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进才
作为中国现代文学教学与研究的从业者,我这些年经常参加一些当代作家的创作座谈会,也不时收到一些年轻的文学作者寄来的作品。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作者有很多并非业内人士,他们之前所学专业和正在从事的工作可能与文学并无直接关联,但他们创作的艺术水准并不逊色于专业出身的业内人士,有时反而会更上层楼,令人刮目相看。事实上,这种现象由来已久,现代文学的第一代作家鲁迅、郭沫若、郁达夫等也并非純粹文学专业出身,但他们却共同开创了中国现代文学的一个崭新时代,滋养了一代又一代的文学创作者。
如果从文学发生与文学创作的动力层面观之,非文学专业出身而能成为一代文学巨匠的现象不足为奇,因为,文学本身就是个体生命在对生活和世界观察的基础上,经过深刻的生命体悟与思想情感的凝练,最后运用合适的文字加以表达而已。深邃的生命体验和丰富的生活阅历,从来都是文学创作生生不息的重要源泉。
前些日子,我收到一位同事转来的一部散文集《拈一指流年》,集子的作者是我驻马店的同乡吴岸杰。我和吴岸杰之前未曾谋面,我对他也不太了解,翻开集子扉页上的作者简介得知:他并非文学专业出身,而是北京商学院经济法专业毕业。一个学经济又长期在行政岗位工作的人,竟然对文学保持着持久的热情,这不禁让我肃然起敬。从简介上,我看到他是1967年出生,恰好又和我同岁,同龄人自然有共同的文化记忆和大体相似的人生经历,亲切之感油然而生,再加上他现在生活和工作的平舆县与我的老家汝南县搭界,平舆县之前本身就隶属于汝南县,这立刻拉近了我和岸杰的距离。这或许是人生的机缘巧合吧,尽管我对岸杰的了解非常有限,从知人论世的角度品评作品,难免会有肤廓之感,常言道“文如其人”,那么,就从他的作品谈起吧。
《拈一指流年》分“如歌岁月”“且行且惜”“坐而论道”三大部分,从文体而言,前两部分主要是抒情、叙事或议论的“言志”散文,后一部分则是作者从事具体工作的考察报告、应对策略及业务学习的“时论”文章,前两部分可称之为文学性散文,显现出作者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文人”性的一面;后一部分可称为工作经验的总结,呈现了作者“坐而论道”、指点江山的工作豪情。如果从较为纯粹的文学角度而论,第三部分与前两部分似乎不太协调,但我理解作者的苦心,他是想通过编这个集子,咀嚼已逝的往昔,留住久远的岁月,用他个人极富诗意的语言来表达就是“笔过留痕写流年”。文字既是一种情感的怀旧,也是对时间和历史的铭刻,后半部分的文字留下了岸杰二十多年来工作经历的足迹,“在其位,谋其政”,作为具体岗位的工作人员,他用自己的文字和思考记录了其人生中工作历程的重要关节点,也诠释着一个国家工作人员兢兢业业、严谨负责的工作态度。我相信,不论他以后再继续从事何种工作,他仍会用自己的文字一如既往地记下工作中的点点滴滴。“千年的文字会说话”,这是文字的魅力,也是文学经久不衰的魔力所在。
倘若从文学欣赏和可读性的角度,我更看重这部集子中的前两部分。集子中的第一篇《把最珍贵的礼物献给最可爱的人》,是他参加1979年中招考试获取全县最高分的作文,岸杰真是个有心人,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将这篇多年前的考场作文精心找到的。文章被编入集子中很有意义,使我们得以窥见他12岁时的写作水平。细读这篇应急的考场作文,有情感,有高度,已经初步展露了他此后写作的风貌,作文以排比句抒发情感,情真意切地表达了对自卫反击战中英雄的颂扬。写于2012年的《同学聚会感怀》同样延续了这种以相同的句式抒发情感的表达方式,文章虽短,却融入了作者多重的情感,绵密精细地传达了对27年前同窗同学的思念之情,再度相逢的喜悦之感,抒发了作者对时间流逝、岁月沧桑的人生感慨。
