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亲人相伴的日子

2021-05-17 12:16谭岩
北京文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种田当兵祖父

谭岩

祖父与父亲矛盾的尖锐,是在父亲病了的时候。

那个时候,病了的父亲成天待在家中,不论田里是多么忙,不论是抢种还是抢收,家人们一身泥一身汗地忙得饭都顾不上吃,父亲也还穿着那四个兜的深蓝色衣服,坐在家中,什么活儿也难指望他伸伸手。看着好胳膊好腿的人,多动一下,多走两步路,上楼去帮忙找个箩筐钎担,找两条钩绳,或者把猪栏的两串草要子提出来放到阶沿上,就见已咳得弯下腰去,扶着门框墙壁喘好一阵,吐到院子沙地里的痰又带上了血丝。

可就是这样一个病重的父亲,却被祖父打了,打伤了。

祖父与父亲的矛盾,由来已久。

祖父性格刚强,非常强势,在家里说一不二,是地地道道的家长。

祖父性格的强硬,来自他少年家境的苦难。大约十岁左右,他的父亲就去世了,祖父跟着寡母,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妹妹过活。寡母纺线度日,还种有一亩薄田,那个年代妇人都是要缠脚的,一双三寸金莲,一步三摇,站都站不稳,更难说要到高低不平的田地里劳作。别人的种了,自己的田还没种;别人的收了,自己的田还没有收。一个节气,一季农活眼看着要过了,自己的那块田还荒着闲着。带着两个孩子到田里耕种的小脚妇人,又急又累又气,这所有的气都撒到了身边十来岁的儿子身上。在苦难的浸泡下,祖父迅速成长,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很快学会了所有的农活,整田拉耙,栽秧割谷,样样内行,成了一个早熟的种田把式。他站在耙上,扬鞭驱牛耙犁,耙出的田又碎又平,像一块块豆腐块,收成比别人也高。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却种出了一方最好的田;一个站在耙犁上扬鞭驱牛的小小少年的身影,也成了一方人们惊叹的画面。

那个年代成家都早,祖父到了十六岁,就和同样年龄的祖母结婚了。结婚后的头一桩事情,就是掀掉篱笆房,盖新房。用现在的标准看,那时祖父还是一个十六岁的未成年人,却像一个硬劳动力,一个行家把式,伐木、放排、盖房。一个少年过早地踏入了成年,也造就了倔强执拗的个性。一幢土房,民国二十四年发洪水淹过一次,民国三十一年过日军烧过一次,都被祖父在洪水、日军过后修复。

讲起那个年代,祖父说得眉飞色舞,仿佛诉说着别人的苦难。尤其让他讲得津津有味的,还是他一边盖房,一边如何躲抓夫的惊险故事。他讲着讲着就长叹一口气,说自己命大,有一个一同逃跑的邻居,追兵一声枪响,就一头倒在他的身边,死在了他的脚下。事过几十年后,那心有余悸的表情,仍能看出他对战争、对当兵的一种厌恶、恐惧。他的这种切身经历,后来为父子的矛盾埋下了祸因。

祖父除了种田就是打鱼,在我儿时的印象里,一天到晚忙碌的祖父似乎从来没有正规地穿过一双鞋,下田打着赤脚,下河一双草鞋,姑姑们给他做的布鞋,他也是趿着,像穿拖鞋。打渔网的时候,他跷着腿,那已穿得硬硬的布鞋挂在脚板上,晃荡时,鞋子和脚板,就像在打快板。

祖父靠他的一双手和两只脚,解决了一大家人的温饱,还让父亲从小乡镇读书读进了县城,成为当时那一方屈指可数的几名高中生之一。

但读书读进县城的父亲并没有改变种田的命运,或者说本可以改变的命运,被扼杀在祖父的手中。

一个山区小县,每年都只有少得可怜的几个学生能考上大学去继续深造。一九六三年的初夏,读完了高中的父亲和绝大多数同学,背着被子提着洗漱的脸盆又回到了农村,拿起了锄头、箩筐。

