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西京 侯发山
引子
古驼岭乃邙山余脉,海拔并不高,东西绵延数里,岭上野草菁菁,古木参天,一年四季皆有景色。此岭地形独特,北边是滔滔黄河,南边是清清洛河,兩条河绕着古驼岭皆向东流,在邙山尾巴那儿相会,一浊一清并行缠绵三四里,最终纠缠在一起,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清浊交融的大漩涡,这便是千古奇观“河洛汇流”。至此,洛河臣服于黄河,滚滚奔向千里之外的大海。
古驼岭下有道沟,沟两边的土崖下,七零八散排列着靠山挖的窑洞,一孔窑洞就是一户人家。也有例外,村尾就有一户人家,上下两排窑洞,上面三孔,下面三孔,当地人称其“文武院”。村中蜿蜒着一条小河,河水潺潺,清澈见底,不时有小鱼、小虾在水中嬉戏,倏地来了,倏地去了,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在阳光的照射下,水面波光粼粼。有两只燕子在低空徘徊,倏地从水面掠过,然后蹁跹着远去,一前一后,你追我赶,像是正处在热恋之中。有三三两两的妇女在河边一边淘菜、洗衣服,一边说着家长里短,还有不荤不素的笑话。嬉笑声,流水声,还有小孩儿的哭叫,鸡犬的热闹,混杂成一曲田园生活的大合唱。岸边柳树枝头已经泛出星星点点的绿意,路边土堰上的迎春花浓烈地绽放着。人们这才发现,春天已经悄然降临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太阳躲起来了,那些在低空盘旋的燕子们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乌云四合,阴风阵阵,天地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一道闪电骤然点亮了天地,伴随着“咔嚓”一声炸雷,像一条巨龙摇头晃脑自天而降。类似的雷声从来没有出现过,沉闷又持久,犹如那条巨龙不安分地在咆哮,在吼叫,似乎在发泄着什么,在诉说着什么。紧接着,狂风肆虐,暴雨倾盆,巨龙发怒了一般,在天地间为所欲为,好像要证明老天爷这个老大的威风。好在时间不长,一盏茶的工夫,风停,雨住,天晴,刚刚发生的一切好像是梦境一般。
从“文武院”走出一个中年汉子,看年龄,大约五十岁,他粗布衣裤,扎一条粗布黑色腰巾,显得精干、利索。他抬头望了望天,若有所思一番后,搬个木梯子靠在窑前,顺着梯子从下院爬到上院,然后把梯子拽了上去。很显然,没有梯子是上不去的。
中年汉子进了最西边那孔窑洞。窑洞后面挂个布帘,不细看,像是个装饰。中年汉子撩开布帘进去了——原来布帘后面有一条暗道。他取出两块火石,“咔、咔”相互撞击了两下,就着火石迸射的火星,点燃棉花捻儿,引着墙上挂着的一条艾草绳。艾草绳冒着艾香味,闪着光亮。中年汉子就着微弱的亮光,沿着曲里拐弯的暗道来到了古驼岭上。
站在古驼岭上,中年汉子一下子傻眼了:好端端的一道古驼岭被炸裂成了九道沟壑,参天的树木东倒西歪,拦腰折断,一片狼藉……远远望去,九道岭宛如九条长龙横卧在黄河南岸,龙头一律朝向黄河,伏在岸边,好像在畅饮黄河水。此时,黄河水清凌凌的跟洛河一样,完全不是原来浑浊泛黄的颜色了!更奇的是,河中突现一偌大“河图”——由中向外,小圈扩成中圈,中圈扩成大圈,圈圈相套,熠熠闪光。
中年汉子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是在梦中,使劲儿揉了揉眼睛,狠狠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有了生疼生疼的感觉,这才发现一切都是真的。古人云,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中年汉子点点头,自言自语道。他掐指一算,大吃一惊:此象乃上上卦!“黄河清,圣主生;河图出,天下平。”难道这一天有圣主出生?阿弥陀佛,但愿乱世早点儿结束吧,老百姓盼星星盼月亮,早就盼着天下太平这一天呢。圣主会是谁呢?何方人士?
这一天是公元927年农历三月二十一日。
中年汉子预测得不错,就在这一天,离这里几十里地的洛阳夹马营(今洛阳瀍河区东关一带)一个普通的军营里,一个男孩儿呱呱坠地了。
这个男孩儿从娘胎一出来,便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他浑身散发出红光,隐隐约约,似有若无,十分柔和,而且身上透出一股浓郁的香味。有人说,洛阳牡丹甲天下,那是牡丹的香味。细细分辨,不只是牡丹,还有茉莉花的味道,栀子花、米兰、丁香、紫苏、九里香,太多了,说不清是哪一种,都像,又都不像,兼而有之,说是异香更恰当一些。起初大家都以为是个怪物,可是,定睛再看,这个孩子的五官,鼻子、嘴巴、眼睛、眉毛、耳朵,一样不缺,一样不少,小小的身子,粉嘟嘟的胳膊和腿,与其他刚出生的孩子并无异样,并无特别之处。但是,那股红光,那种香气,三天三夜后才消失……人们称此儿为“香孩儿”。
香孩儿的家不同一般卑贱之家,而是世代为官:高祖讳朓,曾经做过唐朝的永清、文安和幽都三个县的县令;曾祖讳诞,在唐官居节度,并御史中丞;祖父讳敬,曾为营、蓟、涿三州的刺史;父亲弘殷,年少骁勇,善骑射,神力过人。后唐庄宗时,因其勇猛、有胆略,命典禁军,官拜都指挥使。赵弘殷之妻杜氏,乃定州安喜人,幼读诗书,生性严正,治家极有礼法,与弘殷夫妇同庚。夫妻二人相敬如宾,真有孟光举案齐眉的情形。弘殷因其知书达礼,持家有法,也十分敬爱于她。杜氏嫁给弘殷后,第一胎便生一子,弘殷青年得儿,自然欢喜异常。遂取匡时济世之义,给孩子起名匡济。不幸未及周岁,遽而夭折。幸得第二胎复生一男,就是这个香孩儿了,小名赵九重,大名赵匡胤。
至于赵九重与古驼岭的九道岭是否巧合,那就不得而知了。有人说,这九道岭暗指赵匡胤打下北宋江山后,北宋历经九代;也有人说,赵匡胤把皇位让给兄弟后,他这一脉直到南宋才又重新坐上龙椅,这九道岭暗指南宋历经九个皇帝云云,则更无从考证了。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先是一声,继而和声,再而群声四起。布谷鸟给这突遭大变的古驼岭恢复了生机。
中年汉子揉揉眼,稳稳神,明白布谷鸟开始催他干活儿了。“谷雨栽上红薯秧,一棵能收一大筐”“清明麻,谷雨花,立夏栽稻点芝麻”,说的就是谷雨是个好时节,该种庄稼了。“雨生百谷”,一点儿都不假,一点儿都不能含糊,特别是庄稼人。但是,这天布谷鸟的叫声有点儿特别,急促,响亮,好像还有点儿其他的意思。难道,难道说这天变预示着世道要变?这祥瑞之象预示着乱世真的要结束,老百姓能过上太平日子了?想到这里,中年汉子抬起头,望望滔滔黄河,望望茫茫河北燕赵大地。最后,眼睛死盯着那幅奇异的“河图”,一圈两圈、三圈四圈地数着。蓦然,中年汉子像想起了什么,把弯曲的食指含在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哨。哨音未落,一群家鸽从“文武院”上空盘旋过来,三三两两地散落在他身边、肩头,“咕咕、咕咕、咕咕”地叫着,显得很是亲热。他托起其中一只白色家鸽,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它招呼:伙计,咱得赶快回去,把这祯祥之象告诉燕赵老友。
这时,只听有人叫道:“苟哥,苟哥……”语气急促,像是有紧要的事情。中年汉子循声望去,看到一个人跌跌撞撞跑来,忙问道:“德广,啥事?”德广是中年汉子的邻居。他说:“生了,生了,嫂子生了。”中年汉子愣了一下,然后着急地问:“母子平安吧?生的啥?”德广说:“生的心里想。大人小孩儿都没事儿。”中年汉子呵呵笑着,大踏步往家奔去。他已经有了一个儿子,想不到老来得女,他能不高兴吗。
上部
洛阳得宝马 初跃邙山下
公元946年8月,洛阳夹马营外。
一街两巷店铺林立,有茶坊,有妓馆,有果子行,有酒肆,有药铺,有香料铺,油饼店,多啦。大清早,一阵“呼啦啦”声音过后,那些门面的门板被卸掉,露出了真实的面容,五脏六腑一下子展现在大家面前,一天的热闹便开始了。那些摆地摊儿的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卖葱姜大蒜的,箍锅钉秤的,卖鹿茸狐皮的,卖布料鞋袜的,卖药卖卦的,镶牙的,修脚的,也有卖水饭、熬肉、果脯等吃食的,还有表演奇术异能的,各行各业,应有尽有。叫卖叫买,呼儿唤女,驴叫马嘶,鸡鸣犬吠,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好一个热闹所在!也仅仅是热闹,并不繁华。此时正是五代时期,后唐明宗李嗣源接位以来,因为群雄割据,天下未能统一,几十年来,兵戈扰攘,祸乱相仍,把那百姓弄得家破人亡,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之四方,可以说是民不聊生。从人们的衣着打扮上,从人们的行色匆忙中,就可以看出当下并不是一个太平盛世。
赵匡胤在家里实在无聊,看书看不进去,练拳提不起精神。这天,母亲和姐姐都在厨房忙活,他就去厨房寻乐子,下雨天打孩子,实在是没事找事。姐姐毫不客气,拿起擀面杖就撵他:“男子汉大丈夫,没事来灶厨间干啥?这里也是你待的地方?没出息!”姐姐的生气是有来由的,二十多了还没嫁出去。不是因为她长得不够漂亮,是因为家里没钱,给她置办不了嫁妆,她才一直没有嫁出去。当时的官宦之家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凡是族里男子娶亲,彩礼都要按20贯的标准去送;凡是族里女子出嫁,嫁妆都要按30贯的标准去置。当时一贯就是1000文铜钱,大米市价是50文一石,一石相当于今天65升,装米大约100斤。按购买力来换算的话,一贯大致相当于今天的4000元,30贯即12万元。到了宋时,彩礼更重。宋徽宗初年,苏辙女儿出嫁,为了给女儿筹办嫁妆,苏辙特地卖了他在河南新乡县购置的一块好地,从中拿出“九千四百缗”来,让女儿带进了婆家。“九千四百缗”就是9400贯,虽说这时候已经是北宋后期,通货膨胀,货币贬值,但是一贯的购买力也相当于现在300块钱,那么9400贯相当于现在的282万元,可以想见,是个天文数字。苏辙在日记里说,他这是“破家嫁女”。换言之,为了给女儿办嫁妆,他差点儿倾家荡产。苏辙是有钱人,平民百姓肯定不会像他那样拿出二三百万来给女儿办嫁妆,但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家庭置不起嫁妆,不得不让女儿一直待字闺中。南宋初年,四川华成县做普查时,县令侯可发现他的治下竟然就有几百个未婚的老姑娘。这帮老姑娘之所以嫁不出去,大多不是因为长得丑,而是因为“巴人娶妇,必责财于女氏”,女方父母拿不出那么多钱来置办嫁妆。
当时看到姐姐虎着脸,玩真格的,又有母亲护着,好汉不吃眼前亏,赵匡胤只好溜之大吉跑出门外。城外的热闹并没驱散他心中的苦闷和无聊,姐姐说的没错,他已经整整十九岁了,该是一个男子汉扬名立万、展示抱负的黄金时期,却像个妇孺守在家里,他不甘心,实在是不甘心。可是,不甘心又有什么办法?父亲赵弘殷征战未归,消息不通,家中全是妇孺,不能尽忠就得尽孝,母亲、姐姐、弟弟,自己身为长子不能撒手不管。
街头上,赵匡胤漫无目的地溜达着。东瞅瞅西看看,溜达到了街西,只见牲口市场围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的,比牲口还要多。牲口市场就是做牲口交易的,有牛、有骡子、有马、有驴,也有羊、猪、鸡子等家禽家畜。往常赵匡胤没少随父亲来这里,给军营挑选马匹。时间久了,赵匡胤也能根据牲口的牙口、毛色、蹄子等分辨牲口的好赖,有时也當当经纪人(即中间人,给买卖双方说和,达成交易后,根据约定收取一定的报酬)。
大老远就能闻到一股牲口屎尿的味道,听到不同牲口打出的响鼻声和叫声。赵匡胤如同吃了兴奋剂,紧走两步。拨开人群,只见一个老汉手里攥着一根缰绳,另一头系着一匹马。但见这匹马身形高大,全身赤褐色,光泽油亮,就像缎子一样,鬃毛粗长,前胸宽阔,臀部滚圆,四条腿修长,嘴唇、鼻头和眼圈的毛色略淡,与淡红色极为相似,显得壮实,不乏高贵。虽是站着,却一点儿也不安分,两只眼睛瞪得滚圆,眼珠子凸出来,偶尔眨巴一下,显得很是精神;两只前蹄轮换着在地上踢、刨,把好端端的平地给折腾得凹凸不平,腾起一阵阵尘烟;它的鼻孔喷着两柱粗气,气势汹汹,像两股热浪;它的头拼命地向上仰着,好像随时都要挣脱缰绳奋蹄疾奔。
真乃一匹良驹!赵匡胤暗自吃了一惊。
围观的人议论纷纷,犹如炸了营的蜂群,嗡嗡作响。细加辨别,倒也能听清几句:
“这不是漫天要价吗?”
“呸,不就是一匹马吗?又不是啥主贵东西。”
“老头儿,你没发烧吧,怎么净说胡话?”
“二百两银子?五十两银子我也不要,要了它还得管吃管喝呢。”
……
老汉像是外地人,也不还嘴,任凭人随意评说,只顾看着马,满眼的柔情蜜意,一手轻轻地抚摸着它的鬃毛。看得出,他很爱他的这匹马。
忽然,老汉慢慢倾倒在了地上——双眼紧闭,不省人事。
看热闹的人都吓坏了,明白过来后又小声嘀咕:
“老人像是犯病了。”
“他这马可是宝马,不如咱们把马牵走,倒腾到外地。”
“中,在场的人人有份儿。”
听到这里,赵匡胤厉声说道:“都给我闭嘴,不管老人是哪里人,咱都不能乘人之危欺负人家。谁敢打这匹马的主意,我决不饶他!”说罢,晃了晃紧紧攥着的拳头。
赵匡胤是官宦世家,一身武艺,他又是牲口市场的常客,当地人哪个不晓哪个不知?看到他那个架势,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都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
赵匡胤把缰绳拴在马桩上,背起老汉就走,两步并做一步走,三步并成两步行。街上有家“刘家药铺”,刘大夫刚好在店里。看到赵匡胤背个老人过来,刘大夫帮忙把老人放到床上,然后给老汉摸脉,又翻了翻老汉的眼睛,之后对赵匡胤说:“不碍事。”说罢,拿出几根银针,轻轻扎在老汉身上的几个穴位。一袋烟的工夫,老汉慢慢睁开了眼。见此情形,赵匡胤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忙外出买吃食。刘大夫也松了口气,对老汉说:“老人家真是幸运,要不是匡胤这孩子及时把你送来,就麻烦了。”
卖马的老汉这才知道是赵匡胤救了自己。这时,赵匡胤已经从外面买来了包子和米汤。老汉也是饿极了,加之受气、心急,老病复发,以致昏迷过去。
吃饱喝足,老汉有了精神,心里惦记着他的马,急着离开,有心支付诊费,但身无分文,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大夫笑了笑对卖马的老汉说:“走吧,匡胤已经支付过了。”
卖马的老汉心里感激,嘴上倒没说什么,他打算卖了马,再给赵匡胤酬谢。
回到牲口市场,老人家的马还在那里。听到围观的人小声议论,老汉才知道又是赵匡胤放了话,他的马才不至于被人弄走。
此时,赵匡胤的眼睛盯着老人的马不放。他这次看仔细了,知道这是纯种西域马,追风赛电,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不是好马,是宝马。
捕捉到赵匡胤的神情,卖马的老汉心里有了谱,爽快地对赵匡胤说:“这位小哥,实话跟你说,这是玉龙驹。你给八十两银子,我就给你。”
现场一下子热闹了,大家都觉得赵匡胤捡了个便宜,嚷嚷着要他请客。二百两银子只需八十两,还不得跟中大奖一样?!
听闻老汉的话,赵匡胤又惊又喜。他摸了摸兜里的几两散碎银子,激情旋即又被浇灭了。一时间,他有些失落,有些沮丧,但他的眼光还是恋恋不舍的,他一直盯着那匹马不放,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牢牢地拽着他的目光。他对卖马的老汉说:“老人家,这,这怕是不合适吧?”
卖马的老汉说:“这有啥不合适的?我的命都是您给的。”
“不合适,真的不合适。”赵匡胤慌忙摆了摆手。真是没钱说话也不硬气,话到后半句,跟蚊子哼差不多。
卖马的老汉走南闯北,啥阵势没见过?他察言观色,知道赵匡胤囊中羞涩,便说:“不要钱!这匹马送给你。”
这下更出乎赵匡胤和在场人的意料。
卖马的老汉诚心实意地说道:“小哥,若不是你,我的老命怕是都没了。再说,我走了不少地方,即使再贱的价格,也没有人敢要这匹马,因为他们根本驾驭不了。”
这时走出来一个闲汉,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听到老汉的话,就更想显摆显摆自己,好像老天爷是老大,他就真成了老二,便二话不说,伸手就去拍玉龙驹的屁股。卖马的老汉刚要阻挡,已经晚了一步。
玉龙驹莫名其妙地挨了一巴掌,岂能善罢甘休?猛地抬起头颅,嘶鸣一声,后腿一扬把那个闲汉踢翻在地,然后撒蹄要蹿。卖马的老汉吓得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攥着缰绳。然而,受惊的玉龙驹不是他能驾驭的,几乎眨眼问,手里的缰绳已被拽开,顿时两手鲜血淋淋。卖马的老汉顾不得自己的疼痛,朝着玉龙驹跑的方向叫道:“我的玉龍驹,我的玉龙驹……”
玉龙驹穿行闹市,如入无人之境。“啊”“哇”“唉呀”“我的娘哎”之类的惊叫声、惨叫声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惨。
哎呀,不好!赵匡胤顾不得多想,脚下生风,撒腿追赶受惊的玉龙驹。眼看着差好远,他一个箭步跳到玉龙驹身上,甩手把兜里的银子丢给了卖马的老汉。
玉龙驹正奔跑得随意、自在,忽然感到身上像是压了千斤之物,缰绳被紧紧勒着,哪能轻易服输?玉龙驹又是尥蹶子,又是摇头长啸,打算把赵匡胤摔下来。赵匡胤呢,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身板微微前倾,双手攥牢缰绳,反倒嚅瑟地拍打着玉龙驹,两腿紧紧夹着玉龙驹的肚子,嘴里倒还不住地“驾、驾、驾”地叫。这下子,玉龙驹反倒舒服了,好像腰身上坐的是昔日的主人。得到奔跑的指令,它四蹄如电,呼呼生风,规规矩矩地跑起来。
玉龙驹沿着官道一路朝东。赵匡胤心里默念,玉龙驹啊玉龙驹,希望你陪我这样跑下去,跑出吉祥,跑出平安,跑出希望,跑出威风,跑出一个太平盛世来。
此时的赵匡胤,双目炯炯有神,脸放光芒,完全一副舍我其谁的霸王风采。
此时此刻,一望无垠的黄河滩上,正在上演着一出好戏。
黄河耍脾气两岸争滩地
苟仙儿站在邙山头的黄河滩上,北望,黄河滚滚向东。黄河北岸,是怀州(今温县一带)。回望,洛水清清,逶迤而下。往前,是黄河和洛河交汇形成的河洛图。
黄河上颠簸着一只梭子船。船上隐隐约约飞来一阵歌谣:
黄河水吆,黄扑溜溜,
家家穷得贼不偷。
没有住的打孔窑,
没有吃的糠来凑。
唱不起大戏玩提偶:
坐不起凳子趁石头。
使不起饭碗趁香炉;
用不起筷子嗍指头。
买不起牲畜人做牛,
娶不起娘子抱枕头,
……
唉!句句说的都是大实话啊。苟仙儿叹口气,转脸向南。说来也巧,洛河上也飞着一艘梭子船,传来渔夫的小曲:
古驼村,七里半,
一半临岭一半滩。
乱世百姓真是难,
家家吃的柿糠面。
柿糠面,有点儿甜,
就是屙屎老作难,
屙不出来用棍剜,
疼得两眼泪涟涟。
泪涟涟,不敢言,
东山喽哆西山匪,
河上飞着水盗船。
日截路,夜蒙面,
夏抢小麦冬抢棉。
人不安,家不安,
乱世百姓老作难,
……
唉!苟仙儿又叹一声,比上一声还长,还沉重。看着一览无余的河滩地,他陷入了沉思。
由于该地段地势平缓,黄河常年改道,若是河水老老实实顺着中间河道走,倒也太平无事皆大欢喜,以河为界,北岸的滩地属于北岸,南岸的滩地属于南岸。偏偏黄河像个犟驴似的,非常倔强,今年走南边,明年走北边。这就使得两岸的老百姓分不清滩地的归属,你说是你的,我说是我的,又没有证据,实在难以界定。黄河滩地因为受水浸润,终年湿润,土地肥沃,极适宜种庄稼。“民以食为天,食以地为本”,这就使得以土地为生的老百姓视黄河滩地为宝贝,终年争夺不停,有时还免不了大打出手,出现死伤事件。古驼村有个偿命庙,就是因为两岸争夺滩地生发出来的。传说有一年,黄河北岸的老百姓和黄河南岸的老百姓争夺滩地,一时言语不和,动起手来,结果双方都死伤了不少人。经统计,黄河北岸死了八个人,黄河南岸死了七个人。北岸不愿意,非让南岸再自裁一个人,否则,这事不算完。南岸自告奋勇站出一个赵姓老人。赵大爷无儿无女,全靠乡亲帮衬、救济才得以生存。大伙儿不忍心让赵大爷偿命,有好几个人都自愿站出来,争着去偿命。赵大爷淡淡一笑,开玩笑似的对众人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我今年八十四了,已经活得够本了。”说罢,转身跳进了滚滚黄河。待到大家明白过来,人已经不见了踪影。有几个水性好的下水去找,找了大半天,尸体一直没找到。乡亲们悲痛之余,为感念赵大爷,捐资建了座庙,庙名就叫偿命庙,称赵大爷为偿命爷,年年祭祀供奉这位偿命爷。
今年又到了种小麦的时候,又该讨论滩地的归属了。为避免死伤的事件再次发生,大伙儿推举苟仙儿想个法子。苟仙儿就是“文武院”的主人,开篇引子中提到的那位老汉。
苟仙儿在当地算是个大能人,庄稼活儿没有不会的,耕耩犁耙、扬场放磙,样样精通,犁地能犁出讲究,耙地都能耙出花来,还会木匠、铁匠、石匠、瓦匠,像做把椅子啊,打把锄头啊,敲个猪槽啊,垒个鸡窝啦,统统不在话下,还略懂医术和阴阳八卦,看懂星象,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这话有点儿虚,用当地话讲比较恰当,能掐会算。苟仙儿长相有点儿特殊,身材中等,颧骨高耸,一对扇风耳,眼睛虽饱经沧桑,却明亮、有神。尤让人惊奇的是眉宇之间鼓起一个枣核似的肉疙瘩,双眉一展,肉疙瘩竖立在额头,像一只半睁半闭的眼睛,每逢遇到生人或有人找他问事时,这只“眼”便不停地抖动,似乎眨巴着眼睛,把什么事情都看透亮了。时间久了,三里五乡的人都传他长了一只“天眼”。苟仙儿疔疾病,问祸福,无不灵验,人称“苟仙儿”,真名倒让人给忘记了。更奇的是苟仙儿才学渊博,诗词书画均有涉猎。在他声名日隆的那段时间,四邻八乡的文人骚客慕名秉香虔拜,求文问诗者络绎不绝。具体求教方法:先将酒菜四味、醇酒一壶放置天窑桌上,将文章原稿展放于几案,礼拜后关门闭户。第二天,原文已经涂改完毕,增削定稿,评改无不中意。为此,有拜门下称弟子者数十人,后大多数考取功名。
当地还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苟仙儿批改文章,最忌惊扰。外乡有一马姓儒生,性狡黠,曾呈草稿于苟仙儿,请其斧正。夜深更静,马儒生潜伏暗处,忽见窑内灯光明亮,他轻手蹑脚移至门外窥视,没有看到苟仙儿,却看到一白须白发老人,端坐案前,笔走龙蛇,批改文稿。马儒生一时喉咙发痒,轻轻咳嗽一声,顿时,窑内灯光熄灭。事情传开后,人们都议论说苟仙儿是神仙下凡。对此,苟仙儿嘿嘿一笑,也不辩解。说得多了,他说:“可能吗?河里捞笊篱——瞎(虾)编的。”
这次为避免死伤之事发生,苟仙儿提议用石碾子拉地。石碾子是由一根硬木穿起三个石头打磨出来的石饼,用于碾轧刚刚耩过的土地,使得种子与暄腾的土壤紧密结合,提高发芽率。苟仙儿提出的方案就是两岸各派出一个人,用牛皮绳绑在各自的脚大拇指上,然后把牛皮绳的另一端绑在石碾子上,看谁拉得远,拉到哪儿,起点到终点的土地就归谁。毫无疑问,这样一来,靠的就是实力,虽有不合理的地方,但没有更合适的方法,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石头剪刀布决定先后,三局两胜,南岸先拉。南岸派出的是“铁钩担”。
“铁钩担”原名苟蛋,因为有些蛮力,一次能挑起二百斤以上的货物。曾用坏了不少钩担,后来特制一根铁钩担归他自己用。久而久之,便被人唤作“铁钩担”。“铁钩担”力气大,拉碾子对他来说稀松平常。话虽如此,纤细的牛皮绳勒进脚趾头之间,石碾子足有四五十斤重,在松软的土地上行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铁钩担”弓着腰,身子弯得跟希玄寺的飞天似的,上身几乎跟土地平行,全身的力量都贯注在右脚上……日头爬到了半空中,渐渐露出火辣辣的本色来。“铁钩担”光着膀子,身上的汗珠子层出不穷,配着古铜色的皮肤,黑油油的,随着汗水的蠕动,一閃一闪的。汗水小溪似的蜿蜒在脊梁板上,流到边缘处,汗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滴,落进土里便不见了。“铁钩担”的脚步虽然慢了不少,但他越拉越远,再继续拉下去,几乎就到黄河边了。
黄河北岸人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好像是雷雨前的天空,阴沉得要滴下水来,眼睛里似乎也要喷出火来,他们一个个攥紧拳头,随时要出手的样子。
苟仙儿见状,忙对“铁钩担”喊道:“狗蛋,差不多就行了,给人家剩点儿吧。”
“好神力!”策马到此的赵匡胤刚好看到这一幕,禁不住高声叫道。
此时,玉龙驹已经跑得大汗淋漓,安分许多,早已没有当初的傲气了,换句话说,已经认可了赵匡胤这位新主人。农村话讲,软的捏,硬的怯。用到玉龙驹这里再合适不过了。
苟仙儿听到喝彩声,循声望去,但见赵匡胤身高七尺,肩宽腰细,体格匀称,紫色脸膛,真的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具体说吧,赵匡胤两颊丰润,鼻梁高挺,宽阔的额头下,两道粗黑的眉毛,外端微微上翘,几乎延伸至太阳穴,眼睛硕大而明亮,让人不由得生出仰慕感,还有一种敬畏感。
说实话,“铁钩担”几乎用尽了力气,捕捉到苟仙儿的声音后,便趁坡下驴,停止了比赛。大老远,他也瞧见了赵匡胤和玉龙驹。他没有留神赵匡胤,他关注的是玉龙驹。正在得意的他,甩了一下脸上的汗珠,高声叫道:“嗨,你这驴卖给我吧?几两银子?”显然,“铁钩担”是故意把马说成驴的,没事找事,这就有点儿挑衅的意思了。
趙匡胤皱了一下眉头,听到这话心里就不舒服,心说真是山野村民,如此粗俗无理不懂礼数,他不由得握紧拳头,顺势跳下玉龙驹来,想要教训一下“铁钩担”。
苟仙儿见状,忙迎上前,低声对赵匡胤说:“这位小哥,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您何必跟‘铁钩担一般见识?”
“铁钩担?”赵匡胤打了个愣。
苟仙儿就把“铁钩担”的情况简单给赵匡胤说了一遍,说:“小哥,俗话讲,强龙不压地头蛇。您千万冷静。”
赵匡胤这才顾得上去打量苟仙儿:他仙风道骨,器宇不凡。恰似隐居在山乡僻壤的乱世隐士、乡野高人。他上身穿粗布蓝衫,下身着黑色裤子,腰里挽个带子,看上去精干,洒脱,不似一般的庄稼人。
苟仙儿看到赵匡胤盯着自己,“天眼”一展,心中惊诧不已,此人额头一股亮黄之气隐隐升腾,暗说,此人绝非等闲之辈,连忙屈身一躬,深深一揖,自我介绍道:“贱姓苟,叫我老苟不好听,大伙叫我苟仙儿,您也一样叫吧。”
赵匡胤双手一抱,施了个礼:“谢谢苟大叔提醒。”赵匡胤知道,尽管自己会个三拳两脚,一旦动起手来,收拾“铁钩担”小菜一碟,但是,“铁钩担”毕竟是当地民众心目中的英雄,得罪了他,等于得罪了大家,众怒难犯,万万不可。
“铁钩担”走了过来,冷冷地对赵匡胤说:“怎么,不愿意把这驴给我?”
赵匡胤已经平静下来,微微一笑,抱拳施礼:“壮士,您先骑上这驴试试,若是感觉舒服,我就送给您!”说罢,把手里的缰绳递了过去。
有这等好事?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啊。“铁钩担”感到惊奇,说:“此话当真?说话算数?”
赵匡胤不卑不亢说道:“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
“铁钩担”不再言语,一个箭步跳到玉龙驹背上,没等他发出奔跑的命令,玉龙驹仰头嘶鸣一声,一尥蹶子,一下子就把“铁钩担”撂了出去。只听“扑通”一声,“铁钩担”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泥,鼻青脸肿,嘴角缓缓渗出血来。他咧着嘴,不住地呻吟起来。
等到众人把“铁钩担”搀扶起来,要去找赵匡胤讨说法时,赵匡胤和他的玉龙驹已经不见了踪影。
黄河北岸的百姓则不关心眼前的好戏,看着“铁钩担”用蛮力“争”来的地,一个个两眼圆睁,似要喷出火来。
云游河洛地不幸染重疾
赵匡胤的弟弟赵匡义当时也就是六七岁,正是小耍孩儿的年龄,却整天躲在家里跟着母亲杜氏学习,满口子曰诗云;不读书的时候,坐在那里规规矩矩的,安静得像个小姑娘。赵匡胤则完全是另外一种性格,不好读书,喜欢耍刀弄枪。赵匡胤自小受父亲的影响,每逢父亲校阅军伍、操练行阵的时候,赵匡胤必定前往观看,且喜出入营中,开硬弓,骑烈马,习以为常,乐此不疲。赵弘殷爱子心切,也不禁止他。父亲外出征战,赵匡胤就自己在家琢磨、练习。用他母亲的话说,一二十岁该当爹的人了,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赵匡胤有了玉龙驹后,家里就更拴不住他了,整天骑着玉龙驹四处游逛。当然,他也不敢远去,去的最多的就是巩县,一来近,放个屁的工夫就能跑个来回;二来,巩县好玩儿的地方多,浮戏山,龙窝沟(今巩义康店),河洛汇流,希玄寺(清代改为石窟寺至今),霍山(北宋时改称青龙山),古驼岭(即邙岭),等等;三来,也是更重要的,希玄寺的住持一凡大师,两人不但谈得来,能说到一块儿,一凡大师还会些拳脚,可以陪他训练。
赵匡胤最擅长的就是棍,这个是祖传的。他平时使用的是一根三十六斤重的铜棍,叫作哨子棍,以其结构独特,简练实用难防,演练威猛霸气闻名。他的游龙棍法,一共三十六式,讲究的是以气驭棍,棍随意行。曾伴随他打遍天下、开山立国,所以后人称太祖盘龙棍。其练法至今仍然为各大门派密珍保留,鲜有得见真容。
赵匡胤有一次给一凡大师演练后,大师对他说,长棍固然好,但遇到短兵相接的时候,施展不开,不如再练一套拳,不但能防身护身,还能进攻对手。赵匡胤本身就是官宦世家,武术世家,经过一凡大师的点拨,他就自创了一套拳法。他的拳法时拳时爪,威猛凌厉,舒展自如。后来赵匡胤带兵时,综合士卒在战场上真拼实杀的格斗经验编制成三十二式长拳。日后他登基成为一代帝王后,士卒犹觉此拳的珍贵,乃名之为“宋太祖三十二式长拳”。太祖长拳以实战性著称于世,号称天下武功出少林的少林寺也对太祖长拳另眼相看,公开承认太祖长拳为少林武功最大的别枝,由此可见太祖长拳在中国武术大家族中非凡的地位。中国流传至今的武术中,以太祖长拳命名的拳系流派,从山东,河北沧州,河南嵩山,云南,福建,最后到台湾,由南到北不在少数。就连《四川武术大全》中记载的赵门也是假托赵匡胤而得名,故称赵门。
这天,赵匡胤提出又要去巩县。
母亲杜氏说:“胤儿,为娘想跟你到巩县走一趟。”
赵匡胤说:“娘,您要到希玄寺上香?”
