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龙和韦佩终于觉得过不下去了。两个人都提到了离婚,却一直拖着。
两个人在家里走来走去,都有一种奇怪和尴尬的感觉。张龙想了想,决定搬出去一段时间,思考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韦佩知道他要出门,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往他摊开的行李箱中扔衣服,让他赶紧收拾好滚蛋,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看着就烦。张龙不出声地捡拾着,忽然又不想走了。他面露哀怨地转头看她,她瞪了他一眼就走开了,他想还是走吧。
外面的楼道昏暗,张龙拎着行李出门,感到一阵恍惚。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适应了后,就顺着楼梯从三楼下来,走到小区门口,招手打了一个的士。放好行李钻进车门,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他仰头靠在座位上,不说话。司机问,您要去哪儿?张龙说你往前开就是了。司机把火熄了,转过头来问他,您没事吧?您这话我上次听过一次,一个女孩儿哭得稀里哗啦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劝……张龙抬起头看着他,说你到底走不走,不走我找别人。司机转过头去,狠狠踩了一脚油门,说我就是问问,看你郁闷的,有钱谁不挣啊。
车开了很久,终于转到了杨明伟的楼下。付钱的时候,张龙有些舍不得,坐在车里打了个愣怔,就花掉一百多,司机看起来一脸冷漠,右手举着二维码给他扫,张龙知道司机的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杨明伟是“三剑客”之一,还有孟自达,他们仨都在南城,时不时会约出来聚一下。杨明伟有套两室一厅的房子,还有个女朋友,但二人还尚未同居,孟自达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挣了钱先买了一辆马自达,到处骚包,租住在一个城中村,没事他们一般不会去那里。张龙扶着拉杆箱,在楼下给杨明伟打电话,还没拨通就听见杨明伟叫他,手里撕开一包烟,一边走一边往嘴里送了一支,走到他跟前,递了一支给他。两个人站在小区门口把烟抽完,杨明伟已经知道他此行的目的,把烟头往地上一弹,说,进去吧。
小区挺大,别墅、洋房和高层都有,他们走的是侧门,都习惯了,三四分钟就能到,如果从正门进,至少要走二十分钟。杨明伟是南城人,很早就买下了这套房。当时他们刚毕业不久,他爸妈出的钱,目的就是想他别走太远,快点结婚安定下来,然而看起来事与愿违。张龙和孟自达都是从下面的小县城上来的,在南城读完书就留在这里工作。杨明伟的房子买的是洋房,统共五六层,但也安装了电梯。他的房子也在三楼,一梯两户,出电梯往右,杨明伟掏出钥匙开门,张龙提着行李跟了进去。
在沙发上坐下来,杨明伟泡了一壶茶,桌子上有烟灰缸,两个人又开始吸了。张龙吞一口烟,白色烟雾缓缓从他的鼻孔里流出来,紧跟着的是一声叹息。杨明伟说,叹什么气啊,又不是什么大事,等她气消了,你就回去给她道个歉。张龙搓了一把脸,说,怎么说呢,这样子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了,就是感觉特别累,总是摆脱不了一种无力感。顿了一下又说,刚在一起的时候,我愿意为她牺牲任何东西,包括我的梦想,真在一起之后,才发现整个人生似乎都被绑架了,当然不是她绑架我,而是婚姻,两个人构成的婚姻生活。张龙是个文学杂志编辑,杨明伟知道他的梦想是什么。他自己倒没有文学梦,只想过得轻松一点,虽然没有结婚,但他知道婚姻是什么样子。
杨明伟冲泡了好几遍,终于给他倒上茶,说,喝一口,这是我一个朋友送的鸭屎香,据说很不错,我不会品茶,你喝喝看。张龙把自己从低沉的思绪中拽回来,端起茶杯,靠近闻了闻,说好香啊!他没有喝过鸭屎香,也不会品茶,茶水带给他的唯一作用,就是抗疲劳,他总是希望自己能够聚精会神。这种茶水似乎有一种舒缓神经的作用,没一会儿,他的情绪也上来了。杨明伟给孟自达打电话,让他晚上过来聚一下。
