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娇

2021-05-17 12:56于德北
北京文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二姐岳母岳父

三十年前的风花,正对着今天的雪月。

——题记

岳父过生日,是二姐张罗办的,做了很长时间岳父岳母的工作,终于定下来,在外边办。生日前一天,岳父岳母又有点犹豫,以三妹和三姑爷去了广州为借口,准备推掉那一桌丰盛的酒席。大姐有些不高兴了,说:“好不容易定下来的事,订金都交了,又推三阻四的!”

大姑爷坐在一边吸烟,狠狠地用眼神制止她。

三妹和三姑爷“被裁员了”,去广州找工作,二位老人心里惦念着呢。

二姐劝慰说:“爸、妈,咱还是去吧。”

其实,她极力张罗这桌酒席,主要也是想冲淡一下岳父岳母的心情。

二姑爷也说:“是呀,爸、妈,去吧。”

岳母见女儿、女婿如此,赶紧说:“我不是怕你们花钱嘛!”

大姐说:“能花几个钱!”

于是,事情就定下来,在外边办,谁也不通知,就一家人!

冬天出奇地冷。

元旦刚过,二姑爷单位论证了很长时间的珠海工作站的事定下来。二姑爷是一家事业单位的中层干部,正科级,这是一个令三十岁男人羞于出口的级别,不过在很多场面,这个级别还得被不尴不尬地提到桌面上来。

二姑爷的单位是某科技发展中心。

二姑爷是开发部部长。

开发部的主要职责是通过调研发现、发展那些有利于中心盈利的项目,而这些项目必须确立在中心人烟稀少、资金短缺的实际情况之上。二姑爷殚心竭力,在立项上煞费苦心,却无大的建树。

去年夏天,二姐的学校要去北戴河旅游,二姑爷的单位正好休假,就跟着一起去了一趟。秦皇岛、北戴河、南戴河转了七天,吃住虽然简单,但大家玩得还是很开心。晚上,躲在北戴河海滨闷热而潮湿的小旅店里,二姐对自己的丈夫说:“其实你们也可以搞搞旅游。”

二姑爷正在汗水和蝉鸣中忍受煎熬,听了二姐的话,很不以为然。

二姐却接着说:“我帮你算了算账,按这家收六百三十元算,他们每接一个人就能剩下一百块钱呢。”

二姑爷听出点趣味儿。

二姐又说:“如果人都熟了,门票还能节省出一部分,那就不止一百块钱了。”

二姑爷找出纸和笔,汗珠子落地摔八瓣地码起阿拉伯数字来。

熟悉的人都说:岳父一家是教师之家。

有好事的人就幫助显摆——岳父是中学老师,大姐也是中学老师,岳母是小学老师,二姐也是小学老师,说这话的时候,三妹正在一家私立幼儿园代课,无疑也在教师之列。所以,每当邻居说起他们,总为他们一门五口竟选择同一样职业而奇怪又羡慕。

当初,大姐考学的时候,第一志愿报的就是东北师范大学,第二志愿空着,第三志愿当然也是空着。大姐征求岳父岳母的意见,岳父拿着表看了半天,没说什么。

岳母着三不着四地说了一句:“我洛一定能考上。”

大姐的名字叫洛。

洛就问岳父:“爸,你说呢?”

那时的洛刚长成一个大姑娘,眼睛随父亲,大大的,很漂亮;脸型随母亲,上宽下窄,像鸭蛋一样光滑圆润。

听着洛的问话,岳父依旧吸烟,他本想让洛换一个学校,可见洛已经工工整整地把表填好了,终于噤了声,对大姐的志向表示默认。

大姐去考试那天,穿了一件花衬衫,她的乳房很小,岳母却破例给她买了一个新乳罩。乳罩有点松,但毕竟是新的,大姐的心情格外好。岳母给了她五块钱,让她中午吃大米饭和锅包肉,为此,二姐和三妹都希望自己快点长大,长大考学,戴新乳罩,吃大米饭和锅包肉。

说起这些事,二姐总忍不住就笑了。她说,自己的乳房就因为羡慕大姐而不肯长得再大点。她和大姐去洗澡,大姐还对她说,她们的乳房属半月形。

大姐考学的时候,二姐正在岳父的学校里读初二。岳父是她的语文老师。

如果说,在岳父教书的学校里岳父对二姐还有所照顾的话,那就是上课经常提问她,这使二姐上课时的注意力非常集中。注意力集中当然有利于知识的掌握,但由于二姐太集中了,难免造成精神紧张,所以在三姐妹当中,无论做什么事,二姐总是先显露出衰弱和疲劳。

夏天的日影非常长。

它有时就照在二姐的书桌上。二姐把手放在日影里,虽然是无意的,但日影里手的变形常常让二姐感到心里很暖。已经形成了规律,二姐的心里一暖,岳父就该提问她了:“陆静同学,请你回答这个问题。”

岳父对每个学生都这么客气。

二姐的名字叫静。

静对岳父的提问是有信心的,因为她对功课早已烂熟于心。

她流利的回答不仅让岳父感到满意,甚至她的同学也感到非常舒心。二姐是个脾气很大的人,但她的人缘又出奇地好,同学,包括工作以后的同事,都喜欢和她在一起,有些难以决断的大事也找她商量。

二姐还是一个热心肠。

不知为什么,三个姐妹中,二姐和岳父、岳母间的隔阂最大,在父母面前她表现得出奇的倔强。比如,上学要迟到了,岳父完全可以用自行车带她一程,可她宁可自己跑步,有时为了避开岳父,甚至绕道跑着上学,也不让岳父用车子驮她。

这是令岳母最心痛的事。

岳母常说:“静和我不亲是因为没吃着我的奶,孩子不吃妈的奶是不行啊。”

大姐不同意她的意见,大姐说:“你说的不沾边,小二是吃牛奶长大的,照你这么说,她应该和牛最亲才对呀。可你看,上街见到牛呀马的,她早躲得远远的了。”

岳母就推打大姐,嘴里叫着:“你懂什么?我和你说,你和静你们有孩子的时候,一定要让他吃你们的奶!”

那时,洛和静还都未婚,母亲的话让她们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岳母生二姐的时候,得了乳腺炎,自然不能喂奶,二姐是吃牛奶长大的。

二姑爷郭小浔第一次去岳父家时就喜欢上了岳父这个小老头,后来他说,与其说喜欢岳父,不如说是喜欢上他和岳父第一次见面时岳父坐在葡萄架下的姿势。

郭小浔喜欢喝酒。

郭小浔能成为陆家的二姑爷,也因为酒。

二姑爷那时还是个高中学生。

他去岳父家,穿了件过膝的蓝布衫子,是他父亲穿剩的,留给了他。

二姑爺第一次见到岳父时,岳父穿了件大大的圆领汗衫,他一个人坐在葡萄架下喝酒,二姑爷记得很清楚,他一手拿着《左传》,一手拿着一把大大的蒲扇。岳父喝口酒,用那种浅底散沿儿的小碗。岳父家的院子里飘着浓浓的香气,是煮牛肉的那种香气,岳父在院子里架了一口大铁锅,粗大的牛骨头从锅边探出半个膝盖来。

岳父在吃牛肉、喝白酒。

也许是喝酒的缘故,他的脑门儿很亮,葡萄叶儿的细影散布在上边,形成一道有趣的风景。

二姐就站在窗前吃饭。

二姑爷敲响岳父家半掩的院门时,二姐并不知道是自己的同学来了,她正犹豫是否进屋换身裙子——因为她身上穿的是一件半旧的布裤,头发因为刚刚洗过散在肩上。

这时,二姑爷来了。

他敲门,岳父问:“谁呀?进来。”

二姑爷就说:“我,找陆静。”

说完,他人就出现在这错落有致的小院里。

三妹和二姑爷一直相处得很好。

后来她告诉二姑爷说:“郭小浔我和你说,就因为你第一次来我家冒冒失失地瞎闯,我二姐和我爸都吵起来了。”

三妹永远管二姑爷叫郭小浔,而不叫二姐夫。

二姑爷说:“不可能,我那天也算是精心打扮了。”

三妹就笑了。

说:“你知不知道,女人最怕男人看见她在人后随随便便的样子!”

二姑爷也笑了,说:“是不是你二姐被我看到了秘密,没办法,才嫁给我的?”

三妹嗔怒地骂了声:“流氓!”

其实,还真是二姐那天随随便便的样子打动了二姑爷,那时,他觉得二姐除了很好看,还特别有女人味。他觉得二姐身上有种特别的气韵,他当时并不知道这就是颇令男人心动的女人味,他只觉得,二姐的长发,酡红的脸颊让他的心跳急剧加快。

岳父问他:“有事吗?”

岳父的话语里有股牛肉和酒的香气。

二姑爷一下变得有些结巴,他用极快的速度说:“陆静,老师让你明天八点准时到校。”说完,又鬼使神差地给岳父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转身跑了。

三妹对二姐说:“你们同学怎么傻了吧唧的!”

二姐哼了一声说:“他就这样。”

二姑爷来得也快,走得也快,像夏夜的一阵微风,吹过也就吹过了。二姐已经打消进屋换裙子的想法,人已经走了,换裙子没有必要,再说,就算人还在这儿,换裙子也来不及了!

再说,换裙子干吗呀?

二姐拿着空碗去厨房盛了一点盐和碎菠菜,在院里的大铁锅内撇了两勺清汤,又倚到窗前自己站过的位置上去了。

许多年后,二姑爷指着这个地方说:“那年看你穿个露脚脖子的破裤子时,就在这里。”

二姐假装没看见,问:“在哪里?”

二姑爷在窗下使劲跺跺脚。

大姑爷叫高世保。

用岳父的话,大姑爷是硬挤进这个家庭的。

这里边有点不公平,就算大姑爷是硬挤进来的,既然已经进来了,就应该受到和这个家庭所有成员一样的待遇。但岳父要惩罚他。曾有一段时间,岳父不和大姑爷说话,如果说话了,也是挑刺儿。大姑爷用刨子推羊肉,他会说羊肉推的不如刀切的。及至大姑爷去切了,他又说,切的羊肉太厚。大姑爷持刀停在那里,脸上一阵阵苦楚和茫然。

到了这个时候,岳父就像《祝福》里的鲁四老爷似的,怪声怪气地说:“高世保,你放在那里吧。”

这句话成了这个家里的一句笑话。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通过艰难的磨合,大姑爷这颗卫星终于进入了轨道,大家时常学着岳父的口气说:“高世保,你放在那里吧。”

有一次家庭聚会,二姑爷和三姑爷还未到,大姑爷一个人在厨房里忙,岳母见了有些心疼,也顺嘴溜出一句:“高世保,你放在那里吧。”

大家停顿了半刻,哈哈大笑起来。

殊不知,这句话让大姑爷的心底酸楚。

大姑爷做买卖的时候,总和二姑爷在一起吃饭,要两个菜,一瓶白酒,四瓶啤酒。酒至三巡,菜过五味,大姑爷就会长长地叹一口气。二姑爷知道他叹他在这家里的难。

可有什么办法呢?

二姑爷就用一些话岔开这气氛。

二姑爷说:“小三谈恋爱了吧?”

大姑爷愣一愣神儿,寻思半晌,摇了摇头。三妹和他年岁相差多了,自然敬他、畏他的地方多,自己恋爱的事怎能和他说。

但二姑爷却知道。

就说:“好像是谈了,那个小伙子姓朱,叫朱什么。”

朱什么和三妹是通过别人介绍认识的,三妹对他很中意,他也来过岳父家,举止言谈挺有分寸,岳父岳母对他也有几分喜欢。可不知为什么,两个人谈得正好,小伙子突然提出分手。

这件事对三妹打击非常大。

两个人处了将近一年,几乎要谈婚论嫁了。一个晚上,朱什么送三妹回家,进到楼下,说什么不肯上楼。这是一个反常的举动。

三妹问他:“你怎么了?”

朱什么一把把三妹抱在怀里,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分手吧。”

三妹由于惊惧而平静,问:“为什么?”

朱什么只还她一个浅浅的吻。

就走了。

二姑爷和大姑爷谈这件事时,谈着谈着就有点气愤,他骂了一句:“他妈的,简直没有道理!”

