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各庄的马来德去世后,他媳妇李翠兰成了一家之主。这天,她家老二马德拉的婚礼仪式完毕后,亲戚朋友们开始大吃海喝。在农村,婚丧宴是流水席,一般要从中午11点吃到下午两点多钟。平均每一轮席需一个小时左右。厨师大都用边锅炒菜,一次能出三盘菜。亲戚朋友少的人家,有个二三十桌就够了。而有钱有势的人家,就得七八十桌,甚至是上百桌。我吃过一些流水席,场面非常热闹,不管红事白事,吃饭的时候,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东家也叫本家,他们和知客往往都爱说同样的话,也就是人们常听到的那句吃好喝好。马寡妇家所在的村子不叫马各庄,而叫张各庄。在中国农村,叫某某各庄的村子多了,想必这村子原来确曾有过张姓李姓王姓人家,不然就不会以姓氏来命名村名了。具体这张各庄在哪儿,你可以随便想象,在这里姑且就算在北京的东南郊一带吧。
张各庄村里办红白喜事的知客主要有两个人,一个是冯二业,以前在村里当过生产队长,有一定群众威信。另一个是闷三儿,早些年因为打群架,被判了几年刑,出来后开了一个饭店,日子过得倒也滋润。我和他们两人都熟,我姥姥家就在这个村。按辈分论起来,我该管冯二业叫二舅,管闷三儿叫三哥。
马德拉今年三十大几了,找了个媳妇快四十,还带着俩孩子。村里人不觉得马德拉丢人,暗地里都觉得李翠兰这人很精明。道理很简单,村里马上就要整体拆迁了,多个人口就多一份面积。再说,马德拉傻不拉几的样子,也不知道他是否有生育能力。马德拉的媳妇叫秦文英,儿子叫大强,闺女叫小雅。起初,介绍人到李翠兰家提亲,李翠兰还有点犹豫,她孤儿寡母的凡事就得比别人多想想。李翠兰三十二岁那年,男人马来德在接电线时出了事故,被当场电死。由于没有穿防护服,劳动鉴定按非正常死亡,但也不按因公死亡,由村里给两万块钱了事。李翠兰不干,带着五六岁的马德拉天天到村里、乡里、区里、市里上访告状,也没有个结果。最后,村里碍于各级领导的压力,答应每月给李翠兰二百块钱生活补助,这才算就此打住。李翠兰跟介绍人说,他家马德拉虽然缺心眼,但人本质不坏,将来肯定对媳妇好。只是找来的媳妇不能是吃势的,也就是不能利用他儿子婚姻,等达到目的了就有别的想法。介绍人说,秦文英是本分人,她丈夫前年死后,一直带着孩子过,没有一点出格的事,这在河北兴隆山里是出了名的。李翠兰说,她都不知道兴隆在哪个方向,她就姑且信介绍人的,谁让介绍人三拐两拐跟马德拉的爹还沾点亲戚呢。
李翠蘭人很精明,村里人给她送个绰号叫不吃亏。李翠兰想到多年后她儿子的幸福,她明白得很,只要房在,料秦文英母子也不能把马德拉怎么样。李翠兰找到村干部,他要求村干部作保,将来不管到啥时候,这房子都属于他儿子马德拉的。村干部说,现在村里的房肯定属于你们娘儿俩的,可要是马德拉和秦文英结婚了,那分得的楼房就有秦文英三个人的份额了。李翠兰说,要是不结婚呢?村干部说,要是不结婚,你们家只有你和马德拉的指标,估计也就一套房吧。李翠兰说那不行,孩子他爹的面积也得算,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死在工作岗位了,如果不算指标,那我就当钉子户。村干部说,这好商量,当下最需要考虑的是你儿子的婚姻大事。
李翠兰在村里最信任的就是冯二业。马德拉的爹活着的时候,跟冯二业关系要好,三天两头一起喝酒。马德拉的爹走后,冯二业很少到李翠兰家串门,人多嘴杂,怕被人戳戳点点。但如果真的有了难处,李翠兰还是愿意找冯二业商量。
李翠兰是傍晚到冯二业家的。进门的时候,正听见冯二嫂与冯二业吵吵。冯二嫂说,你整天东家忙西家忙,家里的事不管就不说了,帮忙还得搭份子,这一个月就快两千了。老这样,这日子没法过了。冯二业说,你不要觉得我给别人帮忙是有瘾,人家找咱是看得起咱,再说,咱家哪会儿有事,大伙也没少帮忙。就说三十年前,咱家盖房子,家里穷得连饭都管不起,村里的老少爷们连着三天白干,愣是把三间房给盖起来了,这点好我一辈子都不能忘。冯二嫂说,你别老提那点事,现在不比从前了,这份子越出越大,日子不是也得过不是?冯二业见媳妇火气小了点,便准备出门遛弯儿去,可刚一出门,就看到李翠兰站在大门口,他不由得说了句,你咋来了?