天刚擦黑,孟自达就开车过来了,杨明伟让他把车停在小区里,三人从侧门出去,来到附近的一个夜市。这片区域有好几个职业院校,人员众多,夜市繁华,他们来到常去的一家餐馆,点了菜和酒,又在外面的烧烤摊点了烧烤,三个人才坐下来。孟自达顶着一头奶奶灰,在明暗之际的光线中,和他的脸庞极不相称,他们俩都习惯了,也懒得说。刚坐下没两分钟,蔡丽就打电话来,杨明伟接起电话,说他正和哥儿几个喝酒,今天就不见她了,张龙听见蔡丽在电话里抱怨了一句,就挂了。他知道这并不严重,能和杨明伟在一起的女人,不是一般人。孟自达说干脆叫她一起过来呗,又对着张龙说,你也让嫂子过来啊。张龙白了他一眼,说你整天浪,怎么不见你带一个女孩子过来?孟自达一脸贱相说,别提了,到了关键时候她们就跑了。杨明伟说,当初让你先付个首付你不肯,偏要买个车,能用来睡觉吗?说完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南城的夜晚很舒适,天黑下来后,就有微风不间断地吹着,把白天的热气不知不觉就吹走了,也把他们的坏情绪吹得一干二净。点的菜和烧烤陆续端了过来,三个人的说话声也越来越大。
孟自达跳了好几次槽,现在在一个私企上班,他说起公司的晋升机制,先是普通员工,然后是店长,接着就是片区经理,工资也是逐级上涨。他现在刚做上店长,业务压力大,也很忙,他时不时会在他们的三人微信群转发促销活动的链接,刚开始还会客气,后来就光转不说话了。张龙说,你这当上店长了也不找我们庆祝一下,明显不够哥们。杨明伟说刚好,今晚这顿就你请了。孟自达眯着眼,说这怎么可以,下次请你们去更好的地方,这顿就当你们为我庆贺!他们知道他正筹钱准备买房,看来是憋在城中村受够了,还是笑话他说,先这次,再下次,多多益善。孟自达油腻的贱相又出来了,端着酒推过来说,喝喝喝。
氛围不知道怎么就变了。张龙给韦佩发了微信,说他住在杨明伟这里,韦佩一直没有回他。喝酒的时候,张龙又不自觉开始叹气。孟自达问,龙哥,你是不是和嫂子吵架了,见到你就看出你有心事,咱们仨里面,可就你最成功啊!杨明伟不说话,独自喝了一口,然后拿起一串掌中宝吃起来,孟自达夹了一口菜送进嘴里,端起杯子要和他碰一下。张龙听见杯子碰撞时发出的叮当声,因为满杯,声音显得沉闷。他喝下后,才开始说起来。
他和韦佩领证不到半年,还没来得及回乡办酒席。韦佩在南城的一所初中教语文,省城的升学压力大,在初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她每天都是朝五晚九,每天天还没亮就起床洗漱,早餐都来不及做就出門了,两个人一起生活这么久了,除了周末能在八九点钟吃到自家煮的热乎的早餐外,其余工作日都是靠吐司和面包果腹。韦佩喜欢吃全麦吐司,他喜欢有甜味的,比如红豆包之类,各吃各的。她晚上差不多要睡觉了才回来,每天都是忙不完的事,连抱怨的时间都没有。当然也有抱怨的时候,他在本地的一家文学杂志上班,工作相对轻松很多,每天都可以睡到自然醒,韦佩有气的时候就会故意弄出很大声响,把他吵醒了,就骂他每天都这么懒,也不为以后着想。他捂着耳朵说,我这也是为了休息好,才能更好地工作,养家糊口啊。尽管被吵醒了不舒服,他是不会生气的,毕竟韦佩那么累,他看着也心疼。都是为了工作,上班时间不同而已,韦佩骂他,也是羡慕他那么悠闲,想要多些时间休息。
其实他也想过未来,但他设想的未来和韦佩的不大一样。他之所以选择这样的一份工作,没有应聘银行或路桥公司,就是因为他喜欢文学,他想要在文学上有所作为。杂志社的工作很合适他,有一次部门聚餐时,他的领导说,我对现在的工作很满意,每天看小说还能拿工资,这是以前做梦都想做的事。他觉得这也是他想说的。他不仅喜欢读,也喜欢写,大学时代开始写诗,工作后慢慢尝试写小说。其中有工作安排的缘故,更主要的是,时间到了。不是有句话这样说的吗,年少青春时适合写诗,中年拼搏时适合写小说,年老回首时适合写散文。他渐渐感觉,诗歌无法满足他纷繁杂乱的思绪,每完成一首诗,都有意犹未尽之感,尤其是经历很多事情后,更想一吐为快,诗歌作为语言的艺术,很难将它们囊括进去,只能用其他的文体。