这个现实让祖父有些意外,他勒紧腰带,不分白天黑夜地打鱼,举全家之力供养出来的一个高中生,结果是和自己一样,要卷起裤腿下地劳动。

下地劳动就下地劳动吧。命运不济,考试失利,这种结果父亲也不愿意看到。本以为要当一辈子农民了,可这一年的冬天,寒冷的北风却有了春風般的温煦:改变命运的机会来了。

部队要招一个文化兵,高中毕业的父亲成了首选对象。招兵的领导一面试,立即满脸笑容,眼前的人不仅有文化,模样也周正,正是他们想象中的文化兵的样子。

每年的招兵送兵,都是小镇的一件大喜事,“一人当兵全家光荣”,只要一当兵,家里的大门上就挂上了一块醒目的“军属光荣”的牌子,从此这一家人就显得与别人不一样,处处显出一种“荣耀”的味道儿,连过年贴的对联、年画,也由公家人敲锣打鼓地送上门来了。据说当文化兵的待遇更优惠,一般的兵当了几年要退伍,可是文化兵,即便退伍也要安排工作,拿工资的。面试合格的父亲心头喜滋滋的,虽然读书没跳“龙门”,但这文化兵一当,却能达到同样的目的,还能挣一块“军属光荣”的牌子挂到自家的大门上,比那考上大专的同学还荣耀。

然而事情并非父亲想的那么简单。面试体检政审一套程序走完,招兵的首长最后要家访,要与新兵的家属谈话,要征求家属的意见。按以往的经验,这家属自然会百分百的支持,何况这是万众瞩目受人敬仰万里挑一的文化兵,来家访也只是走一下过场。穿着军装和穿着干部服的几个人胸有成竹进了家门,可祖父的态度却让他们万万没有料到。要让父亲去当兵的话刚出口,祖父就拍案而起,怒冲冲说道:

“我这是独子——独子不当兵(他还是民国时的那一套)!要当,老子去!”

一向明理的祖父,在父亲当兵的事情上判若两人。显然这个从旧社会过来的人,有太多的当兵、打仗、死亡的记忆,对新形势,对新中国估计不足。新中国不抓丁不抓夫,当兵不搞强迫,要想当兵的大有人在。他的这拍案一怒,就断送了父亲再次改变命运的大好机会。

在强势的祖父面前,父亲历来只有服从的份儿,虽然有一万个不服、不乐意、不心甘、不情愿,但祖父说了“不同意”,这三个字就是铜墙铁壁,组织上也爱莫能助,他只有眼巴巴地远远地站在送新兵的人群外,望着另一个接替他的文化兵,胸口挂着大红花,喜气洋洋在锣鼓声中爬上了那辆崭新的接兵的大卡车。相比那当兵人的喜气、阳光,一种灰暗阴冷的感觉弥漫着他的全身,让他这一生都摆脱不了。虽然嘴中他不敢说,但对祖父的埋怨却从此种在了心头。

当不了兵就只有种田,种田的父亲有文化,组织上就想让他担任生产队的会计。当会计,不是当兵打仗,没有生命危险,这一点祖父看得很准,所以当即表态支持。可是,只要是祖父同意的事情,父亲就坚决反对,阻止他当兵的、对祖父埋怨的情绪在生长,虽然长期形成的家长制,祖父的一言堂,让父亲不敢明目张胆和祖父对着干,可是祖父同意的事儿想做的事儿,他坚决抵制却是做得到的。

父亲不同意,大队、公社的领导一次又一次上门做工作,还办他的培训班。父亲虽然是农民,但同时也是共青团员,儿子可以对抗老子,但一名共青团员可不能对抗组织。办了几天培训班,父亲只好当上了会计。这一当就是二十多年,一直当到一九七八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生产队大集体解散。

