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里头文化:中华文明总进程的核心与引领者

2021-05-21 09:47山东大学文化遗产研究院
传记文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二里头绿松石宫殿

张 飞 山东大学文化遗产研究院

赵海涛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

二里头遗址

二里头遗址(文化)在其二百余年的时间内创造了众多“中国之最”,这些都深刻影响了后世王朝的都城规划、宫殿布局、建筑结构、祭祀程序、礼制传统、政治理念以及手工业科技,也深刻走进了今日中国的文化生活。二里头文化的形成过程和深远影响,深刻体现了中华文明多元一体、兼收并蓄的特征,以及绵延不断、生生不息的文化基因。

人教版高中历史教科书选修5《探索历史的奥秘》以长达二十余页的文字与图片,介绍了二里头遗址的发掘历史、文化遗存、古史属性以及未解谜题,而二里头遗址与文化之所以能够以如此篇幅写入教科书,缘自它在中华文明史上的高度。二里头文化以其海纳百川的胸怀成就了璀璨的物质与精神文化,以王朝气象开创了中国历史的新纪元。二里头遗址规划有序的宫城布局、宏大繁盛的都市景观、引领潮流的技艺工法、承前启后的礼制观念、影响深远的信仰神话,无不证明它的独特与伟大,二里头遗址及其所代表的二里头文化当之无愧成为中华文明总进程的核心与引领者。如今,关于二里头王朝诞生与衰落的故事依然在洛河岸旁的小村庄里被不断补充、修正着,并且持续刷新着我们对中华文明的认识。

心念国史 寻梦伊洛

1959年,一位70 岁高龄的老人在对中国上古传说进行系统梳理与审慎研究后,开始踏上了寻找“夏墟”的漫漫长途。他执着地相信古代经典包含着上古中国的口述记忆,强调要到遗址中去做发掘工作,寻出真实的证据给世人瞧瞧。这位老人便是《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一书的作者徐旭生先生,他曾直言撰写此书的目的是“矫正他们错疑所不应疑的偏向,使治此段历史的方法可以早入正轨”,而这句中的“他们”自然是指疑古派,“此段历史”当然包括夏史。

为了一探夏史的虚实,徐旭生先生在记录传说时代的文献中检索出了他所认为的“真实的历史成分”与“可靠的线索”,即中原地区有两个区域与夏文化有着密切的关系,一是晋南地区的汾、浍、涑水流域,另一处便是豫西地区的伊、洛、颖水流域。不久,这一“寻梦之旅”便在徐先生的规划下正式开启,但“寻梦”的路却从来不易。据调查“夏墟”的同行者方酉生回忆,徐先生在调查时,每到一地,便借用当地政府机关、学校空房、教室作为下榻之所,并使用他自带的被褥。外出调查回来,误了吃饭时间,就到附近小饭铺买红薯馍馍填饱肚子。调查遗址时,如遇天降大雨,他常会坚持冒雨调查,待到深夜结束回到住所后,只能以冷馍充饥。无论白天野外考察调查多么辛苦,徐先生晚上都要坚持在煤油灯下,详细记录一整天调查的收获与思考。尽管艰辛如此,却难泯其志,调查还是日复一日地推进着。

在一个半月的调查中,徐旭生先生发现并考察了王城岗、石羊关、阎寨、谷水河等多处遗址,这其中就包括后来鼎鼎大名的二里头遗址。当年,徐先生过洛河南岸后,在二里头村南路旁的断崖处发现了不少灰坑,又在西喂羊庄北面的鱼池附近发现了大量陶片以及其他古代遗物,于是他当即推测这一区域在古时必定是一处大都会。调查结束后,他撰写并发表了《1959年夏豫西调查“夏墟”的初步报告》一文,并根据在遗址处所发现的陶器与石器,推测二里头遗址的年代大约是商代早期。可以说徐旭生先生的“夏墟”调查开启了以考古学探索夏文化的漫漫长途,也让二里头遗址从此步入了学者与公众的视野。此后,徐先生对他所发现的二里头遗址一直未能忘怀,1964年春,已经75 岁的他仍不顾年老体衰,亲自前往发掘工地,工作长达数月之久。鉴于这一重要的考古发现及徐旭生先生具有启发性的学术思想,他被当之无愧地誉为“夏史探索的总设计师”与“考古寻夏第一人”。

