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山西文学》统计,2020年所刊载的小小说作品,被《新华文摘》 《小说选刊》转载5人6次,被 《小小说选刊》 《微型小说选刊》《中国当代文学选本》、中国作家网等转载47篇共计58次。《山西文学》刊载作品素以厚重见长,近几年又增加了小小说专栏,每期十篇八篇,都是千把字篇幅,深受读者青睐。品读之下,颇多好文。
读蒋冬梅《大湖》
《大湖》(原刊2020年第8期)写了两条线:一条是查干湖的冬捕过程,冰天雪地,北风凛冽,人马沸腾,选址、凿冰洞、下捞网,渲染的是地域风情与渔民特色;另一条线表面上是写鱼把头的心理活动,他独自担大事时的兴奋、犹豫、彷徨乃至信心,实际上是写了鱼把头的成长历程,由一个个类似电影蒙太奇那样不断闪回的镜头构成。师傅借故远离,这个曾经言传身教始终未出面的“师傅”,暗示了捕鱼人特殊方式的世代轮回和千年传承。
作品的立意奇崛,在这里“大鱼”成了一种意象,一个符号,一种诱惑和图腾。千百年来,捕鱼者们以鱼为生,虔诚圣洁。“鱼把头站在冰面上,一千年前这样站,一百年前也这样站。他是查干的一只鱼鹰,心里装着整个大湖。”大湖是人生中壮美的风景,大鱼是生命中不息的追寻,湖在,大鱼就在,希望就在前方。
作品的语言富于质感,极具张力,尤其对话,言简意赅,韵味十足,充满韧性与力度:“鱼知水性,人知鱼性!你喘气儿,鱼也喘气儿!”“你一定得信自己,一半经验,一半信,才能找到鱼!”“你记着,人,活不过湖!大鱼,一直都在湖里!”言情状物,营造氛围,三两句即可画龙点睛:“把头趴在冰面上,寻找冰层里珍珠一样的气泡。他看不见鱼,但鱼的呼吸会暴露自己。”“一场冬捕在哪儿凿开冰洞,就像打井找水眼一样重要。”“把头拎着烧酒钻进帐篷,像师傅那样,两手颤抖著拧开酒瓶,狠狠地灌了下去。”
作品在描写人与大自然的微妙关系上,注重的是那种和谐相处的理念,一场冬捕给人们以半年谋生,所以才会更加热爱故乡故土,珍惜天赐的大湖和大鱼。“供桌,敖包,鼓声,铃音,口口相传的经文在叩问,一千年前这样叩问,一百年前也这样叩问。”一切都那么庄严和具有仪式感,生生不息,那种依赖与敬畏永远生长在人们的心里。
白山黑土,林海江湖,充满了无数神奇传说,一篇篇优美的文字,诗意丰沛,给人们带来阅读的惊喜。《大湖》发表后引起广泛关注,继而被《新华文摘》20期、《小说选刊》9期、《小小说选刊》18期、《微型小说选刊》18期等选用。从《大湖》所产生的影响来说,不仅可以视其为作者的代表性作品,似乎也可以看作是小小说业界的年度重要收获。
读欧阳明《挂在故乡的钥匙》
同一类题材甚至同一种素材,在不同的写作者笔下,会呈现出斑驳陆离的创作选择和艺术效果,然而不可否认的是,题材的选择对于主题思想的开发至关重要,它衡量写作者对社会生活的关注度,以及对生活现象的敏感性。而素材的提炼、取舍、剪裁等,则会显示出写作者的天赋与才情。
读欧阳明的《挂在故乡的钥匙》(原刊2020年第1期),为作者在选材上的慧眼和主题开发上的巧思而赞叹。在社会转型期的乡村,土地荒芜问题,空巢老人问题,农业振兴问题,都成为重大热点一而再地被提及。作者以一篇千把字的小小说,从一串钥匙说起,家长里短讲邻里故事,举重若轻,将一个宏大时代主题巧妙嵌入。这串钥匙又成了贯穿全文的线索,全村26户人家及守望人老栓一家的悲欢离合,皆围绕这件道具展开,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一把锁背后是一个家庭的命运。故事情节随着一把把打开的锁向前推进。
