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开华
异国美女,流落他乡为寻亲;乡野憨民,寄人篱下以谋生。湘江相识,葬母结缘,由怜生爱,因爱生憾。旷男丧亲徒伤悲,圣女遭亵暗泣血。香消玉殒红尘泪,梦断情碎相思长。
在越南北部同登小城,早春没有一丝寒冷,到处都是山花灿烂地绽放。这天是大年初十,正值灵寺庙会,朝圣的人纷至沓来。
黄文清起了个大早,骑着她心爱的日产摩托车雅马哈,一路飞驰赶到谅山市,再从谅山市赶到同登城时,太阳已升得老高了,庙会也正进入高潮,其中有很多中国人。一九七九年的早春二月,中国人和越南人在这里厮杀的场景,早已写进了历史。后来的岁月,边境民众和睦相处,经贸往来十分红火。
黄文清家就两口人——她和母親黎彩明。她的母亲早年跟中国人打过交道,那时她还是一个女兵,跟中国人打交道是因为战争。从黄文清懂事起,她的母亲每年都会带着她来赶庙会,这次是她一个人来的。一到这里,她就直奔寺庙敬香。
以往,黎彩明在这里拜佛祈求国家别再发生战事,祈求国泰民安,也祈求黄文清快快长大替她完成寻找那个中国军人的夙愿。那时黄文清并不懂她的母亲的心思,为什么要寻找一个中国男人。长大了,她的母亲要她学习汉语,她也断断续续地听说了那个中国军人的故事。
寺庙里一群香客拥进来,黄文清也跟着挤了进去。她点燃一炷香插进香炉里,祈祷着:“菩萨保佑平安,保佑母亲身体安康,保佑……”她眯着眼睛默念着,“菩萨保佑我以后找的男人是个好男人……”
“你一个人?”一个穿着性感的女孩凑过来问黄文清。
黄文清一许完愿,睁开眼睛,就瞥见了她儿时最好的玩伴杨云萍。
杨云萍两天前就来到了同登市,见到黄文清时,她也很开心。她们凑到一起,说着简短的汉语,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两个中国姑娘。在两国边境地区,中国女子是有点儿瞧不起越南女子的,因为大都知道越南女子很开放。两个人在一个烧烤摊位前,点了一些菜和一瓶小酒,坐在一起,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聊了将近个把小时,杨云萍喝完最后一口酒,说:“我们还是去看擂台赛吧,等会儿武元道就上台比武了。”
黄文清点头默许。
戏台在城南,擂台在城北。两个人抵达时,武元道刚好出场。
“武元道会武功?”黄文清好奇地问道。
“他深藏不露。”
“他怎么会有武功?”
“不太清楚。”
“你会不知道?”
“是的,就像我不知道他到底还有几个女人,我和他在一起时间也不长。”
“黑社会吧,嫖赌逍遥,无恶不作。”黄文清说,“据说他经常混迹于河内、海防、谅山和芒街,还跑过缅甸,当一个什么黑社会老板的马仔。”
杨云萍分辩道:“没那么邪恶。武元道今天上擂台是广招武林高手,是替黑老大招保镖。”
只见擂台场面上的武元道威风凛凛,高大帅气,一点儿也不示弱。对手先出了拳,武元道并不躲闪,直接迎战。结果只打了一个回合,对手就被打趴下了。
杨云萍曾经也是个弱女子,一见到打架斗殴的场面就双腿发软,但现在她望着台上的打斗,却看得津津有味。
黄文清很佩服她,跟武元道混在一起,胆量都练出来了。
两人逛了一阵,就坐下来聊天。黄文清说:“你怀上武元道的孩子了?”
杨云萍说:“他不会娶我的,我也不会怀上他的孩子。”
黄文清说:“不想天长地久,过这种露水夫妻的生活有意思吗?如果事情曝光了,你以后可怎么嫁人啊?”
“我不能跟你比,”杨云萍叹口气说,“站在一起,你比我高,比我大。”
黄文清惊讶地说:“什么意思?”
杨云萍说:“因为武元道每月都给我钱花。”
黄文清明白了。跟她生长在同一个村庄里的杨云萍家里有五个兄弟姐妹,她是老大,家里贫困,如今住的还是几间土坯房。而黎彩明当过兵打过仗是国家的功臣,拿着政府的补贴,平日里母女俩割香蕉摘芒果挣钱,黄文清还卖点儿咖啡当个小贩子什么的,这样的小家庭日子不算富足也还算殷实。
杨云萍说:“知道为什么这半年我一直缠着你,要你教我学中文吗?”
黄文清问:“你的目的是?”
“有机会就去闯红灯区,”杨云萍扮了个鬼脸说,“勾引男人,据说中国男人很喜欢我们越南妹,最重要的是他们出手大方,嘻嘻!”
黄文清万分惊讶地问道:“你认准的怎么就是这条路?”
“万一哪天走投无路,”杨云萍嘻嘻地笑,“也算是一条捷径吧。”
黄文清是不敢走这一步的,就算再困难,也不会的,她的母亲若是知道了,也会气死的。
杨云萍说:“不过目前我还不敢放开了搞,因为武元道说了,若发现我出轨,会打断我的腿。”
“武元道?”黄文清有点儿愤愤不平,“他有什么理由控制你?”
杨云萍还是一脸苦相,说:“我缺钱花。”
黄文清不出声了,因为她的母亲也控制着她。她的母亲曾无数次说:“你难道没见到村里的男人都是大男子主义?大都是懒汉吗?中国男人多好,好得可以帮女人洗内裤。”她的母亲说这些话时,眼里一片迷茫,隐隐约约地似乎还憧憬着什么。但具体是什么,她也不清楚。她偷偷地观察过许多越南男人,也暗中喜欢过一两个,但她母亲的话是圣旨,她不敢违抗。
黄文清沉默了片刻,见杨云萍早已去后台找武元道,就径直走到郊外的临时停车场,骑着摩托车,踏上了返回的路程。
傍晚时分,黄文清骑着摩托车回到了家,她的母亲似乎在等她归来。在摩托车发动机发出细微的轰鸣声中,黎彩明从竹椅上站起来,一脸温情地迎接她。
黎彩明也在做祈祷,从黄文清大清早去赶庙会,她也在家里燃起了香烛。越北民房大多相似,也完全是中国民居的样式,屋里有神龛,上方不是神像,而是胡志明、毛泽东的画像,另外还有华国锋的画像。这里的民众也十分崇拜领袖。香烟袅袅升起时,她一直在祷告和许愿,只不过她祈祷什么,就无人知道了。
夕阳下,黄文清走了过来。突然之间,她发现母亲苍老了许多,脸色还泛白,没有血色。她心疼地问道:“妈,您是不是生病了呀?”说着,扶着黎彩明坐下。
“没事的。”黎彩明发出微弱的声音,然后拿出一枚铜弹壳。这是一枚中国造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弹壳,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黄文清第一次看到这玩意儿。弹壳已被抚摸得锃亮,圆口处钻有小孔,一根红色牛筋带子从中穿过。
黎彩明将弹壳挂在黄文清的脖子上,说:“这是你的护身符。”
黄文清把弹壳捏在手里看,弹壳上有鲤鱼跳龙门的图案,还刻有一个细细的“游”字。
黎彩明说:“不是要你游走四方。”
這样的对话,母女俩已进行过多次。但黄文清一听,就想哭,说:“妈,为何要赶我走?”
“别哭鼻子,搞得好像生离死别似的。”黎彩明轻松地笑,爱怜地说,“你也到过边境看了,中国男人不但勇敢,而且勤劳。最重要的,他们没有夫权主义。”
“嫁个好男人是所有女人共同的心声。”黄文清笑了,“妈,就因为我们国家的男人有大男子主义,您才终身不嫁人?”
黎彩明说:“告诉你,我心里装着一个人一直到现在。”
黄文清惊讶道:“那为何不嫁人?”
黎彩明连连叹气说:“战争过后,在人们的眼里,从部队退伍的女兵都被看作是军妓,遭人歧视。在那个时代,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女多男少犹如僧多肉少,想嫁个好男人,容易吗?
“那么我呢,”黄文清不再含糊,追问道,“我的爸爸到底是谁,他在哪里?”
“你拿着这个弹壳找到那个中国军人,一切就都明白了。”黎彩明淡淡地回答道,似乎并不想提及黄文清父亲的事情,“你去吧,就算是帮我完成心愿。”
黄文清沉默不语,前往中国就意味着离开母亲,离开故土。
“一九七九年的那场战争大概进行到第二十天时,中国撤兵了,我们奉命追击。”黎彩明回忆道,“一次战斗中,我被打散了,在一个幽静且阴森的山谷里,遇上了一个同样被打散的中国军人。我们的子弹都打光了,都很疲惫。我们互相试探了一下,放下戒备心后,我们用简单的越南语做了自我介绍。”
“然后呢?”黄文清追问道。
“我们都肩负各自的使命,脚下的路,当然不同。”
“然后,匆匆分手了?”
“当时的情形,我们是敌对方。”
“荒唐!”黄文清失声笑道,“仅一面之交,就让您恋上了中国军人?现在,还要我去完成您未了的心愿?”
黎彩明流泪了,说:“那天下着细雨,早春的寒意很浓,我们在一个很小的溶洞中,互相取暖,坦诚相对,缠绵在一起度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分手时,他留下了这枚弹壳,他说他的家乡在湘江边大山里的大西江。”
黄文清惊讶地问:“妈,那时您就会汉语了?”
黎彩明说:“不是,他说的‘大西江是他掏出钢笔和纸写下的。就因为弹壳上的那个‘游字和写下的一行字,战争结束后,我就开始学习汉语。”
……
最终,黄文清还是听从了母亲的劝说,决定去中国寻找那个中国军人,完成她的心愿。去中国的日子也定下来了,黄文清终究还是放不下母亲,闷闷不乐,但黎彩明却越来越开朗,苍白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
黄文清整理行装准备出发时,杨云萍却突然冒了出来,说:“我也去!”
黄文清偷偷地问:“武元道允许你离开他了?”
“是的,”杨云萍说,“他说我游手好闲,尽靠他养活,不如去中国务工好。他让我去看看中国农贸市场的行情,日后他也想去中国做点儿小生意。”
黄文清不相信地问:“真的?”