对父亲当会计印象最深的,是他办决算。每年的冬天,过年之前,都要办一次决算,在生产队仓库旁的两间小土房,一间堆着生产队的一些农具,一间就是会计室兼出纳室,父亲和一个出纳,成天在里面打算盘,算盘珠子拨得哗啦响,如同沟渠的流水声。算盘的响声从早响到晚,晚上也还在响。一年收了多少粮,打了多少油,收了多少黄豆、多少绿豆,喂鱼养猪养羊卖了多少钱,一个生产队几百口人每个劳力的工分是多少,一分工分值多少钱……白天算不完就晚上算,经常睡到半夜起来尿尿听到母亲开大门的声音,那是打晚工算账的父亲才进家门。

父亲办决算时取暖烧的是煤炭。有时候,中午吃饭不见父亲回来,被派去喊父亲,到了生产队的仓库,一打开那间烧煤炭的土房门,扑过来一阵热气,同时涌过一股呛人的煤烟味儿,当时就想,父亲一天到晚关在那间房里,这煤烟怎么受得了?

后来果然出了问题,那是后话。

父亲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当文化兵的机会,以为当会计要一直当下去的,可是没几年,新的机会又来了。他的一个高中时睡同一张床的同学读了师范出来,教了两年书,当上了校长,学校差一名教师,就力荐父亲去当民办教师。

父亲在同学的劝说下,去当民办教师了。家人们都认为这是一个好差事儿,起码太阳晒不着雨淋不着,不会天晴下雨的一身泥,办决算一熬大半夜,可是父亲上讲台不到半年,就又回来了。那个当校长的同学上门来劝说了几次,一个要强留,一个坚决不去了,到最后说的双方都恼了,有一段时间,要好的两个同学因此不再来往。

父亲去世多年后,我问母亲,为什么父亲不当民办教师,非要回来种田当农民?不少民办教师后来都转正了的啊。母亲说,父亲也没跟她说为什么不去当民办老师了,只是说生产队的会计没有人接手,到了年底,办决算还得他来算,且别人记的账是乱七八糟,算得头疼。

而我揣摩的原因还是与祖父有关。那个当校长的同学是一个远房亲戚,一见到我祖父,老远就舅爷舅爷的叫得亲甜,显然,这亲热的舅孙俩为父亲去当民办教师早达成了一致意见,当校长的同学是在执行祖父的旨意。既然是祖父的旨意,父亲就绝不会领情。何况父亲的心愿是当文化兵,这个愿望实现不了,其他一切自然都看淡了。

我不知道祖父是否对阻止父亲去当文化兵感到过后悔和内疚,家人对这件事情一直讳莫如深,直到父亲得病后,家里实在穷得无钱给父亲治病,母亲才在无意间提起这件事,说如果当年祖父允许父亲去当兵,退伍了也是一个拿工资的人,病了也不至于穷到无钱治病,四处求人。当年那个顶替父亲去当文化兵的人,退伍后转业在镇上的医院当医生。那人就跟我们家住在一条街上,每年过年,大年三十,吃了团年饭的下午,就见他带着家人或者三朋四友,站在河边打枪,举着步枪,对着宽阔的河水对岸射击。据说那子弹是他从部队上带回来的。别人过年最多放放爆竹,而他们家却放枪,枪声很响,震得整个河川都回荡着枪弹声。那是一种身份和声势的象征。那个退伍的文化兵,高高大大,白白胖胖,红光满面,梳着整齐的分头,浑身上下一副养尊处优的神态。

相对父亲,却要寒酸瘦弱得多。病了的父亲身体更是虚弱,三伏天也是一件洗得发白的厚厚的蓝色春装,瘦削的脸上面无血色,或者咳嗽后一脸病态的潮红,腿、胳膊,伸出来都瘦得竹竿一样。相對于那个人的舒适闲适和心满意足,父亲既寒碜又郁悒。