他很想自己写出能流传下来的作品,估计写作者多多少少都有这样的“功利主义”。只是这也意味着,追求精神上的富足,在现实生活中可能就会一败涂地。他并没有想通过文学和写作挣钱,杂志社的工资,也只勉强够他每个月的花销。没遇见韦佩时倒没什么,一个人难得自在,和她在一起后,他就明显感到了自己的拮据。吃饭一般都在快餐店,很少去大一点的餐馆;逛街买衣服,也只能买打折促销商品;出去旅游更是扫兴,紧紧巴巴放不开,玩得也不开心。那时候韦佩还在学校,从没说过什么,她毕业后很快考进了这所中学,还没涉及需要共同承担的一些事情,直到去年底两个人决定结婚,事情才慢慢变得复杂起来。
结婚刚被韦佩提出来的时候,他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妥,他们已经在一起差不多两年时间,该了解的也差不多都了解了,结婚是表明双方都认真对待这份感情。他觉得,结不结婚,生活都还是一样的,并不会因为有了这层关系,变得迥然有别。可是明显韦佩不是这样想的。
孟自达这时打岔说,那个时候你看起来挺幸福的啊,我们羡慕你还来不及。张龙说你让我说完好吗,你再这样我就不说了。孟自达举起杯子,自罚了一杯,倒满后又和杨明伟张龙碰了一下,说别光说话,喝酒吃菜。张龙的情绪被调动起来,不说完感觉就不自在。
参加工作后的韦佩,似乎和原来的她判若两人。不知道为什么,她变得非常焦虑。他问过她,她总是说学校的压力大,领导想要孩子成绩好,在南城要立起牌子,就只能压榨学校的老师。不仅教学技能要过硬,与之有关的其他事请也要做好,比如关爱学生身心健康、家访、做课题、网络培训等等,一大堆事情,恨不得让每个老师都长出三头六臂,一天拉长到七十二小时。特别是新来的教师要先当几年班主任,韦佩刚进去就要承担更多的工作和压力,让她一下难以适应。渐渐她也会说起,很多女同事请产假,她们的很多工作,被平摊到剩余老师的身上,学校不招新,也不招聘代课教师,她们每天累死累活,挣到的课时费还不够买一个化妆品。这样的事情他也经历过,论结果比韦佩要惨,学校好歹还有课时费,杂志社做多做少,都是死工资,多出来被他做掉的事情,算是白干了。要不是纯粹出于热爱,他怎么可能不介意呢。
工作一年后,也就是提出结婚之前,韦佩对他提要求,她说得很委婉,大意就是,两个人如果真的要在一起,就应该有一个自己的房子。
他工作后,和孟自达一样,一直租住在单位附近的城中村,上下班时间短,也没有感觉到不好。韦佩参加工作后,学校分有单身宿舍,她还是和他住在一起,但通勤时间就长多了。韦佩是一个爱干净的女人,不久就开始抱怨城中村的各种不好,最要紧的是没有阳光,屋子里潮气特别重,很多东西没几天就发霉了,她又是易过敏体质,总是皮肤过敏,生湿疹。看着她白色的皮肤上,一个又一个的红点,时不时忍不住就要挠,他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可是南城的房价奇高,单位附近的房价已经涨到每平方米两三万,他虽然比韦佩早出来工作两三年,身上并没有存下什么钱。韦佩说我不管,我不想再住这里了,我这就搬到学校宿舍去,你什么时候换了房子,我什么时候再回来。
那时候他着实郁闷了不短时间。他觉得韦佩有些不可理喻,买房子又不是买菜,说买就买。有次他给家里打电话,家里人也催他买房子,他发脾气说,城里又不是乡下,几万块钱就能起一栋新房,几万块钱在南城什么都不算。但他还是关注起南城的房价了,有事没事就找他们俩一起去偏远一些的楼盘看看,回来少不了请他们撮一顿。渐渐他就摸清了南城各个地方的房价,想来在偏远一些的地方,他还是有可能买得起的。他又硬着头皮和家里人商量,没想到爸妈真的给他攒下了一笔钱,不多,再借一些就够一套小户型的首付。自己的公积金这两年涨了一些,符合了公积金贷款的条件,虽然不能完全抵扣每个月的房贷,从工资里拿出千把块钱就够了,相比于租房,这个看起来划算很多。
房子买下后,韦佩对他的态度温和了一些,但还是不肯在他的租房里过夜,她说她已经有心理阴影了。幸好房子是准现房,小半年就交了钥匙,简单装修,买好家具,又放了两个月,他就和韦佩住了进去。房子距离韦佩的学校和杂志社距离都差不多,两个人的通勤时间几乎重合在一起,他在韦佩眼里不那么碍眼了,有一段时间她看起来开心很多。