杨云萍说:“庙会比武的擂台赛一结束,武元道就离开了那个黑老板。他离开黑心老板,就想本本分分地做点儿小生意,日后能养家糊口就行。”
“那好吧,你准备好行李,咱们一起去中国,一路上好有一个伴儿。”黄文清高兴地答应道。
“好呀,好呀。我这就去收拾行李。咱们老地方见。”杨云萍欢呼雀跃地说。
就要离开家乡了,黄文清留恋地回过头。村中央几棵古老的大树已绿叶成阴,小河环绕。往日和母亲一起舂米的情形历历在目,那水臼“咚咚”的响声很有节奏,伴随着林中的鸟鸣,悦耳动听。有了杨云萍的随行,她也不觉得孤单了。
临近关口,黄文清的出国手续没起到丝毫的作用。杨云萍倒成了主角,带着黄文清离开大道,拐进了一条通向一座村庄的小山路。
黄文清说:“走错了,关口在这边。”
杨云萍抿嘴一笑,说:“你跟我来就是。”
黄文清疑惑地道:“这里你有亲友,要道别?”
“因为走得仓促,”杨云萍诡秘地一笑道,“过境手续什么的,我没有办。”
杨云萍的举动让黄文清十分担心,她说:“你我人生地不熟,大路不走走小路,怎么出境啊!”
杨云萍只是笑,示意她别多说话。
越过两座小山头,房屋越来越稀少,仿佛空气也变得非常沉闷,国境线上的界碑越来越近了。在一座小山头的山脚下,一幢木屋出现了。
屋外好像有几个人在玩牌赌钱,杨云萍惊呼道:“武元道!”
黄文清说:“不是吧,你看花眼了。”
杨云萍欣喜地说:“这是武元道的一个远亲,他曾带我来过这儿。”
黄文清就说:“也许武元道也在那屋里吧。”
杨云萍说:“可能吧!”
看到她俩的出现,屋外的几个人放下了手中的牌,其中一个大个子走过来对她们招招手,说:“你是杨云萍吧?我是范文国,是武元道让我在这里等你的。你跟我来吧。”然后,大个子近距离地引着她们继续沿着山道行进。
差不多走了近两个小时的山路,范文国说:“已经过境了。”
一路上,黄文清觉得稀里糊涂的,她没有看见界碑的影子。当他们进入到热闹非凡的集市时,远处巍峨耸立的友谊关大楼清晰可见,黄文清这才确定真的已进入中国的领土了。
“我们走吧。”黄文清半刻也不想耽搁,催促道。
“去哪里?”杨云萍疑惑地问。
“湘江岸边的大西江。”
“为什么是大西江?”
“那里应该是一个富庶的地方。我妈的朋友曾经去过,给了我地标。”黄文清不想把母亲的隐私抖出来,她编了个谎言,说,“战争结束后,一个跟我妈一同当过兵的人去过那里做生意,那个人回越南后,把湘江两岸的景色说得神乎其神,还说了一句在中国老掉牙在越南却很时髦的话——‘山美水美人更美。”
“嘻嘻,你的母亲被迷惑了。”杨云萍笑着说,“然后,你也被赤化了。”
黄文清没有否认,随手拿出地图册,在上面确定了方位,就拉着杨云萍继续向前走。
经过几天的长途跋涉,她们终于抵达大西江。这是湘桂走廊里的一座小城。小城倚着湘江上游,岸边高楼林立,有宽阔的马路、街道,偌大的公园,另外就是古老的湘山寺和湘山塔,大气而繁华。两个人只是匆匆地浏览了一眼城市的風景,便找了一家小旅馆,饱睡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两人起床吃过早饭。杨云萍说:“就这儿吧,这儿是个非常好的落脚点。”
黄文清没有反对。
杨云萍着急地商量道:“赶紧找工作吧。”
黄文清说:“你的‘护照还没到手,你现在就是我身上一个卸不掉的包袱,你以为我不急啊。”
“看你的模样一点儿也不急。”杨云萍说。
“急,但成不了事。”黄文清笑了笑,“我在想,如果是我一个人,也许我会像你说的那个嫁到湖南的何欢,她因非法同居后,被中国警察赶出中国,然后补办手续,然后再跟丈夫、孩子团圆,多么刺激啊,嘻嘻!”
杨云萍思来想去,明白了黄文清是被早年传到越南的那首叫《回娘家》的歌迷惑了。
黄文清坦言:“是我妈被‘身上背着个胖娃娃呀……咿呀咿呀嗬,这样的乐曲和歌词迷惑了。”
风光旖旎的湘江小城的社会治安比越南要好得多,她们疯玩了两天,然后开始认真地找工作。广告牌上、墙壁上,包括水泥电杆上,到处都有招工广告,她们看得眼花缭乱。
在装修得富丽堂皇的天湖大酒店门前,黄文清和杨云萍止住了脚步。大酒店正在招员工,她们记下了招聘信息。
两人回到小旅馆,黄文清说:“我们去天湖大酒店应聘吧。”
杨云萍一拍即合,说:“我也是这么想。”
“可是,”黄文清忧郁地说,“我们是异国他乡人,能行吗?能胜过本地人吗?再说,你还是个偷渡者呢。”
杨云萍却胸有成竹地说:“我有办法。”
黄文清很惊喜地说:“说!”
杨云萍漫不经心地说:“卖笑。”
黄文清张大嘴巴惊呼道:“卖身?”
“哈哈哈哈……”杨云萍笑弯了腰,“想卖肉体还用得着跑这么远吗,在边境就行。”
这一天,在天湖大酒店的大厅,应聘者们很有秩序。工作人员一阵忙乎后,酒店里的高管早就应聘好了,今天酒店里招的是端盘子洗碗搞卫生的底层职工,学历、经验什么的都不需要,只要长相端庄、口齿伶俐,有身份证就行。
令黄文清和杨云萍感到棘手的是,她们没有身份证。黄文清恭恭敬敬地拿出出国务工“护照”,可杨云萍连片纸都没有。然后,她们努力地做出微笑的状态。
负责登记造册的是酒店副总经理莫文婷,她打扮得时髦性感,像打量怪物似的瞪了黄文清和杨云萍一会儿,然后扭头朝前台喊道:“袁组长,你过来一下。”
袁组长原名袁五湖,本是勤杂处的一个领班,这头衔是天湖大酒店的总经理游四海任命给他的。
听到叫喊,袁五湖跑了过来,也打量了一番黄文清和杨云萍,好一会儿才弄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不敢擅作主张,随即拨通了游四海的电话。
游四海在电话里大骂道:“我就知道你是个废物,袁五湖,若不是我那老爷子交代让你进酒店,在我手上,你别想踏进酒店的大门?找几个女人干保洁员,你都看不准,这种屁事你还问我,你的眼睛长在裤裆里了吗?”游四海所提及的老爷子,便是他的父亲游昌林,也是天湖大酒店的投资人。但至于他在哪里,除了游四海,没有人知道。
袁五湖的脸色骤变,待游四海骂完后,他轻声地说:“是两个越南女人,没有身份证,我看不准。”
游四海“啪”地挂了电话。
不一会儿,总经理办公室通往一楼的电梯徐徐下滑。电梯门打开了,西装革履的游四海走到招聘大厅,一脸的冷漠。
黄文清和杨云萍的心“咚咚”地跳个不停。她们都被游四海的神色给震慑住了,惊慌失措地挤出一丝笑容。
杨云萍小声地说:“别怕,要笑。”
黄文清偷偷地说:“天啊,真的像卖笑!”
游四海犀利的目光威严地扫过黄文清和杨云萍的脸蛋,然后把袁五湖拉到一边说:“暂时编到你的保洁员里,如果用着顺手,就升职到顶层。”
袁五湖这个领班,管着客房部几个清洁工,自己也还得打杂做些零碎事,游四海说的“升职到顶层”,就是进聚香园。他点点头,转身对黄文清和杨云萍,说:“通过。”
黄文清和杨云萍感到异常惊喜,没想到这么容易就通过了。
下午,她们就带着行李来到酒店宿舍,安顿了下来。初来乍到,两个姑娘还不懂什么叫天时地利人和,但她们都碰上了,尽管有点儿小波折,但还算顺利。
酒店上岗很正规。所有的员工都必须参加短期培训。在培训大厅里,一位男老师讲解劳动法规和职业道德准则后,一位女老师亲自示范了当服务员的仪态动作……这一切对黄文清和杨云萍来说都很新鲜。令她们更开心的是,在这里没人把她们当作外国女人,也没有异样的目光看她们。
在酒店即将剪彩开张的日子里,所有员工就得到了一个月的薪水。黄文清和杨云萍每人得了一千元人民币。在小城里这算低薪,但对于她们这样的越南村姑来说已经是很不错了,这让她们高兴得几天睡不着觉。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忙得晕头转向的袁五湖接到一个电话。他老家的亲戚打电话来说,他母亲溺水而亡。
如同一个晴天霹雳击来,袁五湖悲痛欲绝,飞奔来到游四海的办公室告假。
游四海听后,淡淡地说:“去吧,准你一个星期的假。”说完,他低头翻看酒店管理条例。
袁五湖支支吾吾地低声问道:“游老板,能派几个人同去帮帮我吗?”
游四海非常生气地说:“晦气!”
袁五湖惊愕地张大了嘴,感到有点儿无地自容。他走出总经理办公室,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哭够了,他决定叫个摩托车,以最快的速度,回老家料理母亲的丧事。
来到郊区外,袁五湖决定给游昌林打个电话。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母亲,他觉得游昌林跟他最亲近了,尽管他与游昌林从未谋过面。一个月前,他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里的人很友好地跟他说了许久的话,询问他目前的状况,然后让他到县城找游四海安排工作。他把这事告诉了母亲,母亲惊愕了半天,沉默了许久,最后望着一贫如洗的家,说:“儿子,你去吧,家里一亩薄田,你爬高山挖草药,维持生计这么多年了,还是这样的境况,也许,这次出去就能改变你的命运。”他不明白母亲的话,但他还是按照母亲的话去做了。可是,母亲怎么就溺水而亡了呢?他心里郁郁不安起来。
游昌林接到电话,沉默了好一会儿,说:“你找游四海请过假了吗?”
袁五湖说:“请过假了。但是,我们那个小山村只有几户人家,年轻人都外出了,办个丧事连扶柩抬丧的人都缺,我找游经理说想带几个工友回家帮忙,但没得到允许。”
游昌林说:“你在哪里?”
袁五湖抽噎着说:“在城外。”
游昌林说:“你马上回酒店。”说完,就挂了电话。
十几分钟后,酒店里的那辆墨绿色皮卡已经停在酒店门口“恭候”袁五湖了。令袁五湖没想到的是,游四海和颜悅色地将一万元钱塞进他手里说:“这是酒店捐给你母亲的丧葬费。”
另外,七八个从乡村进城里打杂工的壮年男子也坐进了皮卡里,这都是游四海叫人从街上揽工处找来的。黄文清和杨云萍也被安排一同去给袁五湖帮忙。
袁五湖感激地看着众人,默默地上了皮卡车。
皮卡车呼啸着跑出县城,走完国道就拐进了一条山道,转过一个大山坳,山风徐徐吹来。黄文清和杨云萍顿时清醒了许多,当她们发现眼前突现一泓湖水时,都兴奋得尖叫起来:“太美了!”