父亲患病是在农田承包以后。父亲在一次挑粪到田里的半路上,突然大咳不止,吐出了血。后来一检查,说是结核。直到父亲去世多年后,当年给他查检的医生才说,他不只是结核,还是矽肺。那是他当会计二十多年,年年办决算,不分白天黑夜烤煤炭火熏硫烟所致。用煤炭烧开水的铁壶,不到半年就会腐蚀得壶底漏水、千疮百孔,何况是人的肺。

二十多年前,结核病跟癌症一样,是不治之症,谁家有了这么一个病人,不仅长年累月沉浸在阴悒中,家庭也会被拖入困境。病得实在厉害了,父亲才去镇上的村卫生所打几瓶吊针,由于家境拮据,几乎没有住过医院。病得实在走不动了,就请医生上门,一个拖着长长的输液管的吊瓶就挂在他的床头。这种结核病在乡村也称“富贵病”,意思是这个病是靠养的,要吃好喝好休息好。可是一个底子本就很薄的农民家庭,吃好喝好,无非就是三天两头吃自家的鸡生的鸡蛋,再就是卖了鸡蛋上街去买两斤豆腐。

父亲病了,家里的农活儿却一件也没有少,还占去了一个硬劳力,无形中负担更沉重了。沉重的不仅是农活,还有这难于医治的看不见光明的病,笼罩在全家人头上的沉重阴影,家庭里没有了欢笑声的窒息气氛。

那时我刚上师范,两个妹妹也还在读书,为了学生的学费,更主要的是父亲的医药费——父亲每天要吃一种叫利福平的药和其他的药,病重了还要到村卫生室打几天针,一月药费就要大几十块钱,对于一个除了种田卖粮,没有任何收入来源,却月月要开支的农家来说,是一个非常大的负担。河水下跌,河里的鱼也越来越少,何况祖父年纪已大,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下河打鱼一打一通宵,偶尔的下河,打的鱼也仅仅够改善一下家人的生活。母亲一面要四处借钱给父亲治病,一面发挥她给村人生儿打喜做寿的长处,找一些公家的小单位给人烧烧火做做饭,挣点钱。可是可怜的收入仍然保不到家庭开支,除了学生的学费,父亲的医药费,还有种田的种子、农药,都要钱。有一次,为给父亲借钱买药,母亲先后找了四五家,一分未得,母亲只有以泪洗面。最后是车管站的一个好心人给母亲借了钱,代价是以给车管站开的旅店洗一个月的床单,为此,母亲念那人的恩念了好多年。那时候我读师范在邻县,那年病了,母亲为了去看我,没有钱,大冬天的,就坐在人家拖木料的敞车上,手中紧攥着在当地买的几个篾篓子,到邻县贩了做的盘缠。

后来,懂得厨艺的母亲就想办法在街上开了一家小餐馆。

母亲一去开餐馆,几亩田的耕种全落在祖父身上了,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人成了种田的主要劳力。抢种抢收,晒粮晒谷,都要祖父操心动手。祖父又累又急,脾气也越来越坏。

难免,祖父的坏脾气会撒到父亲身上。

得病的父亲只有沉默。

结核病是一种传染病,听说这种病的人都退避三舍。邻居们极少到家里来,父亲也从不到邻居家去,更不用说走亲戚。在他得病到去世的近十年时间,他就一直待在家中。待在家的父亲显得沉闷、忧郁、自卑、落寞。天气好的时候,会坐在院子里晒下太阳,院子里有风,便像个老者似的穿着厚厚的衣服,那是怕感冒了,咳嗽更严重。或者下雨天,坐在院里望着门外天井里如注的屋檐水,一脸迷茫地沉思默想。被祖父骂的时候,会坐在自己房屋里的书桌旁,一双胳膊搭在桌子上,脸紧紧地扎在胳膊里,不发一语。

