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1966年的秋天,我从北京到上海。那时候,流行“大串联”,学生坐火车可以不用买票。到了上海,第一站是去虹口公园看鲁迅墓。那时候,特别崇拜鲁迅,曾经囫囵吞枣读了十卷本的《鲁迅全集》,抄录了整整一大本的笔记。
怎么那么巧,在鲁迅墓前,居然碰见了我的一位同班同学。和我一样的心情,他也来此朝拜鲁迅。
高中三年,我们爱好相同,文学与文艺,让我们友谊渐生而日浓。在学校的文艺晚会上,我们两人一起表演过诗朗诵。演出效果不错,我们被请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去录音,朗诵的声音,通过无线电波播放出来,有些缥缈,好像不是我们的声音,让我们都有些心旌摇荡。那是高三第一学期的冬天。第二年春天,我报考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他报考中国音乐学院声乐系,乳燕初啼,双双通过初试和复试。相互告知后,我们是那样的兴奋,跃跃欲试,恨不得一飞冲天。整个春天,在校园里,我们常在一起畅谈未来,几乎形影不离。未来展开美好的画卷,就像眼前校园里的鲜花盛开,芬芳伴随着我们的青春芳华。
就在等待入学的时候,“文化大革命”爆发了。我们的友谊戛然而止。原因很简单,他高举起那时候流行的武装带(被称之为板儿带),抽打在我们学校老师的身上。不爱红装爱武装,是那个时代里不少学生流行的标准化动作。我再也不想见到他。
在鲁迅墓前,竟然狭路重逢。墓前的鲁迅雕像,仿佛活了一样,目光炯炯,正在注视着我们。一时间,我们都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才是。他垂下头,我也垂下了头。我们走到鲁迅墓广场前的一棵广玉兰树下,黄昏的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挥洒在我们的身上,斑驳跳跃着,迷离而凄迷。他先开了口,说他知道自己错了,一直想找我说这句话。我看出,他是真诚的。我原谅了他。可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见过他。各自辗转插队之后,他曾经给我写过一封信,我也没有回信。
1992年的春天,我从福州回北京的途中,路过上海停了几天,参加一个会议,结识了一位年轻的新朋友。虽然与1966年相隔了26年,到上海,我最想去的地方没有变,还是虹口公园的鲁迅墓。他知道了我的心思,说和我一起去。我知道,年轻的一代,已经没有当年我们对鲁迅近乎顶礼膜拜的感情,他们对鲁迅和萧红之间的感情更好奇更关心。他是好心,想陪我。而我却是重游故地,捡拾旧梦,所谓三月烟花千里梦,十年旧事一回头。不过,不只是十年,而是26年矣!
在鲁迅墓前,我对这位年轻的朋友,讲起26年前的旧事。我问他,我从此再没有见这位同学,是不是做得有些绝对?他不置可否,只是说了句:其实,你并没有原谅他。然后,又补充说了句:那时候,你们还没有我现在年纪大呢!
我不再说话,知道他是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意见,也是委婉地批评了我的做法。但是,心里想的是那朝老师身上抡下来的皮带头,是大大的铜扣呀。铜扣!怎么下得去手?很多的事情,是难以忘记的。不过,他说得也是,那时我们都还年轻呀。马克思不是说过吗,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可以原谅。况且,年轻时候,你自己就没有犯过错吗?
这么一想,不知怎么的,望着鲁迅雕像,心里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