唉,杨明伟忽然感慨了一下,张龙看着他,白天抽烟的工夫,这些都已经和他讲过了。杨明伟说,有些事情没有必要看得那么清楚,也不必记得那么深刻,人生难得糊涂,太计较了反而累。孟自达正听到兴头上,吃完一根烤火腿肠后说继续啊,你们到底怎么了?杨明伟看着他,他假装没注意到。张龙喝了一口啤酒,放下杯子接着讲。
可是没过多久,也就是他们刚领到证没几天,韦佩就开始向他规划起以后的事情来了。当然这也没错,未来有个规划,至少比浑浑噩噩地往前走要好得多。就像出行,有个目的地在那里,不会瞎走,去往那里的路,一定是最短的那一条。人生没有重来,不会因为你走了很多弯路,清零后可以再来一次。他赞同这个观点,但韦佩的想法还是让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结婚前,韦佩在他面前表达的都是不想要孩子,她要他只准宠她一个人。结婚后她第一件事情说的就是生孩子!她的說法是,她以前说的不想要孩子,是还没有条件,不是说现在就有条件了,而是他们到了必须认真对待这个问题的时候。韦佩说,女人生育的好时光就那么几年,读书已经花去大半,剩下的已经不多。尤其是现在当了老师,又当班主任,人老得更快,内分泌都紊乱了。可是孩子生下来,奶粉钱一个月就要大几千,还不能生病,一有病痛不知道又要花多少,孩子长大一点,就面临着上学问题。她可不想让孩子在一所差的学校上学,那样子就是不负责。他知道韦佩在的那所中学是重点,能在那里读书的孩子,绝大多数都是有家底的。现在开放二孩了,万一我们想多要一个呢,然后又说到留学,韦佩说不管以后孩子想不想留学,我们都要做好准备,万一他要呢,对吧?
他知道任她这样说下去,必定他们现在还必须准备好买第二套大房子的钱,孩子的结婚钱,孩子的孩子的奶粉钱,孩子的孩子受教育的费用,孩子的孩子的结婚的费用……他觉得,这些完全不必想的那么遥远,那样一想到就喘不过气来,他不反对生孩子,可也不必缩手缩脚、畏首畏尾。他想都没想就说,孩子生下来了怎么可能养不活,你看我们这一代,哪个家庭不是兄弟姐妹好几个,家里也不见得有什么钱,我们不还是都好好活到现在吗?……话还没说完,他就感觉到了韦佩眼里冷冷的目光,他赶紧住了口。她说,你就是这样想的吗?他赶忙解释说不是不是,我只是举了最极端的例子……韦佩说能这样举例吗,现在才知道你是这么不负责的一个人!他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愣在那里看着她,眼里都是恳求,但韦佩看都不看她,他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
说实话,哪个父母不希望给自己的子女最好的东西呢?哪怕他们想要天上的月亮,做父母的也想做个梯子把它摘下来。可是所有的事情,不都是应该一步步来,哪儿有一口吃成胖子的事。他觉得韦佩是患了婚姻焦虑症,她渴望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却害怕一个家庭所要承担的所有义务,她想给出最好的,但又害怕给不了什么。他也有这样的焦虑,只是没有韦佩那么明显,她不知道把焦虑放大了多少倍。
如果早知道她会这样,他就会考虑要不要这么早和她结婚,至少在孩子这个问题上,他们是有分歧的。说是分歧,细想起来也不是,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能力,远远满足不了韦佩提出的要求,他更像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有多大的能力办多大的事。她想要获得的“安全感”,对他而言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就他这个样子,在清汤寡水的单位,除非暴得大名然后大红大紫,或者买彩票中了大奖,才可能让她安心下来,但这两个几乎没有可能发生。韦佩始终沉浸在焦虑中,更多地提到她的同事如何如何,以及家访时见到的各种家庭如何如何,每次他都认真地看着她说。她以为他都听进去了,只是她哪里知道,每次看着她说的时候,他的心思都在相反的地方,他想她怎么变成了今天这副模样。他们最初相遇,就是因为她也热爱文学,纯真的样子令他倾心。那个样子的韦佩去了哪里呢?