冯二业的话让李翠兰很不舒服。李翠兰说二哥你啥意思呀?冯二业一听感觉不对,就说,我刚才和你二嫂拌嘴来的,以为你在外边听见了呢。李翠兰说,好端端的日子,拌啥嘴呀,我可跟你说清楚,我刚到,什么也没听见。
冯二嫂一听是李翠兰的声音,就说,你俩有话进屋里说,在外边瞎唧唧啥呀!冯二业马上让开半个身子,示意李翠兰进来。李翠兰进屋就说,二嫂你给评评理,我刚到你家门口,正要敲门,想不到二哥正出来,他愣头愣脑的劈脸就是一句你咋来了,好像是不欢迎我似的。冯二嫂说,别听他的,我刚才正和他怄气呢。你说说,他整天东忙西忙,一点儿活也不干,合着绕了一个世界我还得给他搭份子钱。
听冯二嫂这么一说,李翠兰心里咯噔一下,心说,二嫂啥意思,这是明摆着不让我说话呀。可我不说,我干吗来了?想到此,她赔着笑脸说,我不管别人,反正我有事还得找二哥二嫂,在这村里,您说我不找你们找谁呀?
平心而论,冯二嫂不大喜欢李翠兰。村里人对李翠兰的评价就一个字:刁。还有一点,就是得理不饶人。村里人觉得,李翠兰给他儿子取名叫马德拉,就是这个意思。记得我大舅在村里当书记时,李翠兰为拍着我大舅,一年春节她死乞白赖的拿着一只大公鸡给我大舅送去。我大舅执意不要,李翠兰就说,你不要,就是看不起我,怕人家说我一个寡妇对你有所图。我大舅说,你这是哪跟哪啊,咱们都是街里街坊,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说,能办我尽量办,跟这只大公鸡没什么关系。李翠兰才不听我大舅的话,她将大公鸡往我大舅家的院子里一撒,转身就跑了。
我舅妈太了解李翠兰了。她对我大舅说,李翠兰这大公鸡可要不得,弄不好全村都得知道。我大舅说,我这就把鸡逮住,一会儿给她送回去。可万没想到,我大舅在逮鸡时,一个趔趄,把腰给闪了,哼哼唧唧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我舅妈就说,我说什么来着,李翠兰的公鸡要不得。我大舅说,不行你给李翠兰家拿点鸡蛋什么的,就算补她个人情。
我舅妈没有照我大舅的话去做。过去,李翠兰的男人在的时候,两家还是有些来往的。自从李翠兰的男人去世了,我舅妈就很少和李翠兰有更多的交往。我舅妈知道李翠兰嘴快,你不知道那句话那件事跟她说了,瞬间就可以在全村傳开。我大舅不止一次跟我舅妈说,你在村里虽然人缘好,但一定要长个心眼,你不是普通妇女,是干部家属,有好多人跟你套近乎,无非想从你那里得到一些我的信息,或者企图从我这里得到照顾,捞什么好处。
不久,李翠兰就找我大舅,说她想和隔壁村的生产队长好,她看上那人了。我大舅说,你跟人家认识吗?李翠兰说,咋不认识嘛,赶集的时候说过话。我大舅说,既然你们认识,何必让我去说呢。李翠兰说,你们都是当领导的,说话面子大。我大舅说,你等对工夫的,我去问问人家。
