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私募冠军”爆料A股“坐庄”合谋

南方周末记者　徐庭芳发自上海

2021年5月9日，叶飞爆料上市公司以市值管理名义进行联合坐庄，多家上市公司、知名基金、券商牵涉其中。　　　　　　　人民视觉　❘图

★据叶飞爆料，上市公司找到“盘方”或“庄家”抬高股价，然后通过他这类资金掮客找到下家券商和基金公司接盘。实则是上市公司和大股东联合坐庄“割韭菜”。

有资深券商人士坦言，类似操作早已是业内公开的秘密，各大券商、基金都在自查名下的产品有无涉及叶飞提到的上市公司。

这类案件的一大难点主要在于如何认定参与方的动机。

“你是被‘黑吃黑了吗？”

“什么是黑？什么是白？只要法庭没有宣判，（我的行为）存在就是合理。”叶飞向南方周末记者直言。

近日，叶飞的名字几乎占据了所有财经新闻头条，事起2021年5月9日，他爆料上市公司以市值管理名义进行联合坐庄，多家上市公司、知名基金、券商牵涉其中。

公开资料显示，叶飞现为淮北市倚天投资管理有限公司总经理，在微博拥有百万粉丝。他自称于2015年上半年获全国私募基金冠军称号，但在同一年，他就因涉嫌操纵ST信威（600485.SH）等5只股票价格，被证监会没收违法所得663.79万元，并处以1991.37万元罚款。

市值管理原本并不是一个贬义词，是指上市公司通过定增、公告增持、并购等资本运作手段，提升公司价值，增强公司股票吸引力，从而为股东创造价值。

但据叶飞爆料，上市公司找到“盘方”或“庄家”抬高股价，然后通过他这类资金掮客找到下家券商和基金公司接盘。一条涉及股价操纵、内幕交易甚至商业贿赂的违法利益链条就此形成，实则是上市公司和大股东联合坐庄“割韭菜”。

叶飞声称“自爆”只为追讨自己和下家应得的百万“赃款”，但让市场心惊的不仅是上市公司的疑似坐庄行为，更有多家券商、基金等机构违背投资者利益疑似参与接盘、收受私利。

一时间人人自危，有资深券商人士坦言，类似操作早已是业内公开的秘密，各大券商、基金都在自查名下的产品有无涉及叶飞提到的上市公司，“一旦发现，就要和操盘的员工谈话，确定购买的时间和动机”。

中国证监会于5月14日、16日罕见连续发声，称将依法对叶飞爆料的相关账户，以及涉嫌操纵案的利通电子（603629.SH）、中源家居（603709.SH）等股票立案调查。

截至5月19日，已有多家上市公司和涉事金融机构进行辟谣，称未参与上述“市值管理”，但叶飞目前提到的近十只股票，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下跌。

掮客，内鬼，污点证人

南方周末记者联系到叶飞的当天，他刚在成都下了高铁，去成都还是为了“讨债”。

他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2021年2月，有业内人士向他询价，是否愿意参与上市公司中源家居的市值管理项目。中源家居主要从事沙发的生产和销售。

上家是一个叫刘鹏的人，自称是申万宏源营业部员工，“盘方”名为蒲菲迪，证券业协会登记信息显示，该女子曾于新时代证券任职。蒲菲迪请他牵线搭桥，寻找能够接盘中源家居的下家。

“（蒲菲迪）说手里有3个亿的盘，想要找人接货，我也想赚点外快。”蒲菲迪向叶飞出示了中源家居的股东名册，证明自己确实受上市公司所托，该名册记录了上市公司前200名股东，只有董事会核心人士才能拥有。

具体流程是，上市公司大股东找到蒲菲迪，蒲为其配资拉高股价和买卖交易（即所谓盘方），到了股东的理想价位后，再由叶飞这样的掮客找到下家进行接盘或者锁仓。最理想的情况是，下家锁仓后持有一段时间，再逐步抛售，最终接盘的自然是散户。

下家一般是找大机构接盘，这样可以避免盘方在抛售过程中股价大幅下跌，给各方造成损失。券商和公募基金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因为这类机构体量大、资金雄厚，即便股价下跌，对各自产品的影响不大。

于是，叶飞称为上家找到了原恒泰证券的员工管某，再经由管某介绍天风证券和民生证券员工，多方约定，于3月31日当日各自接盘1500万元中源家居股票，“当时说好，每买1000万元股票，蒲菲迪就要给65万元，我拿5万元当中介费，蒲菲迪先付了10万的定金”。

但叶飞说，意外发生，3月31日当天，天风证券放了“鸽子”，并未按约买入，最终只有民生证券买入了约1500万元。更糟的是，该股当天大跌，连盘方也面临损失。

在中源家居2021年一季度前十大股东名单中，新近股东中确实出现了“民生证券股份有限公司”。

4月1日，叶飞说自己前往深圳福田四季酒店与蒲菲迪等人索要后续款项，矛盾就此爆发，对方想要延期缴款，他先是拒不同意，在强硬拍下对方的身份证等信息后，才同意延后一个星期讨债。