杜氏摇摇头,说:“为娘想到龙窝沟祭拜祭拜杜员外(杜甫)。”
虽然不喜读书,对于这位前朝诗人杜甫,赵匡胤还是知道的,他喜欢这位诗人忧国忧民的情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仅是唐朝由盛转衰时的写照,也是当下的真实写照。赵匡胤很孝顺,平时对母亲的话那是言听计从,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叫他打狗,他不敢撵鸡。听母亲说要去祭拜杜甫,赵匡胤满口答应了,自己没文化,沾沾文化人的灵气也好啊。
杜氏又解释说:“若是认真考究起来,为娘也算是杜员外的第六代后人,虽是远门旁系,一笔写不出两个杜字,毕竟一个老祖宗。”
听说母亲是杜甫的后人,赵匡胤也立时自豪起来,母亲是杜甫的后人,自己当然也算是杜甫的后人了,于是,他顾不上吃早饭,换了一身洁净的衣服,携带着香烛,和母亲合乘玉龙驹出发了。
刚过偃师地界,就到了龙窝沟,杜甫墓在龙窝沟的岭上。
“娘,这地方咋叫龙窝沟呢?是不是有些来历?”赵匡胤好奇地问道。
杜氏颔首一笑,不紧不慢道:“汉朝末年王莽篡夺政权,刘秀起兵反抗。然而,王莽兵多将广,刘秀势单力薄,反被王莽追杀。刘秀逃到河南巩县时,曾躲避在一条荒沟里,脱离了危险。刘秀称帝后,这个荒沟被老百姓称为龙窝沟。”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话不假。赵匡胤感慨道。
杜氏又说,当时刘秀骑着骡子跑到荒沟后,刚好那匹骡子生崽,不能继续走了。眼看着追兵马上到了跟前,刘秀只好蜷伏在骡子身边,一动不敢动,打算借用骡子的身躯遮挡自己。偏偏这时候,附近有一棵桑树,树上藏着两只寒号鸟,“呱呱呱”地凑起热闹。追兵闻声跑了过来,发现了骡子——骡子身上爬着几个大蝼蛄,完完全全把刘秀给遮盖住了。不见刘秀,追兵气不过,挥刀把几个蝼蛄一砍两段,然后追往别处。待到追兵远去,刘秀知道是几个蝼蛄救了自己的命,忙用草把蝼蛄的脑袋和身子穿起来,蝼蛄就又活过来。刘秀有惊无险,气得对着树上的寒号鸟说:“叫,叫,叫个屁!让你们冬天没有毛,冻死你们。”又对着地上的骡子说:“早不生,晚不生,偏偏这时候生!叫你们以后断子绝孙,不能生娃。”直到现在,当地的蝼蛄还是头大、屁股大,腰身细得跟草似的;骡子呢,到现在还不会生崽;寒号鸟呢,夏天羽毛丰盛,到了冬天,全身的毛自动脱落,冻得昼夜呜叫,无奈的叫声好像是“得过且过!得过且过”。
赵匡胤心里叹道,皇帝是金口玉言,不能随便说话的。当下暗暗起誓,心说我将来若是当了皇帝,一定谨言慎行,少说话,要不然,天地间的万物就得跟着一起遭殃。
杜氏不知道儿子心中所想,继续说道:“前朝文人张仁溥,一首《题老龙窝》的七绝是这样写的:折花携酒观龙窝,镂玉长短俊彦躲。他日各位云外客,碧沙笼欲又如何?”
赵匡胤曾跟一凡大师学过风水,略懂一二,此时站在龙窝岭上,东看看西瞅瞅,然后点点头对母亲说:“这个地方背依邙山,前临洛河,有金龟探水之称,是个兴家旺祖的好地方,数百年后,此地必出富甲天下之人。”
杜氏以为赵匡胤在信口开河,没有理睬他。她没有想到,还真应了赵匡胤那句话,到了明末清初,这里从山西迁来一户康姓人家,靠山筑窑洞,临河建码头,从经营小饭馆做起,逐步发展成为“马跑千里不吃别家草,人行千里尽是康家田”的神州甲富康百万。
赵匡胤把玉龙驹拴好,母子二人徒步走到杜甫墓前。除掉坟头的杂草,然后摆上供品,烧了纸钱,磕了三个头后,母亲站起来,对赵匡胤说:“胤儿,古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一个人不读书怎么行呢?看看老祖宗杜员外……”
赵匡胤这才明白母亲来祭拜杜甫的用心,说:“娘,我看到书本就头疼……杜员外一介书生,小儿子未满周岁就被饿死,他最后不也被饿死?还千钟粟哩,别逗了。”
“……”杜氏张了张嘴,一时想不起反驳的话来。
赵匡胤看到母亲的样子,后悔自己言重了,不忍继续打击她,缓了口气说:“娘,治世用文,乱世用武,现在正是天下大乱的时候,兵戈未靖,孔孟之道确实用处不大。我练习武艺,不说平定天下,起码可以防身吧。”
杜氏知道说不过赵匡胤,也就打消了念头,轻轻叹了口气。
赵匡胤为了逗母亲开心,说:“娘,这里离古驼岭不远,我带您到那里转转吧,那可真是个好地方。只要您和爹愿意,我都想把家搬到那里呢。”
杜氏扑哧笑了,心说这孩子太天真了,家哪能是说搬就搬的。
到了古驼岭下,母子二人刚要上岭,赵匡胤猛感眼前一黑,口鼻出血,昏厥过去,歪在玉龙驹身上,差点儿栽下来。杜氏给吓了一跳,大声叫道:“胤儿,胤儿,你这是怎么啦?你不想读书就算了,可别吓唬娘啊!”
听到母亲的呼喊,赵匡胤略微清醒,带住玉龙驹后,一下子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当即紧闭双眼,口不能言。
这时正值当午,阳光直射,大地像个不透气的蒸笼,闷热闷热的。杜氏想把赵匡胤拉到路边的树荫下,根本拉不动。她一边焦急地呼喊一边四处张望,希望有过往的行人来帮帮忙。同时,杜氏还不住地念叨:“杜员外啊杜员外,您是前辈,大人有大量,可不能跟晚辈儿一般见识,胤儿也就是顺嘴说说,其实还是蛮尊敬您的,您可千万保佑他不能出事啊!”
渔娘女胜男妙手解倒悬
因为战乱,儿子身体孱弱,一是怕被征兵,二怕乱世被山大王祸害了,苟仙儿便悄悄把儿子送到了隱居在浮戏山深处的岳丈家,一来山高林密,乃乱世避祸胜地,二来可以照顾岳丈一家。当然,对外人讲,他就说儿子被掳走当兵去了。儿子安顿好后,苟仙儿就把全部心思放在女儿渔娘身上,把她当作男儿来养。渔娘就是开篇引子中提到的跟赵匡胤同日生的那个“心里想”。渔娘性格外向,风风火火的,有点儿泼辣,倒是有点儿男子汉的味道。“文武院”背临邙岭,前朝河洛汇流,一山二河,在苟仙儿的教导下,使得渔娘上山能耕,下水能游。不少男孩子不会干的农活儿她都会干,如犁地,到了地里,一手扶着犁铧,一手挥舞着鞭子,把牲口驯得服服帖帖,老老实实地在前面拉犁。有一次,一头牛可能欺负她是个女孩儿,不拉犁铧也罢,还示威似的卧在地上不起来。渔娘也不急,挥舞着鞭子抽打那头牛。那根鞭子也是渔娘自制的,鞭梢儿有尺把长的缨子,都是牛皮撕扯成的绺子,挥舞起来,不但呼呼作响,还跟利刃似的厉害。最后,那头牛知道不起来,渔娘非打死它不可,只好乖乖地站起来,听从渔娘的口令,拉起犁就走。后来,那头牛只要见了渔娘,就两眼发怵,身体哆嗦,不由自主地屙起稀屎来。
渔娘在娘的教导下,针线活儿也是没说的,纺花、织布、绣花、做鞋,没有不会的,没有不精的。就有一样,不爱看书。苟仙儿让她顺着梯子爬到上院,然后抽了梯子,叫她读书,到吃饭时候,再把梯子架起来,让她下来。依苟仙儿的见识,想让渔娘继承自己钻研的医道,不说医治疑难杂症,好给三村五里的乡亲医个头疼脑热。渔娘呢,心思根本没放在学医上,看不进去,就把书撂一边,做起针线活儿。对于针线活儿,渔娘很是热爱,干不烦。可能苟仙儿发现渔娘的秘密,有一次到了晌午,让她背药理歌,背不会不让下来。渔娘就拿出一顶棉帽子,说:“爹,天冷了,我给你缝个棉帽子。您看,帽子上还绣着福禄寿三星呢。”苟仙儿想发脾气也发不起来,此后,也就不那么认真了,她爱干啥就干啥,好歹闺女是爹娘的小棉袄,还有用得着人家的地方。
这天,爹和娘都到地里干活儿去了。渔娘在家织布,她坐在织布机上,两只手扶着纬线的两侧,双脚踩在脚踏板上。当她左手把带着纬线的梭子从上下交错的经线中间撺到右边,放在左边脚踏板上的那只脚及时踩下,使得上下经线错位,紧紧卡住纬线,随后左手把前面的纬板用力搬回,让这条纬线与上一条纬线紧密结合;右手接到梭子后及时送回,紧接着右脚又及时踩下,右手再搬纬板……渔娘手脚并用,配合默契,很轻松、熟练地织着,梭子滑溜得像条鱼,在纬线中间蹿来蹿去。人们形容时间过得快,常说“日月如梭”,说的就是织布机上织布时的梭子。“跨哒、跨哒”的织布声,说是单调并不准确,而是一曲合唱,一曲织布女的赞歌。“手板的,脚蹬的,叽里咕噜胡掺的”,就很形象地描绘出织布的场景。渔娘好像嫌弃织布的声音不是十分美妙,她一边织着布,一边轻声哼着小曲:
“小棉籽,圆溜溜,清水淘,灰水拌,撒地里,锄三遍。打花顶,掰花瓣,开花好似黄罗伞。涮两涮,卷两卷,一卷卷到机上边。脚一蹬,手一扳,织的布,瓷甸甸。铜剪铰,银线穿,三天做个长布衫……”
忽然,梭子溜到了地上,渔娘的手竟然没接着!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情!也就在梭子掉到地上的同时,渔娘的胸口没来由地疼了一下,跟针扎似的。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爹娘遇到了山大王?渔娘胡思乱想,坐不住了,预感到有事情要发生,忙放下梯子从上院下来了。临出门的时候,怀里揣上针灸包,还有几个沙包,这几个沙包不同于一般的沙包——用双层粗布缝制而成,里面装的都是石灰粉和几味中药配制的药面,关键时候能起到御敌防身的作用。
刚走到大路上,渔娘听到了杜氏的呼喊,同时也看到赵匡胤晕倒的一幕,忙紧走几步,帮助杜氏把赵匡胤抬到了树荫下。
杜氏像遇到了救星,急忙拉住渔娘的手说:“姑娘,你是当地的吧?这里有没有看病先生?”
渔娘刚想点头,又摇了摇头。她和爹都属于“野先儿”,若是给人家看不好,耽误了病情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她看了一眼地上的赵匡胤,迟疑了一下,对杜氏说:“大娘,我略懂医术,让我给这位哥哥看看……看样子,像是热着了。”说罢,渔娘就蹲下身子,拉过赵匡胤的一只手腕给他把脉,片刻后点了点头,说:“脉象跳动正常,无大碍。”然后,翻了翻赵匡胤的眼皮,看了看他的舌苔,心里有了底,掏出针灸包,取出两根银针,在赵匡胤的额头上剜两下,顿时冒出乌黑的血,之后又在赵匡胤的两个耳垂上各剜了两下,同样,放出的也是乌黑的血。渔娘对杜氏说:“大娘,哥哥是内热过剩,急火攻心。我家就在附近,不如抬到我家,熬点儿凉茶,给哥哥试试看。”
渔娘这样一说,杜氏这才感到口干舌燥,觉得姑娘说的有点儿道理,不像是在信口胡说。他们早起到现在连口水也没喝,赵匡胤呢,早上就没有吃饭,加之天热,可能是热着了。眼下也没有其他办法,便答应了。
渔娘背着赵匡胤几乎是一路小跑。杜氏在后面牵着马,三步并做两步,紧赶慢赶,累得气喘吁吁,在后面勉强跟得上。到了家,渔娘把赵匡胤放到树荫下,然后到沟边拔了一大把刺角芽、黄蒿苗,淘洗干净,加了两味爹爹原先采回来的中药,然后点燃柴火,架锅熬起来。
杜氏守在赵匡胤身边,趁渔娘熬凉茶的当口,才有机会打量起“文武院”。这个地方优雅寂静,坐西向东,地形呈月牙状。院子里拾掇得干干净净,院子里一棵高大的柿树,挂着鹌鹑蛋大小的柿子,青青的。柿树下边一个石桌子,围绕着石桌子摆放着几个石凳子。隔柿树不远,有一架葡萄藤。藤条有一把粗细,像是有些年头了,几百年都不止。枝叶如盖,藤蔓蔽天,翠绿色的葡萄像珍珠一般,一串串挂满了棚架,再过些时日,葡萄就该成熟了。走进院子,阳光被葡萄和柿树的枝叶遮得严严实实,难以透过几缕到地面,阴凉宜人,极是清爽。几只母鸡和一只公鸡,大爷似的悠闲地散着步。沟边有个小菜园,有几畦青菜,牵藤扯蔓的,高低错落,绿莹莹的,煞是好看。上院的角落有个鸽子笼,关着数只鸽子,“咕咕咕”地叫着。让杜氏纳闷的是:窑洞上下两层,上面窑洞咋上去呢?窑洞里面有梯子?牵挂着儿子的病情,杜氏也没心思过问。
凉茶很快烧好了。渔娘舀了一碗,撮起小嘴“呼呼”地吹了半天,尝尝不热了,才拿起小勺,一勺一勺地往赵匡胤嘴里灌。那一刻,杜氏心想,若是儿子娶上这样的媳妇也不错。转而又想,不行,门不当户不对的,传出去要让人笑掉大牙的。
趙匡胤在树下凉快了一会儿,得到“凉茶”的滋润,慢慢苏醒了。这时,渔娘的心彻底放下了,其实,赵匡胤这病不是她说的那么轻松,是比较严重的,救治不及时要出人命的,当时她怕吓着杜氏,故意那么说的。
赵匡胤睁开眼睛,渔娘的面容在他眼前渐渐清晰,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白里透红的脸蛋儿。赵匡胤以为是在梦中,使劲儿眨巴了几下眼睛,眼前什么也没有了——渔娘看到赵匡胤醒来,死死地盯着自己,不好意思地站起身走开了。
杜氏惊喜地叫道:“胤儿,你可醒了。”
“娘,这是哪儿?”赵匡胤挣扎着坐了起来。
杜氏看着渔娘的身影,说:“胤儿,咱这是在姑娘家里,是姑娘救了你。”
渔娘也没回头,搬个梯子爬到上院,然后把梯子抽上去,直接回到了窑里。
“跨哒、跨哒”的织布声传了出来。在赵匡胤听来,织布声是那样的悠扬,那样的舒服,那样的好听。
“娘,她叫什么名字?”赵匡胤着急地问道。
杜氏摇摇头,有点儿愧疚,当时只顾担心赵匡胤的病情,没顾上去打听人家过多的讯息。
“姑娘,姑娘——”任凭赵匡胤在下院喊叫,回应他的只有那单调的“跨哒、跨哒”的织布声。他想上去,没有梯子,干着急没办法。
赵匡胤的身子还很虚弱,不便久留。杜氏说道:“胤儿,人家姑娘家,不便露面,为娘看就算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离开的时候,赵匡胤把随身的一个玉佛放在柿子树下的石桌上——他和母亲身上都没有带银子,唯一值钱的就只有这块玉佛了。
赵匡胤母子骑着玉龙驹离去的时候,渔娘从窑里出来了,望着小路上扬起的滚滚尘烟,轻轻叹了口气。萍水相逢,她叹什么气呢?恐怕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这时候,一群鸽子带着哨音从北方飞来。哨音越来越响,越来越亮。这些鸽子都是家鸽,大约有十多只,有灰的,有白的,有黑的,它们在“文武院”上院上空盘旋一圈儿,然后徐徐降落在文院一角的鸽棚上,“咕咕咕”“咕咕咕”,兴奋地叫着,好像今天哪个姐妹要出嫁似的。
占山当老大渔娘遭了难
“铁钩担”为古驼岭一带的百姓争得了土地,受到了当地老百姓的尊敬。见面热情问好,烧水敬茶;逢年过节,更是少不了去孝敬他,送鸡蛋送核桃,都是在当时来说比较稀罕的东西。时间久了,“铁钩担”觉得是理所应当,觉得自己是当地百姓的大救星,要不是他,没有土地,他们还不跟树上的蝉一样吃风屙沫?若不是他,不说黄河北岸的人不来闹腾,就是方圆百里的山大王也不敢来惹是生非。这样一来,“铁钩担”就有了骄横之心,每天享受着土皇帝的快乐。对谁稍不如意,看哪个不顺眼,非打即骂,有时候还强取豪夺。这样一来,大家对他的尊敬变成了害怕,变成了仇恨,恨不得他出门一跤跌死,吃饭一口噎死,放个屁把脚后跟砸掉。哪家孩子闹人了,哄不住,家长若说一句“铁钩担来了”,这个闹人的孩子立马会噤若寒蝉,一声也不敢哭了,比大灰狼来了都厉害。
常言说,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骂我两言,我还你三脚。这话不假。有一天早上起来,“铁钩担”打开院门,发现门板上被人泼了粪水,污浊不堪,臭气熏天。气得“铁钩担”跳脚大骂,找不到发泄的对象,就拿脚去踹墙,“咕咚”一声,一下子又把脚给崴了,疼得龇牙咧嘴,骂到祖宗那儿去了。
“铁钩担”有个铁哥们儿,大伙儿私下称他“毛团”。“毛团”原在洛阳城一家酒楼掌勺,当地人叫“茶饭量酒博士”。因其手脚不干净,被店主撵出,算是村里见过世面的人,被“铁钩担”请到了身边。“毛团”一边安慰“铁钩担”,一边给他出主意:“大哥,这样下去也不是长法,我们不如上古驼岭。”
“铁钩担”没听明白,瞪大眼睛瞅着“毛团”。
“毛团”说:“大哥,古驼岭山高皇帝远,没有人管得了咱。”
“铁钩担”皱着眉头说:“那里荒草野地的,咱们吃啥喝啥?”
“铁钩担”真是迷瞪,就这能耐还当老大呢,“毛团”恨不得扇他两耳光,但“毛团”不敢,他明白自己的地位,最后还得脸上带着笑对“铁钩担”说:“大哥,您想想,山中没老虎,猴子称大王。到了山上都是咱说了算,谁也奈何不得。没吃的,山下不是有吗?嘿嘿,您比我聪明,不用我哕唆。”
“铁钩担”终于开悟,两眼放了一阵光,然后暗淡下去,说:“这不成了山大王吗?”
“大哥,您想哪里去了?咱不杀人放火,怎么是山大王呢?咱吃老百姓的,拿老百姓的,是保护他们,理所应当。”
“好,就依你,上山!”
“铁钩担”和“毛团”臭味相投,一拍即合。于是乎,两人又召集了一些闲汉,就上了古驼岭。
他们上的是古驼岭的第一道岭。为了防止万一,他们还是根据地形特点,强征当地百姓,采集石头,在岭的四边陡峭处筑起寨墙,高的地方约两丈,低的地方也不下一丈。石块虽没经过打磨,但光滑的一面朝外,石块之间严丝合缝,没有可抓挠的地方,徒手很难攀登。岭上有过去遗留下来的窑洞,他们稍加收拾便“安家落户”了。寨门用厚厚的木板做成,再横七竖八地镶上铁条,关上寨门,用一搂粗的木棍顶上,真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毛团”们在旁边阿谀奉承,煽风点火,“铁钩担”就飘飘然了,称这道岭为“龙头寨”。老百姓对这个名字嗤之以鼻,私下称为“狗头寨”。不过,等到赵匡胤后来称帝后,当地百姓又以“龙头寨”相称。“铁钩担”有了占山为王的感觉,不知道他二哥贵姓了,老天爷是老大他是老二。不用他吩咐,没吃的喝的了,“毛团”就带领几个兄弟下山去抢,去夺。“铁钩担”睁一眼闭一眼,等于放纵了“毛团”他们的行为。有时候,遇到不愿出钱出粮的人家,他们就杀人放火,比山大王的勾当有过之无不及。
苟仙儿报了官,县太爷以经费不足为由推三阻四。苟仙儿再三求情还是无用,恼了,说:“大人,‘铁钩担知道我来报官了,回去也是一死,不如就碰死在县衙。”说罢,作势要寻死。县太爷害怕了,不得已才派人围剿。其实,县太爷也是想趁势敲诈一下苟仙儿和乡亲们。
那些捕快平时好吃懒做,没有武艺,一个个贪生怕死,刚到“龙头寨”下,上面的滚木石块纷纷落下,他们连滚带爬,一个个比兔子跑得还快。
“铁钩担”依靠天险才没有被剿灭,犹如火上浇油,反而变本加厉,时不时出寨骚扰周边的老百姓。
这天“毛团”带人下寨抢粮食,遇到渔娘在河边洗衣服。渔娘高挑个头儿,肤色白净,两只大眼睛看人时忽闪忽闪,像是会说话似的。“毛团”顿生邪念,心说不如把这姑娘抢到寨上,给大哥做个压寨夫人;若是大哥瞧不上,自己就跟她拜堂成亲。
渔娘虽毫无防备,也算是机灵,掏出随身携带的“沙包”甩手扔出去两个。顿时,石灰粉从沙包散落出来,纷纷扬扬,如雪花飘舞。近前的几个喽哕受到石灰粉的“攻击”,眼也睁不开了,一呼吸就更难受。渔娘刚要脱身,一拳难敌四手,“毛团”人多势众,渔娘很快被摁倒在地,给五花大绑了。看着“毛团”流着哈喇子,一脸不正经的样子,渔娘急得疯了似的大叫:“来人啊!救命啊!”
附近有几个老百姓得知情况,明知道救不了,索性也不去冒险,慌忙去給苟仙儿报信去了。
“毛团”瞧见,以为他们害怕了,哈哈大笑,令人带着渔娘朝“龙头寨”方向去了。渔娘一边挣扎着身子一边不忘呼叫:“来人啊!救命啊!”
话说这一天,家里没有吃的了,赵匡胤外出转了一圈儿,什么也没买到,不是身上没钱,是因为战乱,大多店铺都关门了,特别是卖粮食的货栈,早就关门了——不是怕客人,是怕遭官匪抢,怕被那些饿红了眼的百姓哄抢。赵匡胤带上弓箭到洛阳郊区打猎,指望能打只兔子什么的。谁知道,那些树皮、草根早已被那些贫穷的人家刮干挖净了,一点儿可以果腹的东西都没有,哪还有什么猎物?赵匡胤忽然想到了古驼岭,心说那里岭高草深,肯定有猎物。再说,他心里一直放不下渔娘,不知道她近况如何。想到这里,赵匡胤骑上玉龙驹朝巩县方向飞奔而来。
玉龙驹不愧是宝马,一袋烟的工夫,就到了古驼岭下。赵匡胤兴致来了,“腾”的一声,双腿一蹬,身子往上一提,迎风站在马鞍上。玉龙驹处变不惊,或者已经习以为常,奔跑的速度不疾不缓。赵匡胤又拽着马鞍飞身下马,随玉龙驹奔跑数步,手攀着马鞍再上玉龙驹。他用双手握牢马镫套,把肩膀顶在鞍桥上,双脚朝上竖起。忽然又飞脚着地,呈倒拖姿势顺玉龙驹而跑,最后再跳上玉龙驹……看得出,赵匡胤已经和玉龙驹混为一体,使得他的骑术无人能及。他正要顺着古驼村的小路上岭,偏巧听到了渔娘求救的声音。
赵匡胤并不知道是渔娘,急忙催马上前,意欲搭救。尽管玉龙驹奔腾如飞,还是晚了一步。刚到寨门口,“毛团”已经进了“龙头寨”,关上了寨门。
赵匡胤看到“龙头寨”寨墙高约丈许,一块块红石犬牙交错,中间的缝隙咬合得紧密,石面光滑平整,没有飞檐走壁的功夫要想爬上去几乎不可能。紧挨着寨门有一棵皂角树,五六个成年人都合抱不住,树冠遮天蔽日,郁郁葱葱。到了夏天,下面找不到一点儿有亮光的地方,阴凉阴凉的。树上边挂满了类似笏板的皂角,这就是皂角树结的果实,皂角板,形状类似匕首,“一棵树,八丈高,上面挂着杀人刀”,说的就是皂角树。在当时,那些皂角可是洗头、洗衣服的好东西。这棵树树干光滑,笔直笔直的,高过了寨墙,要想上去也是很难很难的。民间有个说法,啥东西时间长了,就成精了,这棵树也一样,老百姓当成神树一样敬仰,有啥事了,来给神树念叨念叨。“铁钩担”占岭为王后,老百姓就不敢来跟前,只是远远地朝拜几下。
赵匡胤正往寨上打量,上面的喽啰们动手了,他们不是往下抛掷石块,而是粪水。寨上是土岭,全是肥沃的泥土,没有石块,平时他们把屎尿积攒起来,当作“武器”来用。“铁钩担”在岭下的时候,深受这些污秽之物之害,到了岭上就想到了这一招儿。那些粪水经过发酵,气味难闻,污浊不堪。赵匡胤一时躲避不及,他和玉龙驹的身上都被浇了不少。
赵匡胤大怒,忍着恶臭,从背囊里掏出弓箭,搭上箭,稍微用力一扯,那弓像满月似的拉开了,只听“嗖”的一声,箭矢带着轻微的啸声,疾如闪电,没有直奔寨上的喽啰而去,而是直奔皂角树而去。赵匡胤早看清了,皂角树上的树杈间挂着一个硕大的马蜂窝,那树枝被呼啸而来的箭矢射中。这个马蜂窝有提篮子那么大小,圆溜溜的,当时只是猛烈地晃悠了两下,也没有掉下来——赵匡胤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下可了不得了,“轰”的一声,那些马蜂炸了营,盘旋在寨头追寻着那些喽啰兵——马蜂跟蛇一样,只追赶快速移动的东西,若是趴在地上装死狗倒还没事。那些喽啰兵哪知道这个?看到马蜂炸了营,一个比一个跑得快,之前他们也吃过被蜇的苦头。马蜂找到了目标,不管三七二十一,撵上去就蜇。一时问,这些喽哕抱头乱窜,哭爹叫娘,跟有人要杀他们一般。常言说,马蜂蜇,不算病,蜇起来,要了命。可见,要是让马蜂蜇到,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马蜂找错了目标,倒落得赵匡胤清闲。他在寨下溜达了两个来回,觉得要想进寨不是很容易的,刚要离开,苟仙儿和几个老乡赶到了。
见到赵匡胤,苟仙儿心放下了,知道女儿遇到了救星,忙拱手一礼,说:“好汉莫急,女儿有此一劫,但有惊无险,并无大碍。”
原来是苟老汉的女儿!闻听他的话,赵匡胤虽然半信半疑,还是轻松了不少,问道:“寨上是何方人士?”
苟仙儿答:“‘铁钩担!”
原来是“铁钩担”占山为王了!赵匡胤本来对他没有好感,这下更恼火了,说:“不行,光天化日之下抢人跟山大王没有区别,今天我非为民除害不可。”
苟仙儿心里暗暗高兴,心说我没有看走眼。
赵匡胤说:“苟大叔,山上有多少人马?他们的武艺如何?”
苟仙儿说:“山上除了‘铁钩担有两下子,其他的都是吃货。好汉,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苟大叔,但讲无妨。”
“您的武艺如何?”
“苟大叔,从我练成武艺到现在,还没遇到过对手呢。”赵匡胤呵呵一笑,自信地说道。
“那就好,那就好。这个‘铁钩担仗着自己有两下子,谁都不放在眼里,只有用激将法才能把他引出来。”
赵匡胤觉得苟老汉的建议言之有理,就让他们退到安全的地方,都朝寨上一声高一声低地喊起来:
“‘铁钩担有种出来!咋像个缩头乌龟似的?”
“‘铁钩担,你不出来就是石缝儿里蹦出来的。”
“‘铁钩担,怕了不是?今天你敢出来就要了你的命。”
“‘铁钩担,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忌日。哈哈哈!”
除掉山大王古寨三结义
皂角树上的马蜂窝“铁钩担”是知道的。他们修筑寨墙时,担心外人顺着皂角树爬到寨里去,打算刨掉皂角树,结果发现了马蜂窝。“铁钩担”吩咐“毛团”一把火烧掉。“毛团”知道马蜂的厉害,白天不敢贸然行动,计划当天晚上火烧马蜂窝,举着火把来到树下的时候,看到一条金黄的蛇盘在树下,吓得他扭头就跑。回到窑洞,他的头莫名其妙地疼起来,仿佛要炸开似的,整整一个晚上,疼得死去活来。“毛团”害怕了,觉得这个马蜂窝跟皂角树一样成了精,不敢招惹。思來想去,就这样回复“铁钩担”:“大哥,您不是担心有人爬上皂角树打探寨上的情况吗,有了这个马蜂窝,等于多了一道防线,所以,我觉得这个马蜂窝不能除掉。”“铁钩担”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就把马蜂窝保留了下来。马蜂窝保留了,也等于把皂角树保留了下来。说来也怪,无论是路人经过,还是百姓烧香拜树,马蜂从不蜇他们,倒是寨上的喽啰没少被蜇,下山一回被蜇一回,几个兄弟都被蜇过,有两个最为严重,一个被蜇了眼睛,红肿了半个月,视力才恢复正常,一个被蜇了嘴唇,几天吃不了饭,差点儿饿死。到后来,弄得那些喽哕兵都不敢下山了。
当地百姓编了一个顺口溜:
一副钩担少俩桶,锅盖喽啰擀面兵,抢吃抢喝害性命,遇上毒蜂天报应。天报应,天报应,举头三尺有神灵。
“铁钩担”的那些喽啰兵被当地百姓称“锅盖兵”和“擀面兵”,因为这些喽啰平时下山都是一手拿着铁锅盖,一手拿着木擀面杖,这也是“铁钩担”的一个发明创造。他这样做,不但减少了山寨的开支,二来很实用,有事时,可以当作锣使用,敲打振威,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这样的兵器能攻能守,铁锅盖可以当作盾牌,做防身之用;木擀面杖可以当兵器,攻击时使用。
得知那个曾让自己丢脸的汉子惹恼了马蜂,蜇了自己不少兄弟,此刻,他又在寨下挑战,“铁钩担”怒火不打一处来,提上铁钩担走出“聚义厅”——其实就是一个土窑洞。
“毛团”忙上前拦住“铁钩担”,苦苦求道:“大哥,不要上当,咱只要不开寨门,他们蛋门没有。”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铁钩担”根本不听“毛团”的劝说,提着钩担,赶到了寨前。
站在寨上往下观看,果然是赵匡胤!
苟仙儿他们见到“铁钩担”,叫喊得更起劲儿了:
“狗屁‘铁钩担,怕是一掰就折吧?”