袁五湖望了望波澜不惊的湖水,闷闷不乐地说:“这就是天湖水库。”
碧水荡漾,有水鸟在湖面上飞跃,更增添了大湖的灵气。黄文清说:“天湖水库,游总的天湖大酒店也是据此而取名的吗?”
袁五湖抽泣着说:“村里的亲戚打电话告诉我,我妈就是在这湖里淹死的,两天后才被人发现……”
黄文清打了个寒战,目光落在湖面上,内心升起一阵悲戚。
没过多久,皮卡车就到达了目的地。小村庄只有八九户人家,三十多年前建水库时,全从山谷里搬迁到了更高的山上,他们不愿外迁山外,说这山里风水好。今天,二三十个村民全都聚集在袁家门前,老人、小孩居多,等待袁五湖回家出钱办丧事。村里人怎么会突然对袁家和善起来了呢,袁五湖百思不得其解。从他懂事起,大人们虽然没有打架吵闹,但村里人好像总是看不起母亲,而且还总跟母亲过不去,母亲也跟村里人老死不相往来。
村里几个能干的妇女帮忙煮饭烧水干些杂事,男人们帮忙摆设灵堂,都忙得不亦乐乎。这反倒让黄文清、杨云萍和赶来的七八个男人成了摆设。
此刻,堂屋里已摆放着黑黢黢的棺材,袁五湖的母亲安静地躺在里面。忙活了一上午,袁五湖累了,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小憩。
黄文清看见了,也搬了把小竹椅坐到袁五湖的身边,说:“山里人多好,有事都互相帮衬。”
袁五湖说:“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一笔写不出两个‘袁字,一百年前,全村人就都在一个锅里吃饭。”
“你的兄弟姐妹呢?”
“我是独子。”
“你爸呢?”
“我随母姓,没有爸。”
黄文清惊愕不已,袁五湖的身世怎么跟自己的一样!
“你的母亲没说?”
“母亲的死留给我的是一个谜!”袁五湖一脸的痛苦。
夜幕降临了,唢呐班子的两只铜喇叭吹响了哀乐,中断了黄文清跟袁五湖的对话。
按照习俗,凡入灵堂的晚辈都要披麻戴孝,除袁五湖穿麻布孝衣外,袁氏家族的晚辈都用一条白布条缠头,其他人将白布条缠在腰间。黄文清和杨云萍也领到了白布条,她们没有忌讳什么,反而感觉自己是让人看得起,像家人一样亲切,随即将白布条缠在头上。她们的举动让村里几个大嫂和老妪指指点点。
晚饭后,歌师在堂屋里摆上丧鼓准备唱孝歌。袁五湖跪拜着母亲的遗像,袁氏家族的晚辈也都跟在他后面跪拜。黄文清和杨云萍看到这情景,也来到袁五湖的身旁,一左一右地跪拜下去。霎时,两个越南女人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仪式完毕,有人把袁五湖围住,说:“袁五湖,你行啊,什么时候捡到一窖银子发财了?去县城当了大老板,都娶了左妻右妾了?哈哈,两个越南女人,哪个是正室?哪个是偏房?”
袁五湖听后,哭笑不得,没有搭理。但他很感激黄文清和杨云萍,别说灵堂戴孝,就算愿意随他回来,也给他撑足了面子。入夜,他亲自安排她们去邻居家睡觉,说:“在这里,女人跪拜亡母,不是女儿就是儿媳。”
“难怪我们将白布条缠在头上时,就有妇人偷笑我们,真没想到竟弄出了天大的笑话。”杨云萍说。
“是的。白布条就是孝布。”袁五湖补充道。
兩个姑娘的脸都红了。最后还是黄文清尴尬地说:“入乡随俗嘛……”
袁五湖“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在悲痛中,他终于开心地笑了一回。
第二天,袁五湖正在灵堂忙活着,一见到黄文清和杨云萍就说:“按习俗还需再办两天,以尽孝道,但我财力有限,就这样吧。灵柩今晚在灵堂里停放一夜,明天就出殡。然后,我们就返程回酒店上班吧。”说完,他跪在棺材前叩了三个响头,燃起一炷香。黄文清见状也照样子上了一炷香。
袁五湖惊讶地说:“傻妹子,别人又要取笑你了!”
“同病相怜,”黄文清突然泪水汹涌而出,“真没想到,你的身世跟我一模一样,我同情你。”
袁五湖从地上站起来,说:“你的母亲也走了?”
黄文清也站起来,满脸不高兴地说:“你瞎说,我的母亲好好的。”
临近中午,当灵堂里唢呐班子把铜喇叭吹得震天响时,烧纸敬香的人越来越多,满屋子烟雾缭绕。黄文清见没有其他的事情,就独自一个人出了村庄,沿着山路去了天湖水库。
山路缓缓延伸而上,远处是更高的山峦,云雾缭绕,乍一看,像是一条通往天堂的路。一路走来,湖岸很干净,没有垂钓者,也没有游人的身影。黄文清绕过大坝,再往前,眼前就出现了一栋小平房,走近一看,原来是库区管理所。场院很宽敞,里面停着一辆出租车。管理员是个接近退休年龄的老者,很随意地望了黄文清一眼,就忙自己的事去了。
黄文清双手插进裤袋,让微风吹拂着秀发,在湖边的路上像一只蜗牛一样蠕动。突然,她止住了脚步。在湖边的坡地草坪上有一间砖瓦屋,一个和尚正在屋前盘腿而坐,乍一看,他的秃头与屋顶一样高。他认真地打坐,右手单掌与脸垂直,左手在蜷曲的双腿上转动着佛珠,对周围的一切不闻不问。和尚的出现给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增添了一股仙气。她赶庙会时在寺庙里见过和尚,不眼生,但在这空旷的山野里见到独坐在山中的和尚就非常稀奇了。远远望去,和尚的对面正是袁五湖母亲的新墓地。
黄文清退至库区管理所,好奇地询问老者。老者也颇觉奇怪,指着出租车说:“这是载和尚来的车子,一大早就来了,我还以为和尚是来小山村化缘的,没想到他在土地庙前念经。”
“和尚也是来踏青的吧?”黄文清觉得好玩,打趣道。
“不是。”
“您怎么知道?”
“我在库区呆了近二十年了,”老者说,“见过千千万万来天湖水库游玩的人,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和尚。”
黄文清越听越觉得奇怪,说:“这个和尚或许是某个寺庙的方丈,他来这里,也许是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要建一座让后人膜拜的宝刹吧。”
“不,”老者指着云雾缭绕的远山,补充道,“知道那是什么山吗,那就是华南的第二高峰宝鼎山,明朝年间建有庙宇,大和尚无量寿佛也在那儿修炼过,香火鼎盛。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清朝后期开始衰落,到民国就只剩下一堆瓦砾了。也有四处云游的和尚偶尔来拜拜,但在新中国成立后就绝迹了。如果这山里再建寺庙,那绝对是在宝鼎山,而不是在这天湖水库旁。”
黄文清若有所思地说:“或许,这和尚是在替袁五湖的母亲超度亡灵吧。”
“或许吧。”老者说,“不过,在这大西江,袁五湖家是低人一等。”
黄文清惊愕道:“这村庄叫大西江?”
老者说:“是的。”
黄文清追问道:“三十年前,这里有人当过兵,到中越边境打过仗吗?”
“有,”老者说,“不过,后来都没有回到村庄。”说完,他自顾忙他的去了,没有再理会黄文清。
黄文清望了一眼蜷缩在出租车驾驶室里打盹的司机,就转身离去了。
从小村庄回到县城,黄文清有点儿闷闷不乐。而杨云萍仿佛在一夜之间变了个人似的,从刚来中国时拘谨的状态,恢复到了在越南时肆意的状态。这一切,黄文清都看在眼里。这两天,她发现杨云萍总是鬼鬼祟祟地进出宿舍。每当她问杨云萍出去干什么时,杨云萍总是支支吾吾地搪塞过去。
黄文清突然就感到孤独。孤独中,她感觉到杨云萍似乎跟自己成了两个世界的人,她有点儿困惑,趁下班的当口儿截住袁五湖,说:“听说聚香园的工资很高。聚香园里的服务生比客房部、餐饮部的服务生高一档,就因为她们陪客人喝茶品咖啡和跳舞?”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袁五湖说,“聚香园其实就是一个娱乐场所,在古代叫青楼,烟花女子琴棋诗画样样精通的,怎么不比普通卖笑的高一档呢?”
黄文清大惊失色道:“聚香园暗中从事色情活动?”
袁五湖说:“游总财大气粗,脚踏黑白两道,酒店里这点儿事,不算什么事。”
黄文清问:“你说的游总是指谁?”
“游四海。”袁五湖看了看黄文清,继续道,“越南女人来中国打工,都是去大城市或者沿海的经济发达地区,来内地的几乎都是经人介绍寻婆家的,你和杨云萍来中国是做什么呢?”
黄文清吃惊不小,没想到平日里言语不多的袁五湖,竟一针见血地问到这个实质性的问题,她不想把母亲的心愿在一个中国男人面前唐突地说出来,只是笑着说:“我们都是乡村姑娘,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所以只有先在小地方锻炼锻炼,再图发展。”
袁五湖好奇地问:“踏上中国土地到处可以谋生混饭吃,为何千里迢迢来到我们这里?”
黄文清一下语塞了,不得不慢慢地说出了母亲的心愿。
袁五湖静静地听她说完,笑道:“我们村庄就叫大西江,可是没听说过有当兵的。”
“我知道。”黄文清说,“我查实了,这里的山山水水叫大西江的有几处,就这里更像是我妈描述的地方。但我一直都没有找到那个中国军人,我有点儿怀疑我妈当年是不是碰上了骗子。”
袁五湖惊愕道:“不会吧。”
黄文清说:“我妈跟那个当兵的有过一夜情。这么多年了,他可能早已把我妈忘记得一干二净了,可我妈却天天在思念他。”
袁五湖瞪大眼睛,说:“你在寻找亲生父亲?”
“我不知道,”黄文清说,“我妈说,只要我找到那个中国军人就会知道我的身世。”
袁五湖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自言自语道:“我走出大山后,我妈看起来很高兴。可她为何要离我而去,为何给我留下一个难解的谜!”
这样一聊开,两人都感觉在同饮苦酒。
突然,袁五湖接到了游四海的電话。接完电话,他对黄文清说:“游总说,他在办公室等你,要跟你谈点儿工作上的事情。”
听到这个消息,黄文清感到有点儿震惊,心里七上八下的。
“游总的老婆呢?”