在徐旭生先生发现二里头遗址的同年,另一位年轻的考古学家赵芝荃决心循着这一线索继续探索二里头遗址与古史的关系。1959年,赵芝荃通过“上书”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获得了赴二里头发掘的机会。当年秋天,他以二里头考古工作队首任队长的身份开始了二里头遗址的第一次田野发掘。此后的40年间,他扎根河洛大地,以极大的热情与不畏艰苦的精神投入到二里头遗址的发掘中,并穷尽毕生心力参与到二里头文化来源、变革、发展以及性质等一系列重大问题的讨论与研究中。在赵芝荃的手铲下,二里头遗址著名的1、2 号宫殿基址时隔3800年破土而出,手工业作坊与先民一般居住址也初现面容,一部无字天书终于开始了被释读的历程。

王都气象 灿烂夺目

1960年,二里头考古队在遗址中部进行钻探,出乎意料地发现了一座面积达10000 平方米的夯土台基。随即考古队员对这片夯土进行了发掘,但由于夯土面积巨大,当时只对基址的东、南和东北部分进行了解剖式发掘,借以管中窥豹。结合钻探与发掘成果,发掘者估计这片夯土台基东西、南北长各约100米,整体呈凸字形,并大胆推测这是一处宫殿基址。到了1964年,宫殿基址发掘面积已达6000 平方米,但主要集中于基址东南部。发掘中共发现了37 个排列整齐的柱洞、20 块夯土面上的柱础石,以及不少叠压或打破夯土基址的灰坑、墓葬。为了解决这一宫殿基址的布局结构问题,1972年至1973年间,考古队再次进行了发掘。这次发掘面积达到了5000 平方米,终于近乎完整地将其揭露。这处宫殿基址便是后来二里头宫城的1 号宫殿基址,该基址整体呈长方形,只东北部凹进去一角,它的面积超10000 平方米,比一座国际标准足球场还要大。基址是由四周廊庑和围墙、主体殿堂、宽阔的庭院、东厨和正门门塾等多个单元组成的四合院式建筑,结构复杂,布局谨严,主次分明。由于1 号宫殿基址面积巨大,宽阔庭院能够容纳上万人的集会,正门是一座高大的、带有门塾的穿堂式大门,因此考古学家推测1 号基址可能是举行祭祀的仪式性建筑或是发布政令的“外朝”。1 号宫殿基址的体量与布局都是空前的,它的横空出世在中国文明史以及中国都城建筑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也由此揭开了二里头都邑宫殿建筑群探索的序幕。

徐旭生(左二)与友人

在1 号宫殿基址发现之后,考古队又在1977年至1978年间揭露了1 号宫殿基址东北150 米处的2 号基址。2 号宫殿基址的始建年代与1 号基址几乎同时,同在二里头文化三期晚段,夯土台基呈长方形,面积达四千余平方米,规模虽不及1 号基址的一半,但规整异常,注重对称。2 号宫殿基址东、西、北三面建有夯土围墙,东、南、西三面同样有回廊,主体殿堂、庭院以南面的门道由北至南依次排列。从2 号宫殿基址的布局以及殿旁可能与祭祀相关的遗迹来看,它可能是一座宗庙建筑。

二里头1 号宫殿基址复原图

在1、2 号宫殿基址确认后,考古队又陆续发掘了与之相关的7-9 号基址、2 号墙以及4、6、11-12 号基址。1 号宫殿基址与7-9 号基址、2 号墙共同构成了二里头都邑宫城的西部建筑群,2号宫殿基址与4、6、11-12 号基址构成了宫城的东部建筑群。7 号基址位于1号基址正南方,宫城南墙嵌建于7 号基址东、西两端,1 号基址主殿、南大门与7 号基址基本处于同一中轴线上。4号基址位于2 号基址正南端,与2 号基址的主殿、南大门也基本处于同一中轴线上。以1、2 号基址为核心的两大建筑群就这样形成了中国最早的中轴线布局的宫室建筑群,对后世王朝宫殿布局形态影响深远。

近年来,在宫殿区东部建筑群又发现了时代早于1、2 号基址的3 号与5 号基址,它们的发现证明二里头文化二期时的都城已经有了重大发展,王朝统治的气象已经凸显。3 号与5 号基址均为外围无墙、多进院落、院落内埋有贵族墓葬的宫殿建筑结构,它们将中国多进院落式宫殿建筑的历史推到3800年前。除了在宫殿建筑文明史上的地位,3 号与5 号建筑基址的建筑结构,与四周修有墙垣、主殿居中、呈四合院式的1、2号基址迥然有别,暗示着二里头王朝统治阶层的规划理念、礼制观念或控制模式在二、三期之间发生了重大变革。