“‘铁钩担你没胆吧?回去当你的缩头乌龟吧。”
赵匡胤呢,也不叫,也不喊,骑在玉龙驹上一脸藐视的神态。
是可忍,孰不可忍!“铁钩担”气得哇哇大叫,差点儿把牙齿都咬掉,忙让人打开寨门,率领众喽哕出了寨。
看到“铁钩担”和他的“锅盖兵”出了寨,赵匡胤勒马往岭下而去。岭上都是斜坡道,根本展不开拳脚。
“铁钩担”以为赵匡胤害怕了,紧跟着往下追。
到了岭下的开阔地带,赵匡胤“吁”的一声带住马,掏出随身携带的混天棍,拉开了架势。按照过往的打法,他一般不先动手。“铁钩担”原是良民出身,毕竟对当地百姓做过贡献,因此说,赵匡胤打算先出几招儿,吓唬一下“铁钩担”,让他投降算了。对于棍法,赵匡胤早就烂熟于心。只见他直劈横扫,前挑后撅,进退有度,开合自如,力刚势猛,进退之间衣袂翻飞,体态婉转,玉树临风,一杆长棍使得出神入化,虎虎生风。
谁知道,“铁钩担”属于那种瞎子不怕老虎的角色,不知道赵匡胤的厉害,抡着铁钩担,“呼”的一声朝赵匡胤的马腿扫来。赵匡胤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识过拿钩担当兵器的。钩担的一端带有铁钩,若是被勾到,不死也得伤。玉龙驹倒是机灵,一闪身子,躲过了钩担。钩担的铁钩扫到地上,“哗”的一声腾起一股尘土。说起来也邪怪,此时来了一阵阴风,赵匡胤恰巧站在下风口,尘土一下子迷了他的眼。“铁钩担”趁机挥起钩担直奔赵匡胤的面门,想一下子把他打个脑浆迸裂。赵匡胤何许人也?听到一股强劲的风扑面而来,暗叫不妙,单手举起手里的棍子就那么一挡,只听“当啷”一声,“铁钩担”手里的钩担被震飞了。赵匡胤忙带了一下马,冲出了好远。
就在这时候,“毛团”跟火烧了屁股似的叫道:“大哥,寨上着火了……”
“铁钩担”回望寨上,只见古驼岭浓烟冲天,像是被人放了火。“铁钩担”嗷叫一声“撤”,话音未落自己已经率先跑了。那些“锅盖兵”本来就是乌合之众,见此情形,嗷叫一声都转身逃向山寨,恨爹娘只给了自己两条腿。
好半天,趙匡胤的眼睛才睁分明。远远看到,一场混战摆在寨门之下。怎么回事?这些山大王们起内讧了?赵匡胤一边琢磨一边催马上前。
玉龙驹何等之快?转眼之间便到了跟前。场地中间两名陌生面孔,从出手的架势上看,都是练过功夫的,一个高大,一个瘦小,高大的紫色面皮,瘦小的肤色略白,高大的使长枪,瘦小的使短剑,两个人联手,长枪攻上路,短剑劈下路,配合得天衣无缝。“铁钩担”也不示弱,一根扁担在手,玩转得出神入化。钩担两端的铁钩,不但可以钩,还可以砸。使短剑的那个一不小心,手里的剑差点儿被砸飞,身子往前一带,差点儿跌倒。几乎同时,只听“啪”的一声,那根长枪拍在“铁钩担”的手上,手一松,钩担从手里脱落。这时候,瘦小的那个汉子,短剑顺势往前一送,“噗”的一声,短剑扎进“铁钩担”的胸膛……“毛团”和剩下的“锅盖兵”一看不妙,便四散逃窜。两个好汉刚要追赶,赵匡胤拦住了他们,说:“出头鸟已经死了,放他们一条生路去吧。”两个汉子这才带住马,停了下来。
三个人各自介绍一番,这才相互知道了底细。
使长枪的汉子是山西太原人,名叫慕容延钊,其父慕容章是并州刺史,知道带兵打仗的苦,不愿让儿子走自己的老路,打算将他培养成一个儒生。所以说,慕容延钊自小熟读“四书五经”,满腹经纶,说话文绉绉的。十五岁时遇到一个道士,道士见他身形高大,说不习武可惜了,还愿意收他为徒,教他武艺。慕容章心想,当下正值乱世,练就一身武艺不说报效朝廷,起码可以保护自己,就答应他练习武艺。又过十多年,慕容延钊不愿意待在家里,四处云游,听说巩县这地方山美水美,民风淳朴,便来了。
使短剑的名叫韩令坤,祖籍武安,父辈都是将军,因此,他自小练武,身手不凡。辽兵侵占中原,占据京城汴梁,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便计划赶到开封,赶退辽兵。途中遇到慕容延钊,两人志趣相投,结伴而来。
两人到了古驼岭下,听到“龙头寨”方向嗷嗷乱叫,从老百姓嘴里得知,赵匡胤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在与寨上山大王搏斗,两人一拍即合,飞马赶过来相助。
之后,赵匡胤又介绍了自己的情况。
三个人越谈越投机,越谈越亲热,真有点儿英雄相惜、相见恨晚的感觉。
看着眼前这棵几百年的皂角树,韩令坤啧啧称奇,想弄清这棵树的腰围,便提议他们三个合抱一下。
都说这棵皂角树是神树,沾点儿仙气也好。赵匡胤点点头,就跟慕容延钊走了过去。
三个人围树而站,伸展手臂,手手相接,竟然把树合围起来。赵匡胤心中暗暗称奇,听附近百姓说,这棵树平时四五个成年人都合抱不住啊,难道预示我们三人将来要干一番事业,还是有什么其他情况?
赵匡胤正自惊异,只听韩令坤说道:“二位,我看不如这样,咱们三个义结金兰如何?”
“中!”赵匡胤即刻赞成。常言说,多个朋友多条道,多个仇人多堵墙。常言还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自己今后的路还很长,这样有胆有识的朋友还是多结交的好。
“好!”慕容延钊点点头。
于是,三个人按年龄排序,慕容延钊三十二岁,老大,韩令坤二十岁,二哥,赵匡胤十九岁,三弟。他们撮土为炉,插草为香,跪拜在地,对着皂角树盟誓:神树在上,俺们兄弟三人虽非亲骨肉,但比骨肉亲,今日结拜为异姓兄弟,同甘共苦,肝胆相照,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同担风雨,共享阳光,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耿耿此心,唯树可证,万世不移!说罢,虔诚地拜了三拜。没有人发现,他们三个在拜的时候,皂角树的整个树冠,轻轻摇了三摇,马蜂窝上的马蜂竟一个也没飞出来。那一刻,天空也变得明亮起来,有几朵祥云盘旋在皂角树上空。
这时候,苟仙儿带着渔娘过来谢恩。
“多谢三位义士的救命之恩。”渔娘盈盈一拜,道了个万福。
赵匡胤一下子就认出了渔娘。他这次可是看得清了,渔娘真是个美人坯子,虽然穿着素雅,但落落大方,像是个大家闺秀。原来她是苟仙儿的女儿!这就是缘分呐。缘分来了,撵都撵不走。
渔娘也认出了赵匡胤,忙害羞地垂下头,心里边突突直跳,像卧了只兔子。
慕容延钊和韩令坤见状,相视一笑,拨转马头,打了个呼哨扬长而去。
赵匡胤闹了个大红脸,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渔娘倒反应机灵,掏出身上剩下的两个沙包,伸手递给赵匡胤。
“我,我……”赵匡胤不知道该拒绝还是该接受,沙包是女孩子玩儿的,他是男孩子,也早过了玩耍的年龄。
苟仙儿暗自笑了笑,给赵匡胤解释道:“这是渔娘特制的沙包,里面装有石灰粉和几味中药面,除了防身外,还能疗疮止血,带上吧。”
原来如此。赵匡胤这才一边道谢一边接过。
渔娘抿嘴一笑。赵匡胤的脸更红了。这时,远处传来韩令坤的呼哨声,顾不得跟苟仙儿父女打招呼,扬鞭催马,转身跑了。
渔娘愣怔了一下,急忙摘掉胸前的玉佛,冲着赵匡胤的背影叫道:“你的玉佛,你的玉佛……”
赵匡胤听到渔娘的喊叫,一咬牙,回头大声说道:“那是我的订婚礼物……”这块玉佛是父亲在战场上收缴的战利品,据说还值不少银子呢,值个二十贯应该没问题。这也是姐姐恼火他的又一个原因,想讨要过去转换成嫁妆,他说你女婿还没影子呢,置办什么嫁妆,因此一直没有答应姐姐。
渔娘听闻,又羞又恼,扬手要摔玉佛,犹豫了一下又团在手心,紧紧地,而后,抿着嘴笑了。
早已望不见赵匡胤的身影了,渔娘还在眼巴巴地瞅着。侧耳细听,似乎听到了赵匡胤的呼唤:“那是我的订婚礼物!那是我的订婚礼物!”渔娘“扑哧”笑出声来,忙又用手捂住嘴巴,瞅瞅四下无人,嘘了口气,脸还是滚烫滚烫的,红丢丢的。
……
此时,河边的码头,村里,三三两两的人群,围在一起手舞足蹈,浪头似的议论着:
“老天爷开眼了,一火烧了‘狗头寨,可给咱三村五里除了大害呀!”
“呀!那三个小伙子真是好汉,腿脚好功夫,刀枪好本领。”
“咦!使黄龙棍那个年轻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简直是人中之龙,江山叫这人坐可好过咱百姓了。”
当赵匡胤飞马从码头官道而过时,百姓比比画画的形态,赞不绝口的眼神,唾星飞舞的议论,以及“人中之龙”的赞誉,深深烙在他心里。
打猎古驼岭 解密百侯窑
从巩县回洛阳没多久,赵匡胤害上了相思病,想渔娘了,眼前老是晃动着渔娘的身影,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消瘦了许多。本来当时正是战乱时期,缺衣少食,吃了上顿没下顿是常有的事,母亲以为是赵匡胤营养缺乏的因素,所以也没有在意。
这天,慕容延钊和韩令坤约赵匡胤喝酒。往常,兄弟三个都是开怀畅饮,天文地理,朝野民间,无话不谈,无话不说。可是这天不行,赵匡胤一句话不说,也不接两位哥哥的话茬儿,闷着头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慕容延钊皱着眉头,关切地问道:“三弟,伯父刚有捷报回来,伯母身體好好的,还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三弟,莫不是有人欺负咱?”韩令坤说着话,攥紧了拳头,好像欺负他三弟的人就在眼前。
“没有,没有。”赵匡胤强颜欢笑,不敢正眼去看两位哥哥。
慕容延钊是过来之人,立时就明白了,心说心病还需心药治,说道:“二弟,三弟,从巩县回来有一段时日了,我担心那个古驼寨上再有山大王出没祸害百姓,咱再去瞧瞧?即便没有,权当去玩儿,巩县是个好地方。”
赵匡胤心中一动,脸也蓦地红了,好像秘密被大哥看破了似的。
韩令坤高兴地说:“大哥的这个提议甚好,即便没有山大王,我们去围猎也好啊。”
两个人都拿眼光去看赵匡胤,若是赵匡胤再拒绝了,反而不美了,便说:“恭敬不如从命,我就听二位哥哥的。”
这事一拍即合,相约次日行动。
第二天一早,三个人出发了。骑的都是快马,不久就到了古驼岭下,然后顺着小路上岭了。
古驼岭被当年那声响雷击裂之后,变得高低起伏,沟壑纵横。兄弟三个降服“铁钩担”的故事早已在当地传开了,十里八乡的山大王哪还敢在古驼岭安营扎寨?野草疯长,荒无人烟。飞奔的马蹄声打破了岭上的寂静,灌木丛里的野兔、野鸡受到这突如其来的惊吓,纷纷四处逃窜,飞的飞,跑的跑,一个比一个快。三个人见此情形,哈哈大笑,他们也不下马,在马上弯弓搭箭,瞄准猎物射去。慕容延钊和韩令坤射的是天上飞的野鸡,赵匡胤射的是草丛里奔跑的野兔和獾,不时有猎物掉落地上或滚落草丛。后来,赵匡胤就收起弓箭,提棍在手。他的玉龙驹那叫一个快,撵上兔子,顺势一棍,转眼间那兔子便五马分尸。三个人顾不上捡拾,一直追寻着猎物,又是射又是打。在岭上跑了一个来回后,草丛几乎被膛平了,直到看不见四散逃命的野物了,兄弟三人才算住手。
慕容延钊再去看赵匡胤的脸,他已是一脸兴奋,再无消沉的样子了,这位当大哥的,心里边顿时轻松了不少。
韩令坤跳下马,要去捡拾那些死去的猎物,赵匡胤说:“二哥,不如等下跟苟大叔说一下,让他上岭来捡吧。”
韩令坤张了张嘴唇,刚要说什么,慕容延钊抢先说道:“二弟,三弟说得对,就让给苟仙儿,他家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韩令坤这才罢手。
慕容延钊和赵匡胤也跳下马来,顺着岭上溜达。正走之间,看到前面土堰下一溜儿窑洞,准确地说,有四孔。这类窑洞属于靠山窑洞,易于开挖,结实耐用,就是把土层掏空,做成尖拱形,安上门窗便成了。讲究一点儿的人家,在土层表面涂抹上石灰水或是用纸张粘贴。这四孔窑洞被放过火之后,从里到外黑乎乎的,像是个煤窑。
韩令坤得意地对赵匡胤说:“这就是‘铁钩担的老窝。”
“此言差矣。”一个声音从前面的草丛里飘过来。
三个人吃了一惊!只见一个人从堤堰处爬上来,原来是苟仙儿采药来了,他一手提个篮子,一手拿着铁铲。
苟仙儿并不惊慌,说:“三位恩人,这几孔窑洞可不寻常啊!”
赵匡胤又惊又喜,想上前搭话却又有点儿不好意思,害怕苟仙儿知道自己的心思。
慕容延钊施了个礼,说:“苟大叔,此话怎讲?莫非这几孔窑洞还有什么特殊的来历?”
苟仙儿放下篮子和铁铲,扑打了几下身上的尘土,扯掉挂在衣服上的荆棘,转身指向古驼岭的西北方向,说:“三位好汉,那里有个会盟镇你们可知道?”
此时赵匡胤已经缓过神来,忙给二位兄长使了个眼色,然后对苟仙儿说:“苟大叔,我们都是晚辈,走过的路哪有您过的桥多?您就给我们讲讲吧。”
从渔娘熬药救赵匡胤,赵匡胤送渔娘玉佛,到赵匡胤降匪救渔娘,渔娘送赵匡胤沙包……数次见面,多次交谈,苟仙儿是过来人,自然心中畅明。他每次见到赵匡胤之前,夜里总做异夢,不是梦见蛟龙在海,就是梦见飞龙在天,莫非此人将来是真龙天子?看面相,瞧五官,应该不差,只是机缘不到。小民三生有幸,得遇此人,我何不利用平生之学,在他未出海腾空之际,给予点化激励呢?顺着赵匡胤的话题,苟仙儿打开了话匣子。
商朝末年,商纣王昏庸无道,民不聊生,怨声载道。这时,周文王趁机起来要推翻商王朝的统治。可惜,他尚未完成灭商的大业就去世了,重任落在了他的儿子周武王姬发肩上。周武王继位的第二年(公元前1045年),他把父亲的牌位奉在军中,对天盟誓,决心进行灭商的大业。大军一路东行,来到了黄河岸边的孟津渡口,周武王在这里进行了一次大阅兵。之后,随着周武王的号令,数千条船如万箭齐发,个个你争我夺,奋勇当先,冲向对岸。霎时间,几十米宽的河面上白浪冲天,喊声震天动地。不一会儿,这些船只已经抵达了对岸,观兵台上周武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队伍的一举一动,不时地微微颔首,最后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笑容。随后周武王也坐船渡过黄河。行至河中心时,一条白鱼跃入周武王坐的船中,周武王弯下腰去拾起这条鱼,捧在手里,若有所思。刚刚过了河,众人突然觉得头顶一道亮光闪过,在天空中划出一条红色的弧线,声震云霄。见此天象,大家议论纷纷。这时有人对周武王说:“刚才的白鱼和现在的火星,都是上天的旨意,让我们去讨伐商纣王呢!”周武王却命令大家收拾战场,班师回朝。他知道,商纣王的一些重要大臣仍然掌握着军事要职,他们都是忠于商纣王的良臣,自己也只有等待天赐良机了。
但是通过这一次的孟津观兵,周武王看到了民心,意识到商纣王的统治基础已经动摇,而自己作为盟主的地位也已经非常牢固了。
形势对商纣王越来越不利,但他似乎并不在意,依然整日花天酒地。商朝老臣微子见到商朝江河日下,不禁喟叹:“商朝是真的该亡了啊!就像跌入了万丈深渊,万劫不复啊!”孟津观兵两年以后,即公元前1043年,商纣王的昏庸淫乱达到了极点,他不但杀了王子比干,还囚禁了箕子,微子见状也逃走了。这样一来,所有敢于劝谏的大臣都被他排除掉了,再也没有人出来劝谏了。
周武王认为这是天赐良机,便向各诸侯国发布了讨伐商纣王的文告:“殷商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重罪,我们一定要把他铲除掉!”这一次,周武王抱定了必胜的决心,他亲自率领三百辆战车、三千名勇士和四万五千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浩浩荡荡地从渭水南岸出发了。沿途不断有一些方国加入进来。这年十二月,队伍又一次在孟津集结,渡过黄河以后,诸侯国设坛盟誓,大家摩拳擦掌,群情激昂。一路上,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一直杀到了商都附近牧野,与商朝临时拼凑起来的军队展开了决战,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牧野之战。这一战彻底摧毁了商王朝的统治,从此进入了周朝的统治时期。
“孟津的会盟镇因此而来,那里还有观兵台和周武王筑台阅兵的地方。”说到这里,苟仙儿转身指向身后的几孔窑洞,“我们岭上的这几孔窑洞也有着二千多年的历史,当年周武王和诸侯们就驻扎这里,研究讨伐商纣王的计策,所以,这几孔窑洞我们当地叫作‘百侯窑。”
窑洞背靠邙岭,窑头有丈把高,上面长着数株酸枣树。窑脸是用当地的石头砌就,拱圆形券门,窑洞前面是块开阔的场地。沟边长着三四棵柏树,一棵榆树。
看到赵匡胤若有所思的样子,苟仙儿面向黄河,指着黄河码头,对赵匡胤说:“当年,李世民被少林寺十三棍僧护送到此。李世民只身一人渡过黄河后,没有消沉意志,而是招兵买马,重整旗鼓,为他统一唐朝打下了基础。”然后,苟仙儿指着码头的一座庙宇,继续说道:“这是个兴唐庙。传说在贞观之年,李世民让地方官修建的。”看着庙宇上闪闪发光的琉璃瓦,赵匡胤知道,苟仙儿应该说的是事实,因为民间修建的庙宇一般都是青瓦,只有皇家的建筑才能用琉璃瓦。
慕容延钊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苟仙儿接口说道:“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听了苟仙儿这番话,赵匡胤若有所思。他没有说话,他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像是点燃起来的灯芯,慢慢开出灯花来。
意中人被掳 百侯窑立志
不过,很快,赵匡胤眼中的“灯花”熄灭了,他心里还在惦念着渔娘,便委婉地把话题往渔娘身上引,他对苟仙儿说:“苟大叔,刚才我们打了不少猎物,您赶快去捡拾吧。”
“好!好!好!”苟仙儿点了点头,一连说了三个好。
赵匡胤说:“老人家,您来这岭上干什么?”赵匡胤心里那个急呀,心说苟仙儿啊苟仙儿,您怎么不往渔娘身上提呢,我们哥几个孬好救过她的命啊。
看到三弟的样子,慕容延钊憋住笑,心说看你赵匡胤如何说道。
谁知道,提起这几个话头,苟仙儿不说话,反而重重地叹了口气。
赵匡胤忙问道:“苟大叔,您有什么难心事?”
苟仙儿用袖子擦拭了一下眼角,说:“我来这岭上,采点儿草药,顺便找一找渔娘。”
赵匡胤心里一惊,抢先问道:“苟大叔,渔娘怎么啦?”
“前两天,渔娘去河边洗菜,被几个蒙面人抢走了。”说罢,苟仙儿的眼圈红了,泪差点儿滚出来。
“啊?!”赵匡胤目瞪口呆。
慕容延钊说:“这年月,兵荒马乱,盗匪猖獗,哪里都不太平啊。”
韩令坤气愤地说:“老人家,是谁抢走的?您告诉我们!”说罢,韩令坤“嗖”地抽出腰间的剑,一道寒光射出,似乎歹徒就在眼前。
慕容延钊说:“老人家,不用着急,您说清楚,我们把渔娘救回来。”
苟仙儿摇摇头,忍住悲痛,说:“蒙着面,骑着快马……谁也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
赵匡胤咬牙切齿地说:“朗朗乾坤,就没有王法了吗?”他的眼睛瞪得老大,眼珠子似乎要蹦出来。
慕容延钊上前拍了拍趙匡胤的肩膀,说:“三弟,自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给契丹以来,中原地区就不断受到契丹的骚扰和掠夺。辽国将士有铁骑辅之,不费吹灰之力占领汴梁,改国号为辽,改元大同,说什么‘自此以后,不修甲兵,不买战马,轻赋省役,共享太平。”
“日他娘,真是说的比唱的好听!”韩令坤把手中的剑狠狠戳到地上。
慕容延钊继续说道:“辽兵彪悍,以牧马为名,掠夺成性,无恶不作,百姓苦不堪言。中原豪杰纷纷揭竿而起进行反抗,辽兵不得不北撤,河东节度使刘知远带兵进入开封,改晋为汉,自己即位称帝。天雄节度使杜重威向汉上表称臣,暗中勾结辽兵,与汉对抗……你想想,他们打来争去,都是为了一己之私,哪管老百姓的死活?”
赵匡胤的眼里像是要喷出火来。
忽然,从黄河北岸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哨声。循声望去,原来是一群鸽子从黄河上空振翅飞来。黑的,白的,灰的,在蓝色的天空下翩翩起舞,它们跃过黄河,直扑古驼村。苟仙儿朝着鸽群打声尖厉的呼哨,这群鸽子似乎得到主人的指令,朝古驼岭飞来。
一行人朝着天空的鸽群望去,但见其中一只白鸽盘旋而下,稳稳落到苟仙儿的肩头。苟仙儿取下鸽子腿上的竹管,从中取出一封信。他边展信边给众人解释,说这是燕赵之地一老友来信。
赵匡胤发现,苟仙儿看信时眉头蹙起,中间的“天眼”抖动不已,渐渐地,他的眉头舒展,脸上露出一丝喜色。
苟仙儿看罢老友的来信,交给了一直盯着自己的赵匡胤。赵匡胤迟疑了一下,接过信来,只见信中这样写道:
苟兄好,当今政权更迭,战乱不休,天下苍生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今燕赵之地,民不聊生,百业俱废。老百姓都盼望明主诞生,救他们于水火……河不出图,河清难俟。听老兄讲古驼岭惊雷一事,愚弟认同老兄的卦辞,以为圣主当出,实乃天下大势,乱久必合。
赵匡胤看罢信,用疑惑的眼光看着苟仙儿。
苟仙儿指着眼前的古驼岭,说:“原先这里是一道岭,有一年春天,响了一声雷,把这道岭劈成了九道,好像是九条龙,老百姓把古驼岭又称九龙岭。那一天,浑浊千年的黄河水也变清了,更让人惊奇的是,河中间出现一个偌大的‘河图,从中向外,圈圈相套,圈圈相连,一圈圈儿向周边扩散。有人查过,说是三百多道波纹。”
“有这事?”韩令坤感到很惊奇。
慕容延钊说:“天有异象,天下必有大事发生。老人家,您记得那天是哪一天吗?”
苟仙儿说:“老身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天是天成二年三月二十一日。困龙得水好运交,不由喜气上眉梢,一切谋望皆如意,向后时运渐渐高。这是个乾卦,上上卦。”
几乎同时,慕容延钊和韩令坤都瞪眼看着赵匡胤,赵匡胤自己也呆住了,因为那一天正是他的生日!
苟仙儿装作不知道,故意说道:“老百姓都说,预示这一天圣主出生了,可惜不知道如今他在哪里。”
韩令坤刚要开口说出赵匡胤的名字,慕容延钊忙用眼神阻止了他。
一时间,都没有说话,静得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见。
望着眼前的“百侯窑”,想到当年周武王在此商定大计,最终灭了商纣王;想到李世民在此渡过黄河,后来开创了大唐盛世;想到再次被掳走的渔娘;想到那天飞马码头官道看到和听到的场景。仅仅剿灭一个“龙头寨”,为三村五里百姓除害,远远不够呀。那天,那路,那人,百姓渴盼天下太平的眼神,期冀人问安宁的炙语,一一涌上心头。陡然间,一种“为天地立心”,为天下百姓“开万世太平”的雄心壮志勃起……赵匡胤不由得血脉亢奋,忍不住说道:“大哥,二哥,小弟虽愚钝,但素怀报国之愿、建功之心,不如我们先打入开封,杀了刘知远,再收拾杜重威,然后北上灭了辽,还老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闻听此话,韩令坤快活地鼓掌叫好:“到时,大哥就是皇帝……”
“二弟休得胡说!”慕容延钊忙制止韩令坤继续说下去。
韩令坤知道自己说错了,忙用手捂住了嘴。
此时,赵匡胤也冷静下来,觉得自己的话有点儿过头了,急忙解释道:“大哥,二哥,当今鞑子入侵,中原遭难,我们同是七尺男儿,不能无动于衷,坐以待毙啊!”
闻听此话,苟仙儿的脸上扯过一丝欣慰的笑容。
慕容延钊略微点了一下头,心里边已对赵匡胤暗挑大拇指,心说这小子有雄心,是个干大事的。想到这里,他对赵匡胤说:“二弟,三弟,刘知远手下有一员大将,姓郭名威,此人智勇双全,礼贤下士,深得人心。我们不如投奔于他,以此立足,再立大业,二位贤弟意下如何?”
赵匡胤说:“好的,就听大哥的。我也听父亲说起过郭威将军,有勇有谋,胸襟豁达。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
看着眼前蜿蜒起伏的古驼岭,看着滚滚东去的黄河,兄弟三人一个个激动不已,心里边产生了万千豪情,涌动着无穷的力量。
韩令坤摇头晃脑,故作斯文道:
周秦汉,大一统。
世民挥鞭扫群雄;
吾辈当效先贤志,
抡枪舞棒续一统。
慕容延钊不由对韩令坤高看了一眼,赞道:“二弟行啊!好,话俗志不俗。”然后吟诵道:
一雷惊岭生九龙,
九龙饮黄天下清;
敢是上苍怜民意,
特遣圣主救苍生。
韩令坤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大哥就是大哥,不服不行。三弟,你也来几句。”
赵匡胤也早有此意,看着东方的日出,斟词酌句了好半天,才一字一顿地说道:
太阳初出光赫赫,
千山万山如火发。
一轮顷刻上天衢,
逐退群星与残月。
慕容延钊垂头琢磨了一下,点点头,说:“还算贤弟的境界高。”
赵匡胤不知道大哥说的是不是真话,还是不好意思地说:“哪里话,跟大哥比,我提鞋也跟不上。”
“说走咱就走,啰唆那么多干吗。”韩令坤催促道。
慕容延钊和赵匡胤对视一眼,笑了。
这时,赵匡胤再去跟苟仙儿告别,发现老人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不觉喟然长叹了一声。
看到赵匡胤兄弟三人远去,苟仙儿从草丛里钻出来,自言自语道:“贱民为天下百姓尽一点儿力,知足了。可惜,对不住闺女了。”
回到家中,苟仙儿顺梯子爬到上院,最东边那空窑洞是渔娘的闺房。他来到渔娘跟前,看到她默默坐在织布机前一动也不动,黯然神伤地说:“闺女,别看你们同年同月同日生,但,咱跟人家不是一路人呐!”
渔娘没有吭声。
苟仙儿说:“人家是世代为官,咱家世代为农,门不当户不对。闺女,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这辈子我谁也不嫁。”说罢,渔娘趴在织布机上嘤嘤地啜泣起来。
苟仙儿心里烦闷,想喝两杯,晃了晃酒葫芦,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他就走出院门,顺着山道来到了黄河码头。
已近中午,碼头冷冷清清的。官道上偶尔有一两个行人,也是一脸菜色,衣衫不整,行色匆忙。码头那儿有两只小船停靠在岸边,不见船夫的影子。小船随着水波晃晃悠悠的,似乎随时有被冲走的可能。码头那儿有个杂货铺,兼营日用百货。店主也姓苟,唤作苟二,按照辈分,他叫苟仙儿叔。
“二,生意咋样?”苟仙儿问道。
“叔,半天不见一个人影,哪有什么生意。”苟二苦着脸,叹道。
“来,灌二两散酒。”苟仙儿摸出几个铜钱,递上酒葫芦。
苟二一边灌酒一边问道:“叔,高兴事还是烦心事?”
“废话,这年月能有啥高兴事?”苟仙儿叹道。
回到文武院,苟仙儿让老伴儿翠莲弄了两个下酒菜,自己坐在石凳下自酌自饮起来。想起燕赵老友的来信,听着文院那一声高一声低的织布声,两杯酒下肚,苟仙儿心里愈加沉闷。
忽然,听到黄河码头那儿传来急促的叫声:“山大王来了,山大王来了……”
苟仙儿急忙叫翠莲上了文院,然后把梯子拉上文院。这时候,又跑过来几个邻居,也是到文武院躲避的。苟仙儿忙放下梯子,接几位邻居也上来了。
当天下午,苟仙儿才知道是黄河水盗驾着几艘梭子船到码头抢劫,苟二的店铺被抢夺一空,苟二为逃命,跳进黄河想爬上过往的船只,不料被浪给吞没了。
火烧古驼岭赢得百家尊
古驼岭有三个自然村落,按其地理方位划分为西岭、南岭、东岭。每个村落也都有一个饭场,即家家户户吃饭时约定俗成的集中地,农家人忙,只有吃饭时有空,大伙儿聚在一起吃饭,说说家长里短,道道天下大势。每个饭场都有一棵几百年的老树,这三个饭场的树还真都不一样,西岭是槐树,南岭是柿树,东岭是枣树。到了夏天,三棵树遮天蔽日的,树下少见阳光,阴凉着呢。孩子们树上树下捉迷藏、翻跟头,妇女们在树下纳鞋底、缝衣服,男人们在树下喷空,或者和衣而卧,或是无声地在那里吸烟,也不知道心里想的什么……到了吃饭时候,树下就更热闹了。日子长了,这三个村落被唤作“柿树洼、槐树沟、枣树坪”。
苟仙儿就在柿树洼住。
本来,苟仙儿在古驼岭就是一个“进得百家门,说得百家事,医得百家病,吃得百家饭,赢得百家尊”的人物,自从他协助赵匡胤兄弟三人降服了“铁钩担”和他的“锅盖兵”后,在古驼岭的威信大增。
这天,苟仙儿起个五更,带了捐给希玄寺的两斤棉籽油,打算赶到寺里上头炷香。
一进寺,在一偏殿的龙王爷前,操着黄河北岸口音的几位香客,一边上香,一边念念有词:
河神爷,开开恩,
今年大水朝南滚,
一滚滚到邙山根,
滩地都属河北人……
听着经曲,看着这些面色苍老的香客,苟仙儿心里翻腾不已。又往前走了一段,来到寺角的一个偏殿,里面有几个上了年纪的香客,看面相,有点儿熟悉,应该是邙岭一带的。他们嘴里念叨不已:
嗨嗨兔啊,嗨嗨迷呀,
嗨嗨水啊,嗨嗨风。
河神爷啊,您睁开明眼睛,
今年黄河向北涌,
向北涌,向北涌,
一涌涌至孟津城,
黄河滩地万万亩,
亩亩都归邙山岭……
苟仙儿流泪了。两岸百姓为争黄河滩地,冤上冤,仇上仇,何时才了啊!