主人公老栓的名字,也应该是一种寓意。对于老栓来说,不舍的家乡情是“栓”,那串信任也是“栓”;然而对于家乡外出的人来说,那留给老栓的每一处老宅的钥匙,也“拴”紧着游子们的心,比如江娃子外出闯荡致富后,就把回望的目光,又投向了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故土。老栓和江娃子可视为如今乡村的两个典型代表。老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一株长在乡间的老树,早把根须深深扎进故土,以树的姿势执著而牢固的与故土融为一体,哪怕它枝叶萧条,一时孱弱,我自魂魄相依,忠诚守望。
江娃子无疑是新一代的代言人,他们怀揣美好梦想,锁上身后老屋的门,曾经转身融入城市,他们在城市摸爬滚打,有人成功有人失败,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故乡的老屋都是他们隐匿于心底的爱与痛。老屋在,钥匙在,心就在。
该文前半部分笼罩着一份淡淡的忧伤,眼前似乎只是静态的村庄,一座座在日月星辰陪伴下的老屋,一位老人踽踽而行的身影和一串丁当作响的钥匙,平添了乡下的寂寞与荒凉。江娃子的出现,无异于云开雾散,阳光乍泄,因为创业有成的江娃子,准备回村承包荒芜的农田,带领乡村致富,春风吹拂,漾动一池涟漪。情节上这一个陡转,并不显得突兀。因为时代进步,国家振兴乡村经济的一系列政策,本身就是一把“金钥匙”,能放飞农家人世代的幸福憧憬,让美好生活梦想成真。
读王海椿《聊天》
小小说讲智慧含量,一方面是讲它艺术形式的精致隽永,如画家在册页上的留白,方寸之地天地宽,想象空间奇妙。宋画《寒江独钓图》中,一只小舟,一个渔翁在垂钓,整幅画中没有一丝水,而让人感到烟波浩渺,满幅皆水。如唐诗“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逸思意境。又如书家之结构与布局讲究“疏密”,错落起伏中和谐统一,呈现美感丛生的艺术情趣。另一方面,则是体现“收官”之处的灵光乍现,无论是戛然而止、旁逸斜出,还是先抑后扬、言近旨远等,让艺术的击打力爆发出震撼人心的力度。
然而王海椿的《聊天》(原刊2020年第2期)所体现出的智慧含量,显然不是以上所说的在技巧上与结尾时的巧思,而是在小小说结构上展示出的“解决问题”能力。很早以前看到过一则外国笑话,说一个犯人在狱中收到老婆来信,说到了种马铃薯的季节,后院地里长满了荒草,她一个妇道人家无力耕种。这名犯人分身无术,思忖再三,只好写了封回信,其中告诫老婆,那块地里埋着几支枪,你千万别去翻地。没几天,老婆来信说,自从上次收到你的信后,家里连着来了几拨儿警察,把后院的地挖了几遍。囚犯回信说,现在是种马铃薯的时候了。这故事虽搞笑但不是噱头,巧妙显示了人在绝境中的智慧量级,读后叫绝。
《聊天》写一介文人汤明远在城里遇到了暴发户乡人汤三梯,除了职业不同、贫富悬殊之外,三观也不同,但因他乡遇故人的关系,又不得不相约见面,以示亲热,聊天成了应有之义。暴发户老乡的一而再、再而三登门,以装修话题显摆炫富,让大半辈子以写文谋生、以清静洁身的文人不堪其扰。不少此类题材写到此处,大都会用文人的无奈、妥协或者躲避来推进故事情节发展,以示其“道不同不相与谋,各从其志也”、“话不投机半句多”。可是我们读下去,会发现作者并未按套路出牌。