大姑爷低头喝闷酒,半天才说:“是没有道理。”

大姑爷和大姐的婚姻也没有什么道理。

大姐读大三的时候,恋爱了。那时的大姐愈发清丽可人。大姐的皮肤很好,白而有弹性,阳光一映很亮。那时大姐梳短发,黑黑的头发齐在耳际,一走路,抖抖的。

二姑爷总管大姐的对象叫工会主席。

二姑爷对大姐的恋爱细节无从可知了,可他没事的时候总乐意想想,想想也不过拥抱、接吻、挽着胳膊漫步于花前月下,还能有什么?二姑爷觉得工会主席挺老实的。

二姑爷第二次去岳父家正是大姐和工会主席热恋时期,那时是暑假,大姐不住学校了,住家。

二姑爷去找二姐玩。

那是他们高一结束的那个暑假,他们的学习还没有达到空前的紧张,至少二姑爷还喜欢而且有热情参与一些同学组织的课外活动。由于他和二姐是同桌,邀请二姐参加这些活动的任务往往落到他的头上。

二姑爷和二姐是同班同学。

不然,他不可能有机会出入岳父家的大门。

二姑爷去敲岳父家的门,由于天热,他的额头鬓角都是汗。当时岳父的家里只有三个人,大姐和工会主席,还有二姐。大姐和工会主席在大屋说笑,为了表示清白,大屋的门是敞开的。二姐呢,一个人在小屋里读《红楼梦》。

听见敲门声。

大姐说:“是小三回来了。”

工会主席赶紧小跑着去开门。

在这方面,他比岳父事实上的三个姑爷做得都好,比如,他知道二姐喜欢话梅,每次到家里来都不空手。碰上二姐了,就装作无意地掏口袋,然后把一包话梅放在她的手里。

他是上海人。

冬天回上海时,他给三妹买了一打十二块香橡皮,这一点小小的关怀让三妹迷糊了好几年。

连二姐也是,她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大姐和大姑爷结婚都好几年了,只要大姑爷一掏兜,她就会流口水,她常常为这事偷偷骂自己不要脸、不知羞。

二姑爷第二次敲岳父家的门时,大姐以为是三妹回来了,就自言自语了一句,工会主席反应极快地去开门。他准备了一脸灿烂的笑容,直到打开门,看到戴着一副墨镜的二姑爷时,他的笑容还僵在脸上。

二姑爷问他:“陆静在家吗?”

他就冲小屋喊:“静,是找你的。”

他竟单叫二姐的一个字:静。这一点让二姑爷非常不舒服。他在心里想:“真他妈的烦人,静也是你叫的?”

二姑爷见到工会主席时一点感觉也没有,后来二姑爷对岳父说:“那天我一见您坐在葡萄架下的样子就觉得,我岳父非您莫属了,只是不知道,您肯不肯把静许给我。”

他说:“见到他就不一样了,一点症状都没有,所以,就冲这一点,他也当不上您的大姑爷。”

岳父笑了,说:“我早认命了。”

有一句话二姑爷是死活不敢说的,他第二次去岳父家,看到了大姐和工会主席,那天大姐非常高兴,她穿了一身浅色的连衣裙,一脸透明而纯真的笑,她的眼睛很亮,是恋爱中的女孩的那种亮,她对着镜子做了一个标准的芭蕾舞旋转,她青春的样子几乎把二姑爷晃晕了。

二姑爷一下就爱上了那个影子。

二姑爷说:“当然是个影子。”

工会主席好像是大姐的班长,还是大姐是工会主席的班长,这已经随着那个浅色的影子成为过去,二姑爷不想费力地去想它。

岳父还算是一个有雅趣的人。他有一个院子,院子里养鱼、养花、种葡萄,靠南墙还种了一小畦菠菜。他有三个女儿,大的叫洛,二的叫静,小三叫真。三朵花一朵接一朵地开了,给他带来许多欢乐,也给他带来许多烦忧。

大姐顺利地考上了东北师范大学历史系,全家人都很高兴。通知书下来那天,岳父的眼角终于显现一丝欣慰的皱纹,他去院子里煮牛肉的时候,一不小心打碎了一个杯子。岳父的一生最忌讳打碎东西,可这回,他望着给阳光闪烁了一地的碎玻璃,连连说:“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岳母比较富于想象,她几乎是拍着手说:“就当是放礼炮了!”

说完自己哈哈大笑不止。

真把岳母的话当了真,跑到廚房里又拿出两个杯子,要不是岳父喊得快,她真就会把杯子摔到院子里去。

真是憨实。

就是这一年秋天,二姐成熟了。她一个人弓身在葡萄架下,寻找带黑晕的葡萄。三妹站在阳光下喊:“二姐,别踩在死猪上。”

二姐就踮起脚尖。

春天,岳父从学校附近的水沟里勾出一头死掉的小猪,不顾全家人的反对,埋在了葡萄树下。他对岳母说:“怕什么,葡萄和人一样,喜欢吃肉。”

他还在埋死猪的地方用力踩了踩,仿佛这样就可以解除大家心里的惊惧。

现在,二姐就站在埋了死猪的葡萄架下找有黑晕的葡萄。

三妹还在问:“二姐,葡萄吃了猪肉是不是就变成肉葡萄了?”

二姐说:“你烦不烦?一会儿吃了你不就知道了。”

三妹两只手绞在腹下,说:“我不敢。”

二姐说:“不敢就不吃。”

就说到这里时,她觉得自己的裆下一热,有什么东西从体内奔涌而出。她一下感到身子很紧,心底泛起少女才有的异样的感觉。

三妹喊:“二姐、二姐,你出血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二姐的脸红了,下意识地夹紧双腿。

她小声说:“闭嘴!你喊什么?”

由于害怕,三妹绞在腹下的手紧抱在胸前。

二姐小跑着进屋,砰的一声关上小屋的门,她顾不上三妹在门外哭叫,迅速脱下裤衩,从床下拿出叠好快一年的卫生纸。她发现自己的血艳若桃花。

十五岁,静有了初潮。

晚上,岳父岳母一下班,三妹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他们:“二姐有病了,她的屁股出血了!”

岳母赶紧挡了三妹的口。

岳父的心里多多少少又有些失落。

大姐的初恋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大书特书一笔的。

学生会组织大家在一起跳青年舞,以期这种青年男女健康的交往方式,可以抵挡邓丽君的靡靡之音对他们灵魂的侵蚀和袭击。

大姐喜欢青年舞。

她是班上的文艺骨干。

一次跳完青年舞回来,工会主席主动送她,他找了一个十分合理的借口,使大姐毫无痕迹地和女伴自动剥离。

二姑爷曾对大姑爷说:“这绝对是一个圈套。”

大姑爷默声不语。那时,他的烟抽得很凶,一根接一根的,烟雾把他唇边的短须熏得越来越黄了。

就当工会主席给大姐下了一个圈套。

这是一个模样周正的上海小伙子,父亲是一家出版社的资深编辑,母亲曾是越剧团的演员,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家庭造就出来工会主席身上的温文尔雅的风度,很容易让女孩子着迷。

有几个胆大而直率的女生给工会主席写了信。

她们哪里知道,正是她们向异性发出的绿色信号,成了工会主席向异性进攻的牺牲品。工会主席直接把这些信号传递给了大姐。他送大姐回女舍。路上,他真诚地说“陆洛同学,我非常尊重你。”

这是一句很礼貌的话。

他说:“我们平素交往不多,但我一直在心里把你当成我的知心朋友。”

大姐歪头看他一眼。

他接着说:“有什么话我都喜欢和你说。”

说完,他就从口袋里掏出那几封信,郑重地交到大姐手里。这个举动过于突然,以至于大姐毫无反应,工会主席的信触及她的手时,她本能地向回一缩,信散了一地。

信像月光一样散了一地。

工会主席和大姐对望了一眼,两个人都在犹豫,又同时蹲下身捡拾那些坦荡的真情。

工会主席说:“帮帮我。”

他说:“我们还年轻,应该把主要精力放在学习上。”

他说:“我还不想过早地谈个人问题。”

片刻地停頓。

他一把把信塞到大姐手里:“我不想伤害她们,但我又不知道怎么对她们说,你是女生,你帮我参谋参谋!”

他一下把大姐和他拉到一条战线上来。

傻子都知道,像大姐这样单纯的女孩,开始恋爱了。

二姐的高中时代是在痛苦和无奈中度过的,她的身体免疫力低下,每次流感都像优秀的投标手命中靶心一样把她击倒,她的学习成绩从绝对的前沿退守中游。越是这样,她越要花费比别人多出一倍乃至两倍三倍的精力用于学习,她的生活整个进入负运转。岳父曾提出来让她休学一年,这大大地刺伤了她的自尊心。她像一个溺水者,每次抓住的水中的稻草都把她送入了更深的漩涡。

更要命的是,她得了精神衰弱。

二姐的高中时代毫无建树。虽然她的行动曾两次感动了她的班主任,让这个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师范毕业生面对着黑板暗自垂泪。

回想那两年疲惫的高中生活,唯一令二姐欣慰的就是郭小浔。

二姑爷是在二姐他们学校开学半学期后转到这个班上来的,当时,二姐的同桌刚刚转走,二姑爷的到来,正好填补了这项空白。

二姑爷背了一个带补丁的书包,里边装着两个大大的饭盒。

这是全班同学的笑柄。

二姑爷上学时的外号叫七把叉。

二姑爷走路从来都是扑扑腾腾的,他和二姐一见面就碰掉了前排同学的笔记本,撞掉了二姐的文具盒。

他狼狈的样子引起班上同学的哄堂大笑。

他和二姐结婚后,每次去岳父家吃饭,三妹都要笑话他。三妹对二姐说:“二姐,你真傻,找这么个能吃的傻姑爷,你家什么时候能成万元户呀?”

大姐也说:“可不是嘛!”

大姐的肚子里也存着二姑爷的笑话。

二姑爷和二姐的关系若暗若明的阶段,他常去岳父家找二姐。有一次,正赶上大姐的同学在家里聚会,二姑爷风风火火地闯进来。

中午已过。

大姐出于礼貌问他:“吃饭了吗?”

二姑爷说:“没有。”

他的回答一下使大姐陷入尴尬。

大姐的同学中有脑子活泛的,早看出些端倪,赶紧下厨房,用一个鸡蛋、一根香菜、一个黄瓜尾巴吊了一碗汤,把家里仅剩的四个馒头端出来,放在矮几上,看着二姑爷吃。

二姑爷也许真的饿了。

四个馒头一碗汤,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大姐出于礼貌问他:“吃饱了吗?”

二姑爷擦擦嘴巴说:“吃了个半饱。”

他的回答让大家都陷入了忍俊不禁的窘境。

后来大姐的同学总逗二姐,问她:“你们那个同学叫什么来着?挺能吃啊!”

二姐禁不住阵阵脸红。

但这正是岳父岳母喜欢二姑爷的地方。

二姑爷是一个随和的人,凡事能将就,这种品质对于婚前的小伙子谈恋爱来讲,非常有优势。但这绝不意味着这种优势可以保持到婚后。事实证明,对于正规的家庭生活,一边倒的现象是不利于家庭关系健康发展的。这些话二姑爷常用于教育比他和大姑爷更老实的三姑爷,三姑爷不喝酒,不知他是否把二姑爷的酒后箴言奉为经典?

二姑爷爱写诗。

读高中的时候,二姑爷的作品就广泛地流传于同学之间,但不知为什么,二姐的手中至今没有一首二姑爷的诗。

三妹的解释是:“二姐有把握把你的人抓在手里,要你的破诗有什么用。”

但二姐的手中确实没有二姑爷的诗。

上学的时候,曾有一次,二姑爷摆弄前边女生的又黑又粗又长的辫子,和他同桌的二姐莫名其妙地打了他的手一下。

许多年后,他们管这叫甜蜜的拍打。

二姐和二姑爷谈恋爱的时候,三妹像田间不经意的雨后青草疯长起来。

她的胸把洁白的背心鼓胀得像迎风的帆。

她的初潮也如水到渠成的清流,早无了两个姐姐的欣喜和羞涩。她们一班伙伴戏谑地把月经叫作“大哥”。上体育课的时候,逢有剧烈运动,总有几个女生对老师说:“我‘大哥来了。”

起初,体育老师懵懂,四下里看,不解地问:“在哪儿呢?”

早引得所有女生笑弯了腰。

三妹反应慢,凡事比人晚半拍,别人笑完了,她才笑了一半,老师自然就生了气。

“陆真,你笑什么?”老师质问。

三妹的眼泪就落下来。

三妹总吃这样的亏。

岳父的邻居有一个姓季的,是一家工厂的厂长,女人是会计,他们有一个儿子叫季文根。三妹和季文根同龄,两个人从小就非常要好,长到十几岁了,也没分出深浅。只是季文根的个子越来越高,细细的像一节空心芦苇。季文根学习挺好,爱耍小聪明,初中毕业就考到一家地质学校读中专去了。他也住校,周日回来,总要过来和三妹坐坐,两个人搬着小凳在院子里说话,无遮无拦的,嘻嘻哈哈。

岳母就说:“女孩子大了,要有分寸。”

岳父却挥挥手拦住了她。

有时两个人聊得过于晚了,岳父才出来说:“文根,明天几点回校啊?”