两天后,我大舅去隔壁村找那个生产队长聊天。我大舅问队长,你离婚几年了?队长说,快五年了。我大舅说,你这几年闲着没?队长说,你啥意思?我大舅说,啥意思,你懂得。队长说,我可是正经人,这五年我一个女人都没碰过。我大舅一听乐了,说,这就好,我今天来就是想给你说这事。队长说,咋,你有合适的?我大舅说,合适不合适,我不知道,反正有人看上你了。队长问,谁?我大舅说,我们村的李翠兰。队长听我大舅一说是李翠兰,惊得噌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说,老哥,你不会拿我打镲吧?我大舅笑着哄道,兄弟你先别急,我这也是受人支托嘛。队长说,你肯定拿了人家手短。
队长的话让我大舅感到脸红。他告诉队长,李翠兰确实为这事给他送了一只大公鸡,不过,他已经让我舅妈给李翠兰家送了鸡蛋摆平了。队长见我大舅一脸无奈,就说,我现在还不想找女人,即使找也不找李翠兰那样的,那女人伶牙俐齿,惹不起啊。我大舅就说,我也就是这么一说,早知道你不会同意。
回到村里后,李翠兰见到我大舅,问他到隔壁村里找那个队长说了没有。我大舅说,人家不同意。李翠兰问,为什么不同意?我大舅说,不同意就是不同意,没那么多为什么。李翠兰一听急了,说你不会蒙我吧,我可是给了你一只大公鸡呢!我大舅说,你要不提大公鸡还好,就为逮你那只大公鸡,我还把腰闪了,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受老罪了。李翠兰说,你这叫报应,谁让你不好好管我的事!李翠兰就是这么不通情理。我大舅说,从今以后,他再管李翠兰的事,他是李翠兰的孙子!
冯二嫂很不希望冯二业跟李翠兰家有什么瓜葛。以前,冯二业和李翠兰的男人好可以理解,现在她孤儿寡母的,如果冯二业没事再和她打咧咧,好说不好听。冯二嫂问李翠兰,你今天有什么事找老冯?李翠兰说,瞧你这话说的,我没事就不能来你家串门呀!冯二嫂说,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来肯定有大事。李翠兰说,其实也没什么,这不前些日子有人给马德拉说了个对象,事比较麻烦,我就琢磨让他二叔给拿个主意。
李翠兰把媒人给马德拉介绍对象的事详细说给冯二业两口子听。不等冯二业表态,冯二嫂抢着说,你这事得想好了,那一家好几口子别倒是来你家找便宜的,忙活来忙活去最后哑巴让狗给日了,有理没地说理去。冯二嫂的话让李翠兰不由得脸一红,冯二业见状赶紧瞪了媳妇一眼,说,你不会说话别跟着瞎起哄,老实待会儿。冯二嫂觉得没趣,索性一甩门出去溜达去了。李翠兰说,你看你,我这一来还让你们闹矛盾了,以后我还咋来你家呀?冯二业说,怕什么,该来你就来,这家我说了算。
李翠兰把秦文英一家三口情况给冯二业讲个清清楚楚。她问,他二叔,你说我这可咋弄?冯二业想了想,说,马德拉这婚结与不结都是问题。不结吧,听你这么一说,秦文英人还不错,结吧,恐怕人家那三口就实实在在有了房子,将来万一要是对马德拉不好,这可就糟了。李翠兰也说,就是嘛。冯二业说,这事我也拿不准,你最好找个专业律师问问。