除了宫殿类建筑的发现,早在二里头遗址最初发掘时,发掘者就已经意识到了遗址内应当存在铸铜、制骨、制陶、纺织等手工业作坊,但当时仅发现几座陶窑和一处制骨作坊,未发现其他生产地点。直到2004年在对宫城城墙、宫城外围道路进行发掘时,在宫城南墙外的另外一条东西向墙垣下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包含上千块绿松石料的灰坑,发掘者当即推测这一区域可能存在绿松石加工作坊。由于这一重要发现的推动,二里头遗址加快了对手工业考古的探索,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截至目前,已经发现一处围垣手工作坊区以及多处手工业生产地点,获得大量与手工业生产相关的物质遗存。在围垣作坊区的南部和东北部分别发掘出了铸铜作坊与绿松石器作坊,与两者直接相关的原材料、加工工具、生产设施、半成品、成品、废料等均有发现,产业操作链基本完整。二里头遗址的制骨作坊目前发现了两处,1号制骨作坊的具体位置在宫殿区东部4号基址南侧,2号制骨作坊位于遗址Ⅵ区的祭祀区附近,两作坊内发现的大量骨料、骨器、砺石等制骨遗存以及加工场所、水井、灰坑等生产性遗迹,证明了二里头遗址骨器产业的发达。除了手工业作坊外,二里头遗址内的其他区域还发现了多处手工生产加工地点,包括宫殿区东部、南部和西部的5 处骨器加工地点、4 号基址东部及东南的绿松石加工地点等。这些手工业作坊与加工地点的发现向我们直观展示了二里头遗址手工业的庞大与兴盛,它们是二里头王朝强大的经济支柱。

二里头都邑平面布局图

二里头都邑内林立着规模宏大、规划有序的宫殿建筑,门类齐全、技艺精湛的手工业作坊,向我们诉说着这座距今3800年的王朝都邑曾经是怎样的气象夺目。而建造这些宫殿与作坊所耗费的人力物力、所服务的人口更是难以估量,没有强有力的集权统治以及庞大的人口基数,这一切都将是“空中楼阁”。

道路城垣 首开风气

如果说一座座宫殿,一个个手工业作坊是二里头都邑的器官,那么道路与城垣网则是其骨骼框架,它们也是二里头都邑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同样引领风气之先且影响深远。而说起二里头都邑中心区道路与城垣网的发现则是一件充满趣味、值得纪念的事。20世纪70年代,考古队员在勘探2 号宫殿基址时,在其东侧发现了一条南北向的大路,当时已追探二百余米,但由于麦田灌溉的原因而中止。二十余年后,当第三任考古队长许宏翻检这些发黄的勘探资料时,发现了这一信息,当即兴奋不已。于是,新世纪伊始的2001年,许宏便带着考古队员循着这一重要线索继续追探当年的大路,最终确认了这条大路的长度在700 米以上,这给考古队员们探索二里头都邑的总体布局结构带来了新的曙光。而在勘探过程中,村里有老乡告知自家麦子长势不好,考古队员敏锐地意识到这可能是由于地下有结构致密的夯土建筑,导致渗水不畅所致。沿着老乡所指的地点,考古队员进行了顺藤摸瓜式的勘探,结果令人大喜过望,一条东西向的大道一跃而出,且跟宫殿东侧的南北向大道垂直交叉。就这样,中国最早城市主干道的“十字路口”重见天日。

二里头遗址宫城及其东北角

几乎在同一时期,在“作为统治中枢、王室禁地的宫殿区不应是开放的,一般都带有防御设施,形成封闭的空间”这一信念与思路的引导下,考古队员开始尝试寻找二里头都邑的宫城。经过分析,队员们发现2 号宫殿基址的东墙外侧紧临东大道,大道外仅可见中小型建筑,那么2 号宫殿的东墙与东侧大道极有可能是宫城的边界。通过将系统勘探与局部发掘相结合,队员发现2号宫殿的东墙果然向南北笔直地延伸过去,它的东墙便是利用了宫城东墙。在这一收获的基础上,队员们又一鼓作气继续勘探发掘,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保存完好的二里头都邑宫城东北角被发现。再后来,分别与宫城东墙、北墙基本平行的西墙与南墙也陆续被发现,中国最早的宫城也就此被写入了史册。二里头遗址的道路系统与宫城的发现绝非意外收获,而是通过考古学者严谨的学术设计或深入的学术思考去验证出来的,它是值得考古人骄傲与自豪的伟大成果。