季文根非常聪明,就起身道别。

季文根明显比三妹懂事早。

季文根中专毕业后不久就辞掉了工作去北京做广告人,不几年就成了大款,不但自己有车、有房,还在北京郊区给父母买了一块地。有时,季文根从北京回来看他的父母,偶尔也过岳父家这边问候,知道岳父爱喝酒,还时常带两瓶“二锅头”给他。

也许,他的心里真有一丝歉意。

二姐愿意和三妹唠一些过去的事,就时不时地提起季文根。

二姐说:“其实想想,也不算什么。”

三妹想了半天,脸才有点微红。

三妹高中毕业那年,季文根从秦皇岛实习回来,他给三妹捎回来一串珍珠项链。这么贵重的礼物三妹可不敢自己做主留下,推迟着等父母回来商量。但畢竟是女孩子,经不住美丽诱惑,就对着镜子比着戴上。

季文根说:“好看。”

三妹回过头来说:“真的?”

季文根说:“真的。”

说完,季文根就在三妹的脸上快速地吻了一下。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完全出乎两个人的意料。他们愣愣地对视着,半晌,三妹哭了。她用手一扯,脖子上的项链断了,珠子落了一地。

女孩的情绪无法遮掩,她的一丝一毫变化也逃不过母亲的眼睛。岳母一下班,就感觉到屋里有股异样的气氛,于是轻轻问三妹:“我真怎么了?”

三妹头埋在作业里,说:“我一个人在家我没怎么的。”

这就露出了破绽。

岳母再问一问,三妹就撑不住了,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岳母一生就这么三个女儿,二十几年来,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没名没分的,况且真还这么小,让那臭小子亲一下算什么?

她跌跌撞撞向门外跑,要冲去季家理论。

幸好岳父回来了,把事情压下来。

但绝不允许季文根再进这个院门,至少在三妹真正长大成人之前。

这事发生的时候,大姐已身怀六甲,马上就要临产了。

岳父说大姑爷是硬挤进这个家的也不无道理,但从大姑爷和大姐的婚姻之始,岳父在心里从不认为大姑爷是个坏人。

大姐回来告诉他,她和大姑爷要结婚了。

“谁?”岳父问。

“高世保。”大姐说。

就是那个只来过家里一次,穿了一身工作服的,少言寡语的高世保,大姐的新同事?

“那……”岳父是想提工会主席。

“黄了。”大姐平静地打断了他。

岳父一下坐到了沙发里。这一切不符合他的逻辑。大姐毕业刚半年多,怎么会突然爱上自己的新同事?她和他的大学同学,也就是工会主席毕竟热恋了两年,怎么能说断就断了呢?

高世保对于他们这个家庭来说,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

但大姐说:“我并不陌生。”

岳父非常气愤,他口无遮拦,全无了父亲的尊严。

“他欺负你了?”他问。

“没有。”

“你们做下什么不……的事了?”

“没有。”

“你怀孕了?”

“没有。”

岳父彻底绝望了,他无法解释大姐的行为。岳父并不知道,甚至大姐自己也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不知为什么,她毕业了,分到这所中学教历史,她见到她的新同事高世保第一眼,就被这个有点卷毛头发的高个子男人迷住了。

岳父骂大姑爷是流氓。

大姑爷非常委屈。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和大姐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在那个无人的黄昏,也许是夜晚,大姐是怎么把自己投入他的怀抱,抑或他是怎样把大姐拉到自己的怀中,他的记忆是一片模糊。

三妹有时问大姐:“到底是谁先追谁呀?”

大姐说:“当然是他追我。”

言外之意,若不是大姑爷追得紧,她怎么能放弃工会主席。

大姐说得有点心虚。

没人的时候,大姐常想:女人就是一架琴,只有会弹拨的人才能发出美妙的音响,否则,她所奏出的全是噪音。

弹拨。

一想到这个词,大姐还会像少女一样阵阵战栗!

“父亲的花落了,我长大了。”

二姐第二次考学失败后,这个城市正在上映《城南旧事》,也许是为了填补心底那块无法填补的空白,二姐一个人去了电影院。她走在路上,感觉自己像一个影子。

电影里的小英子说:“父亲的花落了,我长大了。”

这句话触动了二姐的酸楚,她掩面而泣,匆匆逃离那一片永远的漆黑。

晚上,岳父和岳母坐在沙发上商量她“重读”的事,二姐突然推开房门说:“别花那个钱了,我不读了。”

二姐倚在门框上,脸色苍白。

二姐变得沉默寡言,她去一家街道办的小厂做临时工,那是一家工艺美术厂,二姐的工作是在平整的木板上画线。二姐画线的时候,脑海里总出现各种各样的几何图形,她了解这些图形像了解自己的掌纹。

三妹总说二姐和二姑爷的恋爱关系是在一句话中确定的,这句话让二姑爷在三妹的嘴里几年也翻不过身来。像说二姑爷的能吃能喝一样,一谈起二姐和二姑爷的恋爱,三妹总会狮子滚绣球一样笑个不停。

二姐在那家街道小厂工作了一个月,因为她的“几何图形”总画坏,给原本艰难的小厂造成了显而易见的经济损失,她被白白胖胖的女厂长和颜悦色地解雇了。二姐平生第一次拿到了工资,虽然被厂里扣除了八块三毛钱,但她手里的四十一块钱还是给她带来了快乐。

少女的快乐是可以被轻易掩藏的。

不知为什么,那是二姐自考学落榜之后少有的充实的一天。

二姑爷和二姐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见面的。这时的二姑爷热衷写作,立志要当一个作家。他每天向全国各地的报纸和杂志倾吐真情,祈望自己的叙述可以打动某个编辑。二姐被那家街道小厂解雇的时候,二姑爷的一首小诗刚好在一家县级小报上发表,除了父母,二姑爷的快乐急需更多的人来共同分享,在可以分享、能够分享的人群当中,二姐无疑被二姑爷排在了最前头。

二姑爷怀揣着那张报纸,从城西到城东,他的破自行车飞速旋转,把喑哑的但喜悦的铃声洒遍大街小巷。

二姑爷汗津津地出现在二姐面前的第一句话就是:“快!给我十块钱,我请你吃饭。”

二姑爷一下把他和二姐的关系弄得非同一般。

二姐想说:“我干吗要给你十块钱?”

可她只是想想,手却默默地把十块钱递到二姑爷面前。

二姐第一次和家人以外的男性单独吃饭,她的脸一下很红,这一点她和大姐、三妹一样,极随岳母。社会在进步,会脸红的女孩已经越来越少,所以,二姑爷常说,女孩会脸红才算合格产品。

他俩去吃饭,选的是一家朝鲜族饭店,二姑爷要了一盘狗肉,二姐别无选择地点了一盘锅包肉,虽然她永远固执地认为,朝鲜族人开的饭店无法做出真正的锅包肉。

二姐看了二姑爷写的小诗,她非常想听二姑爷说点什么,而二姑爷准备了一路的豪言壮语全被狗肉和白酒压回肚子里了,看着二姑爷虎头虎脑的样子,二姐的心底倏然升起一股少女才有的怜情。

二姐和二姑爷恋爱了。

三妹总和二姑爷开玩笑,问他:“我说郭小浔,当初我二姐要是不给你十块钱,或者,她身上也没有十块钱呢?”

二姑爷无论在干什么,听了三妹的问话,总会愣一愣,然后说:“不可能吧。”

二姐和二姑爷恋爱不久,就去学校做了民办教师,她的学校离市区很远,但这并不影响她和二姑爷见面。二姐学校的后边有一条河,河边是坝,由于在市郊,坝上的树木无人修理,因而茂密参天。二姑爷说,这条河边,是他和二姐的私人花园。

二姐和二姑爷的恋爱从一开始就变得公开化,他们谁也没瞒着双方的父母。二姐回家郑重地对岳父和岳母说:“我交了一个朋友。”

这是敏感的话题,岳父岳母一下变得十分紧张。

岳父问她:“谁呀?”

二姐说:“郭小浔。”

不等岳父岳母说什么,三妹已经一跳下了地,在二姐的脸上刮来刮去,她似乎早就知道郭小浔应该和二姐之间发生点什么,而今证实了,倒好像是她戳穿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二姐虚坐在床边,等父母发话。

岳母笑着说:“郭小浔呀?挺不错的。”

岳父却严肃地摆摆头说:“他父母什么意思?”

二姐摇了摇头,说不出什么。

二姐和二姑爷恋爱,在二姑爷父母那里有点阻力,他的父母希望他先解决工作,然后再谈及个人问题。

二姑爷说:“我有女朋友了。”

二姑爷的母亲就笑了,说:“扯淡。”

二姑爷说:“真的,陆静是我的女朋友了。”

他的脸涨得很红。

二姑爷的父母为他和二姐的恋爱设置了一点小小的障碍,指望二姑爷知难而退,重新回到他们为二姑爷设计的轨道上来。或者他们根本就不相信二姑爷会谈什么恋爱,一个男孩子,接触了一个关系比较近的女孩子,一时冲动在所难免,热乎几天也就过去了。

但二姑爷对二姐的真心已成事实。

为了顾及面子,二姑爷的母亲还和二姑爷闹了一场,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哭泣,让二姑爷在她和二姐之间作出选择。

二姑爷说:“我要妈。”

二姑爷的母亲就破涕为笑了。

可二姑爷还说:“我也要陆静。”

二姑爷母亲的笑僵在脸上,此时已收不回去,事已至此,只好默认,唯心底祈祷二姑爷和二姐两个人不要草率。

这些事,二姑爷一点不保留地讲给二姐,二姐听着,并不说什么。她和二姑爷坐在河坝的浓阴里,看日落把半边天染红了、染紫了,最后染黑了。她喜欢听二姑爷说,以后许多年也是,她喜欢听二姑爷说话,二姑爷一说话,她就会把头轻轻地枕在他的怀里。

大姐怀孕了,想吃葡萄,大姑爷就半夜爬起身去街上找。半夜街上哪有卖葡萄的?但大姑爷还是出去找,大姐也知道没有,可只要她怀着一线希望问大姑爷:“能有吗?”大姑爷就会义无反顾地系好鞋带出门。

夜的街很静。

大姑爷骑车子去火车站。

大姑爷胆小,一个人走胡同害怕,但他一想到大姐怀孕了,想吃葡萄,就勇气倍增。他骑着车子去火车站,一边骑一边数街,一条、两条、三条,穿过第二十七条小街的时候,高大的装修一新的火车站就出现在他面前。

很长一段日子,火车站让大姑爷想一想都温暖。

大姑爺和大姐结婚是租的房子,两个人的工资必须拿出一份解决住的问题,他们住的那间房子条件并不怎么好,雨天漏雨,雨水从棚顶的一条板缝儿滴滴答答地下来,打在脸盆里,叮咚作响。

大姐浪漫,说雨滴是在奏乐。

她还依在大姑爷的怀里小声唱黄梅戏,这是他们两个人生活中的法宝。大姐唱:“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

每每大姐唱歌,大姑爷的眼睛总禁不住潮湿。

大姐仰头看他。

他会遮掩似的说:“困了,打了一个哈欠……”

大姐怀孕了。

本来,两个人是有计划的,先积攒些钱,储存一点经济实力,然后再要孩子,他们想让孩子出生在一个好一点的环境里。可是大姐怀孕了,她在厨房里吐,一口一口地反酸。

大姑爷赶过来问:“是不是病了?”

摸摸额头,并不发烧,就以为吃东西吃不对劲儿了。

不几天,又吐,而且越吐越頻繁。房东大娘就说:“哎呀,你是不是有喜了?”

一句话把大姐惊在那里,想想自己已经过了几天了,身上并没有来那个。情急之下,给大姑爷打电话,一边拨号,眼泪已经止不住落下来。

大姑爷说:“别急,我马上就回去。”

大姐靠在电话亭旁,想着这突如其来的事,险些忘了交电话费。

大姑爷说:“不可能吧,一直用着药呢。”

大姐只是哭。

房东大娘过来劝,说现在的小年轻干什么都粗心大意的,怀孩子可不是小事,哪容得马虎?就催着大姑爷和大姐赶快去医院。大娘说:“不会有什么病的,这么吐就是害喜了!”

尿检证实了她的话。

大姐小心地问大姑爷:“要不就做了?”

大姑爷坚决反对,他的意见很明确,孩子既然投奔他们来了,就生下来。大姑爷想,这孩子是奔着和他们一同遭罪来的,他,或者她,不想坐享其成,这样的孩子如此体恤父母,哪有做掉的道理!

随后,大姐的肚子引起全家人的广泛关注。

先是岳母三天两头地跑来看,二姐和三妹当然是跟在母亲的后边。后来,岳父也来了,来了并不说什么,坐在小凳上,抽大姑爷敬上的烟,烟没抽上几口,就被岳母连推带搡地关到门外去,怕他的烟呛着大姐。

岳父站在门外,大姑爷自然不好猫在屋里。

就出来陪岳父说话。

他说话的时候,岳父很少吱声,等他闭了嘴,岳父会突然问:“这房子还漏雨呀?”