聊天内容是推进情节的一条线索,这条线很清晰,就像一场球赛的上、下半场,中场休息后成为一个明显的分水岭。上半场汤三梯占尽优势,一直在聊装修和巨额消费,让人耳不忍听,几近崩溃,下半场,汤明远反客为主,他主动大谈室内老鼠,直谈得让汤三梯既无插言机会,又觉得老鼠话题索然无味,只好落荒而逃再不登门。这个反转让人啼笑皆非,有一种黑色幽默味道,乍读有趣好玩,再品时顿觉这一招以毒攻毒,着实厉害。这种以自黑的方式来对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虽属无奈之举,却效果奇佳。
平时读到不少小小说,在主题开掘上也有良好意图,想提出乃或已经提出了某些方面的问题症结,在表现问题时也能调动一定的艺术技巧进行诠释,但在最后“解决问题”时乏力,多有虎头蛇尾、浅尝辄止之嫌。作者似乎费了很大的劲,却找不到打开困顿之门的钥匙,甚至连藏匿的方向也给不出暗示,消解了读者已被调动的心理期待,这恐怕也是需要提升写作智力的重要因素之一。《聊天》在没有紧张曲折的情节,不过是两个男人的家常聊天中,聊出人物性格,聊出人性美丑,聊出生活的百般滋味,的确需要具备“写作上的智慧”。
读高沧海《金顶》
小小说的文字讲究文字简约,遣字造句以含蓄和富有张力为上,提倡以极小的篇幅承载较大的容量,所以才有小小说与诗结缘的说法。而意蕴含蓄与语言张力这些字眼,无论在诗里或在精短的文字表达上,就其营造的效果而言,应该与意象、通感密切关联。意象是可以感知和隐喻的,通感又是传递和沟通感知的诱因,使意象更为活泼、新奇。所谓的言有尽而意无穷,言不尽意、立象尽之,诗无达诂等,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高沧海的小小说《金顶》(原刊2020年第6期),大致还是延续着作者以往的创作风格,故事主题朦胧,文字唯美,故事环境优雅,情节设置开合有度,通过意象营造,努力突破叙述语言的局限,借以传导出丰富的审美情趣,以增强作品的艺术魅力。主人公老李大半生情路、与两个女人的两段婚姻融于千把字的篇幅,写活了三个人物,隐藏了两段故事。清官难断家务事,尤其是红尘男女的爱情与婚姻,是非恩怨,虽如一地零落的鸡毛,但在作者的笔下,虚实相间,删繁去冗,处理得清晰可见。既不给人以干巴局促之感,又能让人物性格毕现,情感丰满。
然而作者给出的是思考,不是答案,是把水果给你让你去品味。主人公老李在青风口与第一任妻子相遇,就像武侠电影中的剑客与侠女出场,一个英姿飒爽,一个梨花带雨,追打之间,拳脚有情,英雄救美,撞出火花,于是成就了一段姻缘。发达后的老李,所到之处莺歌燕舞,离婚再娶,终因人渐老变得庸俗,跟不上“在山中种莲种花种风月”的时尚,新人弃他而去。孤独难挨之余,老李遥想当年英姿,想起了他留在山中的老屋,再一次去了青风口。青风口雕塑院里,早已下堂的老妻在修剪花枝,说:“我还梦到过你呢,你变成了这园子里白蜡树下的一匹小马……”,所问所答,像是山中问禅,彼此却心知肚明。
故事结尾的描写,作者写道:“时值佳秋,白蜡树一轮羽叶橙黄,于她的头上,展开金顶。”这句话令人浮想联翩,意绪无穷,既是点题,也是引申。金顶原本指名山山顶,也指金色的高大建筑的顶端,其寓意则相当丰富。或寓人生如登山,登顶后沐浴在第一缕金色阳光里一览众山小;或寓人到达一定境界如身在高处佛光缭绕,笑看世事红尘,一任往事随风。老李弃人又被弃,去青风口“怀旧”是自然流露的忏悔,老妻在青风口的“等待”,是情感犹在心系故人,源于内心淡然的包容。两个人的劫后相逢,一笑泯恩怨,是人生旅程上的大彻大悟,皆可谓之登上金顶。