二里头遗址中心区的道路系统与宫城有着明确的规划性,这是中国古代城市最重要的特征。就当前的认识而言,中国延续数千年的都城营建制度正是发端于二里头遗址,二里头遗址是中国最早的、被考古所实证的具有明确规划性质的都城。值得一提的是,近些年来,随着二里头持续不断的考古勘探与发掘工作,考古学家发现了宫殿区的东侧大道、西侧大道均向宫殿区以南延伸。宫城南侧大道的南部发现了营建于二里头二期的墙垣,目前已确认了东垣、北垣及城垣东北角,这便将宫城以南的手工业作坊区加以围护,又形成一个较封闭的空间。二里头考古队现任队长赵海涛根据这一系列现象推测,如果宫殿区的“井字形”大道与城垣系统继续发现向东、西、北三个方向延伸的证据,那么二里头都邑的整体布局极有可能是“九宫格”式。而一旦“九宫式”布局得以成立,便将再一次刷新我们的认识,引发我们对于中国早期国家统治阶层规划理念、礼制观念与统治思想的新思考。

寓礼于器 绵延千载

二里头遗址出土青铜礼器(由左至右分别是爵、盉、鼎、斝)

1973年3月的一天,22 岁的村民郭振亚被生产队长派到圪当头村西地砖瓦窑种红薯。当时他主要负责挖地沟,没想到一铁锹下去,下边硬邦邦的,于是他小心地将土拨开,一件绿锈包裹的物件赫然出现在面前。常年跟考古队有往来的他猛然一惊,当即意识到这可能是“古董”,他不敢向周围的人声张,趁人不注意脱下自己的外衣包好物件,一口气跑到了村北的二里头考古工作站。不久,“古董”被送到当时的洛阳博物馆还原本来面目,二里头遗址的第一件青铜爵就这样被发现了,这是中国乃至中亚地区所发现最早的青铜三足礼器。以此次青铜爵的发现为起点,考古队又经过数十年的发掘,在多座贵族墓葬中发现了青铜礼容器与乐器,包括青铜爵、青铜斝、青铜盉、青铜鼎以及青铜铃。它们大多仿自二里头遗址同类的陶器,但制作工艺却要复杂得多。这些青铜礼容器属于铜、锡、铅的合金,造型较之前出现的青铜工具不可同日而语,需要由内范与外范组合而成的范才能制成,再加上各种花纹与镂空的设计,其难度可想而知。因此,青铜礼乐器成为位于金字塔尖的二里头贵族们的身份标志。

青铜礼乐器是商周王朝青铜文明的核心要素,是王国政治与社会秩序的物化表现。二里头文化所开创的青铜礼乐文明在商周王朝时期得以光大发展,器物组合所标示的等级制度也进一步明确与强化。以爵为例,二里头遗址出土的青铜爵主要模仿陶爵,是中国目前为止时代最早的青铜爵,也是二里头文化青铜礼容器中最具特殊性、数量最多的一类。而到了商代早期,墓葬中铜觚、铜爵配比的制度已经基本形成,规格较高的墓葬往往随葬的套数更多。晚商时期,铜觚、铜爵已经完全成为墓葬中相匹配的铜礼器,进而形成了一直延用至商晚期的可以标志等级身份的觚、爵配比制度。由此可见,二里头文化中铜爵作为墓葬随葬礼器的制度一直传承至商代。此外,需要提及的是,1987年V 区的一座墓葬被盗,据现场目击者回忆,被盗器物中有一件器形类似铜觚,但已无法追回。如若目击者所言属实,那么铜觚、铜爵配比的礼器制度在二里头文化时期已经形成。正如著名汉学家艾兰所言,从二里头到周代的整个中国青铜文明,无论是礼器还是礼仪都是一脉相承的,二里头文化无疑是中国青铜礼乐文明的源头。