张各庄村没有律师。乡政府倒是有个法律服务所,两个工作人员经常处理一些民事和经济纠纷的案子。李翠兰找到法律服务所,一个叫杨乐的小伙子接待了她。听完李翠兰的讲述,杨乐说,您儿子这么大能娶个媳妇是好事,可这里有个重要的问题。李翠兰问,什么问题?杨乐说,户口。李翠兰说,户口难道不好解决吗?杨乐问,你说的那个秦文英户口在北京还是外地?李翠兰说,在河北兴隆县。杨乐说,这就难了。李翠兰问,怎么难了,难道——杨乐说,按政策规定,非城镇户口居民娶外地媳妇,必须取得独生子女证后三年才能办理迁户,像秦文英这种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的妇女,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有特殊原因。譬如嫁给残疾人、不能自理、智障等。
杨乐的话让李翠兰傻眼了。在村里人眼里,她家马德拉就是缺心眼,有些智障。可在李翠兰觉得,她儿子马德拉聪明着呢。李翠兰问杨乐,如果我儿子和秦文英结婚,他们会得到房子吗?杨乐说,如果他们结婚,产权可以归你所有,但马德拉和秦文英一家三口就得按安置人员算。说白了,产权是你的,但他们有自己的面积使用权,也就是长期居住权。李翠兰问,如果我死了,产权可以过户给我儿子马德拉吗?杨乐说,可以,但要征求秦文英一家的同意。李翠兰说,那能不能让秦文英给我写个保证书,我死后这房子产权只归马德拉一人所有呢?杨乐说,这就要取决秦文英的态度了。
李翠兰一脸惆怅的回家了。他并没有急着去找秦文英,他把马德拉叫到身边。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马德拉,发现马德拉除了腰有点罗锅,其他也没多大毛病。李翠兰问儿子,你究竟想不想娶媳妇?马德拉说,咋不想,做梦都想。李翠兰问,你做梦咋个想法?马德拉说,让媳妇背着我,到树林子里玩。李翠兰问,接下来呢?马德拉想了想,说,藏闷闷儿。李翠兰一听,噗嗤笑了,说我的傻儿子,娶媳妇可不是光为了藏闷闷儿。你还得为你们老马家传宗接代呢!
马德拉听不懂他妈说的那个传宗接代是啥意思。他参加过许多人家的婚礼,也吃过许多的宴席,他就觉得娶媳妇是个很热闹的事。特别是看着新媳妇穿着红衣服,被男人从汽车上抱下来,然后一路小跑抱到自家的屋里,这时,就会有无数的人在外边起哄。马德拉也曾经加入到起哄的人群里,别人嚷叫什么他也嚷叫什么,别人在地下捡糖他也捡糖。有一次,马德拉居然捡到100块钱,他为此激动了好几天。
搬迁的日子越来越临近了。李翠兰思来想去,最后下决心,就让马德拉把秦文英娶了。秦文英说,她嫁马德拉也没图什么,就是必须把两个孩子带上,一旦有了机会,就把孩子的户口落到北京。李翠兰问过派出所的警察,警察说,按政策,秦文英的户口到一定年限是可以迁过来的,至于两个孩子,那就不知道猴年马月了。秦文英就想,只要能到北京,就是胜利,至于以后的事,车到山前必有路。
李翠兰找来包工队,简单的把家里的房子粉刷了一下,就去找冯二业张罗马德拉的婚礼。冯二业问李翠兰,这婚礼是要大办还是小办?李翠兰问,大办怎么讲,小办怎么说?冯二业说,大办就得三天,每天中午晚上两顿正餐,每餐16个菜,每桌分1200元、800元、600元三个价位。小办呢,就一天,中午、晚上两顿饭,标准每桌1000元,你看多少桌合适?李翠兰说,我这孤儿寡母的,亲戚朋友也没那么多,就小办吧。我估计中午10桌,晚上6桌就差不多了。冯二业说,咱把计划打宽点,按18桌准备,别到时候现抓。李翠兰说,马德里的爹死得早,我一个女人家关键时刻也拿不起事来,这家里的事全由你做主。