每一种文学作品,在字里行间都会打上写作者的烙印:学识、天赋、情趣乃至身份。高沧海从一开始就对自己的文学创作定位极高,写作不为稻粱谋,为的是抒写一种情怀与境界,作品的形式与风格,种种的创作技巧,都为这一根本法则服务。勤读写,勤思索,善于借鉴,又勇于创新,从自己最熟悉的题材领域里开疆拓土,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走。假以时日,相信高沧海定能在文学园林里开出极美的一树繁花。
读陈敏《青木》
人到成年以后,回忆会日渐多起来,尤其是那些曾经触痛过柔软内心的人和事,一旦涌上心头,便会梦牵魂绕,挥之不去。《青木》(原刊2020年第6期)便是一个这样的故事,一件孩童时期的旧事,成了永难释怀的记忆,甚至影响了自己的人生。作品通过小女孩的视角,去讲述一个复杂时代背景下的人物,氲氤起一种历经沧桑之后返璞归真的纯净气息。
作者很会讲故事,人物出场有看点:“她的身世特别,十三岁曾参加日本宫廷选美,差一点被选为天皇妃子”。貌美、独居、“声音也是沙沙的,甜甜的,很小,刚好让人能听得见。”恬静温和,细微体察,给孩子约法三章,可以免费读书。通过典型的情节、场景描写,塑造人物形象,是小说写作中较为常见的手段之一。本文所叙述的故事不复杂,甚至只能算一件日常小事,但因为视角独特,却能打动人心。
经过一连串的精心铺垫,从孩子“顺书”之后迎来了文章高潮。那本《十万个为什么》让她在同学跟前长足了脸面。可以想象,在知识荒芜的年代、人生需要启蒙时,一本能满足孩子好奇心的书,該是多么珍贵!青木本可有很多种办法来处理这一种行为。譬如训斥、告诉家长、索赔等,但作者为她选择了一种善意的方式,情绪如水银泻地,波澜不惊,“自掏腰包买下那本书送给孩子。”因为孩子家穷、求知欲强,也因为青木不但人美而且善解人意,这一笔属于此时无声胜有声,虽千言万语难以意尽。主人公青木,好像一棵树的名字,虽青翠摇曳,但也可挡风避雨,遮天蔽日。
文中孩子的举止与心理刻画尤为精彩,非常吻合那种年代、那个年龄的行为方式。“那本《十万个为什么》我替你买了,两角五。”青木的宽容让女孩无地自容。由于羞耻,甚至再也没敢踏进那个书店一步。或许改变一个人无需多大的力气,某种理解、宽容与温柔,同样是一支清醒剂,会成为改变人生走向的力量。结尾时,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孩子送去的一束野花,面对一只巨大的木箱里面装满各种版本的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的书,一定会感慨万千, 潸然泪下。
作为有着多年写作经验的老作者,陈敏小小说中依然弥漫著她一贯的温婉、唯美文风,写作风格朴实沉稳,文笔细腻、柔韧。文字呈现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清濯之气。文中的青木温文尔雅,生活低调而又华丽,秀外而慧中,作家以充满欣赏与饱含爱意的笔触来塑造这个人物,通过一件件小事将人性的美好品质折射出来,显示了写作者的真功夫。
读范子平《景老师小传》