除了青铜礼乐器,二里头遗址所发现的众多玉礼器也是其礼制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二里头遗址所处的洛阳盆地地区,在之前的龙山时代并未有使用大型玉器的传统,而二里头遗址出土的成组大型玉礼器再次领风气之先。二里头遗址的玉礼器大都出自高等级贵族墓葬,常与青铜礼器、陶礼、漆器同出,是国家礼仪制度的物质代表。

二里头遗址的玉璋作为玉礼器的一种,就其形制的特殊性与影响的广泛性来看,是值得加以细说的。著名玉器考古专家邓聪通过对玉璋器型、局部特征、装饰及其出土背景进行研究,对二里头文化玉璋的波及与影响范围进行勾勒,发现二里头文化的玉璋影响遍及南中国——四川金沙、香港大湾、虎林山等遗址中出土的玉璋均是二里头玉璋的复制,其分布范围更远可达越南红河流域。考古学家许宏曾指出:“如果把这些相距甚远的出土地点联系起来看,可知位于其分布中心的二里头遗址应是其扩散的起点或者中介点。”二里头玉璋扩散与影响的范围之大是二里头王国礼制成熟的表现,是东亚地区国家政治制度形成的标志。

玉璋分布所显示的“最早的中国”的规模

天工开物 技为神作

2002年4月中旬,考古队员在宫殿区内清理一个被商代早期灰坑打破的墓葬,突然一茬绿色映入眼帘,考古队员谨慎地用手铲剔掉浮土,一件绿锈斑斑的青铜器显露出来。在仔细清理铜器表面覆土之后,一件青铜铃赫然显现,附近还有人骨暴露。经过判断,这里应当是一座二里头文化时期的贵族墓葬。于是考古队员将铜器盖好,扩大周边发掘面积,从而划定墓葬范围与开口层位。不久,队员们确定了该墓葬位于二里头文化二期的3 号基址南院的路土中,是3 号宫殿基址南院、中院数座墓葬中最接近中轴线的一座。后面的发掘更是惊喜不断,在墓主人的颈部发现一串海贝,头部安放着三个顶部缀绿松石珠的白陶斗笠形器,腰部即是最初发现的铜铃,脚部与身旁有多件漆器以及大量故意毁坏的陶器,随葬品总数超百件。

考古队员在清理绿松石龙形器

在青铜铃上部清理完毕后,考古队员于其底部发现一些绿松石片。这些绿松石片嵌合在一起,明显属于一件大器物的一部分,可能是以皮革或木板为底托。后来,由于墓葬中绿松石器清理难度越来越大,且现场清理不利于保存墓中的有机物,于是将此墓整体套箱运回室内清理。2004年夏秋之际,二里头遗址的贵族墓终于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的文保实验室完成了清理,而那件绿松石器的“庐山真面目”也得以重见天日,这便是后来震惊学界的“超级国宝”绿松石龙形器。

绿松石龙形器一经问世便引发全民讨论,它成为二里头遗址乃至整个中国史前最大的绿松石器,它的制作之精、体量之巨、技术之难为史前绿松石器之最,它强烈的视觉冲击让人叹为观止。根据对绿松石龙形器周围残存物的观察,多数学者认为它应是嵌粘在红漆木板上的。至于功用,一部分学者认为它应当是与其上的青铜铃配合使用,是巫师所佩戴的,具有引魂升天的宗教作用。但关于绿松石龙形器究竟是镶嵌在何种材质上,它的功用是什么,如何被制作而成等问题,至今还没有定论,也许在未来很长时间内也不会有答案。然而,绿松石龙在“最早的中国”二里头遗址出现,为中华民族的龙图腾崇拜找到了最直接、最可靠的源流,意义重大。

在绿松石龙形器之外,还有一类绿松石器同样神秘,它集铸造、镶嵌、琢磨于一身,也是名副其实的二里头文化瑰宝,这便是绿松石铜牌饰。这些绿松石牌饰虽形制上存在不同的差异,但它们之间的共性是主要的,都是以青铜铸造出的圆角亚腰状的牌体,正面弧凸。制作时在青铜牌上铸出兽面纹,最后将磨制呈一定形状的细小绿松石片嵌粘其中,形成兽面纹。二里头遗址出土的绿松石制品达到了史前绿松石制作技术的巅峰,是二里头文化中最具特色的器物。绿松石龙形器和绿松石牌饰无疑又是各类绿松石制品中最璀璨夺目的器物,它们所使用的镶嵌和粘贴技术开创了一种全新的艺术表达形式,达到了类似马赛克的效果。它们制作流程复杂,包括“设计放样、选石配色、核查制形、拼花嵌贴”等多个步骤,制作底托时还需要使用“高、精、尖”的青铜冶铸技术。绿松石矿料分布较远,开采不易,鄂、豫、陕交界处的云盖寺矿点,洛南河口矿点都曾是二里头人开采的对象。以上种种原因皆可说明二里头遗址出土的绿松石龙形器与绿松石牌饰在二里头贵族心目中占据着崇高地位,其所承载的图像必然是二里头先民最为珍视的神灵,可谓“技为神作”。

