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香河》是张楚发表于《收获》2020年第3期的一部中篇小说。作为小城镇的同路者,张楚这一次将目光放到了小城之外——确切地说,是一个与城乡之间的小城镇截然相反的庞然大物:北京。在当代中国的历史进程中,北京始终居于人们关注与想象的中心。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以北京为代表的大都会总是会以一种奇特的姿态,将四面八方的人们拥入怀中,然后轻轻地放到某个角落。张楚的这篇小说,以几代人的精神生活为引,勾连起了庞大的都市与微小的城镇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在绵密而温情的叙述中,代际之间的心灵史逐渐重叠在一起,人类生活的本质一点点浮出水面,最终达成了一种共同的疗愈。
在地理学的意义上,张楚首先为小说预设了一个界标:香河。尽管这一地点与小说主体情节并无关联,但作者依然将其放在了小说的开头与结尾部分。这是一种叙事的策略,同时也使故事有了明确的界域:香河内外,是两个世界。我们可以与鲁迅先生的《故乡》作一番对比。在《故乡》中,鲁迅以“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1]为第一印象,凸显了大都市的回乡者眼中凄凉破败的江南水乡。这是一种对原乡的怀念与哀痛。但在张楚笔下,小镇人从故乡来到都市,首先要做的是在香河与白鹿间的收费站缴纳一笔罚款。在这种黑色幽默的背后,凸显的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自嘲:逃离者早已不可能怀着一种胜利的姿态进入新的地域之中。
在略带戏谑的姿态中,作者开始了对于原乡的叙述。原乡并不一定意味着精神的归根之处,它也可以成为一个人出走的全部缘由。在小镇的众人看来,逃离者不仅令人难以理解,而且会连累他人——果然,老叶和老艾也被迫“离开”了原乡。而“我”则试图扮演一个观察者的角色,尽管“我”本身也是逃离的一员。在层层叠叠的叙述中,我们看到了原乡与此岸对一个“逃离者”的双重压力。表面上漫不经心的外甥,实际上一直想要证明自己存在于此的合法性。而在凝视外甥的过程中,叙述者“我”其实也在凝视着自己。两个背井离乡的人,似乎都想要在渺茫的世界中抓住一点希望,希望自己不是作为一个“逃离者”,而是作为一个回家的人,生活在这个陌生而又迷人的地方。
正是在对于大都会的强烈执念的缠绕之中,作者开始对这一思想的合法性进行解构。这一解构从爱情开始。对于“逃离者”而言,爱情往往是治愈心灵的一剂良药。当蜜蜜遇到北京版的“小镇姑娘”时,似乎出现了一个勾连小镇与城市之间的绝好机会。然而,作者并未将二者合在一处,构建一个跨越地域的琴瑟之好的理想故事。相反,蜜蜜并不喜欢这个具备了所有外在条件的姑娘——似乎只是因为她的“小镇”气息。即使是北京姑娘,即使为他做了可能的一切,但蜜蜜始终无法在精神上接受这个与母亲相处甚好的女孩。在这里,作者其实已经埋下了伏笔:同时符合小镇与都会的精神气质所要求的人,是不可能被“逃离者”所认同的。当这种未被认同的思想发展到极端时,必然会导致精神内部剧烈的断裂。
席美尔在《大都会与精神生活》中有言,“现代生活最深层的问题,来源于个人试图面对社会强势力量,面对历史传统的重负、生活中的物质文化和技术,保持独立和个性。”[2]面对大都会的严密系统,每一个身处其中的现代人都会感到思维边界的存在,感受到保持自我的难处。香河之内是众生,每个人在现代生活中的挣扎与适应都通过“我”的眼睛呈现出来,成为小说的另一重文本层面的叙事内容。慢性子的室友被“我”调侃为“蜗牛”,只因其有点跟不上生活的节奏。而维特根斯坦和威廉·福克纳则作为思维与写作的上限,牢牢地将“我”扣在桌面上。大都会中的每个人,都时刻面对着如何处理历史与当下,个体与群体,物质与生活之间的关系问题。
大都会是慷慨的,是迷人的,同时也是富有挑战意味的。对于云落的老居民们来说,大都会就是一个迷宫。迷宫外的人要想进去,必须要有冒险的精神。因此,当老叶在没有任何人指引的情况下,靠研究地图走进蜜蜜的病房时,一种乡野的活力被点燃了。而老艾宁愿穿三十年的老毛衣,也瞧不上豹纹真丝女式上衣,则进一步证明了老一辈的小镇中人与城市居民在精神倾向上的不同。不过,作者在这里显露了一种对于大都会的复杂情愫。他并未直接否定城市生活的个人主义倾向,而是将其作为生活的一部分编织到了现代人的日常体验之中,在琐碎的叙述中构建出数代人之间交错复杂的精神生活。
作为中年人的“我”,身处于云落的老居民与新生代的“蜜蜜”等人之间,对这两代人的情感态度是温柔的,也是略带矛盾的。在这个意义上,“我”的存在天然地构成了两代人之间的历史对话。老城镇尽管有诸多令人伤心之处,但其存在本身正是代际之间情感交融的起点。老一代居民年轻时的模样在“我”的心中依然保留着,而年轻人的桀骜与孤独也同样为我所理解。正因如此,“我”才能更加清晰地观察到现代人生活的种种分裂之处,在他们的一系列“折腾”中渐渐觉察出人生的本相。