大姑爷一脸尴尬,仿佛犯下多大的错误,他连忙指着房顶说:“修了,又修了,谁知道呢,这几天怎么不下雨呢。”

岳父看了他一眼,心中好笑,盼什么的都有,漏屋子哪有盼下雨的?

觉得自己在大姑爷面前有几分威严。

由于岳父和大姑爷之间心理上有点隔阂,大姑爷和大姐刚结婚的日子里,大姑爷行事非常小心。岳父家要修一个装煤的棚子,大姑爷就四处收拾旧砖头,还托同学要水泥、沙子。星期天,他还跑到旧货市场买了一个门,他相中了一个门,就问价,问好了价,就从口袋里往外翻钱。

卖门的问他:“盖棚子啊?”

大姑爷点头。

卖门的又问:“那你不要门框?”

大姑爷就觉得自己特别恍惚。对呀,单买一个门怎么行?门不还得装在门框里!

天热。

但大姑爷一个人给岳父家盖起小棚子来,大姑爷是个高个子,高个子弯腰很费劲儿,大姐一直这么认为,所以,当大姑爷和岳父一家相处融洽的时候,大姐就会说:“高个子弯腰很费劲儿!”

弦外之音是给大姑爷争功。

这时,二姐也会凑趣说:“一个人运两吨煤也挺不易的。”

这当然是玩笑。

二姑爷和二姐处朋友处到谈婚论嫁的当口,二姑爷去找二姐上街,正好遇上岳父家卸煤,两吨,满满地堆在巷子口。岳父和二姐两个人,一个拿锹,一个抬担,正对着一堆煤发愁。也许并不是愁,在这个只有一个男人的五口之家里,生活也已形成一种规律,它虽然缓慢,也分明有着声声不息的节奏。

但,二姑爷所领会的这幅运煤父女图的背景,难免会出现一抹阴郁和烦愁。

二姑爷不由分说地把岳父和二姐推回屋去。

他去附近的工地借了一辆手推车,这是二姑爷和二姐的恋爱婚姻史上,二姑爷自认为难以磨灭的亮点。他觉得自己特像一个男人。二姑爷借了一辆手推车,自装自卸地把两吨煤运进大姑爷亲手盖起来的小棚子里。

二姑爷的手和脸都是黑的,他冲着水龙头咕咚咕咚地喝凉水,憨实的样子让二姐又心疼又喜欢。

大姑爷请了三天假,给岳父家盖棚子,要论手巧,在岳父的三个姑爷中,非大姑爷莫属,无论干一件什么样的事,他都会用心去看、去领会,琢磨通了,就会沿着心路的指引一气儿干下去。

他给岳父家盖棚子。

先挖了一圈地基。吊线儿、起砖、上灰儿,都是他一个人,他光着膀子,任阳光在他很白的肩上漂色。第三天中午,当他把最后一块油毡纸钉在棚顶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很像一截应该被弹掉的烟灰。他跳下地,倚在他自己立好的门框上吸烟,吸着吸着就睡着了,高大的大姑爷倚在那里像件衣服,摇摇荡荡地迎合着刚刚泛起的微风。

后来,三姑爷就来了。

三妹总对三姑爷说:“大姐夫给咱爸盖了个小棚子,人家郭小浔给咱爸运了两吨煤,你给咱爸干点啥呀?”

那时,三姑爷和三妹在一个厂子里,他是这家厂子的技术员。

三姑爷嘿嘿地笑着,说:“赶明儿我给咱爸搬家。”

岳父的学校要给教师买商品房了,那时,岳母最大的心愿就是进楼。

二姑爷调动了一个部门,由原来的研究室调到科技发展中心。发展中心下属又有许多部门,中心领导经过深思熟虑,就把二姑爷安排在开发部。二姑爷是正科级干部,针对这个级别,中心对他要有相应的安排。可现在所有的单位都人满为患,机构庞大在所难免,没办法,这家部门有过多的科技发展中心,还要多增加一个部门,二姑爷任部长的开发部除了他只有两个人。

“考虑点项目吧。”领导对二姑爷说。

二姑爷的反应比较积极。

二姑爷在北戴河包下来一个点,这个点距最近的海滨浴场只有一千米,海滨浴场的旁边就是码头,打捞小鱼小虾和海蜇的渔船都停靠在这里。

二姑爷游说的第一笔生意,就是本系统内的所有单位。

他以中心的名义向其他单位的领导发出邀请,并在价位上大打折扣,加上其他因素,一支由科技人员组成的疗养队伍开进了二姑爷的“疗养院”。

那一个夏天,二姑爷为中心挣到几万元钱。

三妹以为二姑爷的事业很辉煌,几次要求去北戴河玩玩,当然是全程免费。她让二姐打电话给二姑爷,遭到二姑爷的拒绝。

二姐打电话的时候,二姑爷正忙着给票贩子结账,他听完二姐的话,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不行。”

他不知道他说“不行”的时候,三妹也在电话旁边,他更难以想象三妹脸上的笑容是如何僵掉的。

三妹说:“不行拉倒!”

这话当然是对二姐说的,二姑爷没法听见。

二姐有时对二姑爷说:“等咱们有钱了,带咱爸咱妈他们到北戴河住几天。”

二姑爷掰着手指头算算,说:“行。”

“带上大姐和真他们全家。”

二姑爷又算,得一万多块钱,但他毫不犹豫地说:“行。”

“真行?”

二姑爷想了想:“真行。”

大姑爷突然辞了工作,到商场里租柜台做起买卖来。他做服装生意。大姑爷的弟弟从日本留学回来,挣了一笔钱,这笔钱除了充填自己的梦想,还有结余。大姑爷就去找他,想借用这笔余款。

大姑爷在火车站和市中心的百货商场同时租了两处柜台,火车站的柜台批发,百货商场的柜台零售,他做这些好像特别游刃有余。

大姑爷要辞掉工作,大姐有点担心。

大姐说:“雇人不行吗?”

大姑爷坚决地摇头。

大姑爷张罗做买卖的时候,他和大姐已经从漏雨的房子里搬出来,另租了一间不漏雨的但状况并无良好改进的房子。他们的孩子已经出生,并且一天天地长大。他们的孩子很胖,总哭,大姐的奶水不足,奶汁很稀,她和大姑爷对用母乳喂养自己的孩子基本失去了信心。

大姑爷去商店看奶粉,看别人家的孩子常吃的那种,十几元钱一袋,他的儿子一个月至少需要五袋。

岳母来看大姐,说:“多吃点猪蹄,猪蹄下奶。”

大姐说:“吃什么也没用,指定是奶核子没揉开。”

岳母探手摸摸,说不可能。

大姑爷不出声。

不管她们母女怎么说,大姑爷一直认为大姐奶水不足和营养不良直接有关,虽然他们不多的工资除了住房,几乎都用在了大姐和孩子身上。大姑爷把烟戒了,酒也很少喝,本来话就不多的他更加沉默。

快过元旦的时候,他弄了一批贺卡去别的学校门口卖,他很卖力地喊,一下引起许多人的注意。

三妹去那个学校找以前的同学玩,就看见了他。

那天下雪,三妹站在雪地里反应了好半天才明白,大姑爷在卖贺卡,她当时并无法把大姑爷的行为和他们窘迫的生活联系起来,她很纳闷,更觉得好奇,就远远地喊他:“大姐夫,你干什么呢?”

雪大,大姑爷没听清。

三妹紧跑几步,到他眼前,用手捶他。

大姑爷说:“五毛钱一张。”

可当他看清是三妹的时候,举在半空的手停在了那里,像给冰封住了一样。

三妹说:“大姐夫,你卖贺卡呢?”

大姑爷把举在半空的手放下,把手里的那张贺卡塞在三妹的口袋里。他说:“批一张才一毛多钱。”

三妹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那虽然寒冷但在大姑爷的心目中无疑是温暖而美丽的十几天里,大姑爷赚了三百多元钱。当他在大姐面前,从羽绒服的口袋里往出掏那些零散的毛票时,时钟刚好敲响新的一年。

大姑爷辞职了。

在对待大姑爷的问题上,岳父的心里一直充满着矛盾。

也许,因为大姑爷是第一个在他毫无准备的状态下,从他的手里摘走了他的花朵的男人,那种采摘充满青春的活力和难以扼制的激情,缺乏交接,甚至没有交代。一夜之间,他的花圃出现陌生人的脚印,这种恐慌和失衡的心理,使岳父对大姑爷产生一种无可奈何的怨恨。

或者,他根本不相信这个叫高世保的男人可以代替他保护好他的女儿。

大姑爷辞职了,他的幽怨里多了一份悬心。

他很少和岳母谈大姐大姑爷的事,也很少到大姑爺的家里去。但如果有三天岳母不张罗去看看大姐,他又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

雨季来临,他搬了一个大梯子上房检查有无漏雨,几次上上下下,在根本毫无破损的瓦片中间寻寻觅觅。

二姐说:“你再上两次,没坏的瓦也让你踩坏了。”

岳父就站在梯子中间,气急败坏地喊:“你懂个屁!你看谁家的男人不会修瓦!”

喊完了,自己也觉得很没趣,就从梯子上下来,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喘气。每每这时,岳母就会没完没了地埋怨,说岳父的更年期提前了,一天到晚寻衅生事,神经兮兮,让人难以捉摸。

包括岳母和他说大姐的事。

岳母说:“洛有点闹奶子,得找点仙人掌给她捣捣。”

或者岳母说:“狗感冒了,我得买点牛黄解毒片去。”狗是大姐的孩子的乳名。

凡此种种。

只要岳母说大姐的事,岳父都会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听,神情专注,而当岳母说完的时候,他又会不耐烦地摆手跺脚,大为不满,仿佛这些女人间婆婆妈妈的事情搅扰了他的安宁。

大姑爷要辞职,犹豫再三,来找岳父商量。

他完全地把自己堆在沙发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烟。

岳母说:“你和洛都结婚了,孩子都快一岁了,这些事只要你们想好了,我和你爸没有什么意见。”

岳父却问:“狗晚上还哭吗?”

大姑爷说:“不哭了。”

岳父说:“不哭就好!”

大姑爷不知道他这算不算一种意见。

大姑爷走后,岳父和岳母大吵了一架,岳父拍着桌子说:“我没同意把洛嫁给他!”

岳母气得直哭,说:“你这说的什么话?”

岳父说:“不像话,太不像话!”

岳父和岳母吵架的时候,二姐就想起二姑爷,准确地说想起她的男朋友郭小浔,她翻动没有几个电话号码的通讯录,下意识地寻找那个对她来说已经烂熟于心的电话。

二姐和二姑爷的恋爱进入实质性突破是在另一个冬天。

他们去一家小店吃饭。

那天外面也下着鹅毛大雪,从学校接二姐回家的二姑爷在风雪中奋力地骑车。好像每一个恋爱的男孩的身体里都有使不完的力气,而每一个同样处于恋爱状态中的女孩,对这种力气的浪费也毫不吝啬。

但二姐和别的女孩有所不同。

她对二姑爷说:“你是我的瓷器!”

二姑爷没听懂。

二姐又说:“碗。”

二姑爷大为不解,嘴里嘀嘀咕咕,自己怎么可能是陆静的碗呢?

从二姐心里有二姑爷那天,她就在自己的体内珍存着二姑爷的一切,哪怕是一缕细若游丝的气息,她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她没有真切地拥有过什么,生命、金钱、事业、爱好、习惯……是二姑爷的出现,改变了她生活中的一切,使她漂游的灵魂和肉体合二为一。

少女只是布片儿。

是男人的注入,使这些布片儿有了骨架,蜕变成美丽的风筝。

二姐和二姑爷伫立在风雪中,商量他们的去向。

平日,他们会沿着堤坝上一条被踏实的细长的雪路,漫无目的地迎合天黑,或者径直到二姐的家里去。这时,二姑爷已获得与岳父同处一桌饮酒的权利。偶尔岳父也会为他把盏,劝他在保持清醒的情况下多喝一杯。

二姑爷喜欢喝酒。

但二姑爷在未来的岳父家喝酒总要受到一些情面上的限制。

这一天下雪,雪对于热恋中的情人有着别样的情调。

二姐知道二姑爷的心思,就说:“要不,在外边吃一点吧。”

正中二姑爷的下怀。

因为这一天也是二姐开支的日子。

二姐和二姑爷在路边的一家小店吃饭,气氛热烈,形式简单。一盘麻辣豆腐,两小碟朝鲜族咸菜,一碗狗肉汤。二姑爷喝完二两酒,用眼睛征求二姐的意见,毋庸置疑,此时此刻,二姐的意见对二姑爷来说至关重要。

二姐心里不想他再喝,就说:“要不,再喝一两?”