镶嵌绿松石铜牌饰

国家诞生 中心初立

二里头遗址总面积达300 万平方米,是当时中国乃至东亚最大的都城遗址。二里头遗址内有着严整有序的规划,早在二里头文化二期早段,中心区陆续修建了4 条纵横交错的宽阔道路,其走向与1、2 号宫殿基址围墙的方向基本一致,形成了方正、规整的“井”字形道路网络系统,道路所围起的范围为宫殿区所在。二期晚段时,在4 条道路内侧修建了宫城城墙,在城墙内外两侧又形成了使用时期的道路,一直延用到四期晚段。宫殿区道路与城墙在多个方向不断延伸,不仅沟通交通,更成为不同功能布局的重要分界线,“九宫格”式的布局初露迹象,这在此前的龙山时代绝无仅有。二里头遗址宫殿区面积达10.8 万平方米,目前已发现十余座夯土建筑基址有序排列,其中1、2 号宫殿基址是中国最早的中轴线布局的大型“四合院”,以它们为中心,二里头宫殿区内形成了东、西两大建筑群。而在1、2 宫殿基址前,早已有了以3 号与5 号建筑为代表的中国最早的多进院落建筑。整个宫殿区内的建筑基址布局严谨、主次分明,结构复杂但却中轴对称,它们形成的宫室制度是二里头贵族们强大号召力与控制力的表现,更是贵族们强化地位、塑造身份、构建阶级秩序极为重要的手段。而在宫殿之外,道路与城墙网络形成的网格将二里头遗址分为不同的功能区,目前可见祭祀区、作坊区、贵族聚居区、墓葬区。如此合理且秩序井然的规划显示了二里头遗址强烈的都市属性,尤其是位于宫殿区正南部的作坊区,两者共用一条中轴线的设置,更表明了王室贵族对于经济基础与“尖端技术”的严厉管控。

二里头遗址的墓葬至少可以分为五个等级,其中第一等级墓面积在2 平方米以上,一般有木质葬具,底部铺有朱砂,随葬铜器、玉器、绿松石器、漆器、陶礼器、海贝等。其中铜器以爵、斝、盉、鼎、铜牌饰、铜铃、戚、戈、钺等为代表,组成了中国最早的青铜礼器群。玉璧戚、玉圭、玉牙璋、玉钺、玉戈、多孔玉刀等大型片状玉器,与可能用于祭祀的柄形器等,组成了二里头文化玉质礼器群。二里头墓葬内出土的绿松石龙与绿松石铜牌饰也让我们看到了二里头文化最高等级神灵的本来面貌。遗址内设立了专门祭祀区域,用于祭祀祖先与神灵,经过特殊选择的祭祀遗存体现了祭祀制度的程式化与规范化。以神灵为基础,二里头遗址的上层阶级整合与建构了全体社会成员的信仰系统,通过意识形态加强统治。因此,可以说二里头遗址的上层阶级不仅在现实世界中建构了严格的等级与集权制度,更将这套制度带到了冥界乃至神界当中。