好像不同意张龙的话,杨明伟说,你这样子,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老公。孟自达说你可拉倒吧,自己还没结婚呢,就知道怎样做一个合格的老公了?杨明伟摸摸头,说结婚就是意味着责任,只有有信心有勇气承担起家庭的责任,才有资格结婚。我就没有勇气,也没有信心。说完独自喝了一大杯。这句话,他跟蔡丽也说过,蔡丽无所谓,她觉得婚姻就是枷锁,她喜欢和杨明伟在一起,两个人互不干涉,又彼此依赖。张龙和孟自达看着他,没有说什么。张龙想过,如果自己遇见的是蔡丽一样的女人,是不是会相处得更舒服,但他马上就否定了。蔡丽太过自我,而他也不是杨明伟,即使没有这种矛盾,也会有那种矛盾的。
张龙记得以前有次喝酒,不知怎么杨明伟就说到了他的父母。他说他对他的父母没有感觉,因为在他还小的时候,他们总是吵来吵去,不是摔碗摔盘子,就是相互扭打在一起,他父亲喜欢喝酒,喝醉了会连他一起打,他母亲脾气一直不好,嘴也碎,他很小的时候就讨厌母亲的那张嘴,什么都能说出口。他父母买下房子后,他很长时间没有住进去,后来实在没办法,身上没有钱了才搬进去的。他现在是一个自由职业者,自学了排版设计,替一些出版社和图书公司做书。想来杨明伟就是童年阴影太重了,一直不愿意步入婚姻的殿堂。杯中酒喝完后,孟自達又给他斟满,意思让他不要停。孟自达有过几段恋爱史,这些他们都是知道的,但每一次都有头无尾,毕竟到了这个年纪,又不是还在校园里,女孩子谈恋爱都是奔着结婚去的,想法也更现实了。
听了杨明伟的话,张龙心里其实咯噔了一下,他一直在韦佩身上找原因,却始终没有分析过自己。仅仅只要换位思考,他就能体味韦佩的内心是什么样子。一个女人独自离家在外地打拼,然后和一个男人结婚,她当然希望自己的丈夫足够坚强,能肩挑重任,做家里的主心骨,定海神针。可是他给了她什么呢?更多时候,像是想说服她放弃那种单纯的幻想,接受现实的无力,他不是给她信心,而是摧毁她的梦想,破灭了一个女人对丈夫和家庭的憧憬。他是多么残忍啊!张龙看着杯子里暗黄色的啤酒,浮在表面大小不一的酒花,随着手的抖动在杯中动荡着,逐渐破碎。孟自达饶有兴味,他却不知道怎样说下去。
夜晚逐渐深沉,有了凉意,周围不知何时已经坐满了人,每个人似乎都要大声讲话,才能在喧嚣中胜出,让对方听得清楚。他们大多数都是学生,很多一看就是情侣,多好啊,张龙想,自己在读书的时候,为什么就没想过好好谈一场恋爱呢?那个时候只需用力去爱,不必像现在,彷徨而又怯懦。
见他不说话,杨明伟又说,不要说结婚了麻烦多,哪怕像我现在,还没有结婚,烦心事也不少。孟自达打断他,你能有什么烦恼?我现在最大的烦恼就是没有房子。杨明伟和他们碰了下杯,喝口酒说,蔡丽看着不像一个踏实过日子的女人,她也有女人的通病,就是爱美。这无可厚非,可她现在整天想着整容,天天没事就捧着平板看视频,里面都是医美的东西,有的直接就是整容手术的全过程,她都能认真看完。那些画面我看着就瘆得慌,对她说,我觉得你长得挺好的,我不嫌弃,别去整那些花里胡哨的。蔡丽头也不抬地说,我反正不想让自己输给其他女的,你就说赞助不赞助吧?我说我没钱,她就白我一眼。为这事,她这些天还在生闷气呢。
张龙扶着他的肩膀说,那你还不安慰他一下,还教训我。杨明伟撇撇嘴,说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想结婚。张龙就不知道说什么了,其实他对韦佩说过同样的话。韦佩回答的是,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他们看见孟自达喝闷酒,张龙看了杨明伟一眼,问孟自达,你房子的事情怎么样了?看好了啊,就差钱了,你们能我借一些吗?说完他自己先笑了起来。酒喝至此,张龙觉得,似乎已经没有讲下去的必要。就说,来喝酒,他妈的,不要辜负了这些好酒好菜。