冯二业做事向来任性,他才不管媳妇那个醋坛子。这么多年,媳妇没少吃他的醋。冯二业说,张各庄从东到西三百多户,他哪家的门都可以推门就进,没有人在背后说他闲话。媳妇吃醋归吃醋,无非也就是叨唠叨唠,让冯二业警钟长鸣罢了。
冯二业管红白喜事讲究老理儿老规矩,岁数大的人都喜欢用他。年轻人则不同,他们更喜欢闷三儿的大场面大阵仗,闷三儿说,人这一辈子时间很短,别委屈自己。有人说,闷三儿在大牢里蹲几年想明白了。
闷三儿跟马德拉年龄差不多。上学的时候,闷三儿学习还是不错的。他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他父亲把村上的稻种给偷着卖了。这可不是小事,村上的领导把这事报告了公安,公安按盗窃罪把闷三儿的爹抓了起来。这一年,正赶上严打,闷三儿爹被判了五年,发配到青海。从那以后,闷三儿上学就没了兴趣,他看见每一个同学,同学都用一样的目光盯他,人们仿佛在说,贼的儿子一定是贼!以前,闷三儿喜欢到同学家玩,现在,他不敢去,也不想去了。他不止一次听同学的家长说,没事别招惹闷三儿到家里来,当心他手粘。
闷三儿勉强上了中学。到了中学,他觉得天地宽绰多了,他可以跟跟十里八村以外的同学来往,逐渐认识社会上的英雄。那些英雄讲究义气,喜欢打架,谁受欺负都有人出头。闷三儿这几年没少遭人白眼,他找到了那些所谓的江湖大哥,就仿佛找到了组织,找到了靠山。他在学校里几乎就是一哥,他瞅哪个男孩不顺眼,就可以过去教训一下。过去,小学时看不起他的伙伴,现在都对他客客气气的。闷三儿说,在中学没人敢欺负你们,有人敢欺负你们,你们就说认识三哥不?只要提我,没人敢惹。
初三那年,闷三儿和社会上的大哥参加了一次茬架,为了一个歌厅的女孩。闷三儿年龄小,出手狠。警察拘审他们几个,问谁是最后一刀时,闷三儿想都没想就说是他干的。警察说,你这一刀离心脏只差一厘米,否则,那人就会死掉的。如果人死了,你知道你要判多少年吗?闷三儿说,判就判吧,反正活着也没多大意思。警察说,你说的都是混账话,你才多大点呀,就活着没意思,到了里边,好好改造。实话告诉你,我们查问所有人,也验证了伤口,最后一刀还真不是你。你为别人扛事,可没有一个人为你扛事,你就好好想想吧。
闷三儿从监狱出来的时候,世界变了。人们不再打架,比凶,过去的江湖大哥一夜之间成了企业家,头衔是歌厅老板、房地产开发商、贸易公司经理、饭店老板,大家见面一句一句张总李董那么叫着。闷三儿不想找昔日的大哥了,他想做点务实的事。听说村里有个废弃的鱼塘一直没人承包,他就找到冯二业,说要承包。冯二业说,你懂养鱼技术吗?闷三儿说,不会可以学嘛。冯二业说,现在不是学不学技术的问题,关键是没有水,咱这东南郊已经多年断流了,用机井水成本太大。你不知道,咱们地区原来机井打120米水质就很好,现在得打700多米。污染严重啊!闷三儿说,照你这意思咱这地区什么也干不成了?冯二业说,咱这地方有点空儿的地方都出租了,干什么的都有。闷三儿说,我从号子里出来,没啥文化,也没什么技术,你说我能干点什么?