二里头文化时期聚落等级分布图

在二里头文化之前的新石器时代晚期,中华大地上邦国林立,呈现满天星斗的态势。例如,在长江下游,良渚古城遗址以统一的宗教信仰、强大的经济基础为依托,成为整个良渚文化区的核心。在长江中游,石家河遗址群的核心面积超120 万平方米,拥有城墙、环壕,出现了功能区的划分,是该区域复杂社会的代表。北方地区老虎山文化、大口文化范围内,多个地区石城林立,暗示不同族群之间存在着剧烈冲突。区域系统调查显示,龙山文化时期的山东半岛东南部存在两城镇与尧王城两个统治策略不同的政体。然而,到了距今4000-3800年的龙山时代晚期,中华大地开始形成以中原为中心的全新态势,以晋南的陶寺遗址与陕北的石峁遗址为典型代表。而到了距今3800年的龙山时代的最晚阶段,之前的各区域文明中心相继衰落,二里头遗址在中原地区社会动荡、暴力频繁的背景下异军突起,在吸收外来先进文化与自我创新的基础上,借助“怀柔万邦”的统治策略,成为东亚大陆上最早的广域王权国家。从宏观聚落形态上来看,二里头文化的四百余处聚落中,面积超过300 万平方米的仅有二里头遗址,其余包括有数十万至百余万平方米的区域性中心聚落、十万至三十万平方米左右的次级中心聚落以及众多基层聚落。其中的区域中心多有城墙、夯土建筑及高等级墓葬,它们承担着拱卫首都、资源中转的重要功能。次级中心聚落多位于交通要道周边,起到了直接管理基层聚落的作用以及为二里头都邑提供特定手工产品的经济功能,如偃师灰嘴是一处石器生产中心,主要生产石铲;登封南洼是制作白陶的地点之一。此外,二里头王国可能为了获取食盐、铸铜和制造绿松石器的原料等自然资源,向西北、西部和南部扩张,在其周边地区设立军事据点。这些军事据点包括中条山的夏县东下冯、垣曲古城南关、淅川下王岗和秦岭山区的商洛东龙山等。由此可以看出,二里头文化时期中原地区已经形成了金字塔式的聚落等级结构和众星捧月式的聚落空间分布格局。

以上一系列证据表明,二里头遗址是一个规模宏大、制度成熟的王朝都邑。中华文明在二里头文化时期完成了“由多元到一体”的伟大转型,“最早的中国”以磅礴气势傲立于天下之中,成为唯一的文化中心。早在20世纪80年代,夏鼐先生便开始思考文明与国家的定义,后来他在柴尔德城市革命论的影响下,设定四个可以通过考古发现检测的标准对文明与国家进行定义,分别是:国家级别的政治组织;政治、经济、文化或宗教的活动中心;文字;金属冶铸业。根据这些标准,夏先生认为中国文明在二里头文化时期已经出现,至少在二里头文化晚期,中国文明的中心在河南伊洛地区。而近来,刘莉、陈星灿出版了影响力颇大的《中国考古学:旧石器时代晚期到早期青铜时代》一书,该书采用了社会考古学的方法来定义国家,即国家至少需包含统治阶层与平民阶层两个社会阶层,国家社会至少存在四个等级的区域聚落系统,形成三个及以上政治阶层。依据这一定义,刘莉、陈星灿在社会分层、城市规划、聚落等级、资源网络等多个方面,将二里头文化及之前的龙山文化、新砦期文化进行了对比研究,最终认为“二里头国家可以理解为一个地域国家”,是一个由统治集团利用各级地方中心与行政人员管理大面积地域的政治实体。这一老一新两种论断在不同标准下得出了类似的结论,即二里头遗址及其所代表的二里头文化是中华文明出现的标志与中心,是可以认定的国家社会。就目前的考古发现来说,他们的结论依然是审慎有据、令人信服的。也正如许宏所言:“二里头都邑与二里头文化,正处于华夏文明从多元到一体格局初步形成的重要节点上……只有到了此时(二里头文化时期),地处中原腹地的洛阳——郑州地区才成为中原王朝文明的发祥地,中原中心最终形成。”

二里头遗址(文化)在其二百余年的时间内创造了众多“中国之最”,包括最早的城市主干道路网络、最早的双轮车辙、最早的宫城、最早的中轴线布局的宫室建筑群、最早的国家级祭祀场与祭祀区、最早的青铜器铸造作坊、最早的绿松石作坊、最早的青铜礼器群、最早的青铜兵器,等等。这些“中国之最”深刻影响了后世王朝的都城规划、宫殿布局、建筑结构、祭祀程序、礼制传统、政治理念以及手工业科技,也深刻走进了今日中国的文化生活,对于二里头遗址(文化)的研究有着极为重要的当代价值。二里头文化的形成过程和深远影响,深刻体现了中华文明多元一体、兼收并蓄的特征,以及绵延不断、生生不息的文化基因。

注释:

[1]许宏著:《最早的中国》,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

[2]赵海涛、许宏:《中华文明总进程的核心与引领者:二里头文化的历史位置》,《南方文物》2019年第2 期。

[3]许宏:《二里头与中原中心的形成》,《历史研究》2020年第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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