写好一篇小小说有很多因素,一般来说,要经得起思想内涵、艺术品位和智慧含量的综合考量,但让人读起来就能粘住眼球,读后津津乐道,除了故事情节跌宕起伏之外,把人物形象塑造出独特的“这一个”,也会成为关键。仅就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来说,“阿Q”“孔乙己”“祥林嫂”等,老舍笔下祥子和虎妞,沈从文笔下的翠翠,等等,不胜枚举,皆在文学长廊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成为不朽的典范。
按照哲学原理,事物有普遍性与特殊性的差异,有共性与个性的不同,文学有民族的即是世界的一说。从小说人物角度来讲,能否让笔下的人物标新立异与众不同,从他的言谈举止,他的行为方式上,焕发出个性的光彩,的确是衡量作品成败的重要因素。
范子平的《景老师小传》(原刊2020年第12期),开篇的素描先声夺人:1975年的老知青、乡村代课老师、白净文弱一书生,一幅极简素描,勾勒出一位乡村教师肖像,让他栩栩如生地站在读者面前。敬业爱岗,方法灵活,打抱不平,责罚有度。纠错时事不过三,陋室改作业时的不拘细谨与自得其乐,面对蛮横家长时干脆行江湖路数,且一一奏效。其行状可睹,其话语可闻,特殊年代的特殊环境,面对特殊人物的有的放矢,人物个性呼之欲出,读罢既让人忍俊不禁,又啧啧称赞。
传道解惑授业,中国传统师道是人类文明的一份宝贵遗产。为人师者,身上有正气有能力是其一,也要有正确的方法,以心底流淌出来的爱意,或正言厉色或趣味盎然地把文化知识传导给弟子,诲人不倦,学不生厌,以求青出于蓝,才不负站立的三尺讲坛。
该文俗言俚语,点缀其中,人物形象摇曳多姿。“裼肚不捻儿!景老师裼肚不捻儿改作文!就两只脚蹬在水盆里泡着。”调皮学生一语道破景老师的“秘密”,可谓画龙点睛之笔,人物顿时活泛起来。生动传神的细节描写也是本文的亮点,与蛮汉家长过招儿的场面,写得动人心魄。特别是结尾,景老师慢慢走到摔跤打赌倒地的蛮汉家长跟前说,孩子脑子好使就是“家教太差!” 我好好调教你好好配合,明年让他考上乡里初中。真乃一箭中的,一语双关,此中有真义,欲辨已忘言。
生活是创作的源泉,离开生活的滋养,作家的笔会枯竭干涸,唯有生活之根才能使艺术之树长青。作者曾有十多个年头在高三毕业班的岗位上度过,认为那是心魂萦绕的精神故乡。“虽然一天到晚不过反复丈量从家到校再到教室的三百米路程,但一点也不觉得黯淡与乏味。因为下了课夹着书走在路上,前呼后拥的是一张张鲜花般的脸庞:像红日要跃出东海,像杨柳排排要长大成材,那种青春的蓬勃向上的气息使人陶醉。”
由《景老师小传》联系到作者的成名作和获奖作品《欧文的试验》《上大学去》等,这些关于教育题材的佳作至今还被人耳熟能详,多种精华本选了又选,也更加印证了这一创作与生活密不可分的金科玉律。
读非鱼《河上有风之赵某丁》
关于“河上有风”系列,作者说,市郊的黄河大桥,一头连着城市,一头是山村,桥下,是变幻的黄河。桥上各种运货车辆来往山西、河南,桥面忙碌异常,总会有驻足桥上的人。这里成为浓缩的社会,城市、乡村各年龄、各阶层的人物出现,去寻找各自的命运。作者经常徜徉桥边,赏风景也观察人,眼中风物心中诗,考验着作者的即兴、捷才与灵感的生成。每一个出现在桥上的人或者发生的事,都会稍纵即逝,有无可能成为作者笔下的选项,既靠瞬间的招徕眼球,也凭作者的内心触动。
