片水域在会昌法难时却也未能幸免,用于捕鱼的“沪梁”遍布其中,放生池竟成“杀生池”。佛教徒在会昌年间蒙受的耻辱,于此可见一斑。
圆珍的入唐之行是一次传灯求法的旅程,为中日文化交流作出卓著贡献,同时奠定了他成为日本天台宗第五代座主和寺门派祖师的基础。《行历抄》记录的圆珍求法活动主要包括四个方面。
一是认祖归宗。大中七年(853)十一月二十四日,圆珍在台州安宁寺出绢两匹,助修“天台大师法会”。天台大师即天台宗实际创立者智顗,亦称智者大师,示寂之后,宗徒每年都在其忌日举行纪念活动。十二月抵达台州国清寺,礼拜智顗遗像。次年二月,圆珍带领徒众登上国清寺东北的灵禽峰,先是顶礼智晞禅师和天台宗第九祖荆溪大师墓地,而后遥遥望见智顗的真身塔院,“心神惊动,感慕非常”,当即换上天皇敕赐紫衣,行“三遍唱名”“三匝坟塔”等礼,以表崇敬之意。这些仪式象征着圆珍对自身法脉的确认,无形中深化了中日两国天台宗的渊源关系。
二是追念先师。圆珍入唐以来,时常借所见所闻表达对先师的感念之情。大中七年(853)十一月抵达台州开元寺后,圆珍在日记中追忆道:“贞元年末,陆淳郎中屈天台道邃和尚于此寺讲《止观》。日本国比叡大师从明州转□到此临海县,至止龙兴寺,参见和尚,听读《止观》,正此地也。”“比叡大师”即日本天台宗创始人最澄。遥想师祖当年在此听讲《摩诃止观》的情景,圆珍倍感亲切。同年十二月访台州国清寺,圆珍不禁想起“西院老宿”文举和尚,曾在师父义真于国清寺受具足戒时担任“尊证师”(受戒者遵守戒律的保证人),并书写戒牒;此时文举早已示寂,其书迹却仍藏于日本上都延历寺,圆珍由此感叹道:“人往迹住,风范犹新。”
三是入坛灌顶。《行历抄》第32-34条连续记载了圆珍的三场灌顶仪式,依次为“入胎藏灌顶”“入金刚界灌顶”“蒙受传法灌顶位”。“灌顶”本为古印度帝王即位仪式,佛教密宗效仿此法,凡弟子入门或继承阿阇梨位时,必须先经本师以水或醍醐灌洒头顶。密宗灌顶分为三级,由低到高依次是结缘灌顶、学法灌顶、传法灌顶。结缘灌顶一般用于居士,即承认其加入密宗,授予其入坛场与闻秘法之资格;学法及传法灌顶施于僧人,受传法灌顶后,就具有向其他僧人和居士施行灌顶的资格。据《天台宗延历寺座主圆珍传》,圆珍的前两场仪式均属学法灌顶,第三场才是传法灌顶。三场灌顶仪式均由青龙寺法全和尚主持,象征其对圆珍修行境界的认可,背后则承载着圆珍参学密宗教义的不懈努力。
四是传承佛典。据《行历抄》记载,大中九年(855)五月圆珍初到青龙寺礼拜,法全和尚让他自行抄取《大仪轨》,圆珍称“不敢自擅”,“和尚便入灌顶道场,开厨取本,过与圆珍。又入房坐,略说‘五大种子及以‘手印等”。可见法全在传经的同时也传授密宗教义。随后,圆珍又带着“瑜伽本”(《大仪轨》的一种)到住处进行抄写。次年五月圆珍再访越州开元寺,告别之际,良谞和尚“舍与《法华玄义》一部,《妙乐》、《剡记》各一本”。这些只不过是圆珍求取佛经的一小部分,根据《入唐求法总目录》,圆珍带回的佛教经论多达四百余部、一千卷,这无疑对中国佛教在日本的弘传具有不可估量的功德。
此外,据《天台宗延历寺座主圓珍传》等资料,圆珍还有“受学梵字《悉昙章》”“听讲《止观》”“受瑜伽宗旨”等参学请益活动,但《行历抄》中未见记载,只提到圆珍在越州开元寺听良谞座主说法,并且劝圆载一同前往,“意在勉学”。
圆珍的入唐之旅,为中日文化交流史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尽管《行历抄》给人以“断裂”之感,我们依然能从中读到“传承”的力量。“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圆珍等文化使者传递的不只是佛教典籍,更是一种开放包容的文化心态。
(作者系绍兴市社会科学院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