在过去,每到饭点,枣树坪和槐树沟的百姓都聚集在各自的饭场。现在,这两个饭场的人都愿意多走几步路,把饭场转移到柿树洼了,就是苟仙儿的文武院。看吧,一到吃饭的时候,不用哪个通知,男女老少就端着碗从自家出来,三三两两,陆陆续续汇聚到文武院。有的蹲着,有的坐着,有的靠在树上,有的甚至坐在树杈上,一边吃一边拉呱着,很是热闹。有的人始终一言不发,只顾吸溜碗里的饭,耳朵却竖起来,偶尔会接上一句;有的滔滔不绝,直到人群陆续散去,才发觉碗里的饭都凉了。议论的话题很是宽泛,有张家长李家短、王家的孩子没有屁眼之类的闲话,也有天气、收成之类的正经话题,当然,也议论朝廷里发生的事情。苟仙儿呢,看似核心人物,话题并不多,更多的是听大家说话,有时,从开始到结束一句话都没有。
这天晚上,大伙儿又聚集到了文武院。经过连续几天的劳作,小麦都收割到家了,大家可以好好放松一下了。
月亮升上来了,有柿树的遮挡,使得院子里影影绰绰的,人的面孔也显得花花搭搭的。虽说看不清人脸,凭借身形和说话的声音,甚至吸溜饭菜的声音还是容易分辨出张三李四的。
跟往常一样,大家都伸着胳膊把或碗或盆伸到了苟仙儿跟前:
“苟叔,尝尝俺家的柿糠窝窝红薯油条。”
“苟哥,尝尝俺家的‘年转。”
“年转”原名“碾转”,是在春末夏初的时候,把即将成熟的小麦粒,还带着青色,不要剥皮,直接煮熟后放在石磨上磨,磨出来的东西呈条状,丝丝缕缕,似断非断,然后直接拌以蒜汁,即可食用,有条件的,在油锅里翻炒几下,吃起来更有味道。这个时节,陈粮没有了,新粮还没下来,家里没吃的,这种吃食等于是过渡时节的应急,寓意“灾年转过来了”,所以“碾转”又叫“年转”,这种叫法和吃法延续到今天,深受人们喜爱。
“苟爷,这是俺奶奶蒸的野菜包子,您尝尝。”
“苟伯,这是俺娘炸的杂面油角。”
苟仙儿呵呵一笑,很享受的样子,然后推让着:“大家都吃,大家都吃。”
苟仙儿这么一说,那些筷子都迫不及待地伸过来,叮叮咣咣几声,三下五除二,一碗“年转”没有了,一碗红薯面条也就见了底。
吃的人高兴,被吃的人更高兴,说明自己的饭菜好吃,人缘也好。
说着,笑着,闹着,吃着,喝着……此情此景,真的像一大家人,像过年一样。
不知道谁说了一嘴,听说黄河北岸明天要来抢粮食。
这一嘴不亚于一棍子捅了馬蜂窝,院子里一下子闹腾起来。
“真的,我也隐约听说了。”
“这可咋办?”
“他们肯定知道‘铁钩担死了,要不然也不敢来闹。”
“来了怕个球,他们敢动手,咱们也不是吃素的。”
“若是真打起来,谁也不沾光。”
“唉,咱两岸为争地,自古至今死了多少人?真不敢再打了啊。”
……
说到最后,声音都弱了下去,都把目光盯着一直没有开口的苟仙儿。
苟仙儿把碗里的饭扒拉干净,把自己在希玄寺看到的情况学了一遍,然后说道:“抢粮食的消息是真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有什么可怕的。但要记住,要想世道太平,先要自家太平,邻居太平,邻村太平。家和家兴,村和村兴,乡和乡兴。一事当前,和善为贵。以前我给老少爷们儿喷过《孙子兵法》,明天这一仗,要像兵法里所说的‘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也就是说这一仗,先要咱两边的百姓和起来,长久和起来。明天我们……”说到这里,苟仙儿悄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大家听了苟仙儿的计划,纷纷伸出大拇指,然后就细节问题探讨了一番,直到觉得万无一失才各自散去,一个个摩拳擦掌,很是兴奋。
第二天,天还不是十分透亮,黄河北岸的人就来了,领头的姓温名通,带的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后生。到了村口,感觉村里静悄悄的,鸡也不叫,狗也不咬,也没见小孩子出来玩耍。正当他们疑惑的时候,隐约看到几个人推着小车在村里走,小车上装着鼓囊囊的布袋,像是小麦。
温通一摆手,后面的人紧跟着撵过去。前面的人似乎察觉到了,推着小车在前面一路小跑。
就这样,温通在后面撵,古驼岭的人在前面跑。
跑着跑着,不觉到了南岭,就是柿树洼。温通发现,前面的人不见了。就在他们慌张的时候,四周岭上都冒出了人,妇女孩子敲锣打鼓呐喊助威,男人们用石块、弹弓往沟下甩。温通这才觉察到上当了,说声“撤”,带领手下往沟口那里跑。到了沟口,只见烈焰冲天,火光熊熊,被古驼岭的人用火封堵住了去路。此时,温通好比瓮中的鳖,没跑。
就在温通绝望之时,南岭上烟气弥漫,雾气腾腾,出现一个穿红挂绿的老人,脸上涂抹着黑红的釉彩。温通一帮人惊奇万分。温通自言自语道:“这不是咱家家供奉的河神爷吗?难道河神爷显灵,来救咱们了?”正惊诧问,只听那人声若洪钟地说道:“乡亲们好!我是河神爷。河北岸的人不要惊慌,河南岸的人不要胡来……”
真是青天白日出鬼了!温通惊异之际,只见东岭和西岭上的古驼村人,都齐刷刷地跪下了,一个老者说:“河神爷爷,俺们古驼村出此下策,实属无奈。”
“河神爷爷,俺们……”温通一帮人也慌忙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蒜,吓得话也说不囫囵。
“什么‘一滚滚到邙山根,滩地都属河北人,什么‘黄河滩地万万亩,亩亩都归邙山岭,都是胡说八道。”接下来,只听“河神爷爷”一字一顿说道,“从明年开始,不论黄河水怎么改道,以黄河水为界,不得再争来夺去。谁若违规,人神共诛。”
没等温通说话,古驼村的人齐声高叫:“河神爷爷圣明,俺们都听您的。”
至此,温通也跟着说道:“河神爷爷,俺、俺也听您的。”
随着一阵袅袅的烟雾,“河神爷爷”飘然离去。温通发现挡住道路的火焰也灭了,忙率众人三步并做两步行,如丧家之犬离开了古驼村。
从此以后,黄河两岸很有些年无争地之纠纷。
黄河北岸的人不知道,“河神爷爷”就是苟仙儿扮演的。
铜牛显异象飞鸽传天机
黄河两岸安静了一段时间。为了纪念“河神显灵”,两岸士绅经过愉快的商议,决定在古驼村起一个会期三天的“中秋庙会”,并捐资聘請巩县河洛大鼓说书名家“尚家说书班”来庙会连说三天“三国”书。同时请人买通相关水路匪路,言明庙会期间免打扰。
恰值八月十五,秋庄稼收获之际,村人多无事,因此,庙会异常热闹。参加庙会的人,有黄河北岸的,更多是古驼岭附近的。庙会设在空旷的地带,没有店铺,都是坐摊儿生意。有买卖衣服、古玩、犀角、玉器之类的,有卖羊头、肚肺、赤白腰子、奶房之类的,有卖酥蜜食、香糖果子、蜜煎雕花之类的,有卖梳子、领口抹额、何娄头面、帽子之类的,有耍把戏、剃剪纸画、唱小曲之类的,有卖荆筐、铁锨、攫头、筛罗之类的,等等。庙会头一天,渔娘扛着小鹰船,来到黄河边,准备下河捉鱼。河至清则无鱼,洛河水过于清澈,没有黄河的鱼多,因此,古驼村的人一般都要到黄河里逮鱼。渔娘刚走到黄河边,突然,河水隐去,河边突现一头黑牛,确切地说,是出来一个牛头,牛身都在水中隐着。牛两眼圆睁,望着邙山……
若搁一般人,早就吓破胆了。渔娘胆子大,走上前去,扳了扳牛角,原来是尊铜牛。她用力晃了晃,铜牛纹丝不动。渔娘忙赶到会上,想把这奇怪的现象告诉给爹。此刻,苟仙儿正在和一陌生汉子闲喷。
苟仙儿见了渔娘,忙向陌生汉子介绍:“这是丫头,唤作渔娘。”然后又把他介绍给渔娘:“这是你杨伯,洛阳的绸缎商。唉,你不是说要去黄河捉鱼,晚上给我熬鱼汤吗,来会上干吗?”
渔娘看了看陌生汉子,欲言又止。陌生汉子知趣地要离开,苟仙儿忙扯住了他,对渔娘说:“不是外人,有话就说,别藏藏掖掖。”
渔娘向杨伯问好后,这才对苟仙儿说:“爹,我在黄河看到一个铜牛。”接下来,她把看到的情况原原本本给苟仙儿叙述一遍。
杨姓商人两眼瞧着别处,耳朵却捕捉到了这一信息。他不动声色,忙拿出一匹红绸塞给渔娘,并摘下颈上挂着的一串银项链,看看四下无人,悄悄对苟仙儿说:“这是神牛。令爱于明早五更,再去河边,如见铜牛,将银项链塞进牛舌下边。事成之后,定然大谢!”
苟仙儿和渔娘都盯着杨姓商人,眼神里充满了疑问。
“这样做,可以保佑天下太平。”杨姓商人闪烁其词。
渔娘看了看爹,她还拿不定主意。
苟仙儿答应了,却替女儿谢绝了红绸。
当天晚上,苟仙儿对渔娘说:“此乃天机,万勿泄露他人。明早五更你去见铜牛,把你赵哥给你的玉佛塞进牛舌之下……”
渔娘打断苟仙儿的话,说:“杨伯给的项链?”
“将杨伯给的项链挂在牛的左角上。”
“爹,这不是骗人吗?杨伯让塞到牛舌头下边。”
“你听错了……别多嘴了,照为父说的做。”
就这样,第二天,渔娘来到河边,果然又见铜牛,她就将杨姓商人给的项链挂在左角上,赵匡胤给她的玉佛塞进牛舌之下。说来也怪,渔娘做完这一切后,瞬问,铜牛没入水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日,苟仙儿从燕赵老人的飞鸽传书中得知赵匡胤兵临陈桥。于是,飞鸽回书,将铜牛现身的天象告诉燕赵老人,让其传给赵匡胤:“天象赠汝,机不可失。当断乃断,既得九五至尊,又得一杨姓挂角将。”
据传,赵匡胤得知铜牛之事和苟仙儿的一番言语后,当机立断,黄袍加身,于次日兵变陈桥。
趁着一个闲天,苟仙儿专程到洛阳去拜访杨姓绸缎商。结果,当地人告诉苟仙儿,杨姓商人多年前搬走了,好像迁到了北方,具体地址不详。
中部
饭场论古今鸽子传佳音
春去春来,花开花谢。转眼就是十多年,准确地说,是十四年后,即公元960年的农历三月初。
渔娘正在上院的织布机上忙活,左手一梭子,右手一梭子,“跨哒、跨哒”,梭子像条鱼似的在纬线之间游动,同时两只脚配合梭子的穿梭踩着脚踏板。她今年已经三十多岁了,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姑娘。她的鬓角都成了灰白,眼角也有了几道纤细的皱纹。媒人上门无数次,差点儿把门槛踩断,结果都是无功而返。不是渔娘挑剔,是她一个也不愿见。苟仙儿和翠莲心里都清楚,渔娘的心早已有了归属。
天气变暖了,人们都不愿意猫在窑洞里,走出了家门,完全是下意识地来到了文武院。
苟仙儿正在院子里鼓捣草药,看到几个乡亲来了,忙停下手里的活计,搓了搓手,招呼大家坐下喝茶、抽烟。等到两口茶下肚,烟叼上,就前三皇后五帝地喷开了,喷着喷着,喷到了赵匡胤身上。
“赵匡胤不愧是将门虎子,跟随柴荣征伐淮南,跟南唐节度使皇甫晖、姚凤决战,赵匡胤抱着马脖子奋力冲入南唐军阵内,直如蛟龙闹海,虎入羊群。”
这个人刚开口,马上有人接上话茬儿:“刀砍一人,棍打一片。赵匡胤挥舞着游龙棍,好似风卷残云一般,力劈华山、直捣黄龙、一点灵、横扫千军,手中铜棍所到之处如刀砍西瓜般利落,一扫便倒下一大片,直杀得南唐兵鬼哭狼嚎,哭爹叫娘。皇甫晖目瞪口呆,还没明白过来,脑袋已经飞落一丈多远。姚凤见状,吓得魂飞魄散,没有来得及逃跑,便被赵匡胤擒获。”
“啧啧,赵匡胤真球厉害,是个打起仗来不要命的主儿。”
“也就是这一仗后,赵匡胤被柴荣任命为殿前都指挥使,不久又被委任为定国军节度使。”
“赵匡胤不是一般人物,那次在滁州,父亲赵弘殷半夜敲门,赵匡胤碍于朝廷规定,硬是没有开门。”
“这事我也听说了,赵弘殷半夜受饥寒之苦,大病了一场,差点儿要交了面本。”
“赵匡胤的心肠也太硬了,不过,也好,这样的人当皇帝老百姓才放心。”
德广年龄比苟仙儿小十多岁,两人兄弟相称。当时他也在场。他说:“三年前,赵匡胤平定淮南后,南唐主李璟吓尿了,对赵匡胤是又恨又怕,派遣使臣送给赵匡胤三千两白金,赵匡胤硬是没收。不服不行。”
苟仙儿说:“这是南唐主李璟使用的离间计,若是赵匡胤收下,他也就身败名裂,得不到柴荣的高看喽。这一年,赵匡胤被柴荣任命为忠武军节度使。”
德广说:“这一年,赵匡胤的父亲也病死了。”
茍仙儿点点头,说:“大丈夫不拘小节方能成大事……他能当上皇帝也就不足为奇了。”
渔娘在上院听到议论赵匡胤的事情,脚手也迟了下来,侧着耳朵细听。
“如今赵匡胤当上了皇帝,不知道还打不打仗了?老百姓太害怕战乱了。”
“是啊,一打仗苦的就是咱老百姓。”
“人家当上了皇帝,别乱叫人家的名字了。人家兄弟匡义都改为光义了。”
“对,对,得叫皇帝。”
德广说:“苟兄,昨晚见鸽子从河北飞回来了,有啥好消息?”
苟仙儿叹息一声,感慨地说:“老友来信有喜有忧,喜的是,乾坤震荡,事变陈桥,结束战乱,拯救了百姓。皇上登基后,体恤下臣,十分周全,历朝明君不过如此。忧的是皇上乃人中龙凤,定会不改初衷,一统天下。统一天下,免不了要打仗,而打仗……”
其实,渔娘每时每刻都在牵挂着赵匡胤,平时也没少打探关于他的消息。
听说赵匡胤那次别离洛阳后,尾随郭威,南征北战,奋勇当先,深受郭威赏识。一天,赵匡胤随郭威外出围猎,途中,郭威的脚受伤了。不巧的是,这时扑过来一只老虎,咆哮着扑向郭威。因为郭威腿脚不便,不能跑,也不能打,只好两眼一闭,等着老虎吃他。赵匡胤看到后,冒死上前,徒手与老虎展开搏斗。老虎的力量真是大啊,有好几次他都想放弃。他知道,一旦放弃,不但救不了郭威的命,自己也要葬身虎口。他死死抱住老虎,感觉老虎挣扎的力量越来越小,呼吸越来越微弱,他有了信心,咬着牙不敢松手。最后,他硬是凭着耐力勒死了老虎,救了郭威一命。当时,赵匡胤被老虎抓得伤痕累累,鲜血淋漓,身上有的地方扯掉了肉皮,露出了白骨,整整躺在床上休养了二十多天才好。幸亏,有她送的两个沙包。据传,若不是这两个沙包,赵匡胤的血怕是要流干了。
想到这里,渔娘心说,早知道这样,应该多送他几个沙包才是。
这时,只听德广说道:“苟哥,当今圣上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打了那么多仗,居然都是有惊无险。听说,一次行军途中,半夜和衣而卧,因为白天黑夜不停,太累了,刺客到了身边也不知道。因为皇上穿着千层底布鞋,一个刺客误以为他是一般士兵,而把他身边的一个穿着马靴的卫兵给结果了。”
“真的?”这事苟仙儿也是第一次听说。
正在偷听的渔娘一愣神的工夫,手里的梭子掉到了地上,“啪”的一声,十分响亮。她心里打了个愣:是自己做的千层底布鞋吗?自己送他两样东西都救了他的命,真是太巧了。听爹说,那年我把玉佛塞进铜牛的牛舌之下,他才当了皇帝。他,是不是把我给忘了?若不然,怎么就不来巩县了呢?想到这里,渔娘的眼角渗出了泪花,豆粒似的,一粒一粒滚落下来。
闻听梭子掉到地上的声音,苟仙儿的脑子这才转过弯儿来,心说,难道是渔娘送给赵匡胤的千层底布鞋?有可能,极有可能。苟仙儿叹息一声,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弹指一挥间再回古驼岭
赵匡胤再次回到古驼岭,是当上皇帝的两个月后。此次出行,随从有慕容延钊、高怀德、赵普等人。他想清静一下,便令他们在官道上候着,独自一人登上了古驼岭。
岭上人迹罕至,雉飞兔窜,并无苍凉之感。芳草萋萋,叫不出名字的花儿这儿一丛,那儿一丛,黄的、红的、紫的、粉的、粉红的,红白相间的,各种颜色都有,地里的油菜花开得正热烈,金黄金黄的,逗引得“好色”的蝴蝶们不知道落脚何处,围着花丛翩翩起舞。成双成对的燕子在低空滑翔,你追我赶,谁也不服气谁。高空中的一只云雀,忽而静止不动,忽而展翅高飞……岭上处处洋溢着早春的气息,散发着生机勃勃的味道。桐树、槐树、酸枣树,它们的枝头都泛青了,再过一段时间,就是百花争艳、春色正浓的春天了,眼下还是初春时节。
赵匡胤百感交集,回首往事,真像是做了一场长长的梦。
难忘那一次冲锋陷阵,陷中消险。刘知远病逝后,他的次子刘承祜继位。刘承祜年方十七岁,志大才疏,心胸狭窄,不辨忠奸,受奸佞蒙蔽,杀了郭威全家,逼得郭威不得不反,当了皇帝,定国号为周。公元954年,郭威病逝后,郭威的养子郭荣(原姓柴,登基后恢复本姓柴)即位后,赵匡胤执掌禁军。北汉来侵犯,柴荣带着赵匡胤率领军队抵御来犯之敌。在高平,战场刚一摆开,指挥将领樊爱能等人首先逃跑,后周军队顿时变得十分危急,士兵乱了阵脚,不少士兵开始逃跑。赵匡胤见状,不顾生命危险,催马一鞭,一人一骑冲向敌人前锋。游龙棍使得出神入化,他直劈横扫,前挑后撅,进退有度,开合自如,力刚势猛,虎虎生风。慕容延钊、韩令坤、石守信、王审琦等人见状,也率领御林军冲杀过去。常言说,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这话不假。北汉军队见此情形,一下子慌了,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赵匡胤带领兄弟们乘胜追击,一不小心,左臂被远处射来的一枚冷箭射中,顿时血流如注,疼得他差点儿从玉龙驹上栽下来。他咬紧牙关,一把将箭矢折断,大喝一声,只身单骑冲入敌阵。没等放冷箭的家伙明白过来,赵匡胤已经带着马飞到跟前,一棍打得他脑浆迸裂,一命呜呼。这一仗,他的玉龙驹也耗尽了体力,卧倒后再也没起来。想到这里,赵匡胤心里轻叹了一声,眼眶有些湿润。玉龙驹毕竟跟了他七八年,要不是玉龙驹,他怕是死几回的人了。柴荣还算有良心,这次回到京城后,任命赵匡胤为殿前都虞候,领严州刺史。
难忘那次遭遇信任危机,自己心正释险。公元959年,柴荣北伐,赵匡胤担任水陆都部署。到达莫州,先到瓦桥关,守将姚内斌投降;打退几千名契丹骑兵,关南平定。柴荣在行军路上,审阅各地所上文书,得到一只皮口袋,袋中有一块三尺多长的木板,上面写着“点检作天子”一行字,柴荣感到这件事十分诡异,当时张永德任点检,难道说张永德要造反?柴荣本身就有病,一下子又加重了病情。回到京城后,毫不犹豫罢免了张永德。可是,点检总得有人做啊。思来想去,议来论去,当时,柴荣提到赵匡胤时,身边还有几个人不服气,最终,柴荣拍板定案,任命赵匡胤为检校太傅、殿前都点检。这一年,连续征战、积劳成疾的柴荣终于抵抗不住,一命归阴,年仅七岁的柴宗训继位,赵匡胤改任归德军节度使、检校太尉。
难忘那次黄袍加身,遭遇担当之险。就在前不久,在陈桥被黄袍加身后,赵匡胤迫不得已走上那个多少年来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宝座。有人传言,说他仗着手里有兵权,欺负人家孤儿寡母。赵匡胤知道,还有一些人“当面叫大哥,背后掏家伙”,嘴上不说,心里边并不是十分服气。特别是周边那些割据政权,北汉、辽国、南唐、南平、楚、吴越、南汉、西蜀诸国,各怀鬼胎,一个个虎视眈眈地盯着他,恨不得一口吞掉他。
年仅七岁的柴宗训,一个身上还散发着屎尿味和奶香味的小屁孩儿,整天陪着宫女玩耍,时不时地哭鼻子,不能处理朝政,当然不会有什么治国之道。这样的皇帝会给天下百姓一个幸福的生活吗?若是他赵匡胤不趁坡骑驴当了皇帝,换作一个横征暴敛的昏君,怕是天下永无宁日,老百姓岂不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这样的皇帝历史上似乎从来都不缺,比比皆是,随手拈来。
夏王桀无休止地征发百姓,強迫他们劳役,建造了许多豪华的宫殿。平民和奴隶远离家乡和亲人,不分寒暑,没日没夜地劳作,被迫怠工,甚至反抗桀的暴政。桀还自比为太阳,以为可以和太阳一样永存。他不知道,老百姓都恨死他了,咒骂他说:你这个太阳啊,什么时候灭亡,我们愿意与你同归于尽。夏朝灭亡时,夏桀逃走后被活活饿死。商纣王更是荒淫无度,挥霍无度,浪费无度,为了填塞无穷的欲壑,大肆搜刮钱财和珍宝,残酷剥削广大劳动人民。除了使用黥、劓、刖、宫、辟等五刑外,还创立“炮烙”之刑,甚至剖腹取出胎儿看是男是女。他的暴行加速了商王朝的覆灭,最后自焚于朝歌鹿台。周厉王在位期间,实行残暴的“专利”政策,奴役百姓,不让他们有丝毫的言论自由,以至于行人来往,只能以眼神交流。百姓怨声载道,民不聊生,逼得老百姓聚众起义,冲进王宫,试图杀掉厉王(史称“国人暴动”)。厉王只好逃出镐京(今长安),越过黄河,逃到周朝边境彘(今山西霍县)躲藏起来。隋炀帝杨广奢侈腐化,滥用民力,刑罚残酷。他即位的第一年,就每月役使200万人营建东都洛阳,修造华丽的宫殿和花园。位于洛阳西郊的西苑,周围200里,内有方圆十几里的人工海,海中筑有高出水面10余丈的蓬莱、方丈、瀛洲三山,山上建有各式台观殿阁。海北有龙鳞渠流入海中,沿渠建造了16院。他还从全国各地搜集奇材异石,花草禽兽。有的一根大木就要用2000人搬运,运到洛阳,要花几十万人工。结果,他自己最后被将领宇文化及、司马德勘等缢死。还有秦二世、三国时期吴国的末代皇帝孙皓,等等。古希腊希罗多德说的“上帝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这句话,太经典了。唐末、五代,前后八十年,一片混战,亿万生灵涂炭。前后58个皇帝,有42个死于非命,就是因为他们个个昏庸无道,无德无能!
相识满天下,知己有几人?结义兄弟慕容延钊、韩令坤,一起出生入死的石守信、王审琦,即便是亲信谋士赵普和亲兄弟赵匡义,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他。他们迫使他黄袍加身,都是打着各自的小算盘,说白了,为的就是各自的荣华富贵。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此话不谬也。他们羡慕寡人的龙椅,岂知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一头挑着天下苍生,九十万户,得让他们过得平安、幸福;一头挑着江山社稷,一百一十州,得让国家稳固、天下太平。这得耗费多少心血?他们知道吗?谁若有两把刷子把国家治理好,让老百姓安居乐业,自己就把位置让给他!可以毫无愧色地说,扒拉来扒拉去,自己还真就是最佳人选,而且,一点儿都不夸张!
一阵微风吹来,赵匡胤长出一口气,不由吟诵起来:
春回大地暖风醉,草木生生不自知。
若向枝枝叶叶数,百年哪是数完时。
赵匡胤吟诵罢,摇了摇头。唉,罢了,罢了,还是欣赏眼前的景致吧。春风徐来,那些野草、荆棘以及叫不出名的野花随风摆动,起伏如波浪,似乎在向他点头致意;那些上下翻飞的鸟雀,叽叽喳喳,清脆悦耳,好像也在向他招呼问候。此情此景,赵匡胤不觉心旷神怡,精神大振,浑身增添了使不完的劲儿。他伸展了一下腰肢,极目四望,此地北临黄河,南依嵩山,东据虎牢关,西有黑石关。“山河四塞,巩固不拔,巩县之名不虚也。”赵匡胤自言自语道。
黄河河道虽然在巩县这一段较为平缓,然而还是裹挟着西北高原上的黄土风,咆哮奔腾,滚滚而来,一副锐不可当的霸气,呈现着无比的刚强和浑厚。如果说黄河是一位粗犷的男子,而洛河则像一位柔美的女子。洛河在古驼岭的南边,河水清澈,如舞动的丝绦彩带,蜿蜒而来,像是羞羞答答来同黄河约会的。对于洛河,赵匡胤并不陌生,他小时候在洛阳住时,就常到洛河边玩耍。那时,他就想,洛河往东流到哪里了?没想到,在巩县邙山头这里跟黄河交汇了。往东看,两水清浊交汇,河洛分明,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井水不犯河水似的。相交处的一条水线清晰可见,依偎着绵延数里后,两条河交织在一起,以顺时针方向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好像谁也不服谁,在搏斗似的,纠结在一起。这个漩涡一半浊一半清。传说伏羲时有龙马从黄河出现,背负“河图”;有神龟从洛水出现,背负“洛书”。伏羲根据这种“图”“书”画成八卦,就是后来的《周易》。又有人说,“洛水流入黄河,清浊异流,嗷焉殊列,两水暴涨在洛汭相撞击,形成巨大漩涡,清浊回旋,黑白分明。此为太极图原始构想。”不管怎么说,这里是个很美的地方。再往下游看,漩涡没有了,两条河成了一种颜色,成了一条河流——黄河。在阳光的照射下波光潋滟,又像微风吹拂着一幅金黄色的绸缎,很是壮观无比。
黄河里走着十多艘船,隐隐约约传来船夫的号子:
日落邙岭黑了天,鸟登树林虎登山。
行路的君子早下店,打鱼的老公把船玩。
大船玩到黄河口,小船玩到洛河滩。
大船装的江大米,小船装的青竹竿。
我问你竹竿有何用?姜太公钓鱼争根竿。
七尺竿子八尺线,一钓钓了八百年……
赵匡胤转脸瞅向洛河。洛河上也飘着三四艘船,没有黄河上的船只多,样式也不一样,有鹰船,有梭子船。船上也传来船工的号子:
天到晌午一片蓝,吕布拉马撵貂蝉;
撵上貂蝉亲个嘴儿,貂蝉口里真是甜。
真是甜,真是甜。十字大街开染店,
新缸不接旧衣衫……
赵匡胤欣慰地笑了,这样的景象也只有太平盛世才有啊。
“人居朝市未解愁,请君暂向北邙游。”赵匡胤念叨着前朝诗人张籍的诗句,兀自念叨,“此地真乃风水宝地也。”
赵匡胤这才认真去打量这个地方,看看北面的黄河,又转身看看南面的洛河,左右看了看古驼岭,不觉点了点头。风水学的实质是生气或者说生机,龙、穴、砂、水组成了生气的基本框架。古驼岭有高低纵横的丘陵,起伏曲折,变化无穷,谓之龙脉;穴就是生气停留汇聚的地方。这里前面有水环绕,后面的岭把风存起来,这就叫藏风聚气;砂就是护卫穴地生气场的所有山冈高地,这里的岭就起到这样的作用;得水为上,没有水无法生存,作用也是护卫穴地内气,护卫穴位生气。这里前有黄河,后有洛河,而且更应了风水中的“弯曲环结,不宜直来直去”的特点。“两河夹一山,不是贵人就是高官。这里确实是个好地方,赵家的后代一定要搬到这里来。”赵匡胤暗自揣摩道。
赵匡胤忽然想到了苟仙儿,心说老人家如今可好?说实话,自己能有今天,跟苟仙儿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若不是他讲述百侯窑,李世民渡黄河,雷惊古驼岭,从而激起自己心中的斗志,怕如今还混迹在洛阳夹马营。若不是他的女儿渔娘,自己有可能命丧这里;若不是渔娘二次被掳走,他从军的信心不可能那么坚定;若不是渔娘那次被“铁钩担”抢去,自己不可能结义慕容延钊、韩令坤,假如不是两位仁兄的帮忙,他不可能坐上皇帝的宝座;若不是渔娘的沙包,那次被老虎咬伤就有可能活不过来;若不是渔娘的布鞋,自己可能被刺客给结果了。他事后得知铜牛天象,知道是渔娘把自己的玉佛塞进了铜牛舌头,苟仙儿飞鸽传书,自己才一扫犹豫,下定决心黄袍加身……渔娘,你在哪里?回家了没有?
因为心里一直牵挂着渔娘,在救出被山寇张广、周进所劫掳之少女赵京娘后,不为赵京娘的痴心所动,结为兄妹,以避嫌疑。之后,又亲自护送赵京娘回家。赵京娘的父亲和哥哥打算让他们结为夫妻,赵匡胤坚决拒绝了。赵京娘又遭到父兄嘲笑,自尽而亡。
后来,因为久没有渔娘的音讯,在母亲和父亲的催促下,一向孝顺父母的赵匡胤,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就找了个跟渔娘的身材和长相差不多的贺姓姑娘结婚了。如果见到渔娘,他该如何面对呢?想到这里,他重重叹了口气,有些失落,又有些惆怅。
突然,随着一阵“踏踏踏”的马蹄声,一匹高头大马飞至眼前。枢密院送来的急报,称银州(今陕西榆林横山县党岔镇)知军黄袍加身,自立为王!赵匡胤心里一惊,横山一望无垠绵延千余里,是西夏进攻宋朝的最前沿阵地,横山以北尽为西夏所有,横山以南则属宋朝。银州虽是弹丸之地,毕竟是边境要塞,地势险要。转而一想,赵匡胤很快就释然了,银州知军只是自立为王,并非投靠西夏,不足为虑。试想,如果西夏攻打宋朝,必然要经过银州,银州知州为稳固自己的地盘,必然拼死抵抗,等于宋朝除了横山,又多了一道屏障,待到闲暇之时,再收复银州不迟。但是,若是其他地方的大将都像银州知军一样黄袍加身该当如何?一时间,赵匡胤的心又提了起来。自己该怎么做才能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呢?怎么做才能天下永安?既然到了这个地方,就见一见苟仙儿,听听他老人家的高见。想到这里,他甩手打了个响指。
这一声响指,惊动了身边的坐骑,以为主人要骑他,自得地打了个响鼻。这匹马是柴荣赏赐给他的,唤作大白龙。大白龙通体白色,没有一根杂毛,明光闪亮,白缎子一般。身形高大、威武,四条腿又粗又长,两只眼睛圆溜溜的,大而有神。大白龙伴着他出生入死,南征北战,立下了无数战功。赵匡胤伸手在大白龙的臀上拍了一巴掌。大白龙似乎等着主人的命令,发出一声得意的嘶鸣,头颅伸向苍穹,前腿腾空而起,然后四蹄翻飞,奔跑起来。赵匡胤几个箭步追上去,距离大白龙尚有数尺,双脚一顿,腾身跃起,稳稳骑在大白龙的鞍鞯上。他双手一抖缰绳,双腿用力一夹马肚子,“驾”一声,大白龙得到主人的指令,愈加兴奋,撒开四蹄,风一样在古驼岭奔跑起来。
古驼岭真的就像蜿蜒起伏的九条龙,在雾岚中显得缥缈而神秘。赵匡胤在古驼岭上扬鞭催马,潇洒自如。远远望去,如一条白龙在古驼岭上游弋。
赵匡胤在古驼岭上驰骋。马蹄声声,身后旋起一股尘烟,久久不愿散去。风声在耳边呼呼叫着,两边的景色来不及细看,似乎要躲避他似的,迅速往后移动。自得、豪迈、激情、冲动,多种情愫混合在一起,一副舍我其谁的感觉油然而生。男子汉大丈夫的一生就应该像驾驭骏马一样,迅猛强烈,满腔豪情,无所羁绊,方才痛快,方才过瘾。唐朝诗人孟郊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恐怕就是此时的感觉。忽然正前方出现一个洞穴,大白龙甚是机灵,猛然一个急刹车,嘶鸣一声,两条前腿高高抬起,停了下来。赵匡胤未加防备,随着惯性一下子从大白龙上摔下来,由于此处地勢稍微倾斜,没有什么阻拦,竞骨碌碌滚落到了洞穴里。
雷声惊邙岭地坑现锦缎
连日来,每天都有几只喜鹊在院子上空叽叽喳喳。苟仙儿的老婆子翠莲说:“是不是有客人到啊?”