“他离了两次婚,目前是离异。”
“你也才来不久,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也是才听说的,”袁五湖说,“游昌林曾是副县长,游四海也算是县城里有名的官二代,他的事大家都知道。而我其实也是游昌林招进来的。”
黄文清对游四海的过往并不感兴趣,眼下她在想游四海找她到底有什么事。
坐在老板椅上的游四海很绅士地和黄文清打了个招呼。
黄文清忐忑不安地问:“老板,找我有事?”
游四海说:“我们这里跟越南北部其实区别不大,工作和生活还习惯吧?”
“区别可大了,”见游四海对自己的身体不感兴趣,黄文清松了一口气,“初来乍到,知道我们是越南女人,许多男人看我们的眼神就像看怪物似的。”
游四海不想听这些,继续问:“拆洗被子、拖地板累不累?”
黄文清说:“那都是女人干的活儿,我已经习惯了。”
“聚香园的工作很轻松,你可以考虑一下。”
“我不喜欢灯红酒绿的夜生活。”
“越南女人不都喜欢这样吗?”
“游总,你的话过于偏颇了。”
黄文清明白了,游四海是要求她进聚香园上班。她刚想拒绝,游四海打断了她的话,说:“你比杨云萍稳重,她一个人出差办事,我不放心。”
黄文清惊讶不已,说:“做个酒店里的三陪女,还要出差?杨云萍也去?”
本来就有点儿沉闷的空气中多了一层浓雾,那是游四海点燃了一支雪茄烟,黄文清感到窒息。游四海见状,打开了排气扇,说:“天湖大酒店因为你们两个越南女人而增辉,如果雅室里再增添点儿越南茶叶和越南咖啡,我想,就算是廉价的,我们这山里的土包子品起来也是有滋有味的。”
黄文清说:“去越南采购消费品?”
游四海说:“对。”
黄文清很干脆地说:“行!”
游四海说:“那么,你必须得进聚香园。”
黄文清一哆嗦,说:“不!杨云萍肯定愿意去,但我是不会去的。”
“为什么?”游四海一脸的不高兴。
“我和她不一样。”
游四海掐灭了雪茄烟,用平和却十分有力的语气说:“你跟杨云萍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黄文清的脸红红的,说:“就是不一样。”
游四海饶有兴趣地问道:“那你说说,有什么不一样?”
黄文清咬紧嘴唇,嗫嚅着鼓起勇气说:“我是处女……她不是。”
越南女人的大胆和直白让游四海心花怒放。他从身边的抽屉里摸出一大沓钱,往桌上一扔,说:“这是一万元,归你了。”
黄文清瞪着眼睛,惊讶地说:“为何?”
“哈哈!”游四海站起了身,他指着里间宽大的高级席梦思床说,“这一个小时,你属于我。”
黄文清说:“然后呢,你娶我为妻?”
游四海“扑哧”一声笑了,说:“当然不是。以后,聚香园就是你的老公。”
黄文清一脸的惊恐,拒绝道:“不!”
游四海双手支撑在桌上,大声说:“真的?”
黄文清脱口而出道:“真的。”
游四海抓起一大沓钱在黄文清面前晃了晃,说:“你再重复一遍?”
黄文清果断地说:“我不需要用身体赚钱。”
游四海的脸色很难看,摁了一下电铃,保安左红耳和右黑耳冲了进来。两个马仔凶神恶煞地站在一旁,在主子一声“你们叫她滚”的呵斥声中,像赶瘟神一样将黄文清轰出了门。
从游四海的办公室出来,黄文清感到莫名的忧伤。这时,她看到杨云萍正在送一个男人走出酒店。
黄文清擦擦眼,惊呆了,那个男人就是她们在边境见到的范文国。她忍不住问道:“他怎么来了?”
“哈哈,”杨云萍失声大笑起来,笑够了,她从包里摸出了几张盖满红戳戳的纸,“我通过他与武元道取得联系。这次是武元道差遣他给我送出国护照来了。”
黄文清说:“武元道这么卖力,不会是因为你身体的诱惑力吧?他真的要来中国做生意?”
杨云萍含糊地说:“也许吧。”
黄文清没有再追问下去,闷闷不乐地回到宿舍。
第二天,黄文清找到莫文婷辞职了。游四海的话让她感到莫大的羞辱。离开酒店前,她找到杨云萍说:“你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如果以后你有机会回国的话,一定要去看望一下我的母亲,并回来把她的情况告诉我。”
杨云萍看着黄文清,满口答应道:“我一定会的。”
这时,电梯升到顶层,还未入门口,右黑耳笑嘻嘻地挡住了杨云萍,说:“杨云萍,游总找你谈心聊家常,已在办公室等你。”
杨云萍受宠若惊,跟着右黑耳赶紧进了电梯。她要想放开手脚干事情,就必须巴结领导。
杨云萍没有敲门就进了游四海的办公室。
游四海脸上掠过一丝不悦,当他看见灯光下的杨云萍气质迷人,立刻就换了一副嘴脸。
杨云萍大胆地说:“游总,对你来说啤酒也提神的吗?”
游四海正在用吸管吮吸一听罐装啤酒,每次他在办公室抽完一支雪茄后,都要喝几口啤酒,这是他的习惯。
“哈哈,你说对了。”游四海很有风度地打趣道,“要我说,越南妹子如果都穿着你们的民族服装,天天在我面前晃来晃去,那就是最好的兴奋剂。”
杨云萍说:“很遗憾,我没带我们的服装来中国。”
游四海切入正题道:“知道我叫你来干什么吗?”
杨云萍摇了摇头。
“呵呵,”游四海嬉皮笑脸地说,“小城的男人们蜂拥而来,都为了目睹越南女人的姿色,你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我却没有好好欣赏过,今晚就是想好好看看你。”
杨云萍完全放松下来,很快活地说:“我还以为你找我谈工作。”
游四海说:“是的。”接着他像对待黄文清一样,问了一些在酒店工作的情况后,又接着询问为何来中国打工,杨云萍一一作答。然后,游四海说:“今后,你的工作直接跟我汇报,遇上什么事就由保安韦绍宜处理和传达。”
杨云萍受宠若惊道:“谢谢老板!”
游四海说:“越南女人,光靠你的笑脸,树大招风。我想利用你们越南茶叶和越南咖啡让你在聚香园扎根,那是一块极好的招牌,那些想偷腥的客人也就有理由大摇大摆地光顾了,哈哈。”
说到故乡的特产,杨云萍很惊喜,說:“你们这里,也有我们越南茶叶和咖啡?”
游四海说:“今晚找你,就是想让你回越南采购一些回来。”
“你这么相信我吗?”杨云萍欣喜若狂道,“你就不怕我携采购款一去不回么?”
游四海说:“我本来准备安排黄文清和你一起去的,可惜她不识相,拒绝了我。我会安排其他人与你一路同行。”
杨云萍噘起小嘴,撒娇道:“老板请相信我,我一个人也行!”
游四海笑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杨云萍嫣然一笑道:“进了你的酒店,我就是你的人了。”
女人合乎常理且略带暧昧的话,使游四海的原始本性暴露出来。他一把抱起杨云萍,双手伸进了她的衣服里……
和杨云萍缠绵在一起,游四海一点儿也没费劲。他从床上爬起来后,说:“这只是我们联络的一种方式,不代表恋人关系,也不代表情人关系。”
杨云萍赤身裸体地坐在床上,像听书一样,她明白了游四海的意思,就是说有过这一次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但她不能主动找上门。
游四海不放心,补充道:“你不是我的女人,你只是酒店里的一名员工。”
杨云萍很满足,从武元道到游四海,似乎都是保护伞。她从游四海办公室出来,就迫不及待地给武元道打了电话,前几天范文国已经将武元道的新联系方式给她了。
武元道很少打她的电话,偶尔想起她时才打个电话问候几句。今天的电话里,他像当初第一次抱着她上床一样,不多的几句话充满诱惑,但更多的是命令。
“阿妹,情况怎么样?”
“湘江岸边的城市挺好。”
“市场怎么样?”
“还需进一步了解。”
“我相信你是个好猎手。”
“我有点儿害怕。”
“我们这是小打小闹,你怕什么!”武元道说,“干什么事情都有第一次,勇敢迈出第一步了,前方幸福的大门也就向你敞开了。”
杨云萍叫屈道:“天啊,我们卖的可是白粉!这叫小打小闹吗,这可是罪不容赦啊!”
武元道说:“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就在那里呆一两年,等开辟了市场,捞一大把后,溜之大吉。等你回来,我们也可以正式分手,你嫁个好男人,安心地过你的幸福生活。以后就由范文国跟你联系,如有变故,我会直接找你的……”
两人聊了将近一个小时,杨云萍挂了电话,平复了一下心情,对创造自己的幸福生活充满了信心。她感到任重道远甚至要付出一些代价,但她已经无所谓了。于是,她像一名勇敢的士兵走向战场。
不久,杨云萍被莫玉婷调进了聚香园,她很乐意。聚香园的生意从此也因她而红火。离县城很远的乡镇里的男人知道天湖大酒店有个越南女人坐台后,街痞们蜂拥而来,就算是老实巴交的人也会背着老婆慕名而来,然后坦坦荡荡地坐在聚香楼里饮一壶茶,一睹越南女人的芳容。
当地有一伙地痞,头儿叫老K仔,前几年因打架斗殴被判了刑。他的两个得力干将左红耳和右黑耳,被游四海招安,做了酒店保安。老K仔出狱了,这个十多年前就跟游四海打过架的流氓头子,一回到小城就伺机东山再起。左红耳和右黑耳的背叛令他极为愤慨。夜幕降临,他就直奔天湖大酒店而来。
“大哥回来了?”左红耳和右黑耳仍然很尊敬地递烟。
老K仔真想给他们一人一点儿颜色看看,但在这里他狂不起来了,这里是游四海的地盘。左红耳和右黑耳不敢怠慢,直接引着曾经的主子直奔聚香园。
老K仔说:“有什么好玩的?”
“好玩的多呢,”左红耳说,“大哥,你以前喜欢推牌九和搓麻将,如今我们这里的电玩城更好玩,运气好的话,每晚获利几万元是常事,我们的总经理游四海财大气粗,你下多大注都行。”
右黑耳也说:“大哥,要不找个妞来陪你喝茶跳舞吧?”
老K仔鼻子哼了一声,说:“算了,我想一步登仙。有没有那玩意儿?”
“呵呵,”右黑耳立刻明白了老K仔的意思,忙解释道,“大哥,这里目前没有白粉。”
“这是游四海定的规矩,如果有谁敢在聚香园吸白粉,他就直接送到公安机关。”这是游四海的原话,左红耳和右黑耳照本宣科道。
“游四海,他是什么东西!”老K仔嗤之以鼻地说,“他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吗?他能干什么好事?他这是‘只许州官放火而不许百姓点灯。”
左红耳点头哈腰道:“大哥,什么意思?”