二姑爷马上揩去额头上的汗,连连为自己做主:“二两,二两,就二两。”

就二两,二姐也不会说什么。像小孩在一起玩游戏,天天都玩,但只要玩起来,依旧百玩不厌。

二姐和二姑爷恋爱快两年了,两个人在一起,最过激的举动是拉拉手,有几次,二姑爷十分冲动,想紧紧拥抱一下二姐,但事到关头,他却被另一个自己——内心中那个十分正派的男孩所制止。

二姑爷说:“我爱你。”

每当二姑爷对二姐重复这句话的时候,哪怕是一千次、一万次的重复,二姐的心里都会泛起一股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热流。

外面天黑了,二姐要上厕所。

二姑爷陪她。

外面的雪依然很大,去厕所的路深一脚浅一脚的。二姐就用手推了一下二姑爷,让他在路灯下站好,等她,她则把自己隐在暗处,顺着墙根蹲下。

二姑爷抬头看白炽炽的路灯。

“静。”

不知为什么,二姑爷突然艰涩地叫了二姐一声。二姑爷的脚踏在雪地里吱吱直响。

二姑爷终于吻了二姐,他的手还在二姐温热的肌肤上触摸了一下,只一下。二姐嘤的一声瘫倒在他的怀里,二人紧紧拥抱,一动不动地伫立在茫茫的风雪之中。

“关店了!”

直到小饭店的老板不耐烦的一声喊,他俩才如梦方醒,狼狈而慌张地结账,一脸羞红地逃进夜色里。

“静!”二姑爷叫二姐。

二姐坐在车后,把头轻轻地、随后死死地抵在二姑爷的后背上。

“静!”二姑爷叫二姐。

二姐的泪水几乎打湿了他的棉衣!

二姐出嫁那天打扮得十分漂亮,她征求二姑爷的意见,想把头发剪短,烫成时下非常流行的发式,但二姑爷保持沉默。二姐就不再坚持了。二姑爷不止一次对她说过,他喜欢二姐长发垂肩的样子。

出嫁的前一夜,家里人几乎都没睡觉,大姐和三妹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大姐一边忙,一边埋怨二姑爺:“想一出是一出,谁家姑娘出嫁不烫烫头!”

三妹也说:“可不是。”

可二姐说:“不烫就不烫吧,我也喜欢。”

岳母坐在床上,把包嫁妆的包包好,又打开,打开看看,样样齐全,就又包好,反反复复,最后才用别针别上。

她用手拍拍那喜庆的大红的嫁妆包,满脸笑容地长叹一口气!

她一叹气,二姐的眼泪就下来了,二姐哭了,三妹也跟着哭了。大姐本来还想推推这个,搡搡那个的,手凭空地挥摆几下,也一下拍在自己的腿上,坐在床边哭起来。

哭着哭着又破涕为笑,出嫁是喜事,哭什么呢?

是呀,哭什么呢?

岳母先止了泪,接着是大姐,三妹还是个孩子,哭也随人,笑也随人,大家都不哭了,她也转涕为笑。只有二姐,依旧哭个不停。

岳父一个人坐在小院里的葡萄架下,习惯地一支接一支吸烟,烟蒂在脚下落了一片。

他听岳母说:“好了,好了,我静不哭了,我静今天就当新娘子了,应该高兴!”

今天!

岳父心里一惊,抬头看天,可不,天已经蒙蒙亮了,他觉得这一夜在娘儿几个的哭哭笑笑中过得好快。

大姐和三妹陪着二姐去理发店做头发,虽然不烫,可也要梳理、化妆,这在姐妹心间可是大事。岳母也跟在姐仨身后出来,手里拿着二姐的新嫁衣,红的。结婚这天好像什么都是红的,外衣、鞋、内衣、内裤、袜子,贴在门窗上的字、花儿,甚至新娘的脸蛋,什么都是红的!岳母拿着二姐的新嫁衣,在晨光里照,一尘不染,那么美丽。

“去做头发?”岳父突然站起来,口气十分客气。

他一下觉得三个女儿离他那么远,那么陌生。

见三个女儿都站在那里,他才醒过神来,急急地挥了挥手,不再说什么。不说什么,喉结却一直在动,哑哑的。他伸手在二姐的新嫁衣上抚摸,仿佛在寻找什么。

就是这一天,二姐从她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小院里出阁了,嫁给了那个叫郭小浔的人。

二姐记忆中的家门前的巷子悠长悠长。

岳父确实是一个有雅趣的人。

他有一个院子,院子里曾养过花、养过鱼,还种过葡萄,靠南墙还种了一小畦菠菜,后来种菠菜的地方让他的大姑爷盖了一个煤棚子,二姑爷又为他装了两吨煤。

他有三个女儿,大的叫洛,二的叫静,小三叫真。如今大女儿的孩子已经快两岁了,二女儿也刚刚出嫁,剩下的三女儿高中毕业正待业在家里,给她平添着种种忧忧喜喜,大家变换着角度编织时空。

二姐出嫁不久,岳父就退休了。

岳父退休时,大姑爷的买卖已经做得十分红火。他在火车站的柜台,不但保证着他自己柜台的生意,还笼络了许多小门市的心气。大姑爷对二姑爷说,他图的就是红火,热闹也是一种气势。

他指着一个瘸女人,说:“我能挣她的钱吗?”

二姑爷点头。

就说他确实免费让一个下肢瘫痪的人到北戴河玩了七天,下肢瘫痪的人十分高兴,也十分感动,可临时照顾他的几个人却苦不堪言。

非亲非故的,这是干什么呢?

说到这番话,又自然而然地唠到三妹的头上,二姑爷说:“因为去北戴河的事,真还和我生气呢。”

大姑爷看他一眼,摇了摇头。

真也恋爱了,好像就是眼前的事。

岳父退休前,找自己早年的一个学生,就是真现在工作的那个厂的厂长,说什么也让他给真把工作解决了。岳父一去,人家厂长就笑了,拉着他的手说:“干啥呀老师,还用你亲自跑吗?打一个电话就行了,学生敢不办嘛!”

厂长说话算数,没出两个月,三妹就去上班了。

人和人之间真是缘分!三妹现在也像个成熟女人似的,发出一声声感慨。她盘腿坐在床上的姿势很像岳母,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扣出來的。

三妹第一天上班,去得非常早,她骑车到厂门口的时候,打更的师傅正蹲在地上刷牙,一见三妹风风火火的样子,就开怀地笑了,说:“看看表,看看表。”

三妹看看表,才七点过五分。

打更的师傅说:“不稀奇,有比你还早的呢!”就指着一个小个子男孩给她看,并示意她到门口的大长条椅上去坐一会儿。

那个小个子男孩就是三姑爷。

三姑爷见到三妹,很礼貌地站起来,他的眼睛很小,额上有一条深深的抬头纹。

他见了三妹,犹豫半天,说:“我是新来的。”

三妹想笑,也笑不出,觉得不说什么也不好,所以,三姑爷的话音未落,她几乎也异口同声地说了一句:“我是新来的。”

就认识了。

有了这一次的接触,两个人很快熟络起来。三姑爷是厂里技术科的技术员,经常在车间里转。三妹和初进厂的小姐妹一样,像铁屑附着磁铁,每天跟着师傅的屁股后转,戴着白手套,小心地躲避机器,半个多月了,一个月了,一个半月了,新工作服和白手套上还不沾一点油污。

师傅们中午吃饭的时候就叹气,说她们年轻的时候简直就是傻子。

小姐妹们互相看着,大惑不解。

三姑爷是学机械的,他总说机器是牛,机器坏了,他就说:“这牛又犯脾气了,准是你们谁气着它了。”

从一开始就这样!

不论是谁听了他的话,都笑,连师傅们也说,这小伙子格怪。

但三姑爷不以为然。

三妹混在那一班女孩子中间,简直让人难以分辨,一样的口罩、一样的帽子、一样的工作服,除了几个发育特殊的女孩儿,大家的个头都一样,可三姑爷不论何时何地,都能准确地判断三妹的方位。

这就是缘!

二姑爷爱说笑,三妹和三姑爷结婚后,他问三姑爷:“加里,为什么呢?”

三姑爷叫王加里。

三姑爷就说:“真身上有一股特别的香!”

二姑爷懵懂。

因为他知道,在三姐妹当中,三妹是从来不化妆的。

三姑爷是山里的孩子,脾气特别倔强,他和三妹谈恋爱的时候,因为三妹买爆米花挑大的,就当街生起气来,五毛钱一袋的爆米花,他偏给人家一元钱。三妹就气哭了,说:“你给人家一元,我还挑它干什么?”

三姑爷像个鸵鸟似的自顾走。

三妹就用爆米花打他,和着自己的眼泪。

街上的人都看这两个有趣的孩子,一边看,一边议论,不知他们在闹什么。三妹哭,并不大声吵,只是一个劲儿地用爆米花打三姑爷,爆米花是何等轻,不及击中三姑爷,就落了一地。

像天女散花!

两个人走了百八十米,三姑爷终于回过头,说:“别看我不疼,可我知道你在打我!”

三妹就怔在那里。

三姑爷说:“我不像二姐,不知道你打人!”

三姑爷说:“我不像二姐,总惯着你!”

三姑爷说:“我不像二姐,我疼!”

三妹攥着最后一把爆米花怔在那里。

那年,台湾电影明星林青霞来这个城市拍片。消息传出,少男少女们无不动心动容,二姐和三妹跑了很远的路去看她。那年,她在医大三院的门前拍片,二姐和三妹去看她。二姐毕竟大点,去了,就在人群的外边找了一棵有分杈的树站上去,自然看到了那么一分半寸。可怜三妹小,个子还矮,只见人墙的那边浓烟滚滚,甚至林青霞的叫声也听见了,就是看不到半点影像,急得又哭又喊。

来的路上,她和二姐买了一袋爆米花,这会儿,出于急,一袋爆米花全扬在二姐的身上,可二姐浑然不觉。

三妹就喊:“傻子,站那么高,屁股都露出来了!”

二姐穿着裙子。

二姐用手盖裙子,自然在树上站不住,闪落下来,一个男孩蹿上来要抢位置,被二姐死死地抵住。

男孩說:“你干什么?”

二姐说:“我是老师!”

男孩有几分怯。

二姐就趁机把三妹推到树上去。

三妹和三姑爷谈恋爱,拉拉杂杂的,什么都说,没想到今天两个人打架了,他用这番话说她,一种别样的委屈袭上心头,一路狂奔地找公用电话,和二姐说话。

二姐正给孩子们上课,急火火地来接,吓得一头冷汗。

“怎么了真?”二姐问。

三妹在电话这头只是哭!

二姐越发的急,问:“真、真,你怎么了真?”

三妹哽咽着问:“二姐,你疼吗?”

“什么?”

“你,疼吗?”

不管二姐说什么,三姑爷已在身后拉三妹的衣裙,声音极轻地说:“不疼。”

恋爱是件多么好的事情啊,三妹和三姑爷在一起的时候,多谈的是他们的未来。这时,三姑爷的大哥已经南下深圳了,用时髦的话讲,他是时代的弄潮儿。三姑爷的大哥在深圳做电子贸易,很快就成为自己公司的老板了。

大哥来信了,国营企业倒闭、被兼并是迟早的事,与其那时下岗,还不如现在辞职,至少,可以考虑停薪留职,到广东来闯荡闯荡。

三姑爷对三妹说:“我一个学机械的,我能干什么?”

三妹的意见和他不左,也说:“安稳些好。”

三姑爷住厂里的单身宿舍,和三妹谈恋爱的时候,总会被锁在宿舍的门外——夜深了,大门已经上锁了,三姑爷人倔,脸皮又薄,如何好意思去惊动人家呢?

三妹也是。

自从和三姑爷确定了恋爱关系,她每天都是第一个来厂子上班的人,有时她来,打更的师傅刚刚起来,正穿着跨栏背心在打更室门口的歪脖子树上吊肩膀,见了三妹摇摇头,把手里的钥匙抖得哗哗响。

他哪里知道三妹的心思。

等他知道了,就忍不住指点着她说:“你个小丫头,我还以为你要当先进工作者呢。”

每当这时,三妹总是一愣,然后,一眨眼和朝霞汇合成一个颜色。

她哪里知道三姑爷流落厂外的事呢?