我从文章中感受到,作者不但是一个在工作中和生活中处处留意的有心人,而且还是一个善于欣赏风景的人,一个灵魂中浸透了自由放达与隐逸志趣的雅士。我觉得他既能积极热烈地“入世”,也会冷静闲逸地“出世”。这是他在《新绿旧痕鼓浪屿》中的人生怀想:“若是有缘,真想在这里寻一道静谧的小巷,租一间小小的铺子,小巷深深,树影重重,守一铺小店,念静好时光,闲来读书写字,侍弄几盆绿植……”在《春野乡情槐花香》中也流露出这样的人生况味:“寻个清朗丽日,放下利欲追逐,卸下疲惫杂烦,只带一颗清雅闲适无浊态的初心,去春野,去林间,再闻一闻那香,再尝一尝那甜,不为刻意寻谁的影子,只为还一次本真的自己!”当然,他的“出世”不是高蹈远离于世俗生活之上,而是在日常生活中发掘出诗意,积淀了他对生活的哲思。《垂钓随想》从日常的钓鱼谈起,由唐朝张志和的《渔歌子》、储光羲的《钓鱼湾》,到五代和凝的《渔父》、清人王世祯的《题秋江独钓图》,旁征博引,娓娓道来,指出“无鱼亦无我”乃垂钓的最高境界,从钓鱼需要齐备六物谈到人生成功的六项条件,最后落实到对人生如钓鱼的深邃思考:“每次抛出去的钩并不一定都有鱼,但心中要永远有希望在那里,人要经得起鱼漂的上下沉浮,把握好自己手中的鱼竿。”
文人都有访幽探胜的喜好,这部集子中也涉及作者走访的许多风景之地,诸如西湖、鼓浪屿、九寨沟、芙蓉园、万仙山、坝上草原、南阳宝天曼等。在今天,旅游赏景是人们于日常工作之外普遍追求的一种休闲生活,但大多数旅游者除了拍些照片以资留念,很少有人用文字记录下来。岸杰不但用他富有才情的细腻文笔记录了他眼中的风景,也以他特有的敏锐,从风景中发掘出对生命的沉思,《西湖赏荷》鲜明地呈现了这一写作特色。
我们知道历代文人墨客无不对荷花倾注了满腔的热情,从杨万里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到李白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是对莲花外形的描摹,周敦颐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是对莲花高洁品格的赞美,现代散文大家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也曾对田田的荷叶、婀娜多姿的荷花有精细的书写。吴岸杰的《西湖赏荷》却能在传统的文学资源中开发出新的意境,他把“一池风荷”看作“一个长幼同堂的女儿国”。以荷比拟人,这似乎并不鲜见,朱自清就把荷花幻化为美丽的女性。但,这篇散文却把荷花比拟为不同年龄阶段的女性,她们因不同的年龄,便有不同的姿态,也有不同的情感。岸杰可谓写尽了西湖曲院风荷的多种风姿、多种体态、多种情感,“年长者”,“兀自立在水中,有一点失意和落寞”;“年轻的荷”,“洋溢着一团幸福,似用甜蜜的爱情滋养过”;“孩子气的花骨朵”,“小姑娘似的,怀着无限好奇,从水下探出头脸”。“孩子气的花骨朵”这些语句分明回荡着杨万里“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声音,也隐含了李商隐“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的意蕴,这篇散文显现出岸杰的古典文学素养。并且,作者能从田田荷叶、形态各异的一池风荷中,体悟到个体生命的短暂与芳华,这种从古典文学中汲取滋养又能够推陈出新的写作方法值得赞许。我个人认为,这篇散文即使被置于20世纪的中国现代散文发展史上加以考量,也丝毫不逊色其他大家。