三个人回到杨明伟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每个人都昏昏沉沉的。杨明伟让他们随便找个地方睡觉,他没办法招待他们了,说完自己进了卧室,没一分钟就传来了鼾声。孟自达走进次卧,关上了门,张龙就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下来。尽管头脑里面在打转,他还是没有什么睡意,他掏出手机,还是不见韦佩的回复。他又写了一段话,想告诉她今晚上想到的,又怕将她吵醒,遂作罢。韦佩平时下班回家,半个小时做完所有的事,敷个睡眠面膜就能一觉到天亮,她太累了。
快入秋了,南城的天气还没有彻底冷下来,仍旧像是仲夏夜,张龙躺在沙发上辗转,汗湿的衣服还没干,有只蚊子在耳边飞来飞去,总是赶不走。他起来打开灯,找到花露水喷了一遍,总算安静下来了,睡意好像也被喷得一干二净。
看着窗外微弱的光线,张龙想起了今晚没有说的那些事情。进入家庭生活状态的韦佩,就像他所知道的所有妻子那样,开始尽己所能地经营起一个家来。他是第一次做丈夫,她也是第一次做妻子,显然她做得比他认真得多,也尽职得多。他好像仍旧没有进入到那个状态里,每天想的还是文学和写作、理想和憧憬,所有这些东西里,似乎都没有韦佩的影子!他还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自转,他沉浸的那个世界和现实中的家庭,是完全两个不同的东西。他以前一直觉得它们是一体的,只要他在文学上取得了成功,家庭生活一样会跟着好转。但他心里始终有一种挫败感,他知道自己没有其他人那样的天赋,人家随手写下的东西,或许他一辈子也写不出。他忽然意识到,带着这种深深的挫败感,是否真的适合组成家庭,并和她一起走下去?
近些日子韦佩似乎更过分了。她下班后的所有精力,都用来绘制未来的规划时间表,小到每个月的工资分配,大到以后的买车换房和储蓄。她要张龙把每天的支出都记录下来,她要掌握具体的收支明细。那个本子就放在床头柜上,韦佩每天睡前都要监督他,写完后还要检查一遍,问他是否还遗漏了什么。看见上面写的买烟买书,她就不乐意了,要他戒烟,书也少买点儿。烟抽多了对肺不好,你总不希望以后有什么毛病吧?你再看看家里堆的那些书,看完的有几本?不要再糟蹋钱了!从现在起,家里的书没看完,你就不能买新的。再说了,图书馆离得那么近,你以后想看就去里面借。不是说书非借不可读吗。
少抽烟张龙是赞成的,他会抽烟,也是在交际场合中学来的,现在没什么压力,也还没什么苦闷,抽烟只是一个习惯,慢慢改掉就好了。可是让他别买书,就像要了他的命。以前国外的作品译介少,买的也少,现在好作品连续不断出中译本,他不及时了解别人是怎么写的,自己怎么可能写出更好的东西呢。说是这样说,可是他看书的速度远远比不上买书的速度。有时候,看见堆放在客厅茶几下面和卧室地毯上的书,一本本崭新如初,他本能地生出悔意,渐而是一种占有的踏实。他觉得,以后总是会有时间看的,有的书现在不买,以后就很难买到了。他笑着对韦佩说,书不买不好吧?咱好歹还是个作家呢,我以后尽量少买点……韦佩打断他说,你还要不要这个家了?如果一个家没有一个家的样子,我又何必要结婚?