老K仔说:“这不是很明显吗,游昌林贪污受贿,进了监狱。游四海不学无术,会做个遵纪守法的生意人?古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错不了。他狗日的冠冕堂皇地大讲遵纪守法,那是在放烟幕弹,在迷惑你们这帮蠢猪!”
左红耳和右黑耳连连点头道:“大哥,但是现在我们跟了游总,有些规矩还是要遵守……”
老K仔淡淡地说:“人各有志,我不勉强你们了。游四海狗眼看人低,知道我来却不露面,你们两个为何还不安排我乐一下?”
左红耳急了,说:“大哥,这里真没有白粉。”
老K仔趾高气扬地说:“哈哈,游四海不见我,没关系。不过,今晚那个越南女人得属于我。”
右黑耳连连点头道:“是是是,你先去包间里面坐,我去和游总说一下。”
站在一旁暗处的游四海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右黑耳走过来向他汇报时,他轻声地说:“老K仔是想闹事,避免日后起争端,那就让杨云萍今晚接待他吧。”
右黑耳连连点头,赶紧去通知杨云萍。
杨云萍的出场顿时让老K仔心花怒放,他审视了一番从天而降的“仙女”,挥手让左红耳和右黑耳退下,然后淫笑起来。
这一晚,老K仔使劲地折腾杨云萍。
略有些疲惫的杨云萍躺在床上问:“大哥力大如牛,你吸过粉?”她想起来了,曾经武元道吸过粉之后也这么折腾过她几次。
老K仔从沙发上爬起来,笑着说:“吸一口,我会整死你,哈哈!”
杨云萍跟着笑了,说:“那以后我给你整点儿。”
“哈哈。”一听这话,老K仔更加兴奋不已,“你有货?”
杨云萍也不直接回答他,说:“下次来,你就知道了。不过,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特别是我们的游总。”
“好!哈哈!”老K仔兴奋不已。
自此,老K仔可不管什么游四海,一进聚香园就点名要杨云萍,然后抱着她就往包间钻,但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央求杨云萍:“好妹子,快给哥粉!”
来的次数越多,杨云萍就越高兴。老K仔不光自己偷偷吸粉,他的许多朋友也跟着他来聚香园快活。没多久,她之前从范文国手上拿的货也渐渐卖完了。她假意找到游四海的办公室诉苦,说老K仔总是欺负她。游四海便安排她回国采购茶叶,她就借机再带点儿货回来。
杨云萍突然不见了,让老K仔非常恼怒。他带着一帮人持着刀棍,找上门来质问游四海。游四海一见到老K仔就气不打一处来,喊着保安抄家伙。幸亏有人报警及时,才避免了一场恶战。
杨云萍不辞而别,黄文清也是在几个星期之后才知道的。她从酒店辞职后,就找了一家米粉店打工。米粉店的老板是一对胖夫妇,为人善良,对她也挺好。米粉店也因为她的到来,生意火爆,连一些老头、老妪也会转几个街道来吃早餐,主要是为了看看越南女人长得啥样。但也有一些街痞很无耻,吃完米粉还赖着不走。胖老板知道了,就破口大骂,可街痞们根本不把他当一回事。当他们看着黄文清隆起的胸部,犹如两个馒头,恨不得一口就衔在嘴里。袁五湖知道这事后,一有空闲就往米粉店跑。他站在黄文清身边帮忙,两人有说有笑,像亲兄妹一样。街痞们打听到袁五湖是天湖大酒店的人,就都退缩了。
在米粉店简陋的宿舍里,黄文清请袁五湖坐下,并为他削好一个大苹果,说:“袁五湖,感谢你成了我的保护伞。”
袁五湖咬了一口苹果,憨憨地说:“妹子,我就只有一身蛮力,不会打架。如果地痞真要欺负你,我估计也会被他们打残。”
“我相信,”黄文清嘟着嘴笑道,“你看起来是个壮实的山民,其实是个弱不禁风的书生。”
袁五湖憨憨地笑,说:“是母亲把我养成这么一个憨厚的性子。中学辍学后,我每天都到天湖水库里扎猛子捕鱼。母亲拎着我捕回来的鱼,偷偷地落泪。我问她怎么了,她总是高兴地说我长大成人了。后来,母亲带着我去了一趟县城,一个衣着讲究的男人热情地款待了我们。我问母亲此人是谁。母亲只告诉我,他曾经参与了修建天湖水库。那个男人还给我买了很多书,我很喜欢书,特别是那部《辞海》。后来,《辞海》就成了我的老师。”
听完袁五湖的诉说,黄文清说:“那你就没想过,那个男人或许就是你的亲生父亲?”
“想过,但我不敢问母亲。”袁五湖老实地回答道,“那时我不谙世事,那个男人的模样,我一直很模糊。自此,我再也没见过那个男人,如果再见面,我可能也认不出他来了。现在,母亲死了,一切都化为乌有。”
黄文清感慨地说:“真是可惜!”
“是的,”袁五湖很伤心,“有一回,我做梦梦见那个给我买书的人,好像是管理水库的老头,梦醒后,我飞跑到水库管理区,把那个老头整整盯了一天。”
“后来呢?”
袁五湖说:“后来,我发现根本不是同一个人。那个老头曾多次调戏过我妈,被我妈骂跑了。”
黄文清觉得不管到哪里,世事都挺复杂的,连忙安慰道:“如果那个人不是你的生父,那么他也是一个好人。或许是因为在你们那个地方呆过,受到过山民的恩惠,多年后,他与你的母亲重逢,在县城给你买书,应该也算是报答吧。”
袁五湖笑着说:“这是最合理的解释。记得小时候听母亲也说过,村庄的人都看不起我們母子俩,可修建天湖水库的十几个男男女女从来没有歧视过我们。”
“嗯。”黄文清转移了话题,“我好久没见到杨云萍了,我想见她。巴掌大的小城里,见上一面怎么就难于上青天了呢?”
袁五湖说:“近来,游老板好像派杨云萍去越南出差了吧。等她回来了,我让她来找你。上次老K仔因为没有看到她,差点儿和酒店的人打起来了。”
“啊……她回越南了?怎么不和我说一声?”黄文清追问道。
“不知道,等见到她了,我一定让她来找你。”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想问问我妈的情况。”黄文清感激地看着袁五湖。
春节到了,除夕夜的年夜饭,酒店餐饮部的客人爆满。正月初一到十五,酒店就出现了难得的宁静。袁五湖无家可归,就呆在酒店过年。
大年初二,他看见游四海和莫玉婷说说笑笑地经过酒店大堂,杨云萍也跟在他们身后。左红耳和右黑耳,还有韦绍宜,也紧紧地跟在后面。
过了一会儿,老K仔也出现了,身后还跟着几个年轻的黄毛混混,一起上楼去了聚香园。
不久,楼上就响起了吵闹声。老K仔的嗓门最大,像是在骂娘。后来,就见到老K仔带着他的几个人怒气冲冲地出了酒店大门。紧跟着,游四海一行也出来了。杨云萍依旧满面春风,莫玉婷却哭丧着脸,而脸色最难看的要数游四海。
袁五湖站在一旁,看着他们走出去。
没过一会儿,杨云萍就慢悠悠地向袁五湖走了过来。
袁五湖不敢怠慢,和颜悦色地说:“新年好!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杨云萍笑着说:“前天才回来。黄文清可好?”
袁五湖呵呵一笑道:“你终于想起她来了。大过年的,你们姐妹应该好好聚一聚,她很想见你。”
杨云萍说:“我昨天去找过她,但米粉店关门了,没见到她。”
袁五湖摸摸脑袋,惊讶地说:“不在?”
杨云萍点头表示认可,然后四下张望,见无旁人,就神秘兮兮地说:“刚才游老板和老K仔差点儿动武了。”
袁五湖惊愕道:“怎么回事?”
“你是个老实人,告诉你也无妨,”杨云萍轻声说,“老K仔觊觎酒店的生意很长时间了,甩出一大摞从银行借来的钞票要入股。游四海一直不同意。老K仔就发横了,竟提出让游四海把莫玉婷送给他。游四海简直要气晕了……”
“哦,这样子啊。”
“原来老K仔和莫玉婷以前同在一条小街上长大,青梅竹马,只是后来老K仔成了黑社会老大,犯了事坐牢,他的形象才在莫玉婷的心里一落千丈。嘻嘻!”杨云萍的汉语已经说得有点儿流利了。
“这些事情和我无关。黄文清走了么?怎么也不说一声?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你的姐妹?”袁五湖打断了杨云萍的话,觉得她叽叽喳喳的像一只麻雀。
“我就不去了。你今天去了也是白跑。这边的事还没有处理完呢。”杨云萍有些不悦地说。
袁五湖一句也不想听,扭头出去了。他走在大街上,只感觉冬末初春的天气很冷。
米粉店是真的打烊了,可并没有关门落锁。门是虚掩的。胖老板夫妇正在店里烤着炭火,推杯换盏地喝着小酒,吃着火锅。袁五湖的到来让他们惊喜,在正月里,就算是乞丐上门,他们也会给一口酒喝。
“小伙子,谢谢你经常光顾小店。”胖老板说。
“小伙子,来,坐下来,喝酒吃菜,别客气。”胖老板娘说。
袁五湖一点儿也不客气,酒的浓香让他有种回到家的感觉。他喝了一口酒,说:“怎么没看到你们的服务员?”
胖老板娘咧嘴笑道:“你是说那个越南女人啊,是个好妹子。”她喝一口酒吃一大口菜,囫囵咽下,然后说,“我给她介绍了个男人,是我的侄子,在另一条街上开米粉店。”
“哦,”袁五湖惊愕,“她有男朋友了?随男朋友回家过年去了?”
胖老板娘郁闷地说:“鬼的,她不领情。”
胖老板骂胖老板娘说:“你真多事,如今的年轻人还用你保媒吗?这个越南女人命相好呢,看她五官秀气,十指纤细,是个贵妇人的命呢,你侄子一脸麻子配得上她吗?”
胖老板娘没有被胖老板的话噎住,反而放开喉咙大口喝酒,指着袁五湖说:“小伙子,你喜欢她?”
袁五湖摇头说:“我也是个穷人,而且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命中注定不会跟有富贵相的女人在一起。”
胖老板娘见到袁五湖似乎很兴奋,一个劲地劝酒,又一个劲地给他夹菜。
“她在哪里?”袁五湖又问。
“哦,”胖老板娘说,“我放她假了,一个姑娘远离故土,不想家不想娘吗?她的护照也快过期了,需要重新签证,我就准许她一个月假。腊月二十五,她就回家过年去了。”
袁五湖长吁一口气,原来是这样,这一顿酒,他喝得酩酊大醉。
大年初八,黃文清就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正是米粉店新年开张的第一天,胖老板夫妇俩忙得不可开交。黄文清请了假,走出米粉店后,她像变了一个人,神情抑郁,很是忧伤。她直奔天湖大酒店而来。远远地,她就开始用手机联系杨云萍。手机接通了,她仰天感叹道:“天呀,终于打通电话了!”