《人生如漂流》通过描写作者在南阳宝天曼冲浪漂流的切身经历,来比喻人生之路的艰辛与磨难。由漂流“本是顺流而漂”意识到“人生在世,有时候也真得随波逐流,因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由漂流遇到搁浅体悟到人生难免遇到不如意;由漂流遇到疾风大浪体验到人生的冒险和落差。应该说,这些体悟都凝结了作者多年的生活积累和在社会上风风雨雨的生命体验。如果说,在游历和亲近激流中感受到人生如漂流的跌宕起伏,那么,在游历名山中,作者却从生长在绝壁悬崖上的无名草木感悟到生命力的坚韧与顽强。《感悟坚强》是一篇托物言志的散文,作者由扎根于乱石堆中的黄山迎客松的恶劣生存环境,描写峨眉山上散落在岩石表面的小灌木的从容生长,以及中原嵖岈山上石猴头顶一株遗世独立的小树,指出这些卑微与弱小的生命所昭示着的生命奇迹,并且,作者由物及人,以此联想到因交通意外而高位截肢的流浪歌手陈州,歌颂其以超乎常人的顽强毅力靠一双手完成了登五岳的壮举,散文充溢着满满的正能量。
吴岸杰的散文,既能在现实的风景中陶醉和沉思,也能够穿越时空的局限,在与历史的对话中显现出智者的风范。《款款走来的王安石》一文穿越千年的历史时空,作者感受到王安石淡泊名利的孤傲灵魂,由此探讨平淡的人生哲学。他指出淡是宁静与飘逸,淡是镇定与从容,淡是一种洒脱与智慧、成熟与练达。文章让王安石向今天款款走来,是以历史人物的品格烛照当下的现实人生。与此对照的是《路》这篇散文,作者从万仙山春游归来,写了引起他心灵震撼的挂在绝壁上的路——郭亮洞,在20世纪70年代极其艰苦的条件下,郭亮人开辟了作为世界奇迹的绝壁长廊,作者在欣赏郭亮洞“一洞一景,犹如人在画中走”美丽景色,赞叹太行人向绝壁要路的大无畏精神的同时,突然引发思绪和遐想:“假如时空穿越,我们生活在那个时代,面对那样的境况,会做何选择呢?”这句让现代走向历史的奇思妙想,无疑是对当下人精神的审视和灵魂的拷问。的确,吴岸杰的散文不在于描摹外在绚丽多姿的世界和风景,他的风景中有人生的哲学思考,细腻的抒情中也饱含对命运的感慨。
吴岸杰是一个喜欢读书和思考的人,他广泛阅读,每有所得,总是欣然摘录,有时也会把他自己生活中的感悟凝练成文,以吉光片羽的格言形式加以总结、提升,成为人生的智慧。在《文海拾贝》中,他有时仿佛是一位得道的高人,在静观沉思中参禅悟道,拈花微笑,妙语连珠——“林间松韵,石上泉声,静里听来,识天地自然鸣佩;草际烟光,水心云影,闲中观去,见乾坤最上文章”;他有时则好像是一位睿智的仁者大儒——“对人:表里如一,真诚以待,是为信;修心:优为聚灵,敬天爱人,是为仁”。这种带有思想碎片似的格言式文体,在西方思想大家尼采、帕斯卡尔的著作中并不陌生,在中国古代的典籍如治家格言《颜氏家训》《围炉夜话》中也时常可以看到。“读书深处意气平”,《文海拾贝》也可以说是岸杰通过阅读人生这部大书的情感提炼和思想结晶,处处闪耀着精神的灵光,呈现出中年人少有的思想达观与生命的从容心态,这是岸杰对世界、对他人以及对自身沉潜思索的结果,是他在广袤的生活海洋边捡到的精美的“贝壳”。