那一天,她和三姑爷在路灯下扯着手走,从黄昏走到深夜,他们有时话多,有时无话,有些话已经说了成百上千遍了,再说起,新鲜如初。他们沉默的时候,一定是三妹依靠在三姑爷的肩头上了,这个从山里走出来的男孩有一条踏实的肩膀。

之于三妹,那是一个幸福的港湾。

三姑爷说送她回家,看见四楼的一扇窗户还亮着灯。一个黑乎乎的身影雕塑一样伫立在阳台上,待他们出现,那个雕塑便幻影一样悄悄消失了。

是岳父。

他和岳母已经搬进这栋两居室的楼房了,一个小小的方厅永远放着一张小小的圆桌子,经过圆桌,便是向南北各开一个房间,北边的就是三妹自己独立的闺房了。

三姑爷抬头看看那亮着的灯,说:“我不上去了,你进屋关灯,关了灯我再走。”

三妹点点头。

三妹要上楼,可三姑爷的手和她的手把两个人的手臂拉成了一条直线,依然胶在一起,不能分开。

三妹问他:“你怎么了?”

三姑爷一把把她抱在怀里,用尽所有气力似的,说:“我们结婚吧。”

三妹好像没听清,追问:“你说什么?”

三姑爷还了她一个深深的吻。

对于三妹来说,这一幕实在是太熟悉了,她还来不及反应,伸手就打了三姑爷一个嘴巴,三姑爷被打蒙了,整个人愣怔在那里。

“对、对不起。”

三妹回过神儿来,迅跑着,上楼了。

楼上的灯关了,三姑爷走了,他想不明白,这个自己深爱着的、同时也深爱着自己的女孩怎么了?他更想不明白,她既然打了自己,为什么还要站在楼上阳台的阴影里哭泣?

带着一路的不解和落寞,他在自己的身影忽长忽短的伸缩间,回到了工厂。

大门上锁了,一只夜鸟在打更室门口的树上发出呢喃。是安慰,是同情,总之,这一声呢喃散发了疲惫,三姑爷靠在门柱上,一下子就睡着了。

他做梦了,梦见一片苔原地带上的花海,每一朵花的颜色都暖得逼真,纯黄、纯紫、纯红、纯蓝,没有香气,绝不腌臜,一朵挤着一朵,织成一片花毯。他梦见三妹穿了一身洁白的婚纱,张扬双手,蒙太奇般在自己的眼前舞动,一会儿近了,一会儿远了,待他终于被她抱住了,他的头顶被一股温润的热气洇湿了。

他醒了。

他听见三妹在说:“我们结婚吧。”

三妹的手在他的脸上——昨夜,不,是今晨打过的地方,一点一点地摩挲着,动若莲摆,轻若流云。

“王加里,我们结婚吧。”

多少年之后,每每想起这个场景,三姑爷都会哑然失笑。有时,他正吃着饭呢,忽然就停了筷子,出神地望着前方,眼睛亮亮的,嘴角弯月一样地勾起来。

三妹和三姑爷的恋爱不到一年半,现在,他们心甘情愿地谈婚论嫁了。和大姐、二姐相比,他们的恋爱看似平淡无奇,缺少细节,没有什么可供公开的谈笑。可是,这样的想法只存在于别人脑海里吧?对于三妹和三姑爷也就是陆真和王加里来讲,他们的细节比银河里的星星还要多出许多。

恋爱中的、婚姻中的事,除了当事人,谁又能真正说清呢?

就算是当事人,又怎么能说清呢?

三妹入厂半年吧,正在车间干活呢,突然有个小姐妹跑来说:“技术科出事了!”

偌大的空间机器轰鸣,三妹怎么就那么真切地听到“王加里出事了”呢?她疯了般一头撞出门去,失魂落魄地向厂部办公室跑去。

那里围了一群人,七手八脚地奔踏着、拥挤着,分不出里外,救护车呼啸着扑来,荡起的细尘眯了人眼。

王加里在喊:“闪开!闪开!”

三妹整个人都真空了。

王加里推了她一把,喊,“闪开!闪开!”

她却一把抓住王加里,急急地问:“你伤到哪儿了?伤到哪儿了?”

王加里没有受伤,出事的是另外的一个同事。

这件事情是一个笑柄吧?这个细节也可谓鲜活。那以后,中午休息了,总会有两个小姐妹跳出来,上演一出活报剧。

一个女孩压粗嗓子,喊:“闪开!闪开!”

另一个女孩夸张地扑上去,抱住她的胳膊问:“你伤到哪儿了?伤到哪儿了?”

别人在笑。

可不知怎么的,三妹却在哭。

三妹的哭,让大家警觉了一件事,这个小姑娘爱上王加里了。

恋爱了,就会创造机会在一起。

盛夏时节,三妹和三姑爷串休了相同的假,三姑爷要带着她去爬山。

三姑爷说:“我们家的山不高,但野果子可多了。”

野果子不会对三妹有什么诱惑吧。

他们带着过量的吃食,坐上了火车,一边观看车窗外的风景,一边把瓜果梨桃、面包、汽水送到对方的嘴边。火车是慢车,区间要六个多小时。在其他旅客的心里,焦躁会化成怨气,怨气又会驾驭他们来回地走动。可对于三妹和三姑爷来说,六个小时太短了,他们多想让火车行驶一辈子,永远也不停下来。如是,他们白头偕老、相守终生的愿望就轻而易举地实现了。

火车到站,三姑爷的父亲赶了马车来接站。父亲抱着鞭子,手里端着用白手巾包着的刚刚蒸熟的玉米和鸡蛋,瞪着眼睛向站台上张望。

那马车,铺了谷草,铺了崭新的被子,状若迎亲一般。

三姑爷见了父亲,毫不客气地把他头上的草帽揪下来,一下盖在三妹的头上,说:“乡下太阳毒,别晒着。”说着,又一把抱着父亲,安慰似的,“一个小老头,哪那么娇贵。”

三个人就欢笑着向家里走。

三妹是听见了三姑爷父母的谈话的。

入夜,皎洁的月光照到整整的一铺炕上,只她一个人,躺在好闻的浆水的气息里,听三姑爷轻微的鼾声在外屋,听他父母的言语流入里屋。

母亲说:“咋样啊?”

父亲说:“孩子看着好,咱就好。”

母亲说:“我看也好。”

父亲说:“那就更好。”

母亲说:“你咋说?”

父亲说:“我没说。”

就这一番话不算是细节吗?这样的幸福不足为外人道。三妹只能暗暗地要求自己,一定要做个好妻子、好媳妇。

三妹和三姑爷开始筹备婚事了。岳父要把他和岳母住的大屋腾出来做新房。可三姑爷不同意。他的理念很简单,年轻人享福的时候在后头呢。况且,就目前的条件,比单位年龄相仿的新婚夫妇们也不差,而他自己,在异乡的城市里能有一个家,有一个避风港,还有什么样的知足比这更踏实呢?

领了结婚证,他又回老家了。

在自家的坟茔地里,他独自种了一百棵树。这是规矩,这树要荫庇子孙,更是他和三妹百年后的棺椁。结婚了要种,将来生儿子,也种。老了,也要种。三百棵树是一生的充裕,也是一生的浪漫。

三妹和三姑爷筹备的婚事,二姐自然是高兴不迭。

二姐对二姑爷说:“他们的婚礼你主持!”

这话说的,有些像是命令。

二姑爷的一组诗歌刚刚发表,此时,他正拿着样刊对着太阳充足的窗户比照呢。他没听见二姐的话,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梦。他所就职的那家科技发展中心发展得并不好,所谓的珠海工作站经过两年的实践,终于成了一个摆设。

原本,单位是要调他去驻寨的,可驻寨的落实需要资金的支持。人吃马喂的,一年没有个几十万花销,局面支撑不下来。

单位要他拿项目。

他哪里拿得出项目?就连北戴河疗养这样的想法还是二姐给他想的。他对沿海开放城市的林林总总,如何能应对明白。

一拖再拖,拖黄了。

现如今,他原本还冒过一點点尖儿的仕途之路,变得泥泞了。有的地方已经呈现了坍塌。上帝准备对他关上一扇门的同时,又给他打开了一扇窗。他上高中的时候,就喜欢诗歌,郭小川的诗歌、普希金的诗歌、马雅可夫斯基的诗歌、艾青的诗歌、雪莱的诗歌、拜伦的诗歌……好多诗人的名句他都能倒背如流。在众多的诗人中,他喜欢美国的惠特曼、印度的泰戈尔、英国的叶芝,他谨小慎微的外表下涌动着一颗躁动的心。

他点燃了这堆篝火。

他想纺出生命中那道看不见的金线。

他的一组诗歌发表了,他沉浸其中。

二姐说:“郭小浔,我和你说话你听见没有?我说,真他们的婚礼你来主持。”

“好啊。”二姑爷热情地回答。

和大姐的幸福际遇相差无几,二姐已经两个多月没来事了。可她浑然不觉,前一段时间牙疼,她还去医院打了红霉素,而二姑爷每日饮酒,根本没有把要孩子的事情列入计划。

二姐和大姐不同,她没有妊娠反应,所以,当二姑爷单位的一个学中医的同事偶尔给她搭脉,并告诉她有喜的时候,她和二姑爷完全地愣在那里。

说来也巧,二姑爷的睡眠不好,请学中医的同事来家里吃饭,顺便开个方子,以期调理。二姐跟着凑热闹,也让这同事给看看。

这脉一沉一跳,同事笑了,说:“喜脉呀,恭喜恭喜。”

二姑爷也笑,说:“不可能。”

同事是个严谨的人,锁了眉头,而后又笃定地说:“嫂子有了,三个月了,怎么……”

二姐缓缓地把手抽回来,又用袖子盖一盖,仿佛怀孕是什么怕人的事。

二姐怀孕的消息当天晚上就传到了岳父岳母的耳朵里,岳母高兴地直搓手。她翻箱倒柜,找出几件旧线衣线裤,又撕又剪,眨眼的工夫就叠出几十块尿布来。她把尿布用开水烫了,然后挂到窗外晒上,尿布像万国旗一样在风中招展,互相碰撞间似乎也传递着格外喜悦。

岳父习惯性地挺直身子,说:“一定是个儿子。”

不知何故,岳母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大姐夫打电话找二姐夫,说有事和他商量。两人约了东方饺子馆,去吃那里的酱肝和熏肚。大姐夫有些发福了,脖子上戴了一条金项链。

他从夹包里拿出五千块钱,推到二姐夫的面前。

二姐夫不解其意。

大姐夫冲着服务员招手,满眼笑意地喊:“打两杯扎啤!”回过头来看见二姐夫还呆坐在那里,就努了努下颌,说:“收起来。”

二姐夫问:“什么钱呀?”

“旅行结婚。”

“旅行结婚?”

“小三啊,和王加里。”

扎啤上来了,色泽金黄,杯口涌起的白沫,像待化不化的雪。大姐夫拿过来一杯,把另一杯推到二姐夫跟前,解释说,当年二姑爷在北戴河“主持工作”时,三妹想要去那里玩,二姑爷公私分明,一口回绝,伤了三妹的心。如今他们要结婚了,又有旅行的意愿,为什么不赞助一下呢?

大姐夫说:“我赞助你,你赞助她。”

“为什么是我?”

“你欠她人情,当然是你。”

“可我……”

不等二姑爷把话说完,大姑爷已经一口把自己杯里的酒喝光了。他举着空杯对二姑爷晃了晃,那意思再分明不过:看你了。

二姑爷说,“我……”

“干了,干了。”大姑爷不容他说话。

日子过得快,转眼是来年的春末。

傍晚吃完饭,二姑爷陪着二姐去公园散步。林阴道上走了半圈,二姐的羊水就破了。她捂着肚子,双膝微屈,整个人都靠在了二姑爷的身上。

二姑爷没见过这阵势,除了一个劲儿地喊二姐的名字,其他的,什么都不会做。

一个老大姐一眼就看出门道。提醒说:“没事,是头胎吧?离生早着呢。赶快回去准备东西,然后去医院。”

二姑爷如见救星,急急地问:“都准备啥呀?”

老大姐笑了,说:“问你妈,她一准儿已经备下了。”

二姑爷转醒过来,拉着二姐就跑。

二姐不提防,险些让他拽倒。

那位老大姐说得准,二姑爷的母亲早就备下了母婴当用的东西,不但她准备了,岳母那边也一样不少。听说二姐有动静了,她和岳父当晚就守到医院里了。岳父和二姑爷站在楼梯上吸烟,有点心神不宁的样子。

二姑爷下意识地向二姐住的屋子看看——那屋子里住着十几位呢,对岳父说:“别着急,还没开二指呢。”

岳父看了他一眼。

他说:“真的,大夫说的,让睡觉,等。”

岳父把烟轻轻丢在墙角的痰盂里。

二姐是晚上十一点多生的。生孩子的时候,天空突然降起大雨,电闪雷鸣的,玻璃窗被雨点击打得咔咔作响。

这一年恰恰是龙年。

所以,二姐的孩子生下后,岳母有话没话都往这件事上说,尤其,二姐生的也是男孩儿,这是岳母最喜不自禁的。

她给二姐的孩子起了一个乳名,叫:龙。

有点不容分说的意思。

大姐说:“妈,你偏心。”

“我怎么偏心了?你生孩子的时候,我少忙活了?”