苟仙儿说:“不是客人,是贵人。”
“贵人?能有多贵呢?”翠莲一脸的疑惑。
苟仙儿说:“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条金黄色的蛇盘旋着进了咱家院子。”
“难道是当今皇上?”翠莲这句话刚说出口,忙用手掩住自己的嘴巴。
苟仙儿嘱咐老伴儿:“不要说出去,一旦有个三长两短,咱担待不起。”
翠莲点点头,然后喃喃说道:“渔娘没有福气啊。”
“这都是命……你赶紧去孝义赶集吧,家里总得备些菜肴。”苟仙儿吩咐道。
翠莲看了一眼上院,说:“渔娘怎么办?让她跟着我回她姥姥家躲两天?”
苟仙儿点点头。
谁知道,渔娘死活不愿意去姥姥家,说她就在窑里,哪里也不去。事实上,自从上次跟赵匡胤分别后,她就很少出门,整日躲在窑里织布、做鞋、绣鞋垫。话也少了许多,有时几天不说一句话。媒人跟她说了几个,她面都没见,一概回绝了。就这样,三十多岁,脸上出了皱纹,头上添了白发,苍老了许多。
私下里,翠莲曾问过苟仙儿:“是不是我们做错了?”
苟仙儿未假思索,坚定地说:“没错。如果赵匡胤当时陷于儿女情长之中,能干成大事吗?与天下百姓相比,咱闺女算得上啥?舍她一个,救万千苍生于水火之中。值得!”
翠莲想想,也就是这个理。过后,翠莲把这话告诉了渔娘,渔娘还算是深明大义,心里也就释然了,但还是放不下赵匡胤,真的放不下。天下的男人当中,她能看上眼的,能让她佩服的,一个是老爹爹,一个就是赵匡胤。既然赵匡胤要干大事,就让他干吧,自己绝不会成为他的绊脚石。这,或许就是爱一个人的最好方式。
听说赵匡胤要来,她对苟仙儿和翠莲说:“爹,娘,没事的,不管谁来,我不出门就是。要不,你们把门锁上,省得外人起疑心。”
看到渔娘如此说,苟仙儿也就没再坚持让她出去躲躲的主意。
翠莲外出买菜后,渔娘拿起扫帚打扫起院子来。她一边扫一边轻声哼唱着小曲:“小扫帚,圆又圆,客人要来扫当院。一扫檀香木,二扫回香(乡)水,三扫家里懒老鬼,四扫宝,五扫财,六扫和合二仙来,七扫摇钱树,八扫聚宝盆,九扫骡马赶成群,十扫勤俭十样好,扫到来年好上好。”
这小曲都是苟仙儿编的,等教会了翠莲和渔娘后,慢慢就传遍了整个村落。据说至今,当地上了岁数的老人还会哼唱这个小曲。
看到渔娘的气色不错,苟仙儿便放心了,心说不愧是自己的女儿,之后从上院的暗道来到了古驼岭上,想从岭上望望官道,看有没有远客。
苟仙儿刚到岭上,恰巧看到有人跌进地坑里。他跌跌撞撞跑过去,急赤白脸,大呼小叫,以为此人非死即伤。
苟仙儿气喘吁吁跑到坑边,只见从坑里边升腾着五色祥云,祥云中间一条龙时隐时现,他大吃一惊,定睛再看,祥云没有了,龙也不见了,看到赵匡胤从地坑爬了出来。
好赖人还活着!苟仙儿松了一口气,他上下左右打看,大吃一惊,此人正是赵匡胤。但见他毫发无损,只是有些灰头土脸,慌忙倒头便拜:“贱民喜逢皇上,恭贺皇上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此乃天下百姓之福也。”
赵匡胤处变不惊,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想想也有道理,赵匡胤枪里来刀里去,什么样的阵势没见过?相对于那些,这一跌根本就是小菜一碟,不算什么。此刻,他已经认出了苟仙儿,不好意思一笑,说:“苟——老人家,如今可好?”很显然,他的潜台词是想打听渔娘的下落。刚从危险中度过,不顾一身的酸疼和狼狈,却挂念着渔娘,可见渔娘在他心中有多大的地位,多重的分量。
苟仙儿说:“皇上,托您的福,一切都好。”
“家里都好。”
“好,好,好。”
“渔娘回来没?”赵匡胤狠了恨心,终于把心思说出来了。
“没回来。”苟仙儿摇头否认。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话,赵匡胤心里松了口气。
这时,慕容延钊、高怀德、赵普等一干人马才气喘吁吁地赶到。他们在下面官道上等候,经枢密院的信使指路后,感觉不是什么好消息,紧随其后上了古驼岭。刚到岭上,就看到了这一幕——赵匡胤一身尘土,像个土驴,好胳膊好腿的,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他们抿着嘴,想笑又不敢笑。
赵匡胤知道他们取笑自己,佯装不知,问苟仙儿:“老人家,这个洞穴怎么回事?”
提起这个洞穴,苟仙儿“天眼”微动,仿佛看透了赵匡胤的心思,于是,眉飞色舞地讲起来。
今年正月初四,天上阴云四起,黑漆漆的,不见天日。忽然,一道闪电刺破天空,几乎同时,“咔嚓嚓”,一声惊雷在空中炸响,声音之大,闻所未闻,响彻方圆一二十里。正在窑洞里的苟仙儿在听到炸雷的同时,感到大地一阵剧烈的颤抖。吓得他忙跑出家门,看到岭上腾起一股尘土,直冲云霄,好半天尘土落下。他来到岭上,随即发现了这个洞穴。后来,他用一根绳子绑在树上,然后滑到洞底,发现了一个用黄缎子包裹的锦盒,打开后发现里面还有一个锦缎子,上面写着一句话:张口出个王,四海一统旺。
苟仙儿眉飞色舞地讲到这里,从怀里掏出一个层层包裹的锦缎子,正要递给赵匡胤。慕容延钊抢先一步,夺过锦缎子,展开一看,果然里面绣着一行字:张口出个王,四海一统旺。
在场的人都看到了,包括赵匡胤。赵匡胤暗暗称奇,同时不忘感念上苍,心说这不正应了自己名字中的“匡”字吗?正月初四正是自己登基那天。其他几个人相互递了一下眼色,不约而同点了点头。看得出来,他们眼里除了惊讶,尽是艳羡和钦佩。赵匡胤故意不去瞧他们,心说这下服气了吧?!一切都是天意!此时,枢密院急报带来的不安已经彻底放下,不过,从中可以看出,有些悍将心中不服,自己当皇帝是应天命,眼前这个锦缎就是天赐神證!若能借他们之口昭示天下,借此内警文臣、外警武将是最合适不过的了。赵匡胤紧问了一句:“老人家?您说的可是事实?”
苟仙儿又说:“老夫一辈子不打诳语……那一天,黄河水又变清了。”
在场的人都把目光投给苟仙儿,眼光里充满了怀疑。苟仙儿拍着胸脯说:“千真万确。我掐算过,坤为地,这是个坤卦,也是上上卦。肥羊失群入山岗,饿虎逢之把口张,适口充肠心欢喜,卦若占之大吉昌。”
赵匡胤这才相信苟仙儿懂得阴阳八卦,问道:“老人家,寡人听得不甚明白,能否泄露一下天机?”
苟仙儿说:“这个卦是坤卦(下坤上坤)相叠,阴性。象征地(与乾卦相反),顺从天。承载万物,伸展无穷无尽。坤卦以雌马为象征,表明地道生育抚养万物,而又依天顺时,性情温顺。它以‘先迷后得证明‘坤顺从‘乾,依随‘乾,才能把握正确方向,遵循正道,获取吉利。”
赵匡胤听得不甚明白,但也明白个大概,知道是个不错的征兆。人的命,天注定,这话绝不是信口开河。赵匡胤心里感慨不已。如果说之前赵匡胤还有所顾虑的话,此时一点儿顾虑也没有了。子房效命于博浪,卧龙振起于隆中,宏图得展,终成大业。如今天下纷攘,生灵涂炭,自己正当壮年,应该奋起,一展平生所学,为自己,更为天下百姓。
赵普是个文人,脑子转弯快,忙说:“陛下,此吉兆。黄河清,圣主生。地坑出,百姓福。那一天正好是登基的日子!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天意,昭示新主德泽深厚,广德人心。”
苟仙儿说:“皇上,可否容贱民啰唆几句?”
赵匡胤摆了下手,示意苟仙儿说下去。
苟仙儿说:“皇上,过去改朝换代,没有不死人的。皇上登基,不费一兵一卒,没有伤害到一个老百姓。”
闻听此话,赵匡胤心里很受用。他是人不是神,是人都脱不了俗,奉承话他也爱听。秦始皇大小战争22场,共杀死170万人;东汉建立,全国人口从5959万锐减到2100万,大荔从91万减到14万,兴平县从83万减到9万,绥远县从69万减到2万;三国鏖战,“马前悬人头,车后载妇女”“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余一,念之断人肠”,公元208年赤壁之战,活下来的人只是原来人口的1%!从公元291年开始,先后有汝南王亮、楚王玮、赵王伦、齐王同、长沙王颐、河间王义、东海王越及成都王颖八王为争夺皇位,在洛阳相互攻杀,战乱历时十六年之久,死亡人口达数十万,许多城镇均被焚毁(史称“八王之乱”);南北朝时期,北朝的齐代有2000万人,到北周时人口仅900万,南朝宋代有469万人,到南陈灭亡时只有200万人;安史之乱,历时九年的残杀,使黄河流域萧条凄惨,人烟断绝,兽游鬼哭。中国人口从九百万户锐减至二百万户,四分之三惨死,残存者以纸为衣;黄巢起义时,所过之地,百姓净尽、赤地千里。《旧唐书》记载:黄巢率领全军围陈州近一年,数百巨碓,同时开工,成为供应军粮的人肉作坊,流水作业,日夜不辍。将活生生的大批乡民、俘虏,无论男女,不分老幼,悉数纳入巨舂,顷刻磨成肉糜,并称之为“捣磨寨”。陈州四周的老百姓被吃光了,就“纵兵四掠,自河南、许、汝、唐、邓、孟、郑、汴、曹、徐、兖等数十州,咸被其毒”。没有对比,就没有差距。谁还能说“陈桥兵变”不是最明智的选择?谁还能说赵匡胤一个“不”字?但是,偏偏有人就说,偏偏有人就不服气!这正是赵匡胤心里懊恼的地方。至此,赵匡胤不由得对苟仙儿又增添了几分好感。
想当年,赵匡胤初到古驼岭,是苟仙儿讲述百侯窑、会盟镇周武王的故事激励自己,不然,自己如今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流落呢。还有渔娘,还有他家的那些鸽子,等等,似乎上天安排这样一位老人来匡扶自己的,虽然说不上遇难呈祥、逢凶化吉,倒也差不到哪里去。不说别的,自己能够当上皇帝,苟仙儿就有天大的功劳。
苟仙儿说:“皇上,都说您是希玄寺的菩萨转世,专门保佑我们呢。”
“真的?沒诳寡人吧?”赵匡胤半信半疑。
“陛下上合天意,下顺民心,您不要胡思乱想了,安安心心当您的皇帝吧。”慕容延钊虽是武将,关键时候也会叨咕两句。
高怀德说:“陛下乃一代英主,心胸阔大,不计前嫌,真的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高怀德为旧臣,赵匡胤登基后任命他为殿前司副都点检。
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从赵匡胤的脸上掠过。众人说的都是实情,并没夸大其词。他当上皇帝后,优待符太后、幼主,无负周室。找了一座庄园安排周世宗的儿女、嫔妃。远的不说,周太祖当年夺取后汉,何曾有此胸襟?常言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朝不用那朝人。但是,他赵匡胤执政后,其他旧臣基本上都维持原来的职位,没有变化,如老臣范质、王溥仍为宰相。唯一反对他当皇帝的韩通被杀,赵匡胤依然追赠他中书令,厚礼收葬。这样的度量,在过往的皇帝当中,除了唐太宗李世民,怕是没有第二个。刘邦当皇帝后,把跟随他的功臣和将领都杀了,臧荼、韩信、卢绾、英布,就连他的女婿张耳也没放过,最残忍的是,刘邦杀了彭越之后,竟将他的尸体剁成肉酱,再派人分赐给各位诸侯和功臣品尝。当然,最终的结果是刘邦只坐了七年皇帝。
赵匡胤知道,得民心者得天下。他还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眼见得已近中午,苟仙儿看到赵匡胤高兴,斗胆说道:“皇上,今天屈尊寒舍,让老婆子给您做几道拿手的地方菜如何?”
随同来的几个大臣竭力阻挡。这班文武担心,一来天下初定,人心难测;二来虽说苟仙儿是皇上旧日友人,但今非昔比,皇上是九五之尊,怎能在山野村民之家用膳?赵匡胤尊崇不读书成大事的汉高祖刘邦,自小认为,“百无一用是书生,自古老粗出英雄”。黄袍加身前后的人生风云,使他知道了读书人的厉害,读书的重要。因而,一改旧习,处处留心,时时翻卷。且常常抓住时机,一来训导百官勤功奋读,二来显摆自己“文武全才”的执政形象。此刻,机会来了。只见他呵呵一笑,问道:“众爱卿,行军野战,何为第一?”几位随身文武一脸茫然,皇上此话何意?
慕容延钊乃当今名将,此等常识,焉能不知?随口答道:“孙子兵法‘军争篇‘九地篇有曰,重用乡导第一。不用乡导不能得地利也。”
赵匡胤击掌应曰:“妙,妙,妙!”
众文武更加茫然。
赵匡胤朗声道:“乡导者,向导也。行军野战,无向导,大军如聋子瞎子,进退不知,何言打胜仗?”
众文武愈发茫然。
话音稍顿,赵匡胤又道:“打仗需重用乡导,治国焉能无有乡导乎?!”随即,朝苟仙儿一拱手,对众文武道:“此人乃寡人治国之乡导也。”
一席话如平地惊雷,直惊得赵普汗颜,直惊得慕容延钊、高怀德脸红,直惊得苟仙儿受宠若惊,直惊得一班文武心服口服,心里连连叹道:“皇上就是皇上,不服不中。”
于是,一班人簇拥着赵匡胤朝苟家走去。
赵匡胤呢,打算趁机了解一下民情,看看老百姓对他的评价,看看他们还有什么愿望。不了解民情,乃是当政者之大忌,赵匡胤深知这一点。
喜鹊叫喳喳贵人来到家
“文武院”赵匡胤还是渔娘给他治病那次来过一次,当时头昏目眩,未有细看,今日一见,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正是春天,柿树、葡萄,包括院边的枣树,似乎都还没发芽。赵匡胤上院下院瞅了几眼,他似乎闻到了渔娘的气息,感觉她就在哪问窑洞里面藏着,只是害羞不愿见他罢了。
慕容延钊、高怀德和赵普是第一次来,感到很新奇。苟仙儿发现他们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已经注意到渔娘的窑门紧闭,心里有点儿不安,一旦渔娘被发现,这可是欺君之罪,要杀头的啊。他忙跟在后边没话寻话地岔开了话题:“一般老百姓挖个窑洞也非想象中的那么容易,有的需要几辈人才能完成。老百姓修庄子,只有利用农闲、雨天挖土运土,起早贪黑地干活儿;饭前饭后地挤时问,能担一担是一担,肩上的皮脱了一回又一回,双手上的茧子磨起一层又一层;常常是老少不得闲;这一辈人完不成,下辈人接着干。挖窑洞省材省料,坚固耐用,在我们这里有着上百年甚至上千年的窑洞。有百年不漏的窑洞,没有百年不漏的房。”
“老人家,这上下两层窑洞有讲究吗?”高怀德问道。
苟仙儿说:“这个院落叫文武院,上面是文院,是孩子们读书的地方,下院叫武院,实际上是厨房、仓库,有时间了就在院子里练两趟拳脚,锻炼一下身体。”
这次,走得近,赵匡胤看清了,每孔窑洞的门脸两侧都有石刻的对联。
下院从左至右依次是:
忙农忙桑天天不离耧梨锄耙杈
盼种盼收年年勤研二十四节气
半通药理偏方羞进药王庙
一点为民之心苦学药理书
心怀嵩邙善交嵩邙东西
胸有河洛友遍河洛南北
上院从右至左依次是:
日防旱涝祈上天风调雨顺
夜警盗匪愿人间河晏海清
古驼岭望真龙出洛跃黄
邙山头看天下烟消日升
读诗书礼易,何日读盛世一统
品酸甜苦辣,哪天品太平烟火
上院中间的那孔石窑的门头上刻有“自藏”两个隶体字。
赵匡胤看罢,肃然起敬,心说这家人不一般,绝对的不一般,万万不能小瞧了。赵匡胤边看边点头,自言自语道:“自藏,自藏,好,很好!”
循着赵匡胤的目光,高怀德也看到了“自藏”两个字,故意打趣道:“苟老汉,你都把什么好玩意儿藏起来了?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一席话把大家都逗乐了。笑声飞扬在文武院,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赵匡胤看着高怀德认真的样子,以为他真不知道,说:“自藏也是有出处的,汉代贾谊在《惜誓》里边讲道:彼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王充在《论衡·谢短》里说,各持满而自藏,非彼而是我,不知所为短,不悟于己未足。《三国志》里《魏志》也提到‘听汝则违令,杀汝则诛首,归深自藏,无为吏所获。”赵匡胤虽自小不喜读书,但耳濡目染,受母亲和弟弟的影响,且近些年又勤功善学,还是有点儿学问的。但是,有赵普在跟前,赵匡胤还是知道进退了,而且也附和“自藏”的精髓。因此,赵匡胤卖弄一番之后,转脸问赵普:“丞相,寡人说得可否正确?”
赵普说:“陛下能文能武,乃微臣学习之楷模。‘自藏最早出自《周易》第五十五卦,‘丰其屋,天际翔也。窥其户,阒其无人,自藏也。”
高怀德没有理睬赵普,用艳羡的目光看着赵匡胤:“陛下,微臣愚钝,不知道什么意思。”
赵匡胤顾不得“自藏”了,得意地说道:“从字面上讲,‘自指本人、己身、自己、自家、自身、自白、自重、自尊、自谦、自觉、自学、自惭形秽、自强不息等;‘藏指隐蔽、收藏,如埋藏、隐藏、储藏、藏书等。两个字合起来就意义深远了,有锋芒不露、洁身自好的意思。是不是,苟老汉?”
苟仙儿急忙颔首表示同意,心说皇上就是皇上,尽管小时候重武轻文,近些年真长进了,学识还是有的,境界比一般人就是高,不服不行。
“微臣明白了,就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在場的又都笑了。
苟仙儿说:“贱民甚感惭愧,虽然修了文武院,儿子失踪,闺女不爱读书,因此,既没出文状元,也没出武状元。”
高怀德看出了端倪,说:“没有见楼梯,到上院怎么上去啊?”
没等苟仙儿开口,赵普说道:“这得要梯子。孩子们的功课完不成,不能下楼。是不是,老人家?”
苟仙儿点头称是。
高怀德快言快语,岔开了话题:“老人家,我都饿得前心贴后心了,赶紧张罗着做饭吧。”
“该死,该死,只顾闲喷了。”苟仙儿忙招呼翠莲做饭。
翠莲一直在厨房里择菜,听到动静,也出来给赵匡胤见礼。翠莲也像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见到皇上光临寒舍,并不惊慌。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有什么好怕的呢?
翠莲的模样跟渔娘有几分相像,赵匡胤心里莫名地叹息一声。
翠莲对赵匡胤说:“皇上,您喜欢吃什么?”
“别废话好不好?做你拿手的。”苟仙儿瞪了一眼翠莲,心说能得你!皇上要是吃海参鱿鱼,你能弄得来?
翠莲唯唯诺诺,也是被自己那句顺嘴说的话吓坏了,皇上金口玉言,随便点几道菜,自己若是做不出来,是要掉头的。听到苟仙儿训斥她,忙转身进了窑。
高怀德皱了下眉头,对苟仙儿说:“老人家,多找几个妇女来帮忙嘛。”
没等苟仙儿回话,翠莲从窑里伸出头来,快嘴快舌地说:“龙多不下雨,人多不干活儿。菜都买回来了,我一个人就行。”
“事先知道我们要来?”赵匡胤感到惊奇,心说这个苟仙儿不简单。
苟仙儿得意地说:“这几天来,天天早上,门前总有一群喜鹊叽叽喳喳叫上一阵。俺们当地有句俗语,喜鹊叫,客来到。小民预感必有贵客光临寒舍,就提前让老婆子去孝义采购了……”他没敢说自己梦见金蛇进院的事,他怕说起来也没人相信,还怕自己太出风头,惹人猜忌和嫉妒。
赵匡胤以为苟仙儿在吹嘘,不料,翠莲又探出头来,插话道:“真的,没想到是皇上来了。”
赵匡胤不得不服,心里对苟仙儿的好感又加码了不少。
话说到这份儿上,苟仙儿反倒有点儿不好意思了,说婆娘是孝义人,回趟娘家顺便在集市上捎了点儿特产,并没啥主贵东西。
“孝义?这个名字可有来历?”赵匡胤问道。
赵普说:“回陛下,好像是东汉时期,朝廷给命名的,有点儿来历。”
“对,对,对。”苟仙儿忙不迭地点头,“这个故事还是我来讲吧。”作为一个孝义人,讲述这件事是最过瘾不过的了。
孝义,又称三田故里。据史料记载,早始于汉朝,当时有一田氏,院内有一棵紫荆树,树干高大,枝繁叶茂。田氏有三子,长子田真,次子田广,三子田庆,长大成人后,先后娶妻成家。一家人和睦相处,其乐融融。有一天,田氏二老忽患疾病,即召三个儿子床前嘱咐:“人应勤、俭、孝、义为先,同心协力,和睦相处,家业必兴。”言罢,老两口双双离世。给两位老人料理丧事不久,三个媳妇撺掇丈夫分家。三个兄弟都怕老婆,拗不过,将家产等分为三,唯有院中紫荆树无法分割,未有归属。三个兄弟商量至半夜,议定次日早晨伐树分木。第二天早上,兄弟三个拿着大锯和斧子来到树下,突然发现紫荆树枯死,花朵和枝叶都枯萎了。全家震惊,老大抱着树干,悔恨地哭泣道:“树全则荣,人和则昌,我们分家,树都不愿意,感到悲伤而死,我们还不如树?”面对此景,两个兄弟也感到无地自容,异口同声地说:“父母遗嘱尚在,谁能违背?”就这样,三兄弟围树哭泣,三个妯娌也忍不住哭起来。谁也没想到,全家人连续痛哭到了第三天,紫荆树突然说话了:“无孝无义,天地难容,行孝奉义,枯木重生。”全家人惊诧之时,眨眼问,但见紫荆树又枝繁花艳,活了过来。从此,三兄弟不再分家,遵守父母遗训,勤俭协力兴家。常助难者,惠及乡里,使村人感动:“遵父遗言为孝,弟兄和睦为义。”家和万事兴。朝廷为表彰田氏三兄弟功德,遂命村名为“孝义”。
苟仙儿的话音刚落,赵普就接上话茬儿,说:“隋朝称孝义驿,唐朝至今称孝义乡。”
赵匡胤赞许地点点头,说:“这里风景秀丽,民风淳朴……以后就叫孝义堡吧。”至此,宋朝改孝义乡为孝义堡。
翠莲果然利索,饭菜很快就做好了。其实都是简单的做法,如干柿饼,如凉拌萝卜,无须深加工,所以很快。
望着一桌子散发着香味的、五颜六色的菜肴,赵匡胤两眼放光,口舌生津。哪像是在宫廷里,每一道菜御厨做出来,用一块黄色绣有龙图案的整块食巾笼罩着,由“拨食家”传给“院子家”,随着托举着金瓜的仪仗送到他面前。吃一顿饭,仪式之烦琐,人物之众多,有时他饿得饥肠辘辘,也不能心急,也得斯斯文文地吃,不畅快。
苟仙儿见状,适时地说道:“皇上,这些都是山野小菜,却都是巩县特产,您尝尝?”
高怀德说:“苟老汉,这些菜肴可有什么讲究?”
苟仙儿说:“这个白皮青心的是凉拌仓西萝卜,清脆可口。”
陛下会吃这个?赵普生怕赵匡胤生气,忙给苟仙儿圆场,“萝卜生食有顺气、宽中、生津、解毒、消积滞、宽胸膈、化痰热、散瘀血之功效……”
一个月来,在宫里整天大鱼大肉,实在是吃腻了。赵匡胤丢下那些礼仪,用筷子夹起一片仓西萝卜,尝了尝,果然清脆爽口,别有一番滋味。他一边点头一边说:“倒也是,其他地方,可是无法享受到这等口福的。”
慕容延钊、赵普和高怀德几个人对视了一眼,松了口气。
苟仙儿继续给赵匡胤介绍菜肴,他每介绍一道,赵普卖弄学问似的及时给予补充。两人一唱一和,天衣无缝,好像是事先经过排练似的。
苟仙儿:“皇上,这是清蒸槐花。”
赵普:“槐花清心降火,润肺止咳,主治失眠,食欲不振。”
苟仙儿:“皇上,这是凉拌榆钱儿。”
赵普:“榆钱儿具有消除湿热之功效,多食榆钱儿可助消化、防便秘。”
茍仙儿:“皇上,这是灰灰菜。”
赵普:“灰条复灰条,采采何辞老。是说灰灰菜可以增强免疫力,延缓衰老。”
苟仙儿:“皇上,这是香椿。”
赵普:“香椿有补虚壮阳、补肾养发、消炎止血等功效。”
苟仙儿:“皇上,这是柳芽。”
赵普:“柳芽有清热、败火、解毒的作用。”
苟仙儿:“皇上,这是野生小蒜。”
赵普:“野生小蒜健脾开胃,强健筋骨。”
赵匡胤忍不住乐了,说赵普:“赵爱卿,看来你是吃过大盘荆芥啊,既然你知道这么多好吃的,平时为何不给朕弄一些?”
赵普知道赵匡胤跟他开玩笑,不慌不忙地回答:“陛下,御膳房里哪有这等玩意儿啊?这些可都是当地的特产。是不是,老人家?”
苟仙儿忙说:“皇上,赵丞相说的是实情。”
看到桌子上还有一道色泽鲜红而明亮的鲤鱼,赵匡胤说:“黄河之鲤,肥美甲天下。”
赵普说:“岂其食鱼,必河之鲤;洛鲤伊鲂,贵如牛羊。”
苟仙儿解释道:“黄河鲤鱼体态丰满,肉质肥厚,肉味纯正,细嫩鲜美。我们当地的做法跟宫廷可不一样,皇上您尝尝。”
从外形上看,的确与宫廷的做法不同。在宫里,一般都是把鲤鱼做成了“龙须面熘鲤鱼”。此菜由龙须面及鱼组成,连鱼带汁浇在面上,成品色泽金黄,丝面蓬松,酥酸脆口,微有咸味,面鱼合吃,老少咸宜,妙不可言。当然,也不是三天两头吃,只有举办大型喜庆宴席或招待外国使节才烹制,黎民百姓更是难以品尝到。赵匡胤指点着这道菜,问苟仙儿:“这个鲤鱼是怎么做的?”
苟仙儿招手把翠莲叫过来,让她说说这道菜的做法。
“皇上,这道菜叫糖醋鲤鱼。这条鲤鱼还是大清早老头子去黄河钓的。去掉鳞鳃和内脏,鱼身两面各去掉腥线然后切花刀,斜着切好以后再将鱼片立起来,在鱼片的根部再切一下,这样鱼片才会翻出来。将面粉和鸡蛋放入盆中,然后稍微加点儿清水调成糊糊,鱼肉翻过来抹上盐,然后提着鱼往鱼身上挂糊糊,从尾部流下去,这样比较均匀。之后放进很热的油锅里炸,炸好后摆入盘中。然后,取一个盆开始调料,放一大勺陈醋、一大勺白糖和三大勺清水,切好蒜末姜末葱末,小锅油热以后放入葱姜蒜末煸炒……”翠莲一边比画一边说。
赵匡胤用筷子轻轻夹起一块鱼肉放入口中,甜中透酸,微带咸味,十分可口,不觉叫道:“得劲儿,真得劲儿!”乃至起驾行前书写了“熘鱼出何处,巩县古驼岭”的题匾,御赐给苟仙儿。遗憾的是,如今找不到当年的题字了。不过,从此“糖醋黄河鲤鱼”便广为流传,各地餐馆酒店竞相仿制,成为经久不衰的豫菜。
品尝过“糖醋黄河鲤鱼”后,苟仙儿指着冒着热气的醋熘白菜说:“鱼生火,肉生痰,白菜豆腐保平安。”
赵普说:“陛下,白菜微寒味甘,有养胃生津、除烦解渴、利尿通便、清热解毒之功,是非常好的健康蔬菜。”
赵匡胤吃了一口白菜,顾不上说话,只得连连点头。
见赵匡胤如此高兴,高怀德他们也都放了心,陪同他一块儿享用起来。看着满满一桌子菜,像一盘盘盛开的花摆放在桌子上,赵匡胤对苟仙儿说:“这些地方菜不错,有名字没有?”
苟仙儿摇摇头,说:“都还是原来的名字,没有特殊命名。”
“拢共十三个菜,九个盘,四个碗,就叫‘十三花如何?”赵匡胤说。
众人齐声叫好。从此,“十三花”成为巩县招待宾朋的最高礼仪。
赵匡胤吃得满意吃得舒服,问翠莲需要什么,他要进行赏赐。翠莲忸怩半天,说不要打仗就行,一旦打仗,受苦的就是老百姓。
苟仙儿叹口气,说:“若是不打仗,贱民的父母也不会双亡,贱民的儿子也不会十多年不见踪影。”
赵匡胤心里又是一震。怪不得感觉家里少点儿什么呢,原来是没有孩子!一个家庭,没有孩子的喧闹,就少了许多欢声笑语,就缺乏了生气。对于战乱,赵匡胤深有体会。当年辽兵进入洛阳,烧杀抢掠不断,自己一家人差点儿被饿死。如果不是战乱,渔娘也不会被抢走,至今下落不明。
看到趙匡胤一脸的不高兴,翠莲瞪了苟仙儿一眼,欢快地说:“皇上,您有机会再来,我给您做‘二八桌。”
赵匡胤说:“‘二八桌?”