天湖大酒店门前,袁五湖也在酒店大门旁值班。黄文清佯装没有看见他,站在酒店门口来回走动。不一会儿,杨云萍穿着大红羽绒服,像一只火狐从酒店里窜出来。
“嘻嘻,”杨云萍笑着说,“终于见到你了。我之前去米粉店找你,但你不在。我的这个手机号不是处于呼叫转移就是关机的状态,平时大多用工作手机,我的工作手机号不能随便告诉其他人。”
黄文清不去理会这些,只是冷冷地看着杨云萍。当杨云萍热烈地拥抱她时,她却一把将杨云萍推开了。
“你在酒店到底做什么工作?”
“聚香园上班啊,一直没变。”
“你不是回国了吗?”
“是啊,每月采购一次茶叶和咖啡。”
“你干什么工作与我无关,”黄文清突然泪流满面,“你回国多次,却把这么大的事情瞒着我,枉我把你当好姐妹。”
杨云萍心里不安道:“有什么事,我瞒着你了?”
黄文清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哽咽道:“我妈……”
杨云萍涨红了脸,姐妹的情谊好像就在此时灰飞烟灭了,她想起了每次回家其实只到边境,有时是武元道在等她,有时是范文国在迎接她。她带着茶叶和咖啡,最主要的是带着大量的白粉,往返于两国。无数次转乘短途班车,从乡镇到县城,一共要跨过几个县域,这样整个行程就与边防检查站和车站的安检处无关了。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杨云萍顾不得黄文清,打开手机就快活地说:“嗯哪,嗯哪……亲爱的,你等我,我马上就到。”
黄文清怨恨地瞪了杨云萍一眼,什么也不想说了,扭头就走。
杨云萍尴尬地站在原处,她想叫黄文清回来把话说清楚,可又开不了口,怏怏不乐地回到了酒店。
袁五湖见两人不欢而散,忍不住想问问缘由。
黄文清对袁五湖给予的关心感到很温暖。两人一起来到湘江大桥边,走上河堤,来到岸边幽静的竹林里散心。
黄文清找了一块草坪坐下,抽泣着告诉袁五湖说:“我妈去世了!”
听到这个消息,袁五湖的心像受到了震动,他为黄文清感到难过,因为像他们这样的人,失去母亲等于失去了家。
“去年我刚到这里不久,我妈就走了。”黄文清说,“我怨恨杨云萍,她回国了竟不告诉我这件事。”
“或许她也不知道吧。”
“等我回家,我的母亲已经去世快一年了,我不孝啊!”黄文清边说边流出了眼泪。
“你说的时间跟我妈投湖自尽没差几天,这么凑巧?”袁五湖大吃一惊道。
“这些都是我回家后才知道的。我妈给我留下了一封信,也告诉了我的身世。”黄文清泣不成声。
其实,她的母亲早就患了癌症,已到了癌症晚期,只是一直没有告诉她。她的个性不像她的母亲那样刚强,她的母亲不愿让她看到自己被病魔折磨的样子,更不愿她因母亲的离去而痛苦不堪。更重要的是,那个在战场上认识的中国军人,令她的母亲念念不忘,她的母亲希望她能够找到他,虽然他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但他若活着,肯定会帮忙照顾她的,她的母亲希望她能够在中国找到自己的幸福。她其实是她的母亲被越南部队里的一个官员强奸后生下的私生女。她的母亲之所以没有告诉她事实,是为了能够让她义无反顾地去中国找到那个中国军人。
良久,黄文清擦干泪水,从脖子上取下刻有“游”字的弹壳,神情仍然很悲伤。她只是告诉袁五湖她的母亲得癌症去世了,但关于她的身世,她并不想告訴任何人,因为那是让她的母亲甚至是她自己都感到耻辱的事情。
“我妈当初接受这枚弹壳时,还不认识汉字,以为上面的‘游字是个吉祥的图案,后来认识了,却不懂其意。我每天都把母亲给我的护身符挂在脖子上。初到中国,我认识游四海后才知道这里的姓氏有游姓,我就猜测,我妈念念不忘的那个中国军人是不是姓游?”黄文清哀怨一声,“没想到,佩戴这个护身符,我倒成了一个浪迹四方的游子。”
袁五湖连忙安慰道:“湘江岸边有许多游姓人家,到时你就找个姓游的退伍兵成家,了却你母亲的心愿。”
黄文清慢慢地冷静下来,说:“胖老板娘的麻脸侄子也姓游,他姑姑特意安排他到米粉店见我,那个麻脸涨红了很难看……呵呵,如果他真带上一枝玫瑰向我求婚,我真的会不知所措的。”
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坐着,一直聊到了天亮才回家。
这天,袁五湖带着黄文清去郊外散心。走到郊区的一处竹林里,他突然看见韦绍宜还有左红耳、右黑耳三人弯腰穿过竹林,躲在一隐秘处观察着什么。他拉着黄文清找了一个隐蔽处。远远地,他们发现,老K仔正和杨云萍在被废弃的竹木屋饭馆里,相拥狂吻。韦绍宜一行三人一直在暗处盯着老K仔。他们盯着老K仔和杨云萍是干什么呢?袁五湖感到疑惑不解。
接着就听到了杨云萍发出很大的呻吟声,黄文清感到一阵恶心,说:“天啊,真不知她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到底在干什么!”
黄文清的双腿发软,袁五湖正想搀扶她,被她一把推开了,她跌跌撞撞地走到湘江大桥上,伏在水泥栏杆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这时,一个和尚从桥上走过,他好像也是从竹林里走出来,微风撩起他的袈裟,犹如船儿扬起风帆在浪涛里行进。
黄文清的眼睛一亮,说:“这个和尚,我见过。在办理你母亲的丧事期间,我在天湖水库旁见到他在山坡上打坐念经。”
“应该不会是同一个人吧。”袁五湖觉得黄文清是因为承受不了失母之痛,变得有点儿神经质了。
黄文清也不大确定,说:“或许是我眼花了,听说县城有个湘山寺,在我们那边,正月初十一般是去参加庙会,你陪我去抽签求卦吧。”
“好。”袁五湖一口答应道。
湘江边境不是越北同登,这里的湘山寺在正月初十没有庙会,但袁五湖还是如约而来。黄文清也向胖老板娘请了个假,两人情侣般来到城西园林中的湘山寺里。在这里,他们又见到了在湘江大桥上见到的那个和尚。
和尚目不斜视,径直走了。袁五湖为了给黄文清找答案,就拦住了湘山寺里的老住持,指着远去的和尚问:“大师,那个人是你们湘山寺里的和尚吗?”
老住持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望着袁五湖和黄文清,说:“觉醒和尚在衡山南台寺出家,凭着自己的睿智很快得道,然后每年外出云游,偶尔会路过湘山寺吃两顿斋饭,打坐一夜。”
袁五湖又问:“那他为何去天湖水库打坐诵经?”
老住持笑道:“他所到之地,我无权过问。”
两人别过老住持,烧过香,黄文清有点儿落寞,总感觉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果真,没过几日,电视台就报道:湘江大桥边的竹林中的竹木楼里,发生了一起重大的黑吃黑枪杀案,四死一伤,一名蒙面凶犯仍旧逃窜。警方全力追捕,悬赏缉凶……
随即,一位老警察带着一大帮刑警对酒店进行了彻底的搜查,在酒店的贵宾客房里找到了一些白粉。
老警察办完一切后,找到袁五湖,说:“我是县公安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游满生。酒店从今天起被正式查封,所有员工都要被遣散,你看你有什么打算?”
袁五湖看着游满生,感觉曾经在哪里见过他,但又不敢确定,只是回答:“酒店被查封了,我就只有回山里继续挖药材为生了,”完了又说,“我只是酒店里的一个小领班,既然酒店现在群龙无首,我马上宣布解散一事吧。”
游满生望着有点儿垂头丧气的袁五湖,说:“你得继续在天湖大酒店守门。”
袁五湖惊愕道:“为什么是我?”
游满生说:“你别问为什么。”
随后,袁五湖就看到警车载着莫玉婷,鸣着尖厉的警笛声远去了……
昔日热闹非凡,如今人去楼空,袁五湖独自住在这么大的一座楼房里,感觉无聊极了。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他感觉像在做梦。他大致了解了整个案件的经过:那日,老K仔正在和一个妖艳的女子作乐,三个蒙面人冲了进去,随后发生了激烈的枪战。长年在黑道上滚打摸爬的老K仔掏出一把军用五四手枪就拼。左红耳被他击中头部当场死亡,右黑耳的腹部也中了两枪,奄奄一息。最终,一个蒙面人从老K仔的身后出现,用同样的手枪瞄准老K仔和那个妖艳女子,顷刻之间,一对黑鸳鸯暴尸荒野。同老K仔一起死去的那个妖艳女子是莫玉婷偷偷花大钱请的,供老K仔长期玩乐,以期摆脱对她的纠缠。殊不知老K仔吃着碗里仍然看着锅里的,觊觎着莫玉婷和杨云萍性感的身体以及天湖大酒店的生意,一再向游四海发起挑衅,这让游四海火冒三丈,引起了他们之间的枪战。
警察局成立了竹林血案专案组。让人们惊讶不已的是,游四海就是那个最后出现的蒙面人。警察根据匿名人提供的线索,第一个将他抓获。他很快就供出了枪支弹药是杨云萍从边境通过武元道和范文国走私过来的。警方通过国际刑警组织很快就抓住了逃回国的杨云萍,同时被抓的还有武元道和范文国。
黄文清也被带到了公安局问讯。袁五湖闻讯后大吃一惊,便飞奔到公安局。
黄文清正在大门旁等着他。她很疲惫,也很委屈,想痛哭一场。当她看到袁五湖时,她的精神才振作起来。
“警察好凶,吓死人了。”黄文清说。
“没什么事吧?”袁五湖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事,警察就是了解一下杨云萍的情况,起先还怀疑我和她是同伙。不过,我已经录了口供,一切都与我无关。”黄文清说着,身子不住地发抖,“唉,真不知杨云萍今后在囚笼中的日子会怎么过?”
“你没事就好。”袁五湖说,“杨云萍的日子还能怎么过,警察初步查证她以购售茶叶、咖啡之名,贩卖白粉已达几千克。法律早就规定,贩卖白粉超过五十克就判刑,我想,她离死期不远了。”
黄文清听得悚然。她紧紧地挨着袁五湖慢慢地走着,情不自禁地伸手挽住了他的手臂,似乎这个世界上只有他可以信任了。
袁五湖扭过头,见黄文清脸色惨白,额头似乎还冒着冷汗,说:“对不起,吓着你了。杨云萍有这么一天是她咎由自取。你是军人的后代,怎么会害怕死人的故事?”