冯二业看着闷三儿,琢磨了半天。说你爸爸不是在京通路边上开个饭馆吗?你劝劝他,不行就开到咱村车站附近吧。现在,咱这里的外地人多,吃饭的人也多,你们一边开饭馆,一边再搞红白喜事服务,说不定能挣大钱。冯二业想了想,说,你说的真是那么回事,我回去就跟老爷子说说。
闷三儿的爸爸从监狱出来后,在外边漂流了几年,最后在一个朋友的帮助下,在京通路边开了个饭馆。规模虽然不大,但一年挣个二三十万还是不成问题。他在监狱劳改时就发誓不跟村里人来往,尤其不跟冯二业几个村干部来往。他觉得,卖点稻种能算多大的事,就把他告官严打了。闷三儿出来后,找过他爹。爹说,孩子,你不要再游手好闲了,现在的人都琢磨挣钱,你也得弄个正经营生。闷三儿说,我也想挣钱,可我得有本啊!爹说,你先在外边蹚蹚路子,有了好项目,我帮你出点本。闷三儿说,您说话当真?爹说,废话,你是我的儿子,这钱早晚不都是你的!
悶三儿找过去的几个同学和当年一起茬架的哥们,这帮人像变了个人似的,见面就爱问哪有地皮、仓库,好像他们都有多大本事似的。一个中学同学,过去一脸鼻涕的主,今天也穿着西服,开着宝马,弄起了文化产业园。闷三儿说,就你这德行还玩什么文化产业,你知道什么叫文化吗?同学说,我那不是为了招商方便嘛。你看我那院子里大小几十家公司,不是画廊就是文化传媒公司,甭管怎么着,到时候给钱就行。
同学的话深深刺激了闷三儿。他知道,这世界变了,变得只认钱了。人们现在不管你是什么出身,哪怕你蹲过大牢,这都不重要,只要你有钱了,你就会被人仰视。如果你没钱,对不起,吃饭的时候你都不好意思端酒杯。闷三儿回来后,混过几次饭局,他注意到,高谈阔论的一定是有钱的老板,在老板面前,即使是当乡长当村长的也黯然失色。现在的闷三儿还没想女人,他即使想了也是白想,他没有钱,哪个女人愿意嫁一个穷光蛋呢。
闷三儿了解到,现在的农村人跟过去不一样,人们都懒得干活,谁家有个红白喜事,找人帮忙是很难的。以前,大家都在村里住,一起劳动,现在不行,各有各的营生,找谁不耽误人家挣钱。最好的办法,就是成立个红白喜事会,以略高于成本的价格为村民服务。村里人曾经推举冯二业当会长,可冯二业不干,他觉得帮忙可以,一旦跟钱搭上关系,味道就变了。闷三儿看到了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在村东头把一个废旧的配电室给租了下来,花了十几万块钱重新盖了房子,挂起了盈丰酒店的牌子。平常,这酒店以做家常菜维持,等谁家有了红白喜事,闷三儿就会开展一条龙服务。起初,村里人有点不适应,待经过几个事后,人们又都觉得,闷三儿这酒店开得好,省得谁家有事东找西找也没个头绪。
马德拉结婚,冯二业张罗,但闷三儿还是要硬着头皮参加的。不管怎么说,马德拉和闷三儿是发小。人到了一定年龄,总爱想起小时候。闷三儿在监狱里,最想的就是马德拉。一想到马德拉那傻乎乎的样子,他就觉得生活还是有希望的。闷三儿出来后,见到马德拉,他总是主动先跟马德拉打招呼,如喊“德拉,吃喽没”,或者“德拉,该娶媳妇啦”。这时候的马德拉就会呵呵地笑着,偶尔也会说“没吃到你家吃去”。闷三儿为人仗义,每当马德拉路过他的酒店,他常会把马德拉叫进去,给他弄碗盖浇饭,喝瓶啤酒汽水啥的。