看到赵匡胤感兴趣,翠莲掩饰不住一脸的喜色,伶牙俐嘴地说道:“‘二八桌就是八个盘八个碗,十六个菜,炒菜有香椿炒鸡蛋、木樨肉、地三鲜、蒸茄子……热菜有拌豆片、拌杂菜、老虎菜……”
赵匡胤连连点头:“好,好,好,光听听这些菜名口水就要留下来。有机会再来,一定叨扰。”
十方净土寺皇上赐永安
当天下午,赵匡胤到希玄寺去了。为了不惊扰百姓,赵匡胤一行换上了便装。
一凡大师见到赵匡胤驾到,倒是显得很平静。因为赵普和高怀德都是第一次来,赵匡胤让一凡大师带着他们参观希玄寺。
希玄寺地理位置幽静,依山面水。远远望去,大力山犹如卧着的一只老虎,希玄寺就在老虎的怀抱里;前面就是静静流淌的洛河。该寺始建于北魏年问。“凿石为窟,刻佛千万像,世无能烛其数者。”赵匡胤的老家在洛阳,没少去龙门石窟玩儿,见识过龙门石窟的石窟造像。与龙门石窟相比,希玄寺的规模则小了很多,但窟内造像雕刻精湛,造型别致,构图美妙,题材内容丰富,精美绝伦,令人惊诧。最让人震撼的是“帝后礼佛图”,该图雕刻的是北魏孝文帝和文昭皇后的供养情形,构图严谨,技法娴熟,人物性格鲜明。第一窟东边是“皇帝礼佛图”,前边是比丘作为前导,象征着要把皇帝引渡到佛境的彼岸。其后,是头戴通天冠和冕旒的皇帝率领着文武大臣行进在进香礼佛的路上。皇帝高大威武,有着象征多福多子的大耳朵,他手执一柄如意,好像侧耳聆听着路边菩提树上两只鸟儿在鸣唱。他的华盖异常绚丽,不仅有飘逸的流苏,还装饰有美丽的花朵。尾随其后的臣子们,手中捧着鲜花或者宝盒。有趣的是,只有皇帝和前四位大臣享有特权:他们身后都跟着一位侍从谨慎地兜起主人繁复的衣裾,以免被染上尘土或被绊倒。皇帝前后有八位侍从执事,除了携提衣服这位外,还有搀扶的、执扇的、掌伞的、捧祭器的,等等,后面的两位臣子分别为七位和六位侍从,接下来的第二列的五位臣子是三位侍从,第三列的臣子只有两位侍从。西边相对应的是“皇后礼佛图”,也是分为三层,打头的比丘拎着一盏花灯,第二位则托着一盏熏炉,头戴莲花冠的皇后带领嫔妃、公主迤逦而来。皇后身姿婀娜,伸出一只手,在侍女递过来的碗中挑拣着什么……与皇帝相比,皇后只有六位侍女,后面的公主五位侍女,最后面的也只有两位侍女。群像的身份除了从行为举止分辨外,还能从身高上分辨出来,长得最伟岸,相貌森严和仪态雍雅的是皇帝和皇后,稍显低矮的是将相与嫔妃,只及帝王腰间的是瘦小低微的侍从。礼佛的队伍很是壮观,上下三层,如同展开的长画卷,由上到下占据了大半个窟壁。全部礼佛原本都是朝一个方向行进,但仔细观看,不难发现,每列中有一两个侍从是转身侍奉着权贵的,给队伍增加了优雅的动感。构图的天空和两端,是仪仗必需的羽葆、伞盖、羽扇和树木,它们不经意地冲出边框,于静穆中蕴含生动。静观细赏,引人入胜,并没有呆板的感觉。与龙门石窟常见的窟形不同,窟的中心有顶天立地的中心柱,石柱四面开凿佛龛,四座瘦长身躯、面带微笑的佛,分别在东南西北结跏趺坐,神情飘逸自得,弟子、菩萨分别站立两边。佛座下雕有各种神王与异兽,有的张牙舞爪、有的手执长矛、有的背生双翼,似乎都在全神贯注地聆听佛法。窟的四壁,上层雕刻千佛,下部凿开一行中型佛龛,最下层或刻伎乐天,或刻神王力士,完整地雕造了一个肃穆安详的佛国胜境。
赵匡胤也知道进寺庙的规矩,多磕头少说话,免得哪句说得不对得罪了神灵。他发现,石壁上还有不少造像题记,程式基本都相似,记某年某月某造佛,愿诸生蒙佛福之类。他边看边点头。他看到《道荣造像记》时,不觉小声念出了声:“天保二年四月十五日,沙弥道荣造像一区,为亡父托生西方妙洛国土,愿舍此形秽,供养诸佛因此之福,愿弟子聪明知惠,普及一切众生大同是庆。”身边的赵普说道:“此刻书法气韵生动,拙中寓巧,实为书法之精品。”赵匡胤没有回应,他转身去看其他题记,发现唐代题记较多,书法均有初唐楷书的通行特色,字形平正,时见磊落出奇之笔,始见大国堂皇气象,但也觉工整有余而浪漫不足。
大殿里,一个大师傅一边轻轻敲着木鱼,一边闭上眼睛,轻声唱道:“一进经堂以礼行,少说闲话多念经;坐下不拉家常话,一心盼道去修行;二进经堂莫慌忙,叩头礼拜要安详;佛祖不负用功人,莲花宝座绕檀香;三进经堂把头磕,抖抖精神念弥陀;华严金刚不离口,龙华盛会朋友多;四进经堂好心酸,身上无衣透心寒;玉罄金钟齐发动,惊动佛祖开慧眼;五进经堂无新衣,看长赶会借你的;早进宝山朝圣祖,朵朵金莲护法衣。”
寺内上香的百姓不少,均是一脸虔诚。从他们的喃喃自语中,赵匡胤隐约捕捉到一些信息,他们大都是祈祷不要打仗,希望菩萨保佑国家太平,合家平安。
真正的菩萨是谁?不是别人,是自己。这话赵匡胤并没说出来,但是面对石壁上那尊大佛,他还是双手合十,深施一礼,嘴里不忘念叨着:天下安,天下永安。
赵普听到后,后来安排人把“孝义堡”改为“永安县”。
临走之时,赵匡胤提出把“希玄寺”更名为“十方净土寺”,意在祈愿普天之下都是净土。
一凡大师忙率众僧叩头谢恩。当时在寺里上香的老百姓听说是当今圣上驾到,忙丢下菩萨,朝着赵匡胤“扑通”跪下来,那感激不尽的样子,那充满希冀的表情,都让赵匡胤心里很受用,好像在普通民众的眼里,他赵匡胤是救苦救难的大菩萨。那一刻,每一个百姓那虔诚的祷告,都给他肩上加着沉沉的分量,使他在感到受用的同时,肩上犹如挑了千万斤重担,很重,很重。
难舍古驼岭下榻文武院
本来,赵匡胤计划在巩县转一天就走。谁知道,到了古驼岭后,赵匡胤倒有点儿舍不得走了。舍不得走的原因,细究起来有好几个,一个是枢密院的急报,使得他知道军心不稳,民心又如何呢?这也是他迫切想知道的;二来这个地方独特,风景美;三来古驼岭这地方,还有点儿神秘,每次来总能产生动力和启示,精气神足足的,这是在皇宫里得不到的。这动力谁给的?精神是从哪里来的?苟仙儿还是渔娘?还是一凡大师?还是那个“文武院”?赵匡胤说不清。从希玄寺出来后,赵匡胤于是决定不走了,夜宿古驼岭柿树洼“文武院”。
慕容延钊和高怀德对视一眼,想劝赵匡胤改变主意。来的这一拨人当中,赵普是文官,他們两个是武将,禁军头领,负责着赵匡胤的安危。赵匡胤虽有一身武功,慕容延钊和高怀德都有万夫不当之勇,常言说,小心无大差,还是小心点儿好。可是,看赵匡胤的意思,留宿巩县是更改不了了。
慕容延钊说:“陛下,要不要告知巩县知县,让他速来见驾?”添个蛤蟆四两力,住在官府里,一旦有个意外,有县衙的武官和巡检们帮忙,怎么说也不是坏事。说句不当说的话,陛下若有个好歹,大家也不能全怪我。
赵匡胤摆了下手,说:“还是少打搅的好。一旦地方官员得知,弄得鸡犬不宁,受累的还是老百姓。”
高怀德说:“陛下,晚上下榻何处?”
赵匡胤说:“就住在苟家的文武院。”他来到苟家后,发现苟仙儿家院子大,上下五六孔窑洞,眼下只有他们老两口,有的是地方。
当时,苟仙儿也在场,闻听赵匡胤的话,他有点儿惊喜交加,唯一担心的就是渔娘,她可千万不能露面。闺女啊,你要露面,爹娘的老命怕是不保喽。
慕容延钊说:“陛下,您是……”
赵匡胤打断慕容延钊的话:“别说了。当年我们行军打仗,什么阵势没见过?死人堆里都睡过。比起那时,强过千倍万倍。”
苟仙儿说:“皇上,各位大人,窑洞虽然比不上皇宫,但冬暖夏凉,接地气呢。”
赵普瞪了苟仙儿一眼,转脸还想说服赵匡胤。但没等他想好理由,赵匡胤说:“什么都别说了,就住窑洞。”
事已至此,赵普几个人只好顺从。
不知道消息是怎么走漏的,古驼村的百姓知道当今圣上光临,一下子,这块僻静的土地唱大戏一样热闹起来。家家户户忙着清扫院子,在院子设天地桌,摆上时鲜水果,挂上赵匡胤的画像,然后焚香跪拜。这些赵匡胤的画像均出自苟仙儿之手。起先苟仙儿画了幅赵匡胤的画像挂在自己家里,后来怕刺激渔娘,就送给了邻居。一传十,十传百,都去向苟仙儿讨要,苟仙儿来者不拒,就都给画上一张。到了最后,古驼村家家户户都有赵匡胤的画像。赵匡胤是百年难遇的圣主,老百姓把他视若神明,祈求他保佑呢。
走在去“文武院”的路上,两旁跪着的全是老百姓,双手端着盘子举过头顶。赵匡胤看到盘子里面有苹果,有鸡蛋,有油炸的果子等。
“皇上,太平日子来了,俺全家感谢您。”
“皇上,这两年风调雨顺,收成好了,再也不怕饿死了。”
“皇上,以后别再打仗了,俺老百姓最怕战乱了。”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匡胤看在眼里,听在心里,很是感慨,老百姓的愿望就是这么朴素,就是这么简单,有吃有穿,不打仗,平平安安就中。
还好,渔娘躲在上院东边那孔窑里,一直没有露面。为稳妥起见,门呢,翠莲从外面给锁上了。翠莲锁门的时候,渔娘把一双鞋和鞋垫给了母亲,让她转交给赵匡胤,说是她年轻时做的。
当天晚上,怕出意外,苟仙儿安排赵匡胤住进上院西边那孔窑洞里,那是苟家的书房。赵匡胤进到窑里,发现里面收拾得很是别致,一边是个书柜,摆满了各种书籍,一边是个八仙桌,上面摆着茶具。八仙桌后面是一幅清风风月水墨画。此画虚实相生,欲露欲隐,画面墨色迷蒙,浑然沉着,呈现出一种苍茫虚远的宏大境界。画作两边是对联,上联:四壁书香就着一壶清酒看邙岭秋色,下联:满园墨韵配上半盏酽茶听黄河涛声。赵匡胤收回目光,看到桌子上有一张纸,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一段文字,他顺手拿起来,只见上面这样写着:
生于乱世,知世道之苦;童少居夹马营,知家道之苦;青年游学于四方,知谋生之苦;壮年寻主从军,知立业之苦;起于卒伍,知兵士之苦;率兵冲阵,知为将之苦;职守宫闱,知为臣之苦;居高位善察下,知郡县乡野之苦;身君王不忘民友,知民心之苦;熟前朝知今世,知天心地怀之苦。
很显然,是写自己的。赵匡胤佯装不知,輕轻把这张纸片放回原处,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边翻滚不已,老人家总结得太好了,只是自己有些地方做得并不到位。如此看来,大家都盯着自己呢,即便是山野间的村民,自己丝毫都不能马虎,也不敢马虎。
苟仙儿也装聋作哑,不去提话头。赵匡胤高兴倒还罢,若是嫌弃自己总结得不到位,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最后,还是赵匡胤打破了沉默。他悦了脸色,对苟仙儿说:“老人家,您说说看,寡人怎么做才能让天下百姓满意,怎样才能永安?怎样才能永昌?”
苟仙儿的一颗心放进肚里,口无遮拦地说:“皇上,老百姓盼望的是太平,他们太害怕天下分裂、战乱,如果那样,争来斗去,最终伤害的都是老百姓。”他知道,只有实话实说,才是对赵匡胤忠诚,才是对天下百姓负责。
赵匡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以文治国有长远,恃武治民无善终。”苟仙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赵匡胤听。
赵匡胤眼睛一亮,默念道:“以文治国有长远,恃武治民无善终。好!好!好!”
苟仙儿得到鼓励,就又大胆说道:“天下不分裂才能做到永安,要想永昌,除了以德治天下,还得迁都,汴梁四周空旷,不宜做都城啊!”
赵匡胤说:“哪里合适呢?”
苟仙儿迟疑了一下,说:“皇上,贱民是一介布衣,如此大事,不敢妄加议论……明天临走前您还是上古驼岭看看吧。”苟仙儿知道,赵匡胤是聪明人,有些话适可而止,不能锋芒太露。
两个人正说着话,由远及近的鸽哨传来。很快,门外一阵鸽子“咕咕”的叫声。“老夫的鸽子回来了。”说罢,苟仙儿走出窑洞,随后进来拿出一封信。
赵匡胤知道,这是苟仙儿的老友来信。上次从他的来信里,赵匡胤就知道苟仙儿的老友也是一方高人,他的观点代表的不仅是他个人,是天下百姓啊。
苟仙儿就着油灯匆匆看罢信,然后把信交给了赵匡胤。
赵匡胤迫不及待地展信阅读,大致内容如下:
天下初定,朝野看似平稳,民心实则未安。当今圣上黄袍加身,百姓虽有非议但无关痛痒,因为孤儿寡母执政肯定是儿戏。老百姓担心的是,陛下的爱将个个了得,假如有朝一日他们也步陛下的后尘呢?老百姓久居战火,生灵涂炭,害怕安稳的日子不会长久。这个担心绝非空穴来风,民间已有传言。防口胜于防川。一个舌头就像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利剑,万千个百姓就像万千把利剑高悬国门之上啊。如何稳定当前大势,愚弟以为一是安军,二是安民……老百姓渴望统一,只要统一了,他们才有安全感,归属感。天下大势已一统,而人心尚未一统。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为天下定……君若怜民,民必惜君;民若爱君,君须治国。如此,则国泰民安矣。
读罢信,赵匡胤心如黄河浪涛,上下起伏不定,心说高人在民间,高论在乡野。老百姓人人有一双“天眼”呀。天下大势,唯老百姓心里最清。而今,百姓誉己为“十知圣上”,自己怎样才能无愧于百姓之心?怎样才能让天下一统,做到形统实统,形一实一呢?想到这里,赵匡胤对苟仙儿说道:“老人家,借您笔墨一用。”
苟仙儿慌忙展纸研墨。只见赵匡胤笔走龙蛇,一气呵成一笺。苟仙儿偷偷瞄了一眼,只看到前面“十心歌”字样。
接下来,两人闲谈了一番,苟仙儿就告辞出去了。临出门的时候,苟仙儿掀开后墙的门帘,指着那个暗道说:“皇上,此暗道直通古驼岭。晚上若是有个风吹草动,可以从这里走。”
赵匡胤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心说这个苟仙儿可真不一般。
赵匡胤睡在窑洞里,辗转反侧,睡不着,数了几万头羊还是越数越兴奋,不是说有了几万头羊兴奋,而是他想到希玄寺香客许的愿,想到翠莲的话,想起苟老汉说的话,想到苟仙儿老友的来信,越想越睡不着。是啊,若是天下分裂,受害最大的就是老百姓,整天担惊受怕,缺吃少喝倒还在其次,遇到烧杀抢掠的,就更惨了。所以,他们最害怕战乱。唐末至今,战乱不断,为什么?为的是手中的权力,屁股下面的宝座。几十年间,八姓十二君,篡切相继,战乱不休。先是朱全忠得了唐王朝的江山,建立后梁。传到儿子朱友贞手里,就被李存勖夺去,建立了后唐。后来李存勖的皇位,又被其父养子李嗣源篡夺。李嗣源死后,传给儿子李从厚,可只四个月,就被其养子李从珂夺去,最后石敬瑭夺得皇位,建立后晋。后晋传到石重贵手里,不久当了契丹的俘虏。刘知远拥兵占领中原自立,建立后汉,又被郭威夺去,建立后周……自己登基,并没打仗,但是手下那么多大将,都掌握着兵权,仅殿前司都点检慕容延钊就统领禁军10万人,这是一个庞大的数字。还有,殿前司副都点检高怀德、都指挥使王审琦、侍卫司马步军副都指挥使石守信、侍卫司马步军都指挥使韩令坤、马步军都虞候张令铎、天雄节度使符彦卿等等,尽管他们跟自己私下称兄道弟,一块儿出生入死,难保他们的手下不贪图富贵,怂恿他们当皇帝。一旦想当皇帝,就免不了要打仗。可是,一百个农民交的赋税才能养得起一个兵啊。遇到风调雨顺的丰年还好说,遇到灾荒之年,岂不要了农民的命?
怎么样才能避免呢?想到这里,赵匡胤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了。想来想去,想到苟仙老友的信,赵匡胤心里有了思路:安民先安口,重在安心,从自己的出生到古驼岭的天坑,再到黄河变清,要借苟仙儿的嘴,依靠那些文臣们手里的笔,让老百姓明白自己是真龙天子,君权天授,自己夺权不是一己之私。稳国先稳军,在治理军队方面,在军制上下功夫,兵不亲将,将不专兵。只有削弱将领们的兵权,才能把兵权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可是,这样是不是有点儿过河拆桥?但是,自己是为天下百姓着想,天下安宁,万千百姓就安宁。天下百姓比这些将士们的感受重要得多!如何安抚这些有功之臣?有了,稳军先稳将,稳将先稳心!他们征战了半生,如今让他们赋闲在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不是很美气的事儿吗?怕是他们感激自己还来不及呢。稳定了军心,自己的位置才能坐稳,天下才能安宁!想到这里,赵匡胤国策在胸,有了重文抑武、削弱诸将兵权的打算。
就在赵匡胤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听到一個女子轻柔的歌声:
你是黄河我是洛,一清一黄来汇合。邙山头前“八卦图”,那是咱俩把手搦。
把手搦,念哥哥,洛妹清清泪儿多。只听水响不见面,黄哥哥,你咋不来见见我。
把手搦,念哥哥,双双鞋儿把心托。一个针脚千句话,黄哥哥,何日听我当面说。
把手搦,念哥哥,织布机上飞银梭。年年都见春风面,黄哥哥,何日您来家中坐?
谁唱的?难道是渔娘?赵匡胤一下子醒了,歌声也消失了。侧耳细听,还是什么都没听到。再去回想歌中的唱词,一句也记不起来了。赵匡胤推开窑门,站在上院的走廊上,万籁俱寂,月光时隐时现,一切都是那么影影绰绰的,并不真切,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难道刚才是在梦中听到渔娘唱的小曲吗?渔娘啊渔娘,你在哪里?
蓦地,苟仙儿院子里的公鸡打鸣了。它这一叫,整个村落的鸡叫声此起彼伏。赵匡胤看了看天空,原来到了五更天,天快要亮了。他转身回到窑里,躺回床上。渔娘啊渔娘,你告诉我,我下一步该怎么做?可恨的战乱,若不是兵匪不断,你是不会失踪的!
就在赵匡胤进入梦乡的时候,小曲又响起来:
你是黄河我是洛,一清一黄来汇合。邙山头前“八卦图”,好似咱俩把手搦。
把手搦,念哥哥,洛妹清清泪儿多。只听水响不见面,黄哥哥,你咋不来见见我……
赵匡胤一下子醒了,小曲的声音又消失了。
第二天中午,还是在苟仙儿家吃饭。由于没有准备,这次就简单了,翠莲做的是地方小吃,有酸韭菜(具体做法是将从山上拔回来的山韭菜择洗干净,切成七寸长,晾干,泡进柿子醋内,三天后食用时放少许盐和香油即可),有甜片(烘柿去皮,和玉米面拍成厚片,放油锅里炸焦,出锅后即可食用),喝的是玉米仁(玉米去皮,加上浆豆用文火焖熟烂)。按说,这些都是有特色的小吃,山韭菜味美开胃,甜片脆、香、甜,玉米仁细嚼烂咽,越吃越有味。可是,赵匡胤一肚子的事,哪有心思吃饭?他的那个重要的决策如何给他们说呢?自己说出来,他们能接受吗?他一口菜没吃,一口汤没喝,忽然把腰中的剑一扔,“呜嗬、呜嗬”地哭起来。
苟仙儿夫妇也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回事。
众将也是不解。
赵匡胤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寡人不想当这个皇帝了,你们把我杀了算了,你们当吧!”
高怀德毕竟是武将,还是比较愚钝,以为赵匡胤不相信自己呢,当即表明心迹:“陛下胸怀汇海,吞吐日月,微臣愿终生跟随陛下效命奔走,冲锋陷阵,赴汤蹈火,殷殷此情,还望陛下明鉴。”
慕容延钊打了个愣,说:“陛下,您这是啥意思吗?有谁不服,微臣亲手宰了他。”
赵匡胤心里有了底,一边哭诉一边说:“为臣易,为君难。为君者整日待在宫中,批阅奏章,烦躁乏味,这且不说。为了社稷江山,每时每刻都必须小心谨慎,如履薄冰,甚至顾不上亲情义气,所有人都敬你,怕你,躲着你,连个能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说白了,寡人坐的是火炉,众爱卿坐的是凉板凳。”
众人交换着眼神,不明白赵匡胤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赵匡胤心里那个恨啊,心说脑子不是进水了就是让驴给踢了,索性一抹眼泪,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来到巩县,寡人都有点儿乐不思蜀了呢。但是这样行吗?寡人是皇帝,你们可以啊。如果寡人允许,你们就可以脱离俗务,优游山水。”
俗话说,听话听音。至此,赵普终于知道了赵匡胤的心思,后悔不迭,忙说道:“山水隐逸之乐,人皆向往。当年范蠡功成身退,逍遥江湖之上,故能免祸善终;文种不识时务,难舍富贵,终为勾践所害。进退祸福,皆在一念之问,思之令人扼腕。”赵普像是自言自语,其实是说给慕容延钊等人,他说话的时候,始终看着慕容延钊。
看着赵普意味深长的眼神,琢磨他说的话,慕容延钊恍然大悟,赵匡胤是担心他们手里的兵权啊。其实,他早已厌倦了打打杀杀的日子,早就想回去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了,碍于面子,一直没有跟赵匡胤提。如今赵匡胤自己提了出来,自己何不趁坡下驴?忙对赵匡胤说:“陛下,微臣发迹寒贱,遭遇圣明,既富且贵,实过平生之望,唯思报国,岂敢他图?如今天下已定,微臣无用武之处,皇上您就开恩让微臣回老家吧。”
赵匡胤心里长出了一口气,心说关键时候还是我大哥啊,一时间心里边也是五味杂陈。想了想,委婉地说道:“哪能这样呢?爱卿还年轻,朕还需要爱卿,赏赐爱卿白银万两,御马五匹,做山南东道节度使如何?”
慕容延钊知道,节度使只是荣誉上的虚职,但还是像模像样地叩头谢恩,做出一副感激不尽的样子。“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赵匡胤看在兄弟情分上,给自己这样一个结局已经相当不错了。
高怀德虽不想离开禁军,但看到赵匡胤的结义大哥慕容延钊都要离京了,自己还能怎样?明知是个坑,只得往里跳,忙违心地说:“陛下,微臣也想解甲归田,过优哉游哉的生活。”
赵匡胤严肃着脸,摇了摇头,说:“这可不是寡人的意思,爱卿做归德节度使吧。”
“谢陛下!”高怀德忙行君臣大礼。
看到众人的表现,赵匡胤心里亮堂了不少,回京后不久便搞了历史上有名的“杯酒释兵权”。除了慕容延钊和高怀德,石守信为忠正节度使,张令铎为武信节度使,赵彦徽为镇宁节度使等。赵匡胤将禁军归朝廷,杜绝了禁军哗变的危机,消除了兵权外落、边将造反的可能。事实上,他的重文抑武影响到了整个北宋。“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减少了内乱,实在是普天下老百姓的福气。如第四代皇帝宋仁宗去世后,讣告送到辽国时,“燕境之人无远近皆哭”,辽道宗耶律洪基痛哭道:“四十二年不识兵革矣”,史载辽道宗“惊肃再拜,谓左右曰:‘我若生中国,不过与之执鞭持,盖一都虞候耳!”
在离开“文武院”的时候,苟仙儿送给赵匡胤一个枕头。赵匡胤注意到,所谓的枕头其实是一截圆木头,枣木做的,暗红色。赵匡胤以为苟仙儿家穷,没有多余的东西做礼物。苟仙儿多聪明的人,好像知道赵匡胤的心思,笑着解释说:“皇上,枕这样的枕头,可以治疗脖子酸困,还有一个好处,不会睡得太死,有个风吹草动就醒了。处于乱世,这样的枕头可以夜夜防匪,日日防贼。”赵匡胤心里一动,觉得自己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枕头,随时保持自己清醒。接过枕头,心里叹道,这哪是枕头,分明就是民心啊。从巩县回开封后,赵匡胤特意让木匠对这个枕头进行了加工处理,一面刻有“夜不忘永安”一行字,一面刻有“昼不忘永昌”一行字。每晚睡时,把“永安”的一面朝上,就是希望自己睡个安稳觉,希望赵家的江山永远稳固,希望天下百姓永远平安;天亮时把枕头翻过来,“永昌”的一面朝上,提醒自己白天不要懈怠,要把天下永远昌盛作为己任。后人称赵匡胤使用过的这个枕头为“警枕”,据说,现在的颈椎枕就是从这里来的。
翠莲也送给赵匡胤一件礼物,是一双千层底布鞋,里面有一双鞋垫。赵匡胤接过鞋子,一脸的迷茫。翠莲说:“这是渔娘当年给你绣的,我是在她的房间里发现的。”赵匡胤猛地接过来,爱不释手,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够。抽出鞋垫,一只鞋垫的一面绣着“脚灭九州烟”,另一面绣着“平安走四方”,另一只鞋垫的一面绣着“足造苍生福”,另一面绣着“顺当行千里”,每一面的字里行间还用黄色的丝线绣着一条腾云驾雾的龙。记得母亲说过,做一双鞋需要纳上六千多针,这双鞋垫绝不比一双鞋省事,有多少针?她熬了多少个晚上?赵匡胤不得而知。摩挲着,看着,他忽然发现鞋垫边缘有隐隐的红色痕迹。他睁大眼睛细瞧,这是什么?是血吗?一定是的,渔娘纳这双鞋垫,做这双布鞋,手指头被针扎了多少下?流了多少血?赵匡胤把鞋垫和鞋紧紧包在胸前,似乎闻到了渔娘身上的气息。那一刻,赵匡胤的眼眶里汪满了泪。若不是众人在场,他拼命压制着自己的情绪,是要哭出来的。
好半天,赵匡胤才回过神来。心说,该怎么好好谢谢这一家人呢?他想了想,對苟仙儿说:“好,老人家,凭你的才学和见地,当个县令绰绰有余,我封你……”
没等赵匡胤把话说完,苟仙儿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说:“皇上,老夫生性野惯了,受不得约束。”
赵匡胤又说:“给一笔银子吧,做点儿生意如何?”
苟仙儿又笑了,说:“皇上,老夫有点儿薄地,足吃足喝了,不缺银子。”
赵匡胤心里感慨一番,对苟仙儿说:“老人家,你需要什么?”
苟仙儿说:“老夫没的奢求,只求天下永安、百姓永昌。”
赵匡胤心里凛然一动,有了主意,忙说:“老人家,就赐你赵姓,名还是原来的苟,赵苟。如何?”
这可是天大的恩赐!苟仙儿急忙叩头谢恩。自古至今,赐国姓是一件非常庄重谨慎的事,一般的人不会被封。大多都是赐外姓,根据某人祖先所生之地或其功绩而赐予姓氏。但是,赵匡胤能给苟仙儿赐赵姓,除了有渔娘的成分在里边,更重要的是他喜欢苟仙儿,而且此次出行获得了两大治国之策——重文轻武。重文臣,回汴梁后让文臣用文章为自己当皇帝是天意做足文章,把古驼岭惊雷、地坑锦缎、黄河变清、铜牛天象等记录成文,昭示天下百姓,安天下百姓之心;轻武将,为避免黄袍加身的事件再次发生,回城的第二件事就是收回武将们的兵权。
赵匡胤依依不舍告别“文武院”,登上了古驼岭。看着眼前的大好河山,赵匡胤突然明白了苟仙儿的话,治国之道以德服人。常言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汴梁虽说城墙高大坚固,防御系统严密,但周遭一望无际,倘若被四面包围,断了粮草,绝了援军,后果不堪设想。巩县这里作为都城是最好不过的了!对,就巩县,西有黑石关,东有虎牢关,北有黄河,南有嵩山,“巩固不拔”不是信口胡说的。如果皇宫能有“文武院”的格局,依山就势,暗修通道,能退能进,岂不牢不可破?一时间,赵匡胤异常激动和兴奋。转而一想,他的情绪又慢慢回落了,汴梁自古就是中原重镇,早在战国时期,魏惠王就在此建都,汉置陈留郡,后魏置梁州,唐代置汴州,后梁、后晋皆定都于此,号东京,置开封府……经过历代的经营扩张,已经成为当时规模最大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不说别的,那些老臣们经营多年,甚至经历几代,他们的房舍、家眷都在这里,肯定就不愿意搬迁,这是其一;其二,自己刚刚登基,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似乎不妥。唉,还是有了积累再说吧。不过,先把父亲的坟墓迁到这里,得先把这地方占着。想到这里,赵匡胤跃上马背,双手一抖缰绳,那马一声长鸣,四蹄腾空,在古驼岭上飞驰起来。远远望去,像一条蛟龙在古驼岭上舞动、翱翔,而且还是那么有生气,那么有活力,那么有威风。
赵匡胤回首古驼岭,几多感慨:这里是他的命运之根,事业之脉,人生前行之源啊。
下部
祭拜永安陵侍死如侍生
花开花枯,春来春逝,转眼便是三千多个日日夜夜。
公元976年9月,赵匡胤率文武百官浩浩荡荡驾临永安县(即巩县,今巩义市),首站便是邓封乡(今巩义市西村镇常封村),那里有父母的坟茔,即永安陵。赵匡胤此行的目的便是祭拜父母。近段时间来,他晚上常常梦见父亲和母亲。他有一种感觉,感觉自己在世的时间不多了,似乎很快就要与另一个世界的父母见面了,这才有了巩县之行。
父亲赵弘殷和母亲杜氏的坟墓原先在汴梁的东南埋葬着。前文已经交代过,公元960年,赵匡胤登基后来到巩县,发觉这里是个好地方,有了迁都巩域的意思。后人凭想象说是迁都洛阳,洛阳毕竟做过好几个朝代的都城。但是,他们可曾知道,洛阳谐音“落阳”,使得一些把自己比作太阳的帝王们望而却步。给您举个例子您就知道此话并非空穴来风,远的不说,就说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日本的铁蹄践踏了大半个中国,到了洛阳后兵败不说,还乖乖投降了,民间的说法就是日本的国旗为太阳旗,到了洛阳就“落”了!老百姓以为,华夏的土地,祖先留给华夏子孙的江山,一山一水,自有一山一水的灵气。这灵气,时时呵护着华夏版图的“华夏血统”,任何一个入侵者,任何一个华夏民族的不肖子孙,必然会消失在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山水灵气之中。
话题再扯回来,赵匡胤那会儿,北宋刚改年号,百废待兴,想行动也不敢轻举妄动。登基一年后,母亲去世,赵匡胤只好暂且把母亲草草葬在了父亲身边。到了公元963年,国家趋于安定,又把迁坟之事提上了议事日程。在为父母的坟茔具体选址时,赵匡胤亲临现场后,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更为自己的这一举动惊喜不已,如果洛水之西北是阳宅首选之地,那么洛水之东南则是阴宅首选之地。洛水之东南这块地方,左有绵延百里的霍山环绕(宋陵之后改称青龙山),右有白虎滩相衬,南有嵩岳少室,北有洛水黄河,整个地势,符合了皇室墓葬的山水风脉条件,是一块具备左青龙、右白虎、南朱雀(嵩山)、北玄武(黄河),南山北水,山高水来,福贵不断,万山来朝的古代皇家选择墓地的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当年,赵匡胤力排众议,把父母的坟墓从开封迁到了巩县。赵匡胤这样做,也是给世人一种错觉,免得巩县这块风水宝地被他人占去。
正值秋天,天空一碧如洗,高远辽阔,有苍鹰在天空展翅翱翔。皇陵里的柏树郁郁葱葱,各种花卉开放得热热闹闹,粉蝶在其间飞来跃去,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走进皇陵,远远望着高大的陵墓,赵匡胤的心头仿佛有两个人在对话,一个是父亲赵弘殷,另一个人就是他。
“胤儿,按照古代的墓葬格局,一般是‘头枕山,脚踏水,在巩县,不应该是头枕嵩山、脚踏黄河吗?你怎么搞颠倒了?”
“父亲,我采用的是‘倒葬法,让您头枕黄河、脚踩嵩山,儿子的意思是只有蹬住山,才能站得稳,宋朝的江山社稷才能稳固;头枕黄河的方向,是苍茫大地,是天下苍生,只有依靠天下苍生,天下才能永安,永昌。”
“胤儿,你不是想把京城迁往巩县吗,怎么迟迟不见行动?”