大姐扭了一下身子,说:“我生了一个儿子,叫狗。静生了一个儿子就变龙了。”

岳母欠着身子大呼:“你那是‘头胎呀!”

大姐回她:“静不也头胎吗?”

岳母的脸有些红,声音依然很高:“我是说,我的意思是说,你生狗儿时,是咱们家第三代人的第一个,名字叫得贱些,立得住,好养活啊!”

其实,大姐也是因为二姐顺产高兴,和岳母寻开心呢。孰料此番,岳母当真了,她反倒下不来台了。幸好,岳父从外边进来,问二姐的情况,这才解了并不存在的尴尬。大姐偷偷地看了二姐一眼,害怕似的吐了吐舌头。

这年春天风大,岳父一进门,岳母就接着自己刚才的声调叫:“关门,关门!”

瞧她手舞足蹈的樣子,大家都开心地笑了。

在二姐“坐月子”的三十天里,二姑爷把他从小到大没干过的活都干了。这话说出来有点夸张,可是,在二姑爷的心里,却是把它“坐实”了的。做饭、做菜、洗尿褯子……那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会突然降临到你面前,天使一样地贴着你,如果你不接受,绝不会离你而去。

岳母白天来,对他算是一个解脱。

可是,即便是岳母来了,对他又能解脱什么呢?总之,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两个人的世界不再,未来的日子在幸福且掺杂着劳顿的交错状态中来临。

也许,这就是生活。

夜里,儿子会哭。

二姐迷迷糊糊地把孩子抱起来,偎在自己的怀里,待孩子的小嘴咬住乳头了,一切变得真实而可信。梦境退潮,暖意瞬间攀爬上来。二姐一个激灵醒来,一张温热的脸浮在襁褓上,关注和怜惜在黑暗中绽放出光亮。

二姑爷半睁着眼睛,努力地前倾着身体。

二姐小声说:“你睡吧。”

他得到命令般地把身子和床重新黏合。

对于二姑爷,自有了孩子之后,母性在二姐的内心陡增;她把二姑爷也变成了自己的孩子,恋爱、结婚、怀孕时的娇嗔、争执、负气得到了沉淀,取而代之的是关心、依赖和理解。

二姐生孩子,二姑爷单位给了他十五天的“产假”。原以为十五天很长,谁知,日子一旦变得琐碎,时间的指针也变得飞快。转眼,上班的日子到了。当二姑爷打扮一新,带着一大包糖和香烟走进办公室时,吸引众人目光的不是他手中的答谢礼,而是他衣服下摆处的一片黄渍。

“升旗手,绝对合格的升旗手!”

有人指着他说。

同事的意思是指他晾晒尿褯子时的状态如升旗手,而“升旗手”是社会上流传的对初为人父的小爸爸们的代称。话里有玩笑,却也有对那份自豪的羡慕和尊重。

二姑爷摆着手,苦笑了一下。

“郭小浔,请客啊!中午你请客!”同事又说。

二姑爷这才发现,除了身上的污渍,自己的口袋里竟然忘揣钱了。

就是那天晚上,二姑爷回来,二姐对他说:“妈说,孩子总哭夜不行,一定是吓着了,你去找张邮票烧了,给他叫叫魂儿……”

“能行吗?”二姑爷问。

二姐说:“老人的话,总不会错。”

二姑爷就去翻抽屉,翻了半天,停下,说:“老人?爸妈也不老啊,五十刚过吧?”

这话把二姐也说一愣。

夜深人静的时候,二姑爷拿着一枚邮票到街口烧了,用纸小心地包好,放在儿子的枕下。据说,这样做了,小儿“丢”了的魂儿就会召回来。

是个期望吧?

是个期望!

这夜的月亮很亮,二姑爷想,儿子出生那天的雨怎么那么大呢?难道真的像岳母所说的那样,儿子是顶着星宿下来的?

这么想着,心中所有的期望都变大了。

岳父真是一个有雅趣的人。

他原来有一个院子,院子里曾养过花、养过鱼,还种过葡萄,靠南墙还种了一小畦菠菜。现如今,他不住院子了,过去养心养性的那些动物、植物,无法尽数按原样带进高楼大厦,可是,岳父有他变通的招法。种一畦菠菜是不行了,他就弄了一个泡沫箱子,在阳台上种上一尺;小院里的养鱼池不能搬到卧室,他便上鱼市买了一个鱼缸;花是最好办的,盆栽即可。只可惜了那一株蓬蓬勃勃的葡萄,一季下来,也接好几十斤呢。

搬家那天,岳父在葡萄架下站了很久很久,眼盯着翠如玛瑙的葡萄粒,胸口泛起酸楚。在他的意念里,他把葡萄的葱郁和自己的生命比拟在一起呢,只是这话只可以藏在心里,绝不敢和岳母说的。

女儿也不行。

他的三个女儿,一个叫洛,一个叫静,一个叫真。如今,大女儿的孩子已经上幼儿园,二女儿的孩子刚刚满月,三女儿正在旅行结婚。生活如天上的月亮,缺缺圆圆,阴阴晴晴,虽是“古难全”,但在他的心头,承接更多的还是顺达和美意。

大姑爷的买卖越做越大,市里的各大百货商场里都有他的柜台。他不仅卖地摊货,还承担一家品牌服装的区域总代理,合同签订之后,他直接按尺码给二姑爷和三姑爷一人订了一套西装。

大姐和二姐成了他在市内中小学的服装代言人,每有新款上市,她们必定是要“独领风骚”的。

那天,大姐和大姑爷领着孩子回岳父家。

大家说起那年大姑爷在雪地里卖贺卡的事,不由得一阵唏嘘。一般来讲,这类谈话岳父是不搭言的,可是,就那天,他说了一句话:“世保不容易啊,这些年。”

大姑爷也是奔四的人了,且见了些世面。可不知为什么,听了岳父的话,胸口竟微微热起来。他抬起身,咳了一下,佯装去卫生间,实际上,转身的一刹那,一行热泪已经从面颊划过。

这几年,他确实不容易。

当年弟弟从日本回来,手里有点钱,他想借,弟弟没借。他明白弟弟的意思,那些钱是他的血汗钱!挣得不容易,借了,怕他还不起。他不埋怨弟弟,但心里的那份辛辣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他和同学借,和朋友借,终于凑上了自己所需的数目。

这些事,他一点也不想让大姐知道。

她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除了跟着着急上火,于事无补。

租好柜台,他一个人南下广州深圳,也去了温州,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在他们那里卖百十块钱的小衫小褂,在南方进货也就二十几块钱,就算二十块钱,讲讲价,还能抹零。

这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大姑爷选了整整一大包的货。

从南方回来的火车是半夜到的家,黑灯瞎火的站前广场根本雇不到车。他连片刻犹豫都没有,用行李绳把大包拢到自己的背上,五十米一停,一百米一歇,硬是一步一挪地挪到他租柜台的商场。

他压根儿就没打算回家。

天亮了,他背着大包,靠在商场的大门上睡着了。

这件事,大姐一点也不知道。

大姑爷想,自己要把这个家的所有的难都背喽。

那一年,卖贺卡,让三妹撞个正着。

三妹还小,以为他卖贺卡好玩。

其实,他卖贺卡,不也是为了凑钱吗?

那年的雪,真大。

“世保,你干什么呢?炒菜啦!”大姐在外面喊。

大姑爷照照镜子,这才发现,自己的这一张脸都让泪水给打湿了。

不就是岳父一句话吗?

咋就这么没出息呢!

“哎!”他答应一声,赶紧擦眼泪,一边又应,“来了,来了,来了。”

在岳父家,岳父和大姑爷算是美食家。

岳父擅煮牛肉。

一家人若齐了,买上二斤——这是从前;现在,至少得五斤牛肉,用冷水紧了,之后,凉水入锅,加葱、姜、蒜、花椒、大料、西红柿,水沸文火煮四十五分钟,捞出锅冷卻,刀切码盘或装碗,配上蘸料,绝对的看家菜。

还有牛骨头。

岳父每次煮肉都放里边一根骨头。

他用的那个大锅也稀奇,至少在这个城市不多见。比大号马勺能阔开半尺。锅盖也是铸铁的,像一个黑色的斗篷。锅盖有时盖不着牛骨头,牛骨头就支棱出几寸,一黑一白,相映成趣,仿佛是岳父的一种彰显,热气腾腾中,透着说不出的韵味。

也许,就是这肉、这汤,让他的三个女儿都得到了实实在在的滋润吧!

大姐和大姑爷结婚后,炒菜的活儿基本上由大姑爷包下了。原因很简单,大姑爷的父亲是国营饭店的掌勺师傅,大姑爷从小受他影响,学了一手好厨艺呢。

从卫生间出来,大姑爷寻毛巾,擦干了手,张开两个胳膊等着大姐给他扎围裙。

不想,这一次,是岳母给他扎的,扎实了,还夸张地说了一句:“高世保,你放那儿吧。”

这自然是哄堂地笑。

三妹和三姑爷旅行结婚去的是北戴河。他们从心眼儿里感谢两个姐夫。当二姑爷把大姑爷的美意传递给他们时,他们正为自己的选择犹豫呢。

他们的工资不高,又没有什么积蓄,仰仗着父母的支持把小家建下了,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真是拿出几千块钱出一趟门,三妹首先就打退堂鼓了。

婚前,这个是她的向往。

说白了,还算是一个硬件式的要求。

三姑爷说:“真,咱得去,一辈子就结一回婚。要是不去,以后可没处后悔去。”

三妹低着头,不出声。

三姑爷说:“当初,你不是说,不去北戴河,就不和我结婚吗?”

三妹说:“当初,当初我不还不是你媳妇嘛!”

三姑爷说:“是我媳妇才该去,别人……”

不等他话说完,三妹的眼睛已经瞪起来了,“你敢!”

“我当然不敢。”说出口的话似乎还有不妥,三姑爷赶紧补充,“是根本就没别人!”

三妹笑了。

三姑爷拉起她的手,说:“想通了?”

三妹点头,说:“想通了,咱不去。”

“你……”

就是这么一个当口,二姑爷来了,进门就把两沓钱放桌子上了,说:“这是大姐夫的,这是我的。”

大姐夫的那沓厚,他的那沓薄。

“怎么回事啊?”岳父岳母从大屋出来,替三妹和三姑爷发问。

二姑爷就把大姑爷的话说了。

额外加一句,说:“你二姐说我了,大姐夫表示了,你也不能落后。你二姐说,去吧,结婚一辈子就一次。”

一家人再无言语。

不管怎么说,北戴河是给新婚的三妹和三姑爷留下了甜蜜的回忆。

想想他们的初夜,还要感谢一只壁虎。

两个人从海滨回来,一路说不尽的情话,手自然是挽在一起的,三妹依偎在三姑爷的肩头的感觉从未如此地踏实,他们恋爱的时候,拥抱、接吻的事是有的,但两个人笃定恪守着什么信念,不敢越雷池一步。

三妹有少女自然的提防。

三姑爷呢?大抵家教太严,父子在外表上似同兄弟,三姑爷是可以撒娇的,但在内质上,他这个农村大家族的规矩实在是太多了。

所谓祖制不可逾。

接吻应该是他作为一个现代人能放置自己的最后的底线了。

逐浪。

黄昏时坐在海边看落日。

现在,他们刚刚听涛回来。听涛,这应该是二姑爷才能脱口而出的词。而此时此地,实实在在的从他们双方的心底迸发了,不约而同相呼相应。

“听涛去?”三姑爷说。

“听涛去!”三妹答。

两个人沿着沙路,漫过槐树的暗影,在海边的礁石上坐下来,四周有点黑,可他们的心里明亮。大海就在他们的眼前,大海和海岸制造出来的涛声一个波次一个波次地传来,很快就把他们的人和意念统统包围起来。

今夜会发生点什么了吧?

是一个人生的新开始吧?

他们心鼓敲着、敲着,渐渐与涛声形成合奏。

他们向回来,脚步羞涩而轻松。

他们进入楼道了,走廊的顶灯在风中摇晃,墙壁忽暗忽明;他们的身影忽长忽短,和顶灯摇摆的节奏一致。

他们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们相互望着,面色都有些潮红。

他们……

他们不知怎么的,被一个忽至的物件“炸”了一下。那是一只壁虎,原本在屋顶好好地趴着,大概是看这两个沉默的人过于有趣,所以,调皮地从上边跳下来。

三妹轻叫一声,猛地扑进三姑爷的怀里。

三姑爷的怀抱,瞬间变成了北戴河的大海。

那只壁虎悄悄地溜走了,以至第二天早晨,三妹和三姑爷要找到它的时候,只在光滑的地板上看到一粒小小的断尾。

“感谢壁虎”的话是夫妻二人的秘密,断不可为外人说的。也许是三妹从小就和二姑爷亲,所以,三姑爷也对二姑爷“爱屋及乌”?也许,三姑爷压根儿就没拿二姑爷当外人?反正,新婚蜜月一回来,三姑爷就悄悄地把这个故事跟二姑爷讲了,二姑爷瞬间板起脸,作出一副嗔怪状,点着三姑爷说:“你还是动了?”