父亲有单独的碗和筷子,他坐在桌子上和家人一起吃饭,会用两双筷子,一双用来夹菜,一双用来吃饭。吃完了饭,收拾碗筷的祖母,会把父亲的碗筷单独放在一边洗,用开水烫过了,又单独放在碗柜的一边。那单独放在碗柜一边的碗和筷子,就是患病的父亲落寞孤独的写照。

在他患病的十年时间里,当初动员他当会计,办他培训班的人,一个也不见上门来,也不见资助过一分钱。

父亲得病后,照顾他生活的就只有祖母。父亲因咳嗽夜夜难以入睡,早上自然起来得很晚,等他起床,家人都下地的下地,上学的上学。母亲要开餐馆卖早点,更是天没有亮就上街做包子馒头去了,空荡荡的家里就只有父亲和祖母两人。祖母是一双小脚,走路都拄着一根竹棍儿,背也早驼了,像永远在弯着腰寻找着地上的什么东西。祖母也是家里的大忙人,早晨起来就要忙着喂猪喂鸡、洗衣服,到田里摘一篓子猪草或者菜回来。见父亲起床了,拿着洗漱刷牙的瓷缸站在大门外的院场阶沿上开始刷牙了——这是他作为村里的一个读书人,保存到他去世的那天早晨的唯一习惯。祖母就忙着又给父亲热饭,鸡下了蛋的时候,便用堂屋桌上的开水瓶,冲一碗鸡蛋花儿,一手拄著棍子,一手端给父亲喝。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一直不苟言笑,沉默寡言,得了病后,更少言语了,也难于听到他跟祖父、祖母说什么、交流什么,家里有什么事,田里有什么事儿,仿佛只是很默契地配合,也从没听到父亲主动称呼过祖父祖母。祖父很威严,但有时跟来客讲起往事,也会眉飞色舞,笑容满面,而父亲,却极少看到他笑过,一直是个很威严很沉默的大人形象。可是有一天他的表现却让我极为震惊。那是我读师范回家休息的一天,起得也较晚,听得父亲房里的一阵咳嗽声。那几天,父亲病又重了,请村卫生室的医生来打了针,父亲仍咳嗽不止,卧病在床,吃饭喝水什么的都是祖母迈着一双小脚跨进跨出的,端茶递饭。那天早上,我刚穿衣起床,突然听见父亲在他卧房里喘着气在叫祖母:

“妈,妈——”

那叫声就是一个无助的孩子发出的声音。我惊愕地听着,突然泪如泉涌,两道冰冷的泪水从我的两颊滚进了颈脖。原来,威严的父亲已经是如此的孱弱、无助!

可就是这样一位孱弱的父亲,挨了祖父的打骂。

祖父固执保守,对母亲放弃种田去开餐馆,弃农经商一直有看法。母亲为了缓和矛盾,一见种田农忙时家里忙不过来,就出钱请人来帮忙耕种。平时餐馆做了包子馒头什么的,父亲病得不是很严重时,就常让父亲提一些回家来。开餐馆原材料什么的都要买的,家里有的,也尽量让父亲在家里拿一些去变钱。比如田里的菜呀,缸里的米呀、油呀什么的,拿了一次两次,祖父不高兴了。

有一次,为给母亲开的小餐馆拿米,父亲和祖父发生了矛盾,祖父是连父亲和母亲一起骂。辛辛苦苦供养父亲读书没有成效,到老了还得像个年轻人操劳下力,祖父的怨气不打一处来。父亲刚为母亲辩解了几句,祖父随手就举起椅子朝父亲砸过去,还顺手拿起了放在门口赶鸡的竹竿,要不是祖母死死地把暴怒的祖父拽着,后果难以想象。

父亲的腿上被祖父摔来的椅子砸得青一块紫一块,好多天走路都不方便。

那时我还在上师范,家人也从没跟我提起过,只听说三天两头闹矛盾,不知道矛盾闹到如此尖锐。直到父亲、祖父、祖母都去世,母亲在讲往事时才提起这件事。说起那些备受煎熬的艰难日子,母亲哽咽不能成声。