马德拉的婚礼虽然不像别人家弄得场面贼大,可弄个十桌八桌也不错了。原本,李翠兰要是主动找闷三儿张罗,闷三儿也就收个成本费。可李翠兰非找冯二业,这让闷三儿多少有点不痛快。闷三儿是上午11点来的,他心里想,这傻乎乎的马德拉娶个带着俩孩子的媳妇,再加上李翠兰这个大嘴女人,这婚礼一定会出热闹。见闷三儿来了,冯二业把他安排在村里跟马德拉一般大的发小哥们一桌,旁边是村干部和几个企业小老板一桌。闷三儿见我大舅坐在他身后,从兜里掏出一盒硬盒的中华烟,抽出两根,一根给我大舅,一根他自己点着。我大舅问闷三儿,你这阵子买卖咋样?闷三儿,托您福,还行吧。这时,一个卖纯净水的店老板问闷三儿,马德拉的婚礼按说该你来操持呀,怎么让二业了呢?闷三儿悄悄说,村里人都知道冯二业那点事。你们一琢磨还不明白。闷三儿的话,让大家一阵哄笑。
冯二业在婚棚外边张罗来宾,对屋里闷三儿他们的对话一无所知。待他到棚子里看着大家说说笑笑,就说,今天爷几个哥几个都吃好喝好啊,难得马德拉今天大喜,过会儿我让新娘子和马德拉给大伙儿敬酒。闷三儿说,我还想看马德拉怎么进洞房呢?冯二业一愣,说,闷三儿,你和马德拉是发小光屁股长大的,他结一次婚不容易,你可不能跟着瞎起哄!闷三儿说,我不起哄,有本事你让马德里弄出个儿子来。冯二业感觉闷三儿今天话头不对,就说,你管好你自己吧。说完,他气呼呼地想往外走。闷三儿见状,抄起桌子上的一盘水果糖,照着冯二业的后脑勺就打了过去。冯二业回头一看闷三儿急了,他也不甘示弱,举起一杯热茶就泼向闷三儿,结果闷三儿跑开了,正泼在刚进门的李翠兰脸上。李翠兰啊的一声尖叫,引得棚子内外的人都聚拢过来,冯二业再也无法忍受,抄起厨师手里的勺子和闷三儿扭打在一起。李翠兰本来被烫得已经很狼狈,再一看这阵仗,嗯儿的一声就背过气了。人们又是一阵嘈乱,有掐人中的,有拍打后背的,马德拉和新娘子秦文英也大呼小叫的从屋里出来。
马德拉是今天早晨从十几里外的通州把秦文英接来的。秦文英的表姐多年前嫁到通州,这在北京也算是最近的娘家人了。马德拉和秦文英从相亲到现在,也就见过五六次,有一次李翠兰和马德拉带着秦文英一家三口去通州城里商业大厦买了几身衣服,包括马德拉和秦文英新婚要穿的衣服。李翠兰对秦文英说,我就不单给你钱了,你和孩子需要买什么,你只要张嘴我给你们买就是了。
秦文英对马德拉谈不上什么喜爱,她只觉得这个男人憨憨的,家里条件也不错。秦文英拉扯两个孩子,如果能走出大山,来到北京,而且在不久的将来还可以把户口落进来,住上楼房,这是她所期盼的。她不指望马德拉能为她挣多少钱,只要他健康快乐的活着就可以了。秦文英有点怵李翠兰,这女人嘴太厉害。如果过了门,要想当她的家,是想也不敢想的。秦文英只能熬着。
马德拉和秦文英跑进婚棚,一见老娘躺在地上不省人事,马德拉一急,不等人反应过来,他一声尖叫,然后就开始跳奇形怪状的舞。冯二业直拍大腿,说这可怎么好,这孩子精神病犯了。冯二业只好张罗闷三儿几个人上去制止马德拉,可马德拉的劲出奇的大,几个小伙子怎么摁也摁不住。秦文英这下慌了,她不知道该顾婆婆还是顾马德拉,索性就坐在地上大哭小叫。冯二业气得大声申斥道:你就别跟着凑热闹了,赶紧回屋里待着去。
张各庄过去三年五载的也有人犯精神病。村里遇到这事,一般都要去村东头请郭老太太给收收。郭老太太年龄八十多岁,小脚,往常喜欢坐在家门口和人唠家常。人们通常喜欢叫她老神仙。记得我小时候,受到惊吓,我母亲就曾带着我到郭老太太家给收好了。具体老太太用什么方法,我也说不清。只记得她喝了一口什么水,冲着天上念叨了几句,然后用手指在我脑门上掐了几下,就说没事了。只可惜,老神仙在三年前就去世了。