张龙也来气了,就问她,那你说家是什么样子?如果结婚就是让我别买书了,告诫我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让我拼命赚钱,我才不结婚呢!韦佩不知道他居然会有那么大的反应,怔怔地看着他,眼神僵硬,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过了一会儿才说,张龙,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想和我结婚?张龙感觉自己身上立马就热了起来,甚至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血液在额头的血管里快速地流动,一些细小的神经一抽一抽的。他看着韦佩,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他知道韦佩为将来考虑没有错,可是两个人在一起,最主要不是应该相处愉快吗,压力都是随着境遇的改变而到来的,如果一开始就负重前行,难以喘息,两个人又能走多久呢?可是经常的思维训练也告诉他,被动地等着困难和压力的来临,是最消极的生活态度,一個人或许无所谓,可是成立家庭以后,就有了更多的责任和义务,还抱持着一个人过的心态,婚姻迟早也将面临威胁。
黑暗中,似乎蚊子的叫声又隐隐约约出现了。鼾声分别从两扇房门里传来,有时此起彼伏,有时候又重合在一起,给这个夜晚增添了不少生活的气息。张龙换了一个姿势,想到了韦佩后来的样子。长久的沉默,让她以为他就是这样想的,结婚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她看着他说,那就离婚吧。他看着她,没想到离婚这两个字,这么容易就被她说了出来。他说不清楚心底是恼怒还是放松,也跟着说,好啊,离就离,谁怕谁!现在想起来,都是话赶话,到了那个地步,不说好像就输了一样。可是婚姻生活不是儿戏,更非买卖,说不想玩就不玩了,那失去的可不仅仅是一纸婚约,有可能就是整个人生。
从家里出来,脱离了两个人总是相互赌气的境遇后,他发现自己竟有了更多的反省意识。张龙感觉自己过去真的忽略了韦佩,忽视了超越爱情迎来的婚姻,他并未意识到婚姻的本质。尽管他现在仍旧不知道,它的本质是什么,但是显然和恋爱状态是不同的。婚姻首先是两个人的承诺,其次就是两个家庭的交融,而后或许是更加广大复杂的联系,最终成为这个世界运行的一个细胞,发挥着它的作用。他想象自己就是一个婴儿,面对婚姻一无所知,自我、任性、还发脾气。婚姻就像以后的生活,爬行,走步,奔跑,或许还有舞蹈,都要自己一点点去学习、接受和拥抱。韦佩或许过于恐惧了,她似乎被迎面而来的婚姻生活一下子就击倒在地,还没来得及镇定下来,认真看清它的面目和思考它的意义。或许应该让她慢一些,张龙想,责任和义务他不会推脱,但应该寻求一个更切实的步骤。犹如跑步,必须掌握一个舒适的节奏,才能坚持更久,跑得更远。
也是时候正视自己的能力和幻想了,文学于他始终是一个心灵的皈依之所,但不能被它反噬,荒废了人生中或许更加激动人心之处。至少他应抱有如同对文学那样,孜孜不倦的热爱与追求,而不是轻易放弃。
张龙回想起和韦佩在一起的日子,处处捉襟见肘,但又充满欢乐和幸福。他想起有一次,他想带她去吃牛排,那是南城一家有名的西餐厅,当然价格也不菲。都走到门口了,她忽然就扯住他,说她想自己做,超市里有很多调好料的牛排,很方便的,她说。张龙拗不过,只得陪着她钻进超市买来冷冻牛排,在他简陋的出租屋里煎熟,两个人吃得有滋有味……正在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他伸手拿过来一看,是韦佩发来的微信,说,你爱去哪儿去哪儿,最好别回来了!
他咧了咧嘴,打了几个字:我明天就回去。
责任编辑 杨睿姝
作者简介:
李路平,作品散见于《散文》《诗刊》《长城》《民族文学》《星星》《芒种》《星火》《汉诗》《西部》《鸭绿江》《延河》《百花洲》《扬子江诗刊》等,多篇作品被《散文选刊》《小说月报·大字版》选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