黄文清说:“我妈上过战场,但她没直接杀过人,后来她对我讲战场上的故事都尽力避开杀戮的场景,只讲她与中国男人相识的事,好像她一辈子也说不完那场匆匆的相遇。”说到母亲,她从脖子上取下了那枚弹壳,望着上面那个“游”字,母亲的离去又使她心如刀绞。
袁五湖将黄文清送回了米粉店,就立马回到酒店。现在酒店空无一人了,他要打电话给游昌林说明情况,但是电话一直无人接听。于是,他想起了老警察游满生,决定去找他聊聊,以解他心中的疑惑。
在副局长办公室里,袁五湖见到略显沧桑的游满生,礼貌地说:“您好,我以前是不是见过您?”
“哈哈,你记得啊。”游满生对袁五湖的出现似乎早有预料,“是的。你小的时候,我带你和你的母亲吃过饭,还给你买了很多书。”
“啊?原来是您!”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游满生的话还是让袁五湖惊讶不已,“那您和我妈认识?”
“认识的。都是陈年往事了。不过,那次和你们母子俩见面,给你买书,我是受人之托。”游满生似乎不大愿意说起往事,转移话题道,“你的女朋友呢?”
“我光棍一个,没有女朋友。”袁五湖尴尬地说。
“就是在米粉店打工的那个越南女人啊,”游满生说,“我见你们总是亲密地走在一起。”
袁五湖矢口否定道:“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游满生见他十分紧张,就说:“你跟游四海不一样,我看得出,你比游四海有出息。那天,黄文清被叫来问讯,我突然发现了一个重大秘密。不过,这事有点儿玄乎。这世界说大很大,说小也很小,事情会有这么凑巧吗?”
袁五湖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他急于想知道一切,只要游满生嘴巴一张,谜底就会解开。
游满生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喃喃自语道:“那枚彈壳仿佛让我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那场腥风血雨的战争。”
袁五湖惊诧地道:“您……您就是黄文清母亲黎彩明心里的那个中国军人?”
“这些往事等以后时机成熟了,我再告诉你。”游满生微笑着摆摆手,“如果天湖大酒店交给你,你会管理得好吗?”
袁五湖老实地回答道:“我不懂管理,待你们的案子结了,酒店解封了,有人接手经营了,我领了工资就回大山里,继续挖药材挣生计。”
“没出息,”游满生带着爱怜骂出了这么一句,“你就没有想过在大山里种植药材吗?你看你们那山里环境多好啊,承包荒山,种植药材,不是更好吗?”
袁五湖感到很尴尬,这些日子在县城打工,除了口袋里装着一点儿薪水,承包荒山种植药材需要几十万元甚至上百万元,他想都不敢想。游满生善解人意,还要说什么,但被袁五湖制止了,说:“我想要您说说游昌林。”
游满生叹了口气,说:“游昌林一生富有传奇,仕途达到顶峰时,因违法违纪,锒铛入狱。从政多年,政府没收了他的非法财产后,剩下的资金都留给了早已离异的妻子和名义上的儿子游四海,他把老家的宅子卖了,投资了天湖大酒店。可惜游四海不走正道,干什么事都违法。”
袁五湖怔怔地望着游满生,说:“是挺可惜的!”
游满生看了看桌上的表,打断了袁五湖的话,说:“你走吧,今天我还有任务要去办。”
袁五湖还想再问些话,却看到游满生一脸的不悦,就没再继续问下去。
游满生送袁五湖出门时,随口说:“天湖大酒店的贩毒及走私军火,案情明了,不日即会被提起公诉,开庭审理。”
袁五湖说:“哦,这好像跟我无关。”
游满生说:“结案后,天湖大酒店就跟你有直接关系了。”
袁五湖惊愕道:“什么?”
“这一天终究是要到来的,”游满生说,“等过了这段时间,我通知你来见一个人,到时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袁五湖闷闷不乐地回到酒店。
一周后,黄文清来到酒店,在门口等他。她手里正握着一根细细的枝条拍打着路旁花圃里的红花灌木,一见到袁五湖就愁眉苦脸地说:“我讨厌胖老板娘的麻脸侄子。”
袁五湖一乐,说:“我看到他那一脸麻子也不顺眼,他怎么能做你的男朋友啊?”
黄文清说:“我虽孤苦伶仃,但我还不想嫁人。”
“怎么了?”袁五湖急于弄明白真相,忙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黄文清几乎要哭了,说:“胖老板娘的麻脸侄子向我求婚,被我拒绝了。我讨厌他。”
袁五湖哈哈大笑道:“你来中国,不就是为了找一个中国男人结婚么?既然不喜欢,就以后不要和他来往了。在中国,好男人多的是。”
黄文清破涕为笑道:“你说得倒容易。”
袁五湖言归正传道:“有人对你的弹壳吊坠很好奇。”
黄文清霎时睁大了眼睛,问道:“你找到我妈的情人了?”
袁五湖呵呵一笑道:“这下,可以了却你母亲的心愿了。”
黄文清很着急地说:“他在哪里?”
“就是公安局那个老警察游满生。”袁五湖慢条斯理地说,“我也没想到,你千里迢迢地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他却在这个小城。”
黄文清惊呼道:“啊?”那天,她在公安局被羁押了一天,女警员询问了很多关于杨云萍的事情。后来,有一个老警察进了审讯室,用犀利的目光盯着她审视了好一会儿,但没有从他的脸上看到表情的变化……黄文清想,是他吗?
袁五湖说:“错不了,应该是他!”
黄文清喜极而泣。
袁五湖准备带黄文清去跟游满生见面,黄文清却说:“不。”
袁五湖急了,问她怎么了,可她一直沉默不语。更令袁五湖想不到的是,两天后黄文清消失了。
三个月后,有关游四海和杨云萍的消息才被媒体确切地报道出来。为了从严从快打击黑社会军火走私和贩毒分子的嚣张气焰,游四海被判刑。杨云萍、武元道、范文国因贩毒而被引渡回国接受审判。
公开宣判的那天,袁五湖呆在门卫室,从电视上看到了游四海被法警押上法庭。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当看完电视新闻后,他才重重地说了句:“死有余辜!”
这一天,他的心情一点儿也不好。他走出酒店来到前院,惊讶地发现花圃旁站着一个泪流满面的美人。
“黄文清!”
“嗯。”
“你怎么流泪了?”
“为杨云萍!”黄文清痛苦地说,“原以为她只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没想到她还是个罪大恶极的毒贩和军火走私犯。原以为我们姐妹在这陌生的地方能够安心地打工挣钱,没想到她走的却是歪路。”
袁五湖为缓解她的情绪,安慰道:“你也不要多想,人各有命。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
黄文清淡淡一笑,说:“我回国了。我不想再看到那个麻脸隔三岔五地在我眼前晃动。有一次,那个麻脸约我散步,走至僻静处,他就想霸王硬上弓亲我,我实在受不了,就辞职走人的。回国后,我购买了一批廉价的越南咖啡和茶叶,卖给小城茶庄的老板,得到一笔不错的收入。”
“从今往后,你决定当跨国小贩子了?”袁五湖眨巴着眼睛问道。
黄文清羞红着脸,说:“来小城一年了,这里的一切仍然很陌生。回国后,我本打算不再继续漂泊,就守着母亲留下的小房子,但我心里装着一个人,就又回来了。”
“哦。是那个中国军人?”袁五湖问道。
“不,”黄文清走近袁五湖,继续说,“待这天湖大酒店重新开张,我想继续留在你身边工作,或者跟你回到天湖水库旁,回到大西江,跟你挖药材或者种植药材。”
袁五湖全身血脉贲张,黄文清的突然表白令他晕头转向。一个三十五岁的大男人第一次得到女人的青睐,那甜蜜的滋味立刻在袁五湖的体内熊熊燃烧。
黄文清小鸟依人般依靠到袁五湖的胸膛,輕声地说:“母亲的心愿已了。”
袁五湖说:“把那枚弹壳拿出来让游满生确认。你的母亲九泉之下才会瞑目。”
黄文清不愿去,因为她不想袁五湖知道她的身世。
袁五湖没办法,只得自己一个人去找游满生。
“叔,我找您有事。”一见到游满生,袁五湖就热情地说。
游满生笑着说:“哈哈,你知道我是你叔啊?!”
袁五湖憨笑道:“您是长辈,当然得叫您叔。”
“我就是你叔。”游满生重复着,完后又说,“当年你呱呱坠地,天湖水库也刚好建成蓄水,五湖,你的名字还是我给你取的啊,哈哈!”
袁五湖被弄糊涂了,他的确有个叔叔,但不是眼前的游满生。他的母亲有个嫡亲弟弟叫袁大炮,袁五湖本该叫他舅舅,但母亲违犯家规也不愿再嫁人,带着袁五湖过日子,所以袁五湖管袁大炮叫叔叔。
“走吧,你去叫上黄文清,并顺便告诉她,我不是她母亲的心上人。”游满生拉起袁五湖说,“我曾对你说过结案后,要带你见一个人,现在走吧。”
最终,游满生带着袁五湖和黄文清穿过大街小巷,来到了城西幽静的湘山寺。
住持见到游满生带着两个年轻人,就伸出右掌,微微弯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说:“去吧,他在禅房等候你们多日了。他凡心太重,规劝无果,想必是要跟各位施主了断凡缘才能修成正果。”
后院的禅房大门紧闭,里面传出的木鱼敲击声清脆而阴沉。游满生推开门,木鱼声戛然而止,只见里面端坐着一个和尚。
霎时,袁五湖和黄文清心里同时惊呼道:“是他?”
没错,就是黄文清在天湖水库旁小山坡上见到的和尚,也是他们在湘江大桥上见到的那个匆匆擦肩而过的和尚。
游满生走上前,恭敬地站在和尚身旁。和尚放下手中的木鱼,在袁五湖和黄文清身上扫视了一番,最后把眼光停在了黄文清的脸上。
在游满生的示意下,黄文清摘下那枚弹壳递给了和尚。和尚接过子弹,紧紧地握在掌心。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我就是游昌林!”和尚用低沉的声音说。
“一切都是因为那场战争。战斗打响前,连队的实战演习结束,血气方刚的我递交了上前线的请战书后,望着远处朦胧而绵延不绝的边境线,我想,如果战斗打响,每个士兵都生死未卜,万一被炮弹炸得面目全非,战友们怎么知道是我?于是,我走进集贸市场,拿出了一枚弹壳,让一个雕刻印章的老人在坚硬无比的弹壳上刻下了一条翻滚在浪花中的游鱼和我的姓氏‘游字,做成一枚精致的吊坠,也是寓意搏击风浪,勇往直前。临近战争结束时,我遇上了黎彩明。我们两人缠绵在一起,在岩洞度过了一夜。天亮时,我从脖子上摘下了弹壳吊坠,庄重地放在了黎彩明的手心里,然后挥手告别……我没想到这个越南女人竟为我守了一辈子。”和尚目不斜视,回忆着往事。
黄文清突然咆哮道:“我妈花费大量精力学习汉语,是为了什么啊?年复一年,她思念着心中的男人,竟抑郁成疾,最后患上了绝症……”
和尚万分内疚地道:“我是负心郎啊。”
黄文清泪流满面地说:“我妈守了一辈子,可你就是一句话,她在天堂知道吗?”