《河上有风之赵某丁》(原刊2020年第2期)的角色定位是捕鱼人,因为汛期黄河泄洪期间,浪冲鱼晕,捕鱼人闻讯而来。在落差极大湍流声里,鱼在水中漂,捞者逞勇,观者如堵,岸边夹杂着泥土味、鱼腥味、烟火味的混杂气息涌动,那活色生香的场面,立体而真切,而赵某丁的本色表演最有个性。该文以塑造人物见长,赵某丁的打架、号啕、叫卖、变脸等,在一连串突如其来的状态下,活脱脱地展示了一个底层家庭妇女当下的艰难生存。
塑造人物的主要目的,在于探究人物的命运走向,是自怨自艾还是迎难而上,都会在某个节点显露无遗。赵某丁看似刁蛮撒泼,实则是以不屈的生活姿态向命运抗争,嫁人不淑,丈夫吃喝嫖赌,为了孩子,她毫不逃避地担负起做母亲的责任。文中以另一位与赵某丁命运相似的桐花的故事比较,虽一笔带过,如彩云托月,从侧面烘托了赵某丁面对困顿不苟且、不妥协的“为母则刚”的顽强精神。
非鱼没有文字表达上的障碍,如行云流水的语言,已经形成独特的叙事风格,简洁明快,节奏感强,三言两语,即能言情状物。“男人抓她的头发,她挠他的脸,咬他的胳膊,踢他的下身,朝他脸上吐唾沫,哭,骂,身体的任何一个器官都不闲着。”“她屁股一拧,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拍拍屁股和腿上的土,整了一下衬衣,回到她的鱼盆前,大声吆喝,野生黄河鲤鱼了啊,新鲜的黄河鲤鱼便宜了。” “她手不停,嘴不停,脸上、脖子上的汗和泥巴点子混在一起。你自己挑还是我帮你挑?”
不能忽略的是“我手里多了一条鱼”的结尾,这句貌似漫不经心的话,既是小说故事的结束句,也是写作者在创造了小说人物之后,以实际行动流露出来的同情与怜悯。世间的善良与爱心,都会转换和催生出救赎、自我救赎以及天性觉醒的良性作用。
读秦俑《如果猫知道》
囿于体量的局限与束缚,如果把小小说作品写得内容丰厚,写好人的命运是一条重要途径;如果把小小说作品写成阳春白雪,密集的艺术信息量必不可少。一个人漫长而多舛的命运,如何浓缩在千把字的篇章里面,一城人的大爱如何于细微末节中体现出来?《如果猫知道》(原刊2020年第8期)凭其巧妙的匠心,韵味无穷的语言,将二者完美融于一体,既有厚重的历史感,又极富现实意义。
我曾经有一句话被很多人引用:“人生是由无数个小小说组成的”,一是说人生中真正有意义的事,大都是片断性呈现和间断性接续的;二是说留在人记忆深处的,一般不是那些做得非常正确的事,因为连自个都会认为那是应该得到的结果,当然也不是完全做错的事,因为自己会觉得羞惭而不堪回首。难以忘却的,常常是那些到老都让人萦绕心头的纠结的事。
作者笔下的祖母一生可谓苦难交织,地震、寒冬、抚养子女,历尽沧桑,在灾荒年代痛失丈夫与两个儿子,家乡的娘家人也没能熬过来。弥留之际,老人的意识时清醒时模糊,但始终惦记着几十年来逝去的亲人。“你们哄俺,俺娘家人讲的是阜阳话……”戳中人的泪点。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阴阳两隔,往事漫漶,岁月可以夺去一个人的青春容颜,却夺不掉心底深处的爱与牵念。
一只在屋外墙根待产的母猫,一个六岁男孩的哭声,似乎与祖母的一生没有任何关联,却成了本文一个极为巧妙的切入点。祖母临终还在牵挂一只即将临产的猫,似是不经意间的一个细节,将祖母的仁慈与大爱体现出来。作为万物灵长的人(祖母)知道血缘中离别久远的亲人,作为人类无言的朋友,猫也知道幼崽的夭折与人类的爱心,亦然动容。