叶飞说，这一拖就是一个多月，在多次索要未果后，蒲菲迪将他“拉黑”，这才有了网上爆料的一幕。

叶飞还在扩大“战线”，他在微博公开表示，除了中源家居，自己还要陆续曝光18家上市公司的“市值管理”项目，只要粉丝打赏凑齐5万元。

截至5月16日，他陆续提到了11家上市公司的名字，包括中源家居、东方时尚、维信诺、昊志机电、隆基机械、ST华钰、今创集团、法兰泰克、祥鑫科技、ST众应和城地香江。

叶飞不断向外透露讯息，有多地监管部门正在向他了解情况，自己十分乐意成为“污点证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你准备什么时候再爆料其他公司？”南方周末记者问叶飞，他的回答是“保密”，不过他坦言，自己实际参与的项目只有两个，“剩下的十几家公司都是向我询过价的，或者朋友经办的项目”。

他拒绝透露另一家上市公司的名字，只说是2020年底的一个项目，2021年才收到款。但他在微博中，不断向上市公司昊志机电（300503.SZ）的高管喊话，“昊志机电去年12月怎么跌那么惨……安排谁接的盘我不知道吗？”

交易所当日就曾下发关注函，昊志机电至今没有回应。

担任深圳某私募投资总监的程航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类市值管理项目在业内相当普遍，券商、公募基金、私募基金都会参与，“大家都知道是违规的，所以不会有合同，大多是口头承诺”。

因此这类项目的风险相当大，盘方和接盘机构彼此防备。接盘方会担忧，盘方为了尽早出逃蓄意砸盘，机构如果没有时间出逃，相当于被盘方摆了一道。

而盘方害怕接盘方会假意接受，在获得盘方的消息后用其他账户私下低价买入，又或者反向做空，割了盘方的“韭菜”。

像叶飞遇到的这类情况，程航分析，更有可能是资金量不到位，一部分参与接盘的机构没有履约买入，导致股价暴跌，盘方和接盘者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失。如果叶飞说的是事实，就可以解释盘方为何拒绝支付之后的款项。

叶飞表示，自己作为中间人的压力“很大”，下家不仅没有收到应得的款项，还因为暴跌损失了几百万，账都算在了他的头上，“下家一直向我追要几百万的尾款，上家也没有给我费用”。

而且叶飞正债务缠身。他曾在微博上为自己2015年时的遭遇喊冤，“我单向买入……因此损失15亿以上，客户把我搞成失信，并经历看守所35天惊魂”。

据多家媒体报道，2015年6月，叶飞曾担任浙江某大学EMBA总裁班“股票特训班”讲师，并带着23位学员炒股。但有学员不但交纳了数十万的“培训费”，还亏了成百上千万。

中国基金业协会官网显示，叶飞旗下倚天投资目前已为“注销私募基金管理人”，且位列不能持续符合私募基金管理人登记要求的机构名单中。

中国执行信息公开网显示，叶飞多次登上其失信被执行人名单。2020年3月，法院判决叶飞赔偿杨某损失本金2.224亿元，但叶飞因有履行能力而拒不履行生效法律文书确定义务，成为失信被执行人。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是叶飞最新一条微博，网友问他，“为了5万块（向粉丝募集曝光费），你这样得罪了全行业值得吗？”他回复：“嘘寒问暖不如打一笔巨款，一块钱怎么样？”

最近他还开通了会员直播，每人2888元，目前只凑齐了两万多，他继而表示，“凡是要采访我的新的媒体，请支付出场费和采访费，顾问费16666元每小时”。

难以调查

面对可能到来的监管调查，叶飞振振有词：

“这群网民根本就不懂法，说我是市场操纵，他们懂什么叫市场操纵吗？是要拿资金把股票拉到高位，然后再卖掉获利。我一不操盘、二不获利，只是拿个中介费，违法所得在哪里？”

在直播中，有网友问他以后还干不干中介，他回答，“有全款我做，没有不做，我要对下家负责。”

喊冤叫屈的机构也越来越多。5月13日，中源家居公告，经自查，自上市以来，公司、控股股东、实际控制人、董事、监事、高级管理人员均未直接或通过第三方以口头或书面形式委托有关盘方购买公司股票，开展“市值管理”，也未与蒲某某、叶飞相识或接触。

5月16日下午，天风证券公开回应，公司从未参与过叶飞所述中源家居维护市值管理的相关行为，自营和资管部门2021年也未发生过疑似中源家居市值管理相关的股票交易记录。

民生证券则表示，“民生资管并未参与中源家居市值管理，今年一季度确实有自营部门的投资经理在投资权限内买入中源家居股票，但公司肯定不会参与上市公司市值管理。”