看着马德拉的怪样,我大舅喊道,快找老神仙去。冯二业说,您老糊涂了,老神仙都走好几年了。我大舅说,那就找老神仙的儿媳妇,据说她得到了老神仙真传。闷三儿一听,说我去请。冯二业说,麻利点儿,时间长了不知要出什么新的幺蛾子。
约摸过了十分钟,闷三儿打电话来说,老神仙的儿媳妇进城了,得下午才回来。冯二业和老书记商量,不行打120吧,把这娘儿俩都弄医院去。不然,谁也无法收拾。我大舅说,只好如此,只是押金、手续什么的,麻烦着呢。冯二业对马家的一个本家妇女说,你去她家屋里看看,能带点什么就带点什么。那妇女说,我去合适吗?冯二业说,马德拉媳妇在呢,不会有什么问题。
工夫不大,120急救车来了。医生问,什么人得病了?冯二业说,一老一少,老的瞬间休克,小的犯了精神病。医生说,我们只管老的,精神病你们再联系精神病医院吧。冯二业说,你们怎么这么麻烦,难道你们医院没有精神病科吗?医生说,我们那只管简单的心理治疗,像这种又蹦又跳的只能去精神病医院。无奈,冯二业只得给精神病医院打电话。
马家本家妇女走进李翠兰家屋里,并没有见到新娘秦文英。她喊了几声,也没人回应。她走到饭桌前,只见饭桌上的茶杯下压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我被马德拉一家骗了,我走了。秦文英。
冯二业和我大舅等人都顾着忙李翠兰和马德拉的事,哪想到秦文英会跑了。冯二业扯着嗓子对几个后生喊,你们还愣着干吗,还不赶紧把人追回来。后生们刚要走,想不到冯二业的媳妇从外边杀将过来,她喊道:都他妈别追了,那媳妇跟马德拉连结婚证还没领呢。追回来也没用!冯二嫂的话把村里人都说愣了,我大舅结巴着说,你——你可别——可别瞎说呀!冯二嫂说,这还有假的,你问冯二业,都是他一手导演的!
聽媳妇这么一说,冯二业把头一低,什么话也不想说了。在马德拉结婚前,李翠兰找他商量几回,问这事究竟怎么办稳妥。冯二业琢磨了几个晚上,这才出了一招:先结婚,后领证。那意思是,如果秦文英是实心实意的要嫁给马德拉,过一阵就把证给办了。如果秦文英冲着户口、房子,对他们娘儿俩不是那么回事,就打发她走。李翠兰觉得这么做靠谱,经媒人一说,秦文英居然同意了。
现在,李翠兰已经被120救急车拉走了。再过一会儿,精神病医院的车也会来。冯二业看着蹦来跳去的马德拉,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头瞬间大了。他不由得冲着媳妇喊道:给我也叫个120!媳妇见状,胡里八涂的甩了一句:哪他妈的有那么多120!说完,她便开始跟着马德拉跳起了街舞。她一边跳一边喊: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 ,怎么爱你都不嫌多 ,萌萌的身影走遍每个角落 ,点亮那地图的火——火火火火 !
【作者简介】红孩,1967出生于北京,1984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出版长篇小说《爱情脊背》、中短篇小说集《城市的海绵》、散文集《阅读真实的年代》《东渡东渡》,文艺随笔集《拍案文坛》《理想的云朵有多高》,散文鉴赏集《铁凝散文赏析》、散文理论集《散文是说我的世界——红孩谈散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