除了以上所论及的托物言志、借景感兴的散文文体之外,这部集子中还有相当的篇什以朴实无华的语言、怀旧的笔调书写往昔的快乐,打捞过去生活的美好记忆。《难忘儿时听书乐》回忆他儿时在农村老家听说书的动人场景,说书人口若悬河,绘声绘色,听众则全神贯注,陶醉其中,作者以形象生动的语言为我们描摹出曾经盛极一时而如今早已消失的民间娱乐项目。作者带着“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感伤情怀,对这种消失的文化景象寄予深情的回眸与惋惜。在这篇散文中,作者并不是伤怀于时间的流逝对个体生命的影响,而是把怀旧的情愫关注到“说书人”——在这种代表一个时代的文化传承方式的消亡上,文化关怀的意味显然提升了这篇散文的品格。
也许正是和作者同龄的缘故,有相同的对于乡间“说书人”的文化记忆,我个人非常喜欢吴岸杰这篇散文的格调,也极为欣赏这类散文素朴的文字和文化怀旧的笔触。是啊,我和岸杰都已过五十“知天命”了。这个年龄,无论是对于从事学术研究的人,还是一个从事文学创作的人来讲,都是研究与创作的黄金时代,因为此时人生的阅历已相当丰富,读书与生活的视野相应地也更为宽广。吴岸杰在散文创作领域已形成了自己鲜明的个性和优长,语言上也有自己独到的特色,比如,他善于经营语言的华美及辞藻的秾丽,注重排比句式和复沓手法的运用,如《水韵九寨沟》所言:“九寨的水,是色彩斑斓的。”“九寨的水,是安静优雅的。”“九寨的水,是温柔多情的”……他有意打造词语的对仗,如《久违的秋雨》中描写各不相同的四季落雨:“春雨凄迷,夏雨嚣张,冬雨无情”,如《七月,寻一处清凉在草原》:“闻花香草香入心入脾,或浓或淡;看白云朵朵飘在蓝天,或聚或散;听琴声悠扬荡于耳际,或近或远。”这些特色为他进一步从事文学创作打下了堅实的基础,况且,岸杰又是一个有心人,他以后人生和创作的路还很长,我们有理由期待,相信他今后一定会奉献给读者更多更优秀的作品。
文学创作风格的形成是一个作家走向成熟的标志,但成熟并非程式化和模式化。文学是一种创造性的艺术,一旦形成模式,往往会限制艺术的进一步创新和提升,真正创造性的作家,总是在建立自我风格的同时又不断地突破自我。即便从散文文体而论,中国现代散文创作颇丰,出现了风格各异的散文大家。诚如清华大学解志熙所言:“梁实秋漫谈人情世态,简劲通脱;冯至分析实存状态,严肃深沉;钱钟书俯察人生诸相,机智超迈;李霁野指点人生迷津,风趣通达;杨振声批点礼俗虚文,谑而不虐:凡此皆卓然不群,独步一时,并且都怀有文章之美而不陷人于理障。”事实上,同一个作家的创作也通常会因题材和写作对象的不同而呈现不同的文体风格。朱自清既能写出《荷塘月色》这样语言华美、辞藻秾丽的美文,也能写出《背影》这种素朴自然、洗尽铅华的至情至性的美文,可谓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吴岸杰是一个爱思考的人,他总能从风景中或者日常生活中提炼出人生的况味和生命的哲思,这固然是一种严肃而认真的文学观念。其实,文章写作尤其是散文之美不但发掘事物的“理”趣,也应关注“情”趣。不是所有的事物都一定非要与人生的道理结合,升华出生命的思考。超然物外的情趣之美,也许是散文之美理应关注的另一重要方面,在这方面,晚明士人的小品文早已开启了端续,贡献了精品和佳作。
基于此,我真诚地期望吴岸杰能够再接再厉,发挥已有的优长,突破原有的自我,向更高更远的目标迈进。我们也热切期待着岸杰有更好的经典作品诞生。
作者单位:河南大学文学院
美编 敏子 编辑 闫莉2785167984@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