一位接近监管层的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不太可能仅仅因为购买了同一股票，就认定投资经理参与了市值管理或者市场操纵。

他解释，投资经理的选股目标只能源自公司规定的股票池，而股票池需要经过投研团队的共同确认并经过相关领导的审批通过，不同机构股票池大小不同，有的几百、有的上千，还会分成外围股票池、核心股票池。

目前绝大多数机构的投、研团队都被分开，如果是资质较好的股票，可能已经在该公司的池子里，投资经理就可以随意买卖，不需要额外审批。如果该股票不在机构的股票池内，就需要公司的研究团队经过论证，将股票先放进池中，投资经理才能进行买卖。

换言之，只要股票属于机构允许投资的范围，哪怕最终亏损，也无法确定投资经理的真正意图。

“这也是这类事件调查的难点，如果这只股票确实属于公司的股票池，接盘的机构拒不承认自己参与了市值管理，那就是合规的，因为无法证明短期的盈亏是因为蓄意合谋。”他说。

更何况，机构们动辄百亿的资金体量，即便短时间内有个别股票下跌亏损，也很难引起投资者的重视或怀疑，构成市场操纵。

“从这个角度来看，叶飞确实不用承担相关的法律责任，因为他可能不属于主要责任人。”上述接近监管层的人士表示。

国浩律师事务所资深顾问、原中国证监会上海专员办调查三处处长黄江东撰文指出，虽然事态真相尚在调查中，但他认为该爆料有一定依据，上市公司以市值管理之名涉嫌违法行为的，可能并非个例。

2016年4月，证监会就曾对上市公司宏达新材（002211.SZ）案做出处罚，公司实际控制人朱德洪与私募机构上海永邦投资有限公司合谋，利用信息、资金优势，并且以市值管理的名义操纵股价。

这也是监管部门首次公开提出“伪市值管理”一词，调查人员称，一些上市公司大股东、实际控制人为了增发或减持股份等目的，往往存在拉升股价的冲动，特别是在牛市周期中，受高企的股价诱惑，减持意愿强烈。

▶下转第10版

南方周末记者　徐庭芳发自上海

◀上接第9版

黄江东担忧，如果此次爆料经查属实（或部分属实）的话，则属于严重的利益输送违法行为，动摇了资管行业的诚信根基，“券商、基金行业的合规情况可能并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好（只不过以更加隐蔽的形式存在），恐怕需要再作仔细评估。”

亟待打补丁

市值管理一词的出现要追溯到2005年的股权分置改革，当时大量禁售的股权得以解禁，被称为“大小非”。如何在大小非顺利流通的同时，减少股票解禁可能对市场造成冲击，市值管理应运而生。

早年的市值管理的主要目的是帮助上市公司，尤其是国有企业股东进行减持变现，变现的方式也有多种，比如券商出面来直接购买“大小非”持有人手中的股权，或与信托公司合作发行相关的信托产品进行融资，又或者是将股权质押给券商，再由券商向银行提请贷款申请支付给持有人。

特殊历史下形成的特殊政策，却因资本市场的发展与扩容出现了变异。

由于市值管理客观上可以用于减持、增发和股权质押，一些上市公司为了实现公司股东最大化套现和上市公司最大化融资，就会借助外部力量稳定股价，甚至是操纵股价获利。

“目前我们接到关于市场操纵的案件都是类似情况（叶飞案件），和以往单一的坐庄现象不同，这类案情都比较复杂，往往有多个机构共同参与、合作分工。”北京德恒律所律师林杰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林杰曾是“泽熙基金——徐翔案”的代理律师之一。

据林杰介绍，和徐翔案类似，这类案件的一大难点主要在于如何认定参与方的动机。

按照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关于办理操纵证券、期货市场刑事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持有或者实际控制证券的流通股份数量达到该证券的实际流通股份总量百分之十以上（过去为30%），连续十个交易日的累计成交量达到同期该证券总成交量百分之五十以上的，才会涉及刑事处罚。

只有涉及刑事处罚，才会交由公安机关处理，通过一系列刑侦手段来确认到底是市值管理还是涉嫌市场操纵。

相比A股，美国市场的制衡手段更多。

新加坡管理大学法学院副院长张巍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美国市场没有“市值管理”对应的词汇，但对市场操作有较为广泛的定义，即故意利用虚假交易、制造虚假价格。

美国对于市场操纵有几个认定的要件，比如是否存在洗售（wash sale），即在亏损状况下售出证券（包含股票、债券、选择权），不久又买回相同的证券。又比如是否存在诱骗（spoofing），在市场上伪造虚构的买卖交易欺骗投资者。

类似坐庄在美股中同样存在，不过庄家的挑战更大，因为他的对手并非散户，而是同样级别的机构投资者。

（应受访者要求，程航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