和尚站起来,对黄文清歉疚地说:“阿弥陀佛!孩子,对不起,让你也受委屈了。”
黄文清擦了一把眼泪,说:“您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妈,不是我,其实我并不是……”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那时也是情势所迫。你得原谅他。”游满生看着泪流满面的黄文清,随即把她扶到一旁,然后他把袁五湖拉到和尚跟前,“袁五湖,这是你爸。”
黄文清的头“嗡”的一声炸响了,她和袁五湖寻找的人,竟是同一个人!
“不!”袁五湖突然像发疯了般,准备冲出禅房,却被游满生死死地拽住了。
和尚說:“原谅我吧,我之所以选择在佛门净地叙说往事,解开你们心底的谜,就是求佛祖原谅我的罪过。”说完,他老泪纵横,而往事像电影里的镜头片段,一幕一幕地在他脑海里闪过。
退伍后,他回到家乡,因年轻有为,工作一年就被任命为县里的副镇长,负责建造天湖水库。他穿着绿军装,穿行在大西江的小村庄,英俊潇洒。山女是村庄里最漂亮的姑娘,常常望着他硕大的身影痴迷。长年蹲在山里的生活是枯燥的,他发现了她如火的目光。一天,他望着山女美丽的倩影出神。山女回眸一笑,令他全身酥软。他铤而走险,只一招欲擒故纵,山女就乖乖地躺在了他的怀里。两人缠绵在了一起。事后,他告诉山女说,他不能娶她。山女黯然神伤,独自离开。几个月后,有人告诉他,山女怀孕了,也因此而遭到族人的谩骂和唾弃。他知道后,后悔不已。他不敢再去小村庄里,除了去工地监督和检查工作,他就呆在工棚里,足不出户,他怕见到山女。后来,山女独自承受煎熬,生下了一子。他因水库工程竣工,也要离去了。在他临走的前一晚,他往日的战友游满生让他去见见山女。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游满生的陪同下,他偷偷摸摸地溜进了大西江小村庄。山女的泪水早流干了,神情木然地望着他。他想从她怀里抱过刚满月的儿子亲吻,被山女拒绝了。山女平静地说,叫他去,是想让他给孩子取个名。他大脑里一片混乱。站在一旁的游满生说,天湖水库建成了,造福于民,这个孩子应该是有福之人,就叫“五湖”吧。黑黢黢的夜,凹凸不平的山路,他往回走的时候,走得踉踉跄跄。游满生搀扶着他。他说,以后若有孩子,就叫“四海”吧!多年后,他成家立业,有了一个儿子,也就是游四海,但他对山女和他们的儿子袁五湖一直念念不忘。于是,他每每请求山女去看看袁五湖时,都被一口回绝了。他只好请求游满生帮他去看看山女母子俩,还给袁五湖买了很多书。
和尚擦了一把老泪,继续忏悔着。
听到这里,袁五湖瘫坐在地。隐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终于被解开,而眼前这个和尚竟是他的亲生父亲,袁五湖说不出是惊喜,还是忧伤,但一想到母亲的惨死,他的精神顷刻之间就崩溃了,哽咽道:“妈,您在天堂还记得吗?!”
和尚说:“五湖都三十几岁了,还没有娶妻生子,我不能再违背作为一个父亲的良知了。我厚着老脸皮偷偷地找到山女协商。她也愧疚地说,没能为五湖娶妻生子是她的过错,然后答应了我的请求,让五湖到酒店来上班。我本以为以后能让你们母子俩过上好日子,没想到山女竟投湖自尽……我是个罪人啊,佛啊,原谅我的过错吧!”
袁五湖突然站起来向和尚鞠了一躬,说:“伤心的事,您就别多想了,以后我孝敬您,伺候您。”
游满生说:“老领导,还俗吧,跟孩子过日子尽享天伦之乐。”
和尚沉默了好久,说:“养不教父之过,孽子四海犯罪,也是我的罪过啊!”和尚坐在蒲团上,闭上了眼睛,“我没有遗憾了。五湖,我的儿子,黄文清,你也是我的女儿!我不配当你们的父亲。天湖大酒店是我卖掉老家的宅子投资的,日后就留给你们。我已委托公证处公证了,等法院解封之后,就交给你们来打理。”
袁五湖和黄文清仿佛在做梦,一时不知所措。
和尚看着游满生,说:“好兄弟,带着他们走吧。尘事已了,我也要走了……你们回去好好处理酒店的事情。不要再来找我。”说完,他盘腿坐下,敲击木鱼,口里不停地念经……
游满生拉着袁五湖和黄文清走出了湘山寺。
袁五湖恳切地望着游满生,说:“我不愿再触及他的伤心事。叔,请您告诉我,他到底是怎么进的监狱,又怎么出家当了和尚?”
游满生说:“当年,打击经济犯罪,是我亲手把你爸送进牢房的。他入狱了,就跟游四海的母亲离婚了。他当年从副镇长,一路高升,直至副县长,一路春风得意。他的老家在另外一个叫大西江的镇。国家修筑的高铁和高速公路都从他家乡穿过,仅征地,他就得到了政府的一大笔补偿金。他本来可以过得丰衣足食,但游四海的母亲飞扬跋扈,贪得无厌,收受贿金,逼着他以权谋私,为行贿的人办事。那年,他一手抓建的桥梁因质量问题坍塌,出了命案,他也就进了班房。后来,他刑满释放,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就在半年前,他跟我联系,我才知道他在南台寺出家了,法号觉醒,觉醒,就是忏悔吧!”
“原来如此,”黄文清插话道,“吊唁袁母的那天,我在天湖水库旁的山坡上见到过他,那是他得知消息后特意打的从衡山赶回来,为袁母超度亡灵啊。”
……
一个月后,袁五湖特意叫上黄文清一起去湘山寺。
黄文清不解地说:“他不允许我们再去找他,为什么还要去呢?”
袁五湖说:“他早看破了红尘,但我要劝他还俗。”
来到湘山寺,住持却告诉他们:“觉醒已走了多日,这回走他没有留下话,不知他是去了峨眉山还是普陀山,或者他已回到衡山南台寺。”
“衡山在哪里?”黄文清问。
“在湘江下游的湖南境内。”袁五湖告诉黄文清说,“中国五岳:恒山如行,岱山如坐,华山如立,嵩山如卧,唯有南岳衡山独如飞。山下南岳大庙规模宏大,古刹耸立在山腰云深不知处,也是中国著名的佛教圣地之一。”
“你怎么懂得这么多啊?”
“书看得多呗。”袁五湖洋洋得意地说。
两人马不停蹄赶到衡山。刚进入佛寺,他们就看到游满生带着两个便衣刑警也出现在人群中。看样子,他们早来一步。
袁五湖和黄文清都感到非常惊喜。袁五湖不明就里地问:“您怎么来了?”
游满生一脸的沮丧,长叹一口气,说:“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了,右黑耳已经全部交代了,竹林血案的幕后操纵人是游昌林。自你进天湖大酒店打工后,他很欣慰。他准备在适当时机将他的财产一分为二,让你得到应该得到的,也好了却他一辈子的心愿。但他很担心骄横的游四海不会同意。后来,他知道游四海经不住杨云萍的诱惑,从事违法贩毒。他劝游四海及早收手,但游四海死不悔改,还出言不逊。后来,他的精神彻底崩溃,深感游四海无药可救,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买通老K仔与游四海作对,再告发游四海贩毒,让游四海坐牢,然后让你接手酒店。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老K仔违背了协议。老K仔除了去酒店捣乱,还真贪婪起酒店老板的位置和莫玉婷、杨云萍的美色。一来二去,就酿成了血案。血案发生后,游昌林也感到十分震惊,整天只是敲木鱼念经:造孽啊,造孽啊,造孽啊……”
“难怪那次我们在湘江大桥上见到过他,原来他真的是去竹林里约见老K仔啊。”黃文清自言自语道。
游满生说:“游昌林算计错了,我猜他是老糊涂了。游四海是流氓,老K仔是地痞,但他不该玩以毒攻毒的愚蠢游戏,简直就是在拿年轻人的生命开玩笑。最不可思议的,他为何只相信一个地痞,而不相信我,为什么不让我去用法律的手段制止游四海犯罪呢?”
“您是来抓他的吗?”袁五湖听不下去了。
游满生低沉地说:“我已经无法再送他进监狱了。其实,他早在一年前就查出癌症晚期,后来他所做的事都是在了结心愿……他已经圆寂了。”说完,他面色惨白地带着几个便衣警察匆匆离去。
一听这话,袁五湖和黄文清两人如同五雷轰顶。他们一起来到住持的禅房。
住持捧出一个木匣子,说:“他知道你们要来,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们。”
“爸!”袁五湖失声跌坐在地。
“五湖……”黄文清也忍不住哭了出来。
袁五湖慢慢地站起来,接过木匣子,里面装着游昌林生前用过的物件。他木然地捧着木匣,一步一步地朝山下走去。
黄文清迈开步子跟了上去。她紧紧地挽住袁五湖的胳膊,用时下越南女人常用的寻爱和示爱的方式,大胆而直接地表白道:“亲爱的,今晚我要跟你睡觉。”
“不行,我俩是兄妹。”袁五湖惊愕不已。
黄文清张开口把凝聚在心里的话大声说出来:“袁五湖,你听我说,其实我们不是亲兄妹……”
袁五湖仿佛什么也没听到,此刻他的灵魂游弋在漫无边迹的苦海里。
其实更难受的是黄文清。她独自一个人回到出租屋里,茶饭不思。这天夜里,连日失眠的她好不容易进入梦乡,迷迷糊糊中,她感觉到有个男人在她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刚想呼救,却被一双大手捂住了她的嘴。那个男人的动作也越来越快,最后进入了那片神秘之地。得逞之后,那个男人没有逃走,竟拧亮了灯。眼前的男人竟是那个麻脸。他喘着粗气,浑身上下散发着油腻腻的米粉味。黄文清差点儿晕死过去,放声大哭起来。
几个月之后,在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黄文清的尸体在天湖水库被人打捞起来。袁五湖看到尸体时,身子像被什么掏空了一样,软绵绵地倒在地上,惨白的脸和死人没有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