对于城市生活的心理基础,作者有着非常清晰的理解。齐美尔认为,都市人的个性得以建立的心理基础是感情生活的强化,这种强化是由于内外刺激迅速而连续的转变。与之相比,小城镇的精神生活更多地停留于感觉和情感关系。[3]蜜蜜的经历恰好印证了这一点。无论是早年频繁的换工作,还是选择放弃母亲看好的姑娘,都是源于生活的内外刺激所带来的转化。当他在租住的房子里看着一排排鞋子时,他实际上是在经历着一种心理的强化过程——这一过程始终在加深着他对于大都会的强烈欲望。因此,当邹姑娘出现后,二人迅速达成了情感上的共鸣。但这并不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城乡故事,作者在失败者王如云的身上安排了一次反转,这次反转恰好可以证明生活本身的分裂性:“老实人”故意伤人,而被伤害者却秘而不宣。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蜜蜜的生活与父母和“我”的生活逐渐渐行渐远,他的“折腾”开始加速,逐渐走向另一个极端。
以生活的常理揣度之,蜜蜜最后的几次尝试似乎颇有几分孤注一掷的色彩。在小县城里办全国性的歌唱比赛,这本身就是一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表面看来,这似乎是因为资本不足,无可奈何而为之;实际上,这也是对蜜蜜早年卖唱生涯的一种解构——在蜜汁源的群已经树满了墓碑的时代,小城鎮成为了年轻人最后可尝试的精神之乡。事实上,村里人也确实将其视为一场隆重的盛会。就音乐本身而言,其目的已经完全达到了。但从资本的角度来看,这恰恰是对蜜蜜的又一次讽刺。作为国际化大都市的北京,迅速而坚定地拒绝了蜜蜜从县城招揽来的所谓“歌手”的加入。在自己尚未能够确定存在的合理性的时候,蜜蜜很难将自己的选拔对象带过香河。作为一个爱折腾的年轻人,蜜蜜磕磕绊绊,始终不愿意放弃证明自己的可能性;而作为小镇青年的他,则一直在回避自己旧日的身份。令人感到啼笑皆非的是,尽管蜜蜜始终在试图与小镇做出切割,也从未放弃过对于各种新鲜事物的折腾,但邹姑娘对他的喜欢反而是源于他的傻——在小镇与城市游走时的那股傻劲儿。从这一意义上看,年轻人在大都会里的多次折腾,也许并不是完全无意义的。至少在精神的维度中,他们找到了自己的同行者。尽管尚未完全找到确立自身主体性的好方式,但在城乡之间的徘徊中,他们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不会放弃的群体。
当年轻人在香河以内寻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一种方式时,作为中年人的叙述者“我”则将目光重新投向了维特根斯坦的“乡村”。“我”的这一转变,来自于对所谓上流社会的切身体会。这又是一个巨大的裂隙。当“我”的身体渐渐沉醉于食客的精致生活时,内心却开始怀疑这一生活方式的真实性。在目睹了大都会的种种繁华生活后,“我”反而产生了一种厌倦之感。尽管导演的生活似乎充斥着人世间的豪奢之物,但作为漂泊者的“我”却很难产生一种内心深处的认同感。这并不是“我”想要追寻的理想的生活方式,也不是“我”的精神的归属之地。在这里,作者指出了漂泊者的另一条路:在千帆阅尽之后,重新回到最初的地方。与其说这是小镇的感召,不如说是在情感与理智的反复切磋中最终确定的一种生活方式。对于不同的小镇群体而言,“香河”的意义是不一样的。对怀有诸多理想的年轻人来说,香河是一道必须跨越的边界,进入以后就是一个令人既焦虑又沉醉的世界;对于老一辈的小镇人来说,过了香河才算是快要回到了家,心中才会觉得踏实;对于“我”而言,香河是一个反复经过的十字路口,在人生的来来回回之中,“我”最终确定了自己的归属之地。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终于可以理解小说的标题。“过”是一个动作,香河则是一道边界。界内界外,皆是众生。
注释:
[1] 鲁迅:《呐喊》,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8年,第72页。
[2] (德)齐奥尔格·席美尔著;费勇等译:《时尚的哲学》,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第186页。
[3] (德)齐奥尔格·席美尔著;费勇等译:《时尚的哲学》,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第186页。
【作者简介】司远钊,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