十八岁师范毕业,我分到了县城工作。工作了一年后做出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要把父亲接到县城的医院治病。

父亲住医院,吃饭就在我住的单位单身宿舍里,一头是床和旧书桌,一头就是燃气灶的厨房,简陋却还能对付。那时,大妹妹高中肄业了,在县城一家公司当临时工,下班了就来给父亲做饭。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父亲来县城住院没有几天,祖父来看望了。他坐的客车来的,下了车就一路问路,找到了我工作的单位和住的地方。祖父用一个大布袋提了一大袋的东西,拉开拉链,里面的东西琳琅满目,十分丰富:米、油、鸡蛋,洗好、煮好的香肠,腊肉……

祖父担心地说,你们几个人吃饭,一天要开支多少!

的确,是要很多开支。每每弄点儿好吃的,弄点儿肉,炒个鸡蛋,或者去单位食堂端个荤菜,我和大妹妹基本不动筷子,让父亲吃。他一天要咳那么多血,需要多少营养才跟得上!

那时我还年轻,空有一腔热情,对现实的严峻估计不足,刚住了大半个月,有一次中午吃完饭,父亲本应即刻起身去医院,腾出时间好让我午休一下的,可那天父亲却迟迟不动身。坐了好一会儿,父亲才害羞愧疚地说,交的钱用完了,医院催交医药费已经两次了,说再不交就要停针停药了。

那个时候,工资一月也才几十块钱,攒了一年自己觉得有几百块了,是一笔钱了,可进了医院根本不够用。又勉勉强强住了一个多星期,父亲突然说,好多了,不住了,要出院了。我嘴里坚持要让父亲多住几天,可心里头却在打鼓,实在不好再找别人借钱了。

办出院手续的那一天,父亲很高兴。办了出院手续,他一人到街上去转了转,上街的收获,是买了一双胶底布鞋回来。

他高兴地拿着布鞋对我说:

你看,这布鞋多好!胶底的,下点儿雨也打不湿!——给你爷爷买的!

听到后一句话我有些意外。平时也根本不管穿戴的大大咧咧的父亲,怎么就突然给祖父买一双鞋子?

在印象中,祖父的确就没好好穿过一双鞋子。下河打鱼,下田耕种,通常都是穿的草鞋,平时在家,一双布鞋也是趿着,从不把脚后跟拉上去。姑姑们给做的鞋子,都是布底,下点儿雨,地上一潮湿,也会打湿底子,穿上也不舒服,倒不如穿他的草鞋来得爽快。祖父进县城来看望住院的父亲,也是趿着一双布鞋。天已变冷,这双胶底鞋,下一点儿雨下一点儿雪是打不湿的,要比那布底鞋暖和多了。

父亲提着给祖父买的鞋,还有出院时医生开的一包药,回家了。

父亲的病没能根治,时好时坏。又拖了两年,父亲去世了。

父亲就埋在村后的山上。那座山是祖父大集体时开荒种地的地方,对那个地方非常熟悉。去发井(挖坟坑)的人回来,祖父问,准备埋什么地方?那拿着铁锹和十字镐的人就说,在什么什么地儿。祖父满意地点了头,嗯,那地方可以。

父亲给祖父买的鞋,祖父一直没怎么穿,有时要去走亲戚,才拿出来穿在脚上。

父亲去世后,祖父不再跟以前样,和人讲起往事眉飞色舞了,仿佛他忘记了笑声。直到我有了小孩儿,带回家去,祖父这才又笑逐颜开,一边抱着重孙子,一边对我们说,你爹小时候,总说大人们偏心,肯定是鱼头好吃,大人们都把鱼头吃了,把尾巴留给他了!……

祖父又一脸的眉飞色舞。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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