“父亲,迁都之事一直未忘,只是为统一中原,连年征战,所以才没有行动。”
“巩县确实是个好地方,这里北有黄河,南有嵩山,西有黑石关,东有虎牢关,风水奇佳,地勢险要。更重要的是,自中华文明开启三千年来,中原文化一直领先华夏大地,而巩县,又是中原‘眼睛珠之地,这方百姓,深得吾华夏文化之精髓,那就是‘华夏之心,永向一统的汉唐基因。因而,这方百姓民心向往一统,民情呵护一统,民意聚注一统。孩子,我在这里,每天都有百姓来焚香祭奠,和我聊天,念叨你扫平天下、一统天下的好处。”
“父亲,都是您和母亲教导有方,儿子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
……
在父亲陵前的神道上,赵匡胤缓缓地走着,内心汹涌澎湃,看着眼前高大的陵墓,又想起了父亲生前的点点滴滴。
父亲教自己练棍那段时间,不管下大雪,还是刮寒风,一天也不能耽误。赵匡胤知道,习武之人必须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他也很勤奋。记得刚开始那段时间,累得晚上尿了几次炕。后来,母亲怕他再尿炕,每晚上都要叫他。记得有一次,他练得兴起,一不小心,一棍子把自家的一只姥蛋比较勤快的母鸡打得一地鸡毛,血肉横飞。气得姐姐责骂他,母亲要收拾他,父亲反而哈哈大笑,替他说好话。
后汉乾祐年间,父亲随军征伐王景于凤翔,适逢蜀兵来救援王景,后汉军与后蜀军在陈仓交战。刚一交战,父亲就被敌箭射中左眼,但他不顾疼痛,奋力抗敌,最终击败对手,因此次战功升为护圣都指挥使。父亲对他说:“在战场上,只有抱着不怕死的劲头去打仗,才能击垮对方,打倒敌手。”赵匡胤后来在战场上的表现,都得力于父亲的言传身教。
后周显德三年,父亲带兵征扬州,与后周世宗柴荣在寿春会合。寿春城中卖饼的人家所提供的饼又薄又小,柴荣非常生气,带了十几个手下准备要去杀死那户人家,是父亲执意劝谏,救了卖饼人全家的性命。后来,后周皇帝又追赠爷爷左骁骑卫上将军的官爵。最后,父亲官至检校司徒,与赵匡胤分掌禁军,地位非常高。父亲病逝后,被追赠武清军节度使、太尉。赵匡胤知道,父亲的官职之所以不断升级,除了他的胆量和忠诚外,还来源于他的与人为善,他的人格魅力。
看着神道两侧的石人石兽,赵匡胤心里默念道:父亲,死事如生事,这些可都是您的仪卫啊。东侧的客使,布包头,大耳环,高鼻深目,是西亚阿拉伯民族形象;西侧的客使,戴平顶冠,是东亚高丽、日本等国人的形象,他们双手捧珠宝、犀牛角、珊瑚之类的宝物。父亲,您可知道,咱们宋王朝现在是千地之星,万国之首了,周边国家争相来朝拜呢。文臣、武将分别站立于神道两侧,文臣手执笏板,武将按剑而立,这些雕像高大威武,形象端正。父亲,这些文官武将您可用得称心如意?
父亲,孩儿在实际生活当中也是这样做的,在邪恶面前,在欲望面前,在困境面前,都有刚的一面,牢牢把握着尺度;同时,孩儿也要有柔的一面,怀有一颗善良的心,一颗仁爱的心……孩儿想,只有二者兼备,达到完美的和谐统一,才能堂堂正正立于世,才能赢得他人的尊敬,才能成为一个大写的人。
走到父亲的墓前,早已经有人把供品摆上了,赵匡胤点燃了线香,揖了三下,插进香炉,然后扑通跪下了。
故地秋色浓一凡说禅语
祭拜永安陵之后,赵匡胤让大队人马回了开封,说自己要到希玄寺看看一凡大师,其实,他是想趁机再到古驼岭去一趟,跟苟仙儿聊一聊,听听他有什么高见,他的燕赵老友以及天下百姓对他执政以来的反映。
陪同的没有几个人,有参政执事卢多逊,儿子德昭的老丈人,就是亲家,还有殿前都指挥使张琼等。他们怕惹眼招事,不敢骑龙驾虎,一律穿着便装。
虽然路途不长,近段时间以来,赵匡胤总感觉到累得慌。走到途中扎下军帐小憩,让随行的马匹去路边吃草、饮水。
赵匡胤吩咐随从:“看好马,别让啃了庄稼。”他知道,庄稼是老百姓的命根子,毁了他们的庄稼等于要了他们的命。
赵匡胤在帐中休息片刻,有了精神,就又走出帐来。正是秋天,庄稼接近成熟了。地里的谷子黄中带枯,枯中泛黄,沉甸甸地低着头,一副害羞的样子;高粱一点儿也不谦虚,炫耀似的举着红色果实;芝麻好像担心人们忘了它,咧开了嘴露出了白色的芝麻籽……到处都是丰收的景象,让人看了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从事务缠身的皇宫生活中走来,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真是一种醉人的享受。
赵匡胤不觉叹息一声,沿着小路随意走着,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处处皆秋色,岭岭闪金辉。”赵匡胤禁不住感慨道。山势曲曲弯弯,山道七拐八扭,使人如进迷宫。走到一悬崖处,本以为没路了,略一转身,一条新的小路出现在脚下。不时有红叶悄无声息如彩蝶般在眼前飞舞,似乎在向他招手示意。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声。看不见人,却能依稀听到他们朗朗的谈笑声。“你好!”赵匡胤隔空大声打了个招呼,马上收到一连串的“万岁好!万岁好”,不是山谷的回声,是多个老百姓的热情回应。
吓得张琼如临大敌,拔出剑来,四处张望。
赵匡胤呵呵大笑,一边往回走一边对张琼说:“爱卿多虑了,此处是仁义之乡,名日孝义,寡人不会有事的。”
后来,人们把赵匡胤曾经休息的地方称作“南游殿”“北游殿”,放马的地方唤作“马洼”。
当赵匡胤踏进寺中的时候,一凡大师刚好从禅房里出来。大师还是那身打扮和面目,似乎没怎么改变,身穿黄色僧袍,肩披袈裟,须发皆白,精神矍铄,一副和善之相。赵匡胤忙拱了拱手,施了个礼。
只一眼,一凡大师心里的疑惑顿失——昨天到今天,寺院上空出现朵朵五色祥云,或如华盖,或如莲叶。他就有预感,此吉兆,必有贵人出现,想不到是当今圣上来了。
一凡大师垂眉低首,“阿弥陀佛”了一声,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不等赵匡胤说话,头前带路进了禅房。待到宾主落座,茶水奉上,一凡大师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微微颔首道:“施主大业已成,还有什么愿望未曾满足?”
赵匡胤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说话。身边的张琼顿时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里的剑把。
一凡大师微微一笑,赞道:“圣上定荆湖,平蜀中,取南汉,克江南,统一海内,四方慑服。如此功业,熟可比肩?”
赵匡胤开口说道:“北方未除,焉称统一海内?”他知道,真人面前不能说假话,像一凡这样的大师,有许多见地是常人所不及的,况且,自己能有今天,也有大师当年的点拨和教诲。因此,平时对待如一凡一样的大德高僧,赵匡胤都是尊敬有加,未曾有怠慢之心。自后晋石敬瑭割据燕云十六州给契丹以来,中原地区就不断受到契丹的骚扰和掠夺。尽管当下契丹收敛了许多,毕竟是中原之地,未曾收复燕云十六州一直是赵匡胤的心病。他排除重重阻挠,曾御驾亲征过一次,却差点儿被北汉大将垯烈暗算。
“人生本如苦海,彼岸方是净土,脱离苦海,又何足悲哉?圣上当以天下苍生为念,戒杀好生,造福万民。”一凡大师念诵道。
赵匡胤黯然,半晌无语。
“浮生若寄,苦海无边。功名富贵,皆为过眼云烟,只不过世人被欲望所障,沉溺其中,不可自拔而已。即使收复北方,难道皇上就心满意足了吗?”
难道自己真的错了?赵匡胤看到石窟里的唐代题记,忽然又想到了唐太宗李世民。在对待周边少数民族这个问题上,李世民曾说过,“王者视四海如一家,封域之内,皆朕赤子”“朕以天下为家”“夷狄亦人耳,其情与中夏不殊。人主患德泽不加,不必猜忌异类。盖德泽洽,则四夷可使如一家;猜忌多,则骨肉不免为仇敌”“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种落皆依朕如父母”,等等。也正是李世民的仁和宽厚的胸怀,开明友善的态度,被回纥等族拥戴为“天可汗”,成为各族的共主和最高首领,各族在回纥以北、突厥以南建立了一条“参天可汗道”“置六十八驿,各有马及酒肉,以供过使”。在他执政的后期,中外关系方面也迅速出现了繁盛景况,“四夷大小君长,争遣使入献见,道路不绝,每元正朝贺,常数百千人”。
李世民的胸襟,赵匡胤钦佩有加,五体投地,若是让他去做,老实讲,还真就做不来。不过,经过这么多年的征战,除了辽,中原基本已经统一。北宋的地位日渐提高,周边的小国家,像高丽、日本、丁朝(今越南北部地区),都还争相来朝贺呢。罢,罢,罢,不去想这些事了,还是先上香礼佛吧。想到这里,赵匡胤的脸色渐渐晴朗起来。
在一凡大师的引领下,赵匡胤挨个把五个洞窟都看了看。可能是张琼他们做了手脚,寺里上香礼佛的老百姓一个也没有,都回避了。赵匡胤不觉叹了口气,心说,老百姓要是知道我赵匡胤来了而耽搁了他们上香,不定说什么呢。怪罪张琼他们吧,似乎有点儿冤枉,他们也是为了自身安全考虑。再转回来想想,一直以来自己都是以天下苍生为念,有谁会害自己呢?自己有武功,张琼也有万夫不当之勇,还有拳脚不凡的一凡大师,也不是任谁就能轻易得手的。下午到古驼岭上看看,找赵苟聊一聊。在赵匡胤看来,为政者必须了解老百姓的心声,急他们所急,想他们所想,唯如此,才能赢得民心,江山永固。
从十方净土寺出来,遇到一个茶摊儿。一个老大爷和一个中年人还在说唱。中年人眼睛也不睁,喝醉了酒似的在摇头晃脑地拉着曲子,老大爷咿咿呀呀地唱着:
五代十国乱离间,
仁君出世复见天。
草木百年新雨露,
万象更新展新颜。
寻常人家陈罗绮,
处处楼台奏管弦。
人乐太平无事日,
莺歌燕舞日高眠……
赵匡胤听着,听着,思绪不由得又回到多年前,一组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公元963年,为讨伐楚国叛将张文表,慕容延钊提着红缨枪,骑着马,单人独骑杀人敌群,一枪挑了张文表。宋兵士气大振,喊声震天,一路追杀;没了主帅,楚军斗志全无,只顾逃命。虽然平定了叛乱,攻下了潭州,收复了荆南,但这一战却使慕容延钊伤疾复发,一病不起,不久便离开人世。慕容延钊是谁,是他的生死之交,是他的结义大哥啊。当年一起大闹古驼寨,结义古驼岭,勇战“铁钩担”,乃至后來在战场一起出生入死,浴血抗敌等,一辈子难忘,想忘也忘不掉。
王全斌收复蜀地后,担心降卒叛乱,竟然违抗他的命令,一夜之间把两万七千蜀军降卒全部杀了!那些冤魂野鬼,乃至后世的人们,不会指责王全斌,只会把杀戮的罪名安在他赵匡胤的头上。尽管后来王全斌叛乱,赵匡胤派韩令坤把他宰了,仍不解赵匡胤心头之恨。
公元969年,赵匡胤御驾亲征。在望城原,他与北汉大将杨业大战三百回合,难分难解,不分胜负之际,北汉大将垯烈一支暗箭射中他的右胸。他强忍剧疼,策马扑向垯烈,高举混天棍,一棍将垯烈的头颅击得粉碎。也正是这一次,给他的胸疾留下了无尽的痛苦。
还有,崇德寺一和尚谋反,派高怀德带兵平乱。没想到,高怀德兵败投降。王审琦、张琼率兵征讨,最终平定了叛乱。
短短十多年,平定周边割据政权,终于还老百姓一个安定的日子。
说书人这样编派他,那么赵苟仙儿该怎么议论他呢?想到这里,赵匡胤离开了说书摊儿,沿着洛河岸边的小路往东走,到亡B山头那儿从北边折返向西,即顺着黄河南岸的官道西行。
重游古驼岭英雄泪沾巾
晴空一碧万顷,天很高,很蓝。有微风轻拂,夹杂着成熟玉米的馨香,令人神爽。黄河北岸是一望无垠的玉米田,在风的吹拂下,形成一种缓而长的波纹,好像是一条绿色的河流。黄河在阳光的照射下,波光粼粼,不时看到鱼儿跃出水面。秋天是打鱼的时节,河里捕鱼的渔船有很多,独独不见那艘熟悉的梭子船。还有数艘货船在顺风而下或是逆流而上,此处虽然地势舒缓,但河水形成一个大大的旋涡,倒使往来船只行走迟缓。俗话说船工不行哑巴船。从近处的船上传来船工们抑扬顿挫的黄河号子。侧耳细听,一条船上唱的是:
远观南山一庙堂,
姑嫂二人去降香。
嫂嫂降香求儿女,
小姑降香求商郎。
再过三天不降香,
夹起包袱走他娘……
旁边一条船上的船工们不服气似的,也起劲儿地叫着号子:
太阳出来一盆花,
照在东京帝王家。
正宫娘娘搀太子,
满朝文武戴金花。
……
这些黄河号子抑扬顿挫,时而猛烈,时而委婉,让人听了身心舒畅,好似喝了二两小酒一般。
码头原来叫黄河码头,也叫“古驼码头”。码头那儿,数不清的木船、筏子排列得密密麻麻。有的大船由于负载过重,不少赤裸着上身的纤夫弓着身,肩背粗大的绳索,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艰难地行走着。虽然行走缓慢,船还是慢慢靠岸了。十几只船停靠在岸边,搬运工上下穿梭,有的在卸,有的在装,背着,扛着,抬着,挑着,汗珠子一滴滴滚落下来,或遁入尘土,或汇入黄河。往船上装的都是当地的土产品,有木材、竹席、麻布、药材、高粱、大豆、小麦、玉米、兔毛、羊皮等;从船上卸的是食盐、布匹、白糖、蜡烛、煤油、瓷器等。马蹄哒哒,驼铃声声,运货的队伍从码头延伸到紧邻码头的官道上。
官道上,粗粗一看,人头攒动,杂乱无章;走近了一瞧,这些人都是不同行业的人,从事着各种各样的活动。嘈杂喧嚷,十多里外都能听到。官道中间,有用多头骡子拉货物的“太平车”,有用驴拉的“平头车”,有两人把驾、两人帮扶的独轮“串车”,有平盘两轮的“浪子车”,有只有车盘无车轮的“痴车”。当然,还有或骡子或驴子的“驮子”,用皮革或竹子做成像方匾那样的竹篓子,在牲口的背两边搭着;有的运的是粮食,则是布袋装着。官道两边都是货栈,有车家炭、张家酒店、李家香铺、曹婆婆肉饼、李四分茶、薛家羊肉铺、陆家包子铺、梁家珠子铺、牛家当铺、王家羹店、孙好手馒头,等等,也有露天的铺位,卖剪子卖刀,卖针头线脑儿,卖磨刀石,卖绸缎布匹的……一家挨一家。吆喝声,此起彼伏,你方唱罢我登场。前面就是一个卖梳子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大爷,他一手拿着梳子一边在那里比画,一边吆喝道:山外青山楼外楼,牛梳质量就是一流;牛筋梳质量就是顶呱呱,你要是懂货就把它带回家,回到家,你婆娘一定把你夸。
赵匡胤听着有趣,不觉近前了一步。看到赵匡胤走近,卖梳子的以为买卖来了,忙往赵匡胤手里塞。张琼刚要上前阻拦,赵匡胤微笑着已经撤身了。刚转身,这边又遇到一个卖老鼠药的。卖老鼠药的一边打着快板一边吆喝:
叫老哥,听我说,你们屋里老鼠多,
白天偷你粮食吃,夜里闹你睡不着,
咬衣服,啃被窝,土墙挖成空盒盒。
猫子逮不到,狗子咬不着,
大人不好打,小孩儿不敢捉,
急死了一家人,一个都奈不何。
想安宁,就找我,花钱买包老鼠药。
老鼠吃了我的药,八个老鼠死九个,
大老鼠吃了蹦三蹦,小老鼠吃了跑不脱,
母老鼠吃了哭儿女,公老鼠吃了号老婆……
赵匡胤“扑哧”被逗乐了,心说真是民间多能人啊!
有散乐演唱,有小儿相扑,有表演弄影戏,有表演神鬼,有表演叫果子……还有捏糖人的,手里团一团面,在手里左一抻右一扭,放在嘴边鼓起腮帮一吹,边吹边捏,几乎是转瞬之间,一个活灵活现的小老鼠就出现在捏糖人的师傅手中。还有玩儿杂耍的,先看“上刀山”:一个铁架子做成的台阶,每个台阶上绑着砍刀,刀刃朝上,一个汉子赤脚顺着台阶上走,小心翼翼,一步一个台阶,走到顶端然后又倒退下来,速度不减往上走的时候,到了下面,抬脚亮相,脚底板上连个血印子也没有,看来是有真功夫的。再看“钻火海”:一个架子上直立着一个铁环,铁环周围缠绕着沾满煤油的布条,当点燃布条后,等到火焰充分燃烧的时候,一个小孩子助跑几步,然后鱼跃龙门一样,从熊熊烈火的铁环中穿过,一个亮相,双脚稳稳站在地上……赵匡胤一边走一边不住地感慨,多好啊,这等乐趣是在皇宫里寻不到的。皇宫里面看似金碧辉煌,总有一种阴森的感觉,不说充满了杀机,危机还是有的,心机更是每个人都有,包括那些太监,看不到这种冒着人间活气的景象。宫廷里面每一个人都小心翼翼,说话不敢粗声大气,放个屁也紧紧夹着。看似对你一副笑脸,内心不定有多恨你呢。嗨,不去想这些烂事了。官道上,除了运货的骡马和骆驼,有坐轿的,有骑马的,有挑担的,有赶毛驴的,有推独轮车的……热闹、繁忙,但忙而不乱,乱中有序,一切都是那么从容,一切都是那么有章法。好一个繁华所在!好一幅太平盛世的景象!这里的热闹并不比东京汴梁差。据民间传说,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的部分素材取决于古驼码头,只不过史料没有记载,难以确考罢了。
赵匡胤一行走到一个茶摊儿前。一边喝茶一边听说书(即河洛大鼓)。表演的是两个人,一个人坐在一边拉着二胡,一个人面前摆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菜盘子大小的鼓,说书的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大爷,个头儿不高,清瘦,显得很精神,他一手打着剪板,一手敲着鼓,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拉二胡的是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人,面带微笑,配合着老大爷演戏。他们表演的是《赵匡胤千里送京娘》。
赵匡胤去的时候,说书人已经唱到半道了。只因唱的是自己的事情,赵匡胤便认真听起来。因为他是着便装,自然没有人认出他来。别看說书的是两个人,却能把这部有多个人的小戏演绎得惟妙惟肖。戏中的赵匡胤和褚元道长由老大爷扮演,其他人物均由中年人饰演。
赵匡胤(白):小姐之事,俺已尽知。俺情愿将你救出,你看今晚月朗星明,快些随俺逃走,有俺保护,料然无事。
赵京娘(白):此人要带我连夜而逃,莫非与强人同党?如若随他同行,岂不羊入虎口?
(模仿女腔自言自语罢,拉二胡的中年人一脸愁容)
赵匡胤(白):你不要背地沉吟。俺对你实说了吧:俺乃东京人氏,姓赵,名匡胤,字玄郎。我父金殿都指挥赵弘殷。只因俺想从军,故而逃出家门。俺一生专管不平之事。今见小姐有此大难,焉能袖手旁观?有道是:男女之嫌,焉有不知?俺赵某做事,唯天可表!
赵京娘(白):原来是贵公子,失敬了!
赵匡胤(白):事不宜迟,快快随俺逃走!
赵京娘(白):恩公请上,受奴一拜。
赵匡胤(白):快快请起!
赵京娘(唱):恩公请上奴拜定,见义勇为救奴身。多谢道长来指引,奴家感德不忘恩。
褚元(白):这有竹杖一根,以为执手之用。
赵京娘(白):多谢道长。
赵匡胤(白):告辞了!
(唱)黑夜逃走要谨慎,
披星戴月奔途程。
褚元(唱):赵小姐逃出天罗境,
强人到此把话云。
张广、周进(拉二胡的中年人变回声道,一先一后白):老道,那一女子哪里去了?
褚元(白):二位大王,那一女子被一个红脸大汉救走了!还将我痛打一顿呢。
张广(白):有这等事?快快追赶!
褚元(白):这两个强盗焉能是赵公子的对手?不免将此事报与师傅知道便了。
赵京娘(拉二胡的中年人又改为女腔唱):多蒙恩公施恻隐,来生结草报君恩。
赵匡胤(唱):小姐把心宽放定,
(内呐喊声。)
赵匡胤(唱):想是贼人到来临。
小姐林内把身隐,
且看赵某将贼擒。
张广(白):小辈休走!快将女子留下。
周进(白):如若不然,刀下做鬼!
赵匡胤(白):胆大的强盗!擅抢民女,休走,看棍!
(说到这里,老大爷佯装去打拉二胡的年轻人,年轻人佯装倒地)
赵匡胤(白):小姐不要害怕,强盗被赵某打死,这有马匹,快些乘骑,俺赵某步行随后。
赵京娘(白):恩公,奴家乘马,恩公步行随后,奴心何安?
赵匡胤(白):小姐不要推辞,请来上马!
赵京娘(白):如此有僭了!
(唱):深施一礼把马上,
赵匡胤(唱):抑强扶弱理应当。
(赵匡胤、赵京娘同下。)
这时,只听身边一个貌似书生的年轻人念诵道:
不恋私情不畏强,
独行千里送京娘。
汉唐吕武纷多事,
谁及英雄赵大郎。
赵匡胤起身离开了茶摊儿。没有人发现,他的眼里汪满了泪水。那一年,他一路把京娘护送回家,因拒绝了京娘的求爱,京娘反遭哥嫂的羞辱,悬梁自尽了。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还不如接受了京娘。可是,他当时心里装的只有渔娘。想到这儿,他的心口一阵剧痛。十多年来,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防不胜防,渔娘寻而不见,赵京娘因自己而死,妻子贺氏不到三十岁就病逝了,连她弥留之际自己都不在身边;贺氏走后,表妹王细君嫁给他也只是短短几年时间,死时才二十二岁,她生的三个孩子全部夭折。近一年多来,患难大哥慕容延钊、二哥韩令坤先后病逝,王审琦辞官……这一切的一切都让赵匡胤悲伤过度,甚感孤独。
连赵匡胤自己也说不清,对巩县,特别是古驼岭,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是渔娘吗?抑或是赵苟仙儿?还是一凡大师?或者是古驼岭独特的地理环境,柿树洼、文武院、百侯窑、地坑、黄河……都是,又都不是。总之,古驼岭这个地方赵匡胤始终没有忘记,一直让他魂绕梦牵。不是老家,胜似老家。
远处。黄河上空,三五只鸽子带着哨音从黄河北岸飞回来。猛地,赵匡胤想起了那一夜,那鸽子,那信件,心里陡然激动起来,伤感起来。忽然,一阵凄美的小曲隐隐约约传来:
你是黄河我是洛,一清一黄来汇合。邙山头前“八卦图”,好似咱俩把手搦。
把手搦,念哥哥,洛妹清清泪儿多。只听水响不见面,黄哥哥,你咋不来见见我。
把手搦,念哥哥,双双鞋儿把心托。一个针脚千句话,黄哥哥,何日听我当面说。
把手搦,念哥哥,织布机上飞银梭。年年都见春风面,黄哥哥,何日您会来接我?
渔娘?赵匡胤循声找去,小曲是从黄河中间的一条船上飘来的。船头上没有人,人可能躲在船舱里,故意不露面的。没有人摇船,船在河中随波漂流。
就在赵匡胤打量的时候,小曲又随着风过来了:
铜锣不打千年响,明镜不照万年光。只要我俩有心念,一生不见又何妨?
是渔娘吗?她回来了?赵匡胤心里又是一阵燥热,想找个船过去一探究竟。那只船仿佛知道赵匡胤的心思,慢慢往河对岸飘去。看着小船越飘越远,赵匡胤冷静下来,心说,若船上的人真的是渔娘,想见自己很容易的,若不想见自己,自己是找不到她的。渔娘为什么不愿见自己?或许,船上的人真的不是渔娘。
赵匡胤怅然若失,随着头上那三三两两的鸽子的带路,完全是下意识地来到了“文武院”。
邙岭家常菜 皇储长幼序
来到文武院,赵匡胤发现当下的院落比当年更有生机。菜园里一排排梅豆架,梅豆结得嘟噜连串,有的秧子上刚刚开着紫色的花朵,透露出一种喜庆。有一只蝴蝶忽上忽下地飞舞,不知道在寻找什么,一副不甘心的样子。又来了一只蜜蜂,嗡嗡嘤嘤的,这个花朵上逗留一下,那个花朵上逗留一下。黄瓜架即将干枯,白中泛黄的黄瓜垂下来,一根又一根,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肯定着来年做瓜种用的;韭菜刚刚割过一茬,才冒出嫩绿色的头,毛茸茸的,极是惹人,让人忍不住近前想亲吻一口;萝卜正值生长的时节,缨子青中泛绿,油汪汪的,显得茂盛、葱茏,放肆得很……葡萄架雖然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但已经过了收获季节,如同生了孩子迈过中年门槛的女人,有那个架势,却没有那种神韵了。
当赵匡胤出现在赵苟的小院时,赵苟正在院子的柿子树上摘红柿,还以为是在梦中,用袖子使劲儿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确认是真的,有点儿小激动,忙朝窑洞吆喝:“老婆子,快准备饭吧,皇上驾到了!”吆喝罢,牵着绳子把摘好的柿子从树上卸下来,然后抱着树干哧溜就下来了,灵活得像只猴子,根本不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
“左眼跳,贵人到。我说呢,清早起来左眼皮就跳个不停。”赵苟下意识地扑打了几下身上,好像身上有不少灰尘似的。
赵匡胤发现,虽然已经过了十年左右的时间,赵苟仙儿一点儿不显老,面色红润,精神矍铄,从说话、走路来看,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
赵匡胤说:“老人家,您今年高寿?”
赵苟拱手一礼,说:“皇上,贱民罪该万死,不记得自己的年龄了。”
赵匡胤这才想到,上次打听赵苟的年龄时,他已经说过同样的话,自嘲地笑了笑,说:“不晓得年龄好啊,省得老是担心老了。”
赵苟像个孩子似的咧开嘴乐了。不记得年龄是最好的养生学问,总认为自己还年轻,心态好了,身体也就不会出毛病。
赵苟把从树上卸来的篮子提到赵匡胤跟前,捡起一个红澄澄、软乎乎的柿子,递给赵匡胤:“皇上,您尝尝。”
对于柿子,赵匡胤并不陌生,他老家就在洛阳,从小没少吃这玩意儿。硬柿子,用温水烫一夜就可以吃,脆、甜;如果把硬柿子去掉皮,放在野外晾晒几日,等到外面结出毛茸茸的白霜,软乎乎的,就成干柿了。咬上一口,哎呀,要了人的命。这种干柿可以存放很长时间,味道不改。树上长成的软柿子,直接可以入口;赵苟给他的就是软柿子,红红的,像个小灯笼。赵匡胤接过来,柿蒂去掉,一下子塞进嘴里,那个甜啊,那个凉爽啊,直透心底,说不出的舒服,说不出的得劲儿。
看到遒劲的葡萄架,赵匡胤问道:“老人家,这棵葡萄架有年数了,一年能摘多少葡萄?怕是卖了不少钱吧?”
“这棵葡萄树有四五百年了,自打我住到这里就有这么粗了。”赵苟用手比画了一下,“年年都要摘十几筐葡萄,也没卖过,都送给村里人了。”
赵匡胤点点头,然后装着不经意地问道:“渔娘呢,还是没有消息?”
赵苟忙回答:“有消息了,已经在黄河对岸那边成家了……女婿是个打鱼的,实在人,待她不错。”
赵匡胤愣怔了一下,这么说今天上午在河边听到的就是渔娘?她过得可好?
看到赵匡胤失态的样子,赵苟忙用嘴吹了吹石桌子,用袖子认真抹了几下,提醒他:“皇上,您坐下先歇会儿。”赵苟注意到,赵匡胤今天穿的是一双簇新的千层底布鞋,心里一热,不觉叹道:闺女,你就知足吧。不是爹娘心狠,你们有缘无分啊。
赵匡胤也醒过神来:“好,好。”
自从上次赵匡胤离去后,不知道为什么,渔娘就听从媒人的介绍,在短时间内就嫁人了。如她爹爹赵苟所说,女婿是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在乡下,闺女能够找到这样的男人已经阿弥陀佛了。
这时候,翠莲已经提着茶水出来,给赵匡胤道了个万福,转身回窑洞了。
赵苟倒了一碗水,小心地捧过去,说:“皇上,先解解渴,润润嗓子,待会儿让老婆子给您做饭。”
这时候,翠莲已经摘了一盆红澄澄的酸枣过来,习惯地问道:“皇上,您爱吃什么?”她其实是想露一手,做“二八桌”的。
赵匡胤刚想张口,转而一想,不能说,千万不能说,便说:“做什么吃什么。”
在场的卢多逊也感到奇怪,心说,自己也从来不知道赵匡胤想吃什么,不记得他有什么偏爱,说:“陛下,微臣也感到奇怪,这么多年,微臣也不知道您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
趙匡胤顺手拿起一棵酸枣填到嘴里,边咀嚼边含糊不清地说:“说是酸枣,并不酸,甜着呢。”
卢多逊抓了两个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点头,等到把枣核吐出来,才说:“好吃,好吃。”
赵匡胤说:“卢爱卿,是人都有自己的饮食偏好,但寡人跟你们不一样。假如寡人要说今天想吃羊肉,以后每日必有一只羊被杀,不知道有多少官员为此升官发财,不知道有多少百姓为此家破人亡!”
卢多逊,张琼,还有赵苟,都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赵匡胤继续说道:“当年刘秀随口一句话,骡子都不能生崽,寒号鸟到了冬天就褪毛……所以,有些话寡人不能随便说,有些事不能随便做啊。”
一时间,在场的人也都变得脸色凝重,气氛也随之变得沉闷。
“不好意思,话题扯远了。”赵匡胤对赵苟夫妇说,“老人家,记得上次你们说寡人再来时让品尝‘二八桌,什么是‘二八桌?”
赵苟说:“皇上,‘二八桌是我们农村的一个叫法,就是八个热的,八个凉的,也不是啥山珍海味,跟上次一样,都是当地菜。”
赵匡胤说:“本地菜好,本地菜好。”
翠莲的手在围裙上搓了几下,乐颠颠地忙活去了。“二八桌”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赵苟也跟着过去打下手。
赵匡胤坐在石桌前喝着茶,一边又往四下打量。沟边的酸枣树近在眼前,结得嘟噜连串,朝阳的部分都红了,其余的青中有白,白里泛红。葡萄架上挂着几笼蝈蝈,呜叫个不停,好像在吵嘴,又好像在谈恋爱。再往岭上瞧,偶尔传来野鸡、画眉的鸣叫,还有牛铃的叮当声,漫不经心地响着,舒服、悦耳。完好的植被呵护着无数的生命,葱郁的林木和红叶中蕴蓄着无限生机。一边观赏神秘绚烂的秋景,一边喝着农家茶,感受着与闹市迥然不同的自然、豁达、幽静、异趣,大有心旷神怡、六根清净之感。是啊,这里,没有车马的喧嚣、市廛的扰攘;没有功名的纠葛、利益的纷争;没有等级的攀比、交椅的争夺;没有情场的撕拽、赌场的格斗;没有投机暗算、落井下石;没有歹徒蒙面、刀客劫杀……好一片幽幽静土!生活在这里真好啊!赵匡胤感叹罢,自言自语道:
一岭秋色丰收景,
浓香扑进人怀中。
文武院中春如许,
戏蝶纷纷闹舞风。
在场的人都拍手叫好。赵匡胤对卢多逊说:“卢爱卿,怎么?来一首?”
皇帝将了军,卢多逊不敢不遵命,故作苦思冥想一番,吟诵道:
嵩邙山川秀,中原第一流。
琴书诗有韵,诗酒淡无忧。
岭深蜿蜒路,洛水挂鼓楼。
不知古驼岭,高卧几经秋。
显然,这就有点儿抬举赵苟的意思了。
赵苟多聪明,忙说:“卢大人,老夫能优哉游哉,全凭托皇帝的福啊。”
说话的当口儿,随着一阵阵浓郁的饭香,一道道菜肴登场了,香椿炒鸡蛋、木樨肉、地三鲜、蒸茄子、拌豆片、拌杂菜、老虎菜……这些菜又土又没样儿,从来上不了御膳,所以,赵匡胤好长一段时间没吃过。御膳房添油加酱,民间饭食原汁原味。他拿起筷子叨了几口,感觉味道就是不一般。他这是第二次吃,感觉比上次还要好吃,竞大呼这才是山珍海味。
卢多逊和张琼品尝了几口,也点头叫好。
赵苟心里松了一口气。他知道,伴君如伴虎,虽然赵匡胤不是老虎,但惹他不高兴了,怕是比害眼厉害。
眼看天色将晚,赵匡胤感觉身体不适,架不住赵苟的热情,当晚就住在赵苟家。躺下后,赵匡胤怎么也睡不着,咳嗽得厉害,一咳嗽胸口就疼。他心里清楚,自己没有几天活头了,必须尽快确立皇储。按照过去传下来的习俗,皇帝下世后,都是儿子继承皇位,但是,大多数朝代的江山都毁在儿子手里,不是儿子无能,是儿子太小。远的不说,自己当年做皇帝,都说自己是“天命所归,祖宗庇佑,将士拥戴之故”,其实不然,周世宗以七岁的幼子继承大统,孤儿寡母当政,赵匡胤方能得天下。再往前数一个朝代,郭威杀了不到二十岁的后汉皇帝刘承祐,自己才成了周太祖。
当然,依照皇子序列,该德昭接班,德昭二十多岁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但是,德昭,资质平庸,品德不行,缺乏帝王之才。有一次调戏宫女还被赵匡胤撞见,实在是太差劲儿了。何况,眼下是宋贵妃吃香,她也不向着德昭。
那天晚上,赵匡胤在瑶津宫宋贵妃那里,晚上辗转反侧,睡不着。
“皇上是因为立皇储决定不下吗?”宋贵妃轻声问道。
“你如何知道?”赵匡胤微微有些吃惊。
“贱妾妄自猜测。”
“那你以为谁是最佳人选?”