《如果猫知道》可称为网状的、藕断丝连的结构,因为一个垂危的老人,与她关联的人物纷纷出场或乔装出现,并且互相之间发生着某种关联。通过一个人的命运,一只猫的叫声,勾勒出一个家族几十年史记和外部社会生活的偌大景象。文字的精心筛选组合,构思上的伏笔呼应,对话的扑朔迷离,老人断续的呢喃与猫叫的双向隐喻,都呈现出作者苦心孤诣的文字经营。
结尾以后记的形式,一笔宕开,将武汉封城期间志愿者去喂那些被困动物的事嵌入,虽只寥寥数语,却力重千钧。除却在结构上照应祖母的故事之外,也赋予这篇小小说极强的现实意义。2019年年末至2020年春发生新冠疫情,武汉封城,举国关注。正是天灾无情人有情,灾难面前,共克时艰。武汉志愿者向滞留家中的猫狗伸出援手,从侧面来赞美这份人间大爱,恰如从一花一叶中看见天堂,从一滴水中折射出太阳的光辉。
阅读至此,作家的创作意图似乎渐渐清晰。作为一篇反映国人抗击疫情的小小说,作家避开那些铺天盖地的感人事件与人物,而从一位正常生老病逝的老人和一只猫说起,避开了故事的新闻时效性,在人性开掘方面更见深度。
读申平《拾鹿角》
申平从小在大草原生活,那是一个迷人的动物世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野性的生灵给了他取之不竭的创作灵感,常以神来之笔,把人与自然、人与动物的活动,写得独树一帜,写出了个性与风格。
以前曾读过他一篇《鹿衔角》的作品:清凉山一只鹿受伤后与游客老孔邂逅被诊治,此后连续三年,鹿都准时在山坡上用嘴衔着一支鹿角奉上,以示感恩。老孔见鹿的两眼清澈如水,充满友善,视为异事。后被老孔的儿子小孔软磨硬缠跟去拍照,无形中破坏了人与鹿之间的某种契约,于是,人与鹿之间的信任与默契瞬间荡然无存,鹿用哀怨的眼神告别老孔,衔着鹿角消失在树林之中,林中传来的一片忧怨的鹿鸣,一旦失去信任的基础,从此再不相见。
关于美丽的鹿种动物,栖息于森林草原,静如处子,动若精灵,呦呦鹿鸣,天籁之音。民间多有传说,“鹿衔草”的故事因和中草药关联,鹿的知性与团队精神,显得浪漫抒情;三亚市因“鹿回头”的爱情故事而得名“鹿城”,那尊城雕又讓多少青年男女深情相望,浮想联翩。
或许申平意犹未尽,今年又发表了《拾鹿角》(原刊2020年第5期),可以看作是《衔鹿角》姐妹篇,甚至可以当作童话来读,因为作者赋予了鹿太多的理想与寄托,宁愿相信人与动物之间的沟通与理解,本来就是无障碍的本能流露。两鹿角斗,角不能开,人来解之,鹿引迷途。人把善意友好传导给了鹿,鹿把珍贵的角馈赠给人。
读这样的小说,可能有人会感觉内容清浅了一些,似乎不够深刻,但人们的精神生活,包括多层面的社会人群,其实需要多种文化元素的营养滋润,质疑社会批判人性给人以警醒是一种方式,崇尚善美渴望和谐给人以愉悦是一种方式,童心永恒憧憬未来给人以期冀也是一种方式。
所以有人写四书五经、四大名著、三言两拍,有人写长篇、中篇、小小说等等,文化市场才有了关于精英的、大众的和通俗的读物供读者进行选择,由此产生出不一样的阅读趣味。《拾鹿角》语言清新,构思单纯,主旨让人懂得自我约束,自觉限制滥杀滥捕的猎取行为,是一种现代生存方式的萌生。
【作者简介】杨晓敏,河南获嘉人。中国作协会员、河南省作协副主席、河南省小小说学会会长。著有《小小说是平民艺术》《当代小小说百家论》《清水塘祭》《我的喜马拉雅》等,编纂《中国当代小小说大系》《中国年度小小说》系列等图书四百余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