三姑爷用力地点点头。

两个人忍不住笑了。

这也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一个故事。

三妹和三姑爷结婚的时候,二姑爷借着酒劲,把三姑爷拉到一边,一本正经地问他:“有规矩的,你知道不?”

“什么规矩?”三姑爷一脸的认真。

“你和真结婚,怎么着都好,只有一样。”

“什么?”三姑爷十分紧张。

“只有真的……”二姑爷指了指三妹的屁股,说,“不能动。”

三姑爷的脸一下红了。

北方有俗语,叫“小姨子是姐夫的半拉屁股”,三姑爷自小在农村长大,对这样的话怎会不知?

只是这话太上不了台面了。

二姑爺还强调了一下,说:“记住了!”

三姑爷也只能尴尬地不置可否。

除了如此,还有什么法子!

但是,因为这个不雅的玩笑,他们之间的距离还是拉近了。不然,“感谢壁虎”的事,二姑爷也就无从可知了。

三妹和三姑爷的新婚是幸福的、快乐的,可是,生活往往会为欢畅的人制造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烦和阻碍。不管你高兴不高兴,也不管你愿意不愿意。

婚假一满,两个人就带着香烟、糖块和瓜子去上班了。原本以为会听到一些祝福的话、挑逗的话、顽皮的话、不明就里的话、最不正经的话,可是,都没有!他们的同事一见到他们,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知道了吗?咱们厂子要被兼并了。”

二姑爷的单位也在调整,首先是领导换了,具体原因不详,表面是“经营不利,引咎辞职”,暗地里却有人说,是和更上边的领导在沟通上发生了问题。

和领导的沟通会发生什么问题呢?

这类说法对于二姑爷来讲,理解起来实在是困难。

新来的领导属于年富力强型的,年纪比二姑爷大不了几岁,说话却十分的“稳健”,他一上任,就纠正了上届领导所犯下的两个错误——一个是“珠海工作站”的停滞;另一个就是所谓的北戴河疗养所。

他说:“我这话不是冲着小浔,这与小浔没关系,一个小小的‘疗养所,一年几万块钱,还要搭进去好几个人,明摆着小家子气嘛,目光短浅,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这是改革的时代,放着珠海这样的前沿不去放手发展,只在周边转来转去,我们什么时候能发展起来?……

他的意思,还是让二姑爷去珠海。

二姑爷找他谈,说自己去不了。

那领导睁大了眼睛,吃惊地问:“为什么?”

二姑爷说:“孩子小,脱不开身。”

领导顿在那里,好半天,说:“小浔,你这是不支持我工作。”

二姑爷说:“我没那个意思,你误会了……”

领导不容他再说下去,用一句“你的情况我知道了”结束了谈话。

二姑爷知道,他把自己逼到绝路上去了。

这是一个和科学技术有关的单位,但绝对不是研究科学技术的,这是一些没有技术更没有科学的知识分子消耗生命的场所,知识分子的骨气没有,但知识分子的毛病,却一样也不少。

领导下话了,珠海工作站的站长必然是开发部的部长,换言之,你郭小浔不去珠海,就等于辞去了开发部部长的职务。

二姐说:“辞就辞了吧。”

二姑爷说:“辞了我干吗去?”

“写诗啊。”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和我开玩笑。”二姑爷有点急。

二姐说:“我没和你开玩笑。”

二姑爷愣眉愣眼地看着她。

二姐笑了,说:“那么紧张干什么,天塌不下来。”

二姑爷彻底糊涂了。

二姐拉着他坐下,对他进行了一番开导。大体的意思是,开发部长谁能干就让谁干,反正珠海那边的工作谁去开展也困难,你郭小浔呢,不如把北戴河“疗养所”承包下来,自己干,给单位交管理费呗。

“这、这能行吗?”二姑爷有些犹豫。

“能行。”二姐鼓励他,“北戴河是半年的活,而旺季的时候,我和大姐都放假了,怎么说也是一个帮手。”

这是一条新思路。

二姐进一步启发他,“半年活干完,剩下的半年,你不就可以写诗了吗?”

听了这话,二姑爷明显有精神了。

有些事情往往就这么简单,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当二姐的一番话点醒梦中人时,二姑爷的心一下子就透亮了。他把这事好好地思谋了一下,就去和领导摊牌了。

没想到领导异常兴奋。

在他看来,二姑爷的这一举动,对自己至少有兩个好处。一是空出一个位置,他可以安排一个自己可心的人上去。另外,二姑爷承包,单位不但有收益,就连二姑爷自己的工资也省了,这等好事,何乐不为?

当下签订合同。

二姑爷成了一个相对的自由人。

他开始整理自己的诗歌,发表的、未发表的,加在一起,有一百多首,他想出一本诗集,到现在,他的诗人梦越做越清晰了。似乎还有了色彩,他知道,这个造梦者不仅仅是他自己,还有二姐,还有他们的孩子。

就像他诗中所写:这小小的花儿,素白、洁净,在田野的一角,悄悄地绽放了。

二姑爷没想到,和他一起造梦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大姑爷。那一天,两个人在一起喝酒,二姑爷和他说了单位的变化,以及自己今后的打算。

大姑爷说,“干旅游行,干个体旅游,新鲜事物,一定有前途。”

大姑爷念生意经,二姑爷愿意听。

“你琢磨琢磨,开个旅行社,”突然停下来,皱着眉头想半天,突然又拍了一下桌子,“对,旅行社,你开一个旅行社,眼睛光盯着北戴河不行,不行。”

变数太快,二姑爷没听懂。

大姑爷说,现在经济发展这么快,用不上十年,大家手里都会有余钱,生活好了,人们最想干的是什么?这旅游指定是一项。

二姑爷的思路也被他说开了。

大姑爷表示,他可以投资,但具体经营,得二姑爷管。

“我回去问问静。”二姑爷说。

“应该。”大姑爷同意,“静是个有主意的丫头,她不会反对。”

两个人喝酒,兴奋点一直在旅游上。

一瓶酒喝了一半,大姑爷说:“还有,你刚刚说,你要出一本诗集?”

二姑爷点头。

大姑爷说:“巧了,我刚好认识一个书商。”

这话原本也就是说说,二姑爷对此没抱多大希望,谁知不几天,有人给他打电话,说是要稿子。

要什么稿子?

二姑爷没反应过来。

对方提了高世保的名字,并解释说自己是做书的。二姑爷这才恍然,敢情大姑爷真把这事当事办了。

书稿寄出去,十几天后,有了回信儿,说可以出,让他准备照片、简介等相关东西,并说明没有稿酬,只有样书。

二姑爷明白,这是大姑爷替他自费出书了。

他沉默了。

这个梦啊,又多了一份分量!

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这个梦做得有点草率。

其实,何必一定要出本诗集呢,只要自己写诗,那朵“素白、洁净”的小花,不一样绽放吗?

他说:“对、对不起,这书,我不出了。”

这一回,对方沉默了。

这些天,岳父岳母总是睡不好觉,家里发生的事情太突然,让他们有些招架不住。

且不说二姑爷的变动——这事他们还不知道,是二姐和二姑爷特意嘱咐大家,有意瞒下的。二姐自小就是这个脾气。笃定的事务必做下去,不翻版、不回头,真撞了墙了,再说。

当年她不用父亲带她上学,宁可绕道。

她不复读。

她去当民办教师。

……

都是这样!

二姑爷承包北戴河疗养所的事也是一样,在她这里简单,到了岳父岳母那里有可能就会变得复杂,人老了,喜欢按部就班的生活,而他们还年轻,还有折腾的资本。

日子就是用来晾晒的。

可惜,这是二姐的理论,在岳父岳母那里是行不通的。

岳父岳母躺在床上,任月光照在他们的脸上和身上,岳父翻身要起来,被岳母拉住了。

“我……”

“别抽了,不是戒了吗?”

“唉!”

岳父叹了一口气,尽量让身子重新安稳。

“叹气有什么用?我们得想想办法,怎么能帮上这两个孩子。你说,也真是的,就算是兼并吧,就算是裁员吧,也未必就裁到他们头上,怎么说辞职就辞职了呢?而且……”

岳母劝着岳父,自己却落下泪来。

世间事往往没有原因。

新婚上班后,三妹和三姑爷就听到了厂子要被兼并的事,而且,裁员势在必行。兼并他们厂的是南方的一家大企业,据说代表已经进驻本市。

三妹问三姑爷:“如果真裁员了怎么办?”

“真裁员就去广东。”

“去广东?”

“去大哥那里。”

“你一个学机械的,能干什么?”

三妹现在说的话,是当初三姑爷自己讲的。

“我,总能干点什么!”

小夫妻的话没说多久,发生了一件事。

午休,三妹和三姑爷一起去食堂吃饭,正商量着吃什么,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站住了。

三妹和三姑爷并没有注意到他。

但是,他注意到三妹。

“陆真。”他重重地叫了一声。

三妹抬起头,这才发现,那个年轻男子竟然是、是,朱什么。三妹当然知道他的名字,但此时此刻,竟一时蒙住,真的想不起来了。

“你……”

“陆真,真的是你!”

朱什么表现出过分的热情,快速地移动,两只手同时伸出来。三姑爷不明就里,下意识地往三妹身前站了站。

“这位是?”朱什么问。

“我爱人。”三妹淡淡地回答。

“你……噢,你好你好,幸会幸会。”

有了什么感应似的,三姑爷只是点了点头。

回到家,不能不细说这件事。

三妹不敢犹豫,一五一十地把当年的情境描述了一遍,除了朱什么那个“浅浅的吻”,她没落下任何一个细节。

对于这样一个陌生的“前男友”,三姑爷无论如何是不会怀疑的,问题是,在此后的日子里,朱什么又单独找了两次三妹,以“接收大员”的身份,向她表白或者说解释了一些他的心迹。

原来,兼并这个工厂的企业老总就是朱什么的父亲。具体负责“接收”的是他父亲的一个得力助手。而他,是这个“得力助手”的“厂长助理”。

朱什么找三妹,主要想说明两个问题,一个是他当年不辞而别,实在是父亲以联姻方式寻找到一个合作伙伴,而他回去,就是要完成这场注定不幸的婚姻。

第二,他表示,这个厂子裁谁,他不会裁掉她,还有王加里。

朱什么说第一个问题时,三妹打断了他。

三妹说:“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这和我没有关系。”

朱什么说:“陆真,其实,我……”

三妹依然打断他:“我结婚了,而且,很幸福。”

說第二个问题时,三妹依然打断他。

三妹说:“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这和我没有关系。”

朱什么说:“陆真……”

三妹说:“我,并且代表王加里,请求厂里裁员。”

就这么简单。

三妹向三姑爷叙述经过的时候,三姑爷只说了一个字:“对。”

真的就对吗?也许,时间可以说清楚。

三妹和三姑爷“被裁员”了,他们一人拿到了两万多块钱的“遣散费”。

离开工厂这一天,大姐、大姑爷、二姐、二姑爷特意到厂门口来接他们,大姑爷买了一台丰田,商务型的,拉下六个人一点也没有问题。他们选了一个大馆子,好好地吃了一顿。

三姑爷平时很少喝酒,这一天,也破例喝了两杯。

大姑爷说:“我这里正缺人呢,休两天,直接到我这里来上班。”

三姑爷摇摇头,说:“大姐夫,我得自己养活真。”

二姑爷对三妹说:“我马上要开旅游公司,你就来我这儿吧。”

三妹也摇摇头,说:“二姐夫,加里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他们已经商量好了,南下广州。就在那天的宴会上,三妹还爆出一个令人惊喜的消息。她说:“大姐、二姐、加里,我怀孕了。”

作者简介

于德北,男,1965年出生于吉林德惠。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已在《十月》《作家》《北京文学》《小说选刊》《儿童文学》《少年文艺》等数十家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400多万字。著有长篇小说《零点开始》,长篇随笔《我和端端》,散文集《自然笔记》《一个人的春天》,短篇小说集《少年菊花刀》《没有门窗的房间》,小小说集《世界的那端》《杭州路十号》《秋夜》等。曾获冰心散文奖、冰心图书奖、第三届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等奖项。作品被译介到日本、俄罗斯、泰国、马来西亚等国家。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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