“德昭人品太差,根本不行,我看还是芳儿算得上是皇嗣最佳人选。”
德芳是宋贵妃所生,她自然向着他。赵匡胤说:“德芳年纪尚幼,不到十岁,孤儿寡母,容易引起外戚专权,甚至篡位夺权的大祸。”
“不到十岁当皇帝的多啦,亏皇上读了那么多书。”宋贵妃气呼呼地说。
赵匡胤说:“历史上确有不少小皇帝,且不说他们治理江山如何,大多年纪轻轻把性命都丢了。汉昭帝刘弗陵8岁登基,21岁死;汉平帝刘衍9岁登基,14岁死;孺子刘婴2岁登基,21岁死;汉和帝刘肇10岁登基,27岁死;汉殇帝刘隆100天登基,1岁死;汉冲帝刘炳2岁登基,3岁死;汉质帝刘缵8岁登基,9岁死;吴废帝孙亮12岁登基,20岁死;晋成帝司马衍8岁登基,25岁死;晋穆帝司马聃2岁登基,21岁死;晋孝武帝司马曜11岁登基,35岁死;后汉刘承祜17岁登基,20岁死……”
宋贵妃想发脾气却又不敢,人家毕竟是皇上,惹恼了他,他再宠幸别的妃子,自己还不跟王贵妃(赵匡胤的第二个老婆王细君)一样,被活活气死?
看到赵匡胤不停地咳嗽,赵苟睡不着了,让翠莲做了一碗姜汤,自己送了进来。
不料,赵匡胤专注考虑立皇储的事,不觉念叨出了声来:到底立哪个好呢?
赵苟吓了一跳,很快平静下来,轻声说道:“皇上是在考虑皇嗣的事吗?”
事已至此,赵匡胤也无法掩盖,只好说道:“老人家有何高见?寡人愿闻其详。”
“皇上,這、这……”
“这里无外人,老人家不妨直言。”
苟仙儿没有说话,而是把燕赵老友的信交给赵匡胤。
赵匡胤展信阅读,只见信中写道:“当今圣上实乃千古明君,自登基以来,励精图治,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百废俱兴……然皇上积劳成疾,致身体有恙。百姓虑皇子年幼,天下重蹈覆辙,实杞人之忧也。圣上聪慧异常,烛照天下,定能思冲千古旧禁,虑破百代陈规,从天下永安永昌出发而选储。从老兄上次来信中得知,你夜观天象,推演八卦,说太祖之后大宋江山依然稳固,实乃民之福、国之幸也。”
月缺不改光,人去忧心在。今留诗三首,见字如面,望兄保重。
之一:
邙岭本与苏杭同,
圣主由此立大宋。
儿孙清明上坟日,
年年但闻汉唐风。
之二:
糠菜黄连百岁身,
日惊烽烟夜惊心。
今上西天求王母,
人间岁岁太平春。
之三:《辞兄》采桑子
乱世神交管鲍情,吾与长兄。今别长兄,耄耋之年正春风。大河难阻千里封,飞鸽传声。再听传声,来世畅饮古驼岭。
赵匡胤的脸色由阴转晴又到阴。秋月透过窗棂,斑斑点点的月光洒在窑门口的书桌上。室内静极了。侧耳,窗外静极了,文武院静极了,怕是一根针掉到地上都会听见。凝听,不远处的黄河涛声,“哗、哗、哗”,一阵阵传来,在这寂静的夜空中格外响亮,格外惊心。这一刻,赵匡胤感到这一阵阵涛声化作一排排连天巨浪冲向他心中的堤坝。一排排冲上来,一排排退下来,浑浊的浪头翻卷着碎草残花,在河面上飘荡,也在他心里飘荡……民间高士,人至绝命,仍以天下久安为要。中原父老,燕赵百姓,三千年华夏文明浸润着古老的山河,更浸润着华夏赤子那真朴而刚烈的天心地怀。这绝命书,处处透溢着万千百姓的家国情怀。字里行间,播传着“华夏之心永向一统”的汉唐基因。朕贵为天子,当如何不负天下,不负百姓渴望天下永安之心?“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悄然问,一种“为万世开太平”的使命担当又一次涌上肩头。秋虫像表达什么似的,从窗外飘进来一阵阵清晰润耳的太平月夜曲。这婉转的合唱,伴着黄河雄浑的涛声,使赵匡胤身心为之一震,头脑一下子清醒了。他像想起什么似的,轻声问赵苟:“老人家,朕上次在此所书的‘十心歌可在?”
赵苟连忙点上麻油灯,从书桌抽屉取出一串铜钥匙,走到窑脑的拐窑处,用钥匙打开一个桐木箱子。从里边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红布,展开层层裹着的红布,那幅龙飞凤舞的字映入赵匡胤的眼帘。赵匡胤来来回回看了几眼,然后深情地念道:
一日抱实心,下听民心音;
二日怀凡心,甘尝民食辛;
三日持平心,勤进民柴门;
四日生贤心,减赋欢民心;
五日下苦心,资民解生困;
六日具明心,助民兴诗文;
七日立雄心,铁军安民枕;
八日树恒心,永安天下春;
九日秉虔心,视民如嫡亲。
一生一圣心,民系江山根。
赵苟听着,听着,满眶老泪小溪般流出来,一滴,一滴,滚落在书桌上。
赵匡胤念完,静神好一会儿,又拿起燕赵老友之信,抖了抖,慨然说道:“老人家,寡人直言,这是绝命诗啊。燕赵高人之书,实乃燕赵大地之民心也。天下念朕,朕断不负天下百姓之望。”
“皇上,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生老病死乃自然规律,谁也更改不了。”说到这里,赵苟话题一转,“皇上,贱民以为辅国者当选年长德厚者为宜。皇上胸怀天下,必能思冲千古旧禁,虑破百代陈规。”
燕赵高人的来信,以及赵苟这番话,让赵匡胤脑子灵光一现,顿开茅塞,心说,对呀,怎么光在儿子中间考虑,没有想到皇子以外的人选呢?真是糊涂,糊涂啊。
放下飞鸽传书,赵匡胤指着“十心歌”對赵苟说:“老人家,可惜燕赵高士看不到朕这番心了。”
赵苟忙答:“圣上放心,贱民定将圣上日月之心飞传老友,想必老友在九泉之下定能开颜安心,闭目九泉。”
“好。”赵匡胤脸色转喜,一会儿又陷入了沉思。
皇子之外的人选,赵匡胤首先想到了自己的弟弟光义。光义从小饱读诗书,广涉经史,今年三十八岁,不仅年富力强,明事达理,颇有韬略,为人持重老练,大臣中极有人缘。光义比自己小十几岁,父亲常年在外征战,自己从小就对光义怀有一种别样的情感,感觉自己不只是他的兄长,在感情上更像是父子。赵匡胤深切体会到“长兄若父”的含义。这么一说,光义就更不是外人了,对,就光义,为使大宋享祀万代,我下世后将帝位传给光义,光义传给光美,光美传给德昭。如此,则国无虞矣。可是,如此一来,这就成了一个违反制度、违反常规的事情。如果自己让弟弟继位,阻力会很大,比方,与大臣商量,说服皇后、皇子,立诏书。他知道,搞不好要出大乱子的。有没有万全之策呢?
“家有一老娘,百事有主张。”赵苟轻声念道,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赵匡胤听。
“你说什么?”赵匡胤猛然一惊。
“贱民回忆往事,想到了过世多年的老娘。家有一老,胜似一宝。皇上,贱民真羡慕您啊!”赵苟赶忙解释,随后告辞了。
琢磨着赵苟的话,赵匡胤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杜太后,如果借母亲之口,不但能说服众人,而且还能增加母亲形象。尽管母亲死了十多年,就告诉光义,说是老母亲的临终遗言。但是,自己一个人还不行,还得把赵普拉上,这样才能使人信服。
想到这里,赵匡胤如同卸下了心头的千斤重担,感到浑身说不出的舒坦和轻松。他顺手拿起案子上的毛笔,笔走龙蛇,刷刷地写起来。写罢,赵匡胤走出窑洞,天已经亮了。他这才发觉,自己又是一夜未眠。
赵匡胤从“文武院”的暗道登上了古驼岭。
太阳似乎迎接他似的,从东边云层里跳了出来。透亮的阳光转眼间驱散了薄薄的雾气,古驼岭的一切变得那么清新,那么醒目,那么瑰丽。赵匡胤不觉又念叨起那首《咏初日》:
太阳初出光赫赫,
千山万山如火发。
一轮顷刻上天衢,
逐退群星与残月。
这首《咏初日》作于多年前,也是在这样的地方,也是这样的情景。赵匡胤心里很是澎湃,很是激动,很是敞亮。
远眺黄河,它像黄缎子一样闪着光芒,随着荡漾的水波,那些光芒一闪一闪的,像是人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站在古驼岭上,赵匡胤望着黄河,心里边也跟这黄河水一样激荡不已。那一刻,他想到了赵苟给他讲过的李世民渡黄河的故事。在赵匡胤崇拜的人物当中,李世民占着首要的位置。当年,在决定天下归属的虎牢关之战中,李世民在此几渡黄河,仅用3500名玄甲精兵,大破前来支援王世充的窦建德的精锐主力十余万人,奠定唐朝版图基础,天下的局势完全转向了对唐军有利的一面。也就是虎牢关之战,李世民将智谋、勇猛、耐心、果断等各种统帅才能发挥到了极致。
这块地方真乃神地啊。赵匡胤由衷地叹道。此刻,在他眼里依稀看到李世民身披金甲,胯下白骏,在尘沙蔽日之中,策马冲锋,铁骑飞驰;也仿佛看到周武王率领各地诸侯,千舟渡黄,在滚滚黄河之中,声嘶震天,群情激昂……赵匡胤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亢奋与冲动,忍不住面向黄河,把大拇指弯曲着含在嘴里,嘬口发去一声长啸,啸声传得很远,很远。大白龙听到这熟悉的啸声,以为主人在呼唤他,竞拽断缰绳,飞快地跑了过来。赵匡胤轻轻抚摸着大白龙的马鬃。大白龙低下头,亲昵地咴咴叫了两声。赵匡胤抬腿跨上大白龙,双手抖了抖缰绳。大白龙知道这是奔跑的命令,四蹄翻飞,快如疾风。虽然赵匡胤感到胸口一阵阵针扎似的疼痛,但跃马的兴奋,特别是在古驼岭上跃马的感觉,掩盖了他的疼痛,那种腾云驾雾、追风触电的快感只有他才能体会得到。
就在赵匡胤在古驼岭上驰骋的时候,隐约有歌声从黄河上传来,再细听,又像是在洛河上飘荡:
你是黄河我是洛,一清一黄来汇合。邙山头前“八卦图”,好似咱俩把手搦。
把手搦,莫念我,天下苍生记心窝。“警枕”正反两句话,日日夜夜念叨着。
把手搦,莫念我,百姓疾苦记心窝。文景贞观何日见,黄哥哥,请您早点儿告诉我。
把手搦,莫念我,天下一统记心窝。汉唐雄风今又回,黄哥哥,一生高扬“大风歌”。
把手搦,莫念我,河洛汇流成一河。万里滚滚奔东海,一路高扬太平波!
赵匡胤勒马远瞧,歌声飞扬的上空有数只鸽子在盘旋、飞舞。鸽子啊鸽子,那是渔娘的声音吗?你们是否在为她舞蹈?不知道为什么,听着那歌声,看着那鸽子,赵匡胤胸口的疼痛减轻了许多。没有人发现,他的眼里已经淌出泪水,悄无声息地在脸上蜿蜒着。
不忘身后事 临终肺腑言
赵匡胤从巩县回到东京汴梁不久,胸口越来越疼,担心夜长梦多,忙择吉日正式颁诏,封皇弟赵光义为晋王兼中书令,位在宰相赵普之上;弟弟光美为魏王,检校太保、待中、京兆尹、永兴军节度使;皇子德昭为燕王,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兴元尹、山南西道节度使;德芳为秦王,贵州防御使。很显然,这四人已经等级分明了:第一个等级,赵光义,不但是亲王,更是首都的长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第二个等级,赵光美和赵德昭,检校官加宰相衔加节度使加重要城市尹守;第三个等级,显然就是刚刚成年,还没有积累起任何政治资源的赵德芳了。
一个月后,准确地说,是公元976年10月20日。
当天晚上,赵匡胤感觉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儿力气,精神恍恍惚惚,一会儿梦见了爹,一会儿梦见了娘,爹对他说:“胤儿,你太累了,该好好休息了。”娘说:“胤儿,来吧,来给我们做伴吧。”赵匡胤一会儿又梦见了贺氏,贺氏说:“夫君,你要多保重啊。”贺氏不见了,细君出来了,说:“皇上,我们来世再见。”后来,赵匡胤又梦见了渔娘,渔娘还是那个样子,唇红齿白,带着乡下人的纯朴和羞怯,她说:“赵大哥,我好想你啊,啥时候娶我啊?”一会儿又梦见京娘,京娘说:“哥哥,咱们来世能做夫妻吗?”……赵匡胤强打精神坐起来,几个人都不见了踪影,他确确实实预感到自己的日子真的是不多了,忙让身边的奴婢把光义叫来。
光义匆匆赶到,看到二哥的样子,心里如万箭穿心,俗话说长兄如父,二哥真是做到了这一点,父亲常年在外打仗,平时都是二哥照顾自己,自己没受过一点儿委屈;二哥当了皇帝后,对自己也是照顾有加,如今是晋王兼中书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像有的皇帝,怕自己的皇位丢失,杀父弑母,更别说是对待自己的兄弟了。想到这里,光义心里一软,近前一步,说:“陛下,您别心急,慢慢调养,很快会好过来的。”
赵匡胤调整了一下气息,缓缓说道:“这里又没外人,还是叫二哥吧,听着亲。光义,咱赵家的江山原是人家柴家的,所以,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中赐尽,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连坐支属。以后,不得殺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再者,善待杨家挂角将。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赵光义点点头:“谨遵陛下——二哥圣谕。”说罢,端起茶杯给大哥喂了一口水。
赵匡胤说:“光义,把为兄刚才说的话刻在石碑上,宋朝历任皇帝在即位时,都必须拜读这份遗训。”
二哥眼看着就要咽气了,还在替子孙后代考虑,还在替天下苍生考虑,赵光义的眼眶不由得红了。
“陛——二哥……”赵光义欲言又止,他心里想说的话没有出口,他想说的是,二哥,您要把皇位传给谁?这可是大事啊,弄不好要出乱子的。
赵匡胤知道时间不多了,不敢多耽误,稍微喘息片刻,又一字一顿地说:“光义,德昭还小,不能继承皇位,以后记住,只要赵家有年长者,都不能传给小的。”
赵光义心里一惊:“陛下,不,二哥,您的意思?”
赵匡胤喘息了几口气,又说:“我死后,你、你继位,你百年后传给光美……”
“这……”赵光义心里又惊又喜,心说,这样最好不过了,但是群臣能服吗?家族能服吗?
赵匡胤似乎知道赵光义心中所想,说:“就说是母亲临终时的遗言,她老人家的话没有人不信,把赵普也拉上……”
这就有了历史上的“金匮之盟”:建隆二年(公元961年),太后病,太祖始终在旁服侍不离左右。太后自知命已不长,召宰相赵普入宫。太后问太祖:“你知道怎样得天下的吗?”太祖曰:“我所以得天下者,皆祖先及太后之积庆也。”太后曰:“不然,正由周世宗使幼儿统治天下耳。假如周氏有长君,天下岂为汝所拥有乎?汝死后当传位于汝弟。四海至广,能立长君,国家之福也。”太祖顿首泣道:“敢不如教诲!”太后转过身对赵普说:“尔同记吾言,不可违背也。”赵普于床前写成誓书,藏在金匮(铜柜),命谨密宫人掌之。或谓昭宪及太祖本意,盖欲太宗传之光美,而光美复传之德昭。
赵光义点了点头,觉得二哥真是太聪明了,这样的人就该当一国之君。若是二哥能躲过这一劫,赵家的江山岂不稳如磐石?可惜,天不佑他啊。
赵匡胤停顿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警枕”,又用微弱的声音说:“朕的陵墓挨着爹娘,起名永昌,愿我大宋江山永在,国民安昌。”
看着病入膏肓、即将过世的二哥,赵光义含着眼泪点了点头。他知道,二哥这是累了,真的是累了。如若不然,才刚刚五十岁的人,咋能说倒下就倒下呢?三十年来,哥哥几乎没有闲过,前十多年是打仗,无休止地打仗。熟悉兵法的人都知道,越是恶劣的天气,越是打仗的时机。再加上,整天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好,就是个铁人也受不了。当皇帝这十多年来,更是日理万机,操不完的心,处理不完的事,大到辽兵的骚扰,小到一个百姓的生活,都得他亲自处理。平时,怕是一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寡人,寡人,名副其实啊。都说高处不胜寒,怕是只有坐上皇帝的宝座才真正能体会得到。
“二哥,您还有什么话要说?您尽管说吧,臣弟定谨记在心。”赵光义知道,二哥一定有太多的秘密,一定有很多话要对自己说。此刻,他才感觉到,自己平时与二哥交流得太少了,太少了。
赵匡胤伸手想去胸口那里拿东西,却力气不够,手到胸口那儿就停下了。他歇息片刻,攒足了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道:“光,光义,二哥生,生在洛阳,兴,兴在北邙……”话没说完,头一歪,就咽了气息。
“二哥!二哥!”赵光义抱着赵匡胤渐渐僵硬的尸体悲痛欲绝,号啕大哭。
人死不能复生,再哭也是无益。啼哭了一会儿,趁着身边没人,赵光义去二哥身上搜索,看有没有机密的东西,免得落入大臣太监之手。搜来摸去,赵光义只在二哥内衣的口袋里摸出一双鞋垫,两只鞋垫的每一面都绣着字:一只鞋垫的一面绣着“脚灭九州烟”,另一面绣着“平安走四方”;另一只鞋垫的一面绣着“足造苍生福”,另一面绣着“顺当行千里”。
赵光义心里寻思,这是两个嫂嫂给二哥绣的吗?不像,她们都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不会女红。是赵京娘吗?也不像。在二哥眼里,赵京娘就是小妹妹。再说,二哥把她护送到家后,她忍受不了兄嫂的羞辱,自尽了,没有时间来绣。听母亲说过,巩县古驼岭有个民女曾救过哥哥一命,难道是她?
令人遗憾的是,在赵匡胤临终的时候,赵光义当时悲伤过度,神思恍惚,又加上赵匡胤说话声音微弱,“生在洛阳,兴在北邙”,赵光义误听为“生在苏杭,葬在北邙”,以致以讹传讹,普天下之人都知道“生在苏杭,葬在北邙”,几乎没有人知道“生在洛阳,兴在北邙”。赵光义把哥哥赵匡胤葬在了巩县(即今天的永昌陵),乃至北宋之后的诸皇帝,除了徽宗和钦宗被金兵掳走外,包括北宋的大臣们,全都效仿赵匡胤,葬在了巩县。在下葬赵匡胤的时候,赵光义趁人不注意,悄悄把这双鞋垫放进了棺材。
雷响古驼岭 高人寿限终
这天,渔娘坐船渡过黄河回古驼了。几天前,老爹让鸽子给她捎来信儿,让她这一天务必回娘家一趟。不知道为什么,昨天晚上渔娘开始时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后又老做噩梦,不是这个死了就是那个被杀了,都是凶神恶煞的画面,一会儿是阎王,一会儿是小鬼,总之,一夜没有休息好。
渔娘在前面走着,女婿挑着担子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担子两端各挑一个筐,一个筐坐着他们的孩子——小银,小银还不满两岁,另一个筐里是个木箱,那是满满一箱子布鞋,全是渔娘一针一线纳的,有爹穿的,有娘穿的,其余大多都是给赵匡胤做的。女婿老实,渔娘说是给一个远房表哥做的,他也就信了。她把给赵匡胤做的鞋带到娘家来,是打算委托爹娘方便的时候送给赵匡胤。她不知道,昨天晚上赵匡胤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再不会到古驼来了,不可能再穿她做的鞋了。
走进古驼,渔娘的情绪才变得好一些,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可能回娘家的姑娘,都是这样的心情。
十月份,古驼岭秋色正浓。柿子变红了,像一个个灯笼挂在树枝枝头;核桃已经成熟,一路走过,不时见到有成熟的核桃“啪”的一声从树上落下,有的落地后当即摔成了两瓣。有松鼠在树枝间跳来蹿去,不知忙活什么,小銀盯着松鼠,一惊一乍地叫着。玉米已经收割,地里空落落的;红薯还在地里长着,一片绿莹莹的,正是上面的时候,过了霜降的红薯才好吃呢……空气中弥漫着庄稼的味道和水果的味道,香甜香甜的,让人禁不住吞咽口水。岭上尽是红叶,万树似锦,如诗如画。
看到古驼的景色,渔娘的心情也变得晴朗起来。她正在前面走着,猛一回头,扬了一下脸,得意地对女婿说:“好看不?”
渔娘冷不丁这么一问,把女婿给问住了。
“我问你好看不?”渔娘有点儿气恼。
女婿忙说:“好看,好看,你的眼睛像葡萄,嘴唇像樱桃……”
渔娘忍不住笑了,她本来问的是古驼的景色,不过,女婿的回答还是让她心里甜滋滋的。
“娘,娘。姥爷家到了吗?”儿子小银叫道。
“快了。”渔娘转身去抱儿子。
担子一下失衡,另一端杵到了地上,女婿站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
渔娘抱着小银走了几步,才回过头来对女婿说:“笨死你哩,不会捡块石头放到筐里?!”
女婿挠了挠头,咧嘴一笑,就去路边捡了块石头放进另外一个筐里,然后挑起担子上路了。
他们没走到“文武院”,大老远,渔娘就“娘,娘”地叫开了,小银也挣扎着下了地,颠着碎步,往姥爷家跑去。奇怪的是,没有回音!往常,他们一进村口,爹和娘就早早地迎上来,今天是怎么啦?怎么没有一点儿动静?
渔娘觉得不对劲,紧走几步推开爹娘住的那间窑洞,发现爹和娘躺在各自的床上(窑的东墙和西墙各摆一张床,中间是过道),两人手里拉着一根拐杖。平时,爹和娘睡觉时,在两张床之间搭一根拐杖,半夜哪个先醒了,总要用拐杖轻轻捅捅对方,害怕对方忽然走了。也是,都一把年纪的人了,不知道今天脱了鞋明天还能不能穿上。渔娘以为他们睡着了,喊了两声感觉不是那么回事,近前一看,爹和娘已经没了气息,身子都变得僵硬了!
渔娘止不住号啕大哭。
邻居们循声赶来,也感到不可思议,说昨天还见老两口好好的,没有什么不正常,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两个人面目安详,不像是遭了大难的样子。昨天晚上,响了一声炸雷,除此外,别的也没听到什么啊。
这时候,德广讲,昨天赵苟见到他时说,明年让渔娘给他送葡萄吃啊。当时听了这个话他还觉得有点儿奇怪,年年都是老两口摘了葡萄,一人一篮,挨门挨户送。现在看来是话中有话。
渔娘心说,难道爹知道自己的寿限到了,特意让鸽子捎信让自己来的?要不怎么无端对邻居说那样的话呢?爹一向神神道道的,连死也能预测?太不可思议了。
爹和娘的两只手都紧紧地攥着拐杖,根本掰扯不开。有人提议把拐杖锯开,渔娘没有同意,她说不能把爹娘分开了,做个大棺材一起埋了吧。
说来也怪,头天晚上,古驼岭上那棵皂角树也不明不白地枯萎了,有人说是被雷击死的。这话,大伙儿都信。村里人就刨了那棵皂角树,做了个特大的棺材,把赵苟夫妇盛殓到一个棺材里。
下葬爹娘的时候,渔娘把那一箱子鞋都埋了进去。有人发现,当时渔娘一点儿泪都没滴。
从坟地上回来,渔娘在收拾家里物品的时候,忽然发现书桌上有一副对联,用文武院的钥匙压着。
送爱女贤婿联:
舍一己儿女情长助英雄一统天下,乃严父终生之傲:
留半亩小院承继教儿孙耕读传家,实慈母一世至爱。
看着熟悉的笔迹,爹爹的音容笑貌好像就在眼前,他老人家在给渔娘轻声念叨这些联语。渔娘忍不住号啕大哭,从未有过的撕心裂肺。
此刻,一群鸽子在院子上空盘旋,“咕咕咕”“咕咕咕”,声音低沉,似乎是在悲伤地呜咽。随着它们的飞舞,一根根白色的羽毛、黑色的羽毛、灰色的羽毛纷纷落下,晃晃悠悠,上下翻飞……这些鸽子飞舞一阵后,隨着一声声呜叫,飞离小院,向着黄河北岸飞去。
这几只鸽子后来死在了苟老汉和燕赵老友的坟头。当地人说,平时,这群鸽子从黄河南沿飞来,落在燕赵老人那座茅草屋前,围着老人上翻下舞,待老人取下来书,缚上回信,便又振翅南飞了。自老人去世后,这群鸽子飞来,在老人茅草屋前后连连盘旋,落下,飞起,在屋顶上“咕咕”,在院子里“咕咕”,一阵阵凄楚的惨鸣,惹得三邻五舍望而落泪。有一天,一位邻居用燕赵老人生前惯用的一顶草帽做引,把这群鸽子引到燕赵老人那新起的坟头。人们发现,这群鸽子半圆形围在坟头,头朝南,尾朝北,时时用嘴啄着坟头上的土,一声声,一阵阵,“咕咕咕”地叫着。有好心人在坟前撒了饭粒,放上一个装有清水的盆。然而,这群鸽子不吃不喝,直至一个个倒在坟头。至死,那半圆的方阵不乱,头扬着,齐齐摆向南,尾朝北扎在土里,支撑着欲倒的躯体……当地人称这群鸽为“义鸽”,特把这群鸽埋在了燕赵老人的坟旁。在埋鸽子的时候,当地人发现,其中一只鸽子的脚上绑着一个竹管,竹管里有一张字条,上面正是“十心歌”:
一日抱实心,下听民心音;二日怀凡心,甘尝民食辛;三日持平心,勤进民柴门;四日生贤心,减赋欢民心;五日下苦心,资民解生困;六日具明心,助民兴诗文;七日立雄心,铁军安民枕;八日树恒心,永安天下春;九日秉虔心,视民如嫡亲。一生一圣心,民系江山根。
“十心歌”写得龙飞凤舞,遒劲有力,大气磅礴。后来,这个坟冢被后人称为“十心冢”。可惜的是,经过朝代更迭,天灾人祸,如今此冢难觅踪迹了。
尾声
苟仙儿老两口下世后,遵照父母临终遗言,渔娘一家从怀州迁回古驼岭文武院。
一日,渔娘路过古驼码头,忽听到当今圣上驾崩的消息,惊异不已,有点儿不敢相信这个传言。屈指算来,他也才只有四十九岁。人生正当年,正是安邦定国的绝佳年龄段,怎么就病逝了呢?想想也不是没有可能,多年的南征北战,建国后百废待兴,日理万机,日子不是一般老百姓所能想到的啊。大到一项国策,小到老百姓的饭碗,哪一样不都得考虑?唉!一时间,渔娘感慨不已,伤感万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天晚上,渔娘躺在床上回想着赵匡胤在古驼岭的点点滴滴,轻声哼唱着:“你是黄河我是洛,一清一黄来汇合。邙山头前‘八卦图,好似咱俩把手搦。把手搦,莫念我,天下苍生记心窝……”唱着,唱着,渔娘进入了梦乡。她梦见赵匡胤骑着玉龙驹来到古驼岭,还是当年那个英俊小伙。渔娘去拉他的手。他缩了一下身子,忽然问须发皆白,变成了垂暮之人。渔娘诧异之问,他开口道:“洛妹,为何不来看寡人?寡人住在寺湾村的坞罗河南边,东边永安,那是寡人父亲的家,寡人的家叫永昌,别走错地方了。”渔娘半夜醒来,再也没睡着。
翌日,渔娘拄着拐杖,让儿子陪着,寻人问路,来到了寺沟村的永昌陵。当时,有御林军看守,渔娘根本走不到跟前,只能站在与永昌陵相对的凤凰山上遥遥祭拜。陵前的神道两侧,有着高大的石像生,大象、马、控马官、瑞禽、狮子、绵羊、西域使节、文臣武将,等等。看着这些石像生,渔娘默默叨念:你们在阴问可要把“黄哥哥”侍奉好啊,年年初一、十五,少不了你们的香火。
此后,每年的清明节、寒衣节,渔娘都要来到凤凰山,跟从各地纷至沓来的老百姓一道,焚香祭拜,把她和他们满腔的思念化作一缕缕缭绕的香烟,盘旋在永昌陵的周围、上空。
这一年的清明,渔娘已经走不动了,她让长孙用独轮车推着她又来凤凰山。一路上,渔娘撇着没牙的嘴,轻声地念叨:“黄哥哥,洛妹来看你了。黄哥哥,洛妹来看你了……”刚走到凤凰山顶,突然来了一阵龙卷旋风,从渔娘的脚下旋起,旋到那棵渔娘常年依靠歇息的大槐树停住了,然后盘旋上升,把大槐树连根卷起,摔到一边。渔娘蹒跚几步走到大槐树前,遥望着永昌陵,挺身拄杖,满头银发迎风招展。渔娘的长孙赶紧过去搀扶着奶奶,发现奶奶已经面含微笑,咽气了。
从古驼村,到整个邙岭,再到黄河、洛河沿岸,一直传说着渔娘和赵匡胤的故事。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直至传到宋仁宗的耳朵。仁宗本是性情中人,感动之余,力排众议,在当年槐树生长的地方,大兴土木,建了一座“会圣宫”。会圣宫外立着一通石碑,碑座为龟形,其下与八角形石座相连,背面刻菩提树下布道图,其余三面均为双龙闹海图。碑首为螭首,其上雕六条龙对称盘绕。在其盘绕的碑首中间形成圭形额,碑身四周饰以线刻龙形和流云纹,两侧浮雕云鹤图案。阴刻篆书渔娘和赵匡胤的故事。可惜,不知到了哪一代,碑文变成了“新修西京永安县会圣宫铭”,碑文记述了建筑会圣宫是为宋朝官员祭拜宋陵时歇脚的缘由,描绘了会圣宫的地理位置、建筑的宏伟壮观和“奉安圣容”礼仪的隆重,以及“士庶朝谒”的盛况,就是人们今天见到的“会圣宫碑”的样子。
值得欣慰的是,直至今天,河洛地区的百姓们,仍在传唱着那首《河洛谣》:
你是黄河我是洛,一清一黄来汇合。邙山头前“八卦图”,好似咱俩把手搦。
把手搦,莫念我,天下苍生记心窝。“警枕”正反两句话,日日夜夜念叨着。
把手搦,莫念我,百姓疾苦记心窝。文景贞观何日见,黄哥哥,请您早点儿告诉我。
把手搦,莫念我,天下一统记心窝。汉唐雄风今又回,黄哥哥,一生高扬“大风歌”。
把手搦,莫念我,河洛汇流成一河。万里滚滚奔东海,一路高扬太平波!
作者简介:杨西京,1951年1月23日出生。历任原武汉军区政治部干事、陆军20集团军地炮旅政治部副主任、巩义市委办公室常务副主任。先后在《新华社》《人民日报》《中央电视台》《解放军报》等省市媒体发表各类作品500余篇(部)。
侯发山,河南巩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其作品散见《北京文学》《小说界》《山花》等报刊,有多篇被《小说选刊》《读者》等刊物转载。著有小说集23部,有7部作品被搬上荧屏。部分作品被译介到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