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古稀的高小蝉,还是那么喜欢听蝉的鸣叫声。
酷夏的中午,太阳火辣辣的,社区安静极了,蝉就叫得格外急格外响亮。
她家住在五楼,楼前楼后栽的是垂柳,蝉声听得很真切。何况,她还要坐在客厅的窗前,窗户还要拉开一条五六寸宽的缝。她可以近听,也可以远看。不远处是一个健身坪,放置着单杠、双杠、秋千架、拉力器之类的健身器具,住在一楼的人家,往往把洗了的被单、衣服、裙子晾晒在上面。
她是一个国画家,专攻工笔花鸟草虫,出版过画册多种,在国内外举办过很有影响的个人美展,声名赫赫。她画的蝉最为人称道,不但工细,还带着一种女性的柔情和清高自诩。唐代骆宾王《在狱咏蝉》,她是百读不厌,“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俨然是她的心语。
父親赐她的姓名是高小禅,她在画蝉有体悟后,改为高小蝉。一是她爱画蝉、听蝉,二是有出处,元好问在《临江仙》的词中有一句“高树乱鸣秋”。她恋过爱,但最终没有喜结连理,至今仍是无牵无挂一个人。“质本洁来还洁去”,天下肯定有好男子,只是她没有碰到过!一晃她就退休了,退休和在职对她来说,都一样,每日要做的事依然是画画和读书。夏秋时节,多一件事:不午睡,听蝉。听蝉时,她的眼睛看着健身坪晾晒的衣物,特别是女性的裙子,美丽的款式和色彩,给她很多联想,脸上便泛起淡淡的红晕。
这天中饭后,高小蝉又坐在窗前听蝉。社区的路上没有车轮声,健身坪上除了晾晒衣物的各种色块,静寂无人。
“知——知;知——知……”
忽然,高小蝉看见一个男子走进了健身坪,蓄着平头,粗胳膊粗腿;上穿黑汗衫,下穿蓝布工作裤。他在衣物之间慢慢巡走,顺便翻动一个一个的色块,这情景很动人。当那汉子拿起一条粉红色的连衣裙,与自身黑、蓝二色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高小蝉飞快地用手机拍了下来。她想:他是冒着烈日来为妻子收晒干了的裙子。汉子把裙子折好,夹在腋下,飞快地走了。
下午,高小蝉在一张画好的《柳蝉图》下方的草地上,添了很小的一个粉红色块,依稀可看出是一条裙子,这构图很柔美。
暮色四合时,高小蝉出门散步,走到健身坪时,听到三五成群的人在议论:有人偷走了女人的一条粉红色连衣裙,女人偷裙子是贪小便宜,男子偷裙子恐怕是性变态者。
高小蝉突然觉得热血冲向头顶,她最恨这种男人!急匆匆回到家里,她将手机拍的照片,发给了社区物业管理办公室的负责人。
两天后,派出所依照高小蝉的实拍照片,把案子破了。作案人叫刘禾,是住在社区外出租屋的一个农民工,靠在码头当装卸工的菲薄工资养活一家三口。妻子带着个才一岁的孩子,没法子去干活赚钱。民警去查抄赃物时,出租屋内家徒四壁,妻子病歪歪的,孩子也是蔫蔫的。汉子主动拿出裙子,哭着说:“妻子跟着我受苦,过几天是她的生日,我想送条裙子作礼物。可我买不起,连孩子没有奶水要买奶粉都没有钱,我就动了偷裙子的念头。我认错,我认罚,只是莫让我去坐牢,我一天不赚钱,他们母子就惨了。”
汉子没有被抓去拘留。
高小蝉闻说此事后,心痛彻骨。她不知道她错在哪里,拍照前的钦佩和发寄照片时的愤怒,是出于什么莫名其妙的心境?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她让这个家庭小小的美好愿望破灭了。现在她再听蝉声,是另一种心情,正如古诗词所言,是“风急蝉声哀”,是“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她不想再画蝉了,也不想再听蝉了。
隔三差五,高小蝉去刘禾家送奶粉送肉食送水果,和刘禾的妻子聊家常,逗一逗那个可爱的孩子。
有一次去刘家,高小蝉当着刘禾小两口的面,说:“我想请你们帮个忙,不知行不行?”
刘禾说:“高老师,我们非亲非故,你对我们太好了,你只管吩咐。”
高小蝉说:“我是一个孤老婆子,我想请刘夫人,每隔三天,到我家来搞一次卫生,算一个工作日,九点钟来,下午四点归,在我这里吃中饭,日工资两百元。”
刘禾说:“她带着孩子,怎么能做事?再说搞卫生没多少事可做,你定的工钱太高了。”
“她做事时,孩子由我来带。工钱就这个数,不能再少。明天就开始吧。”
高小蝉觉得日子过得有意思了,刘禾夫妇叫她“高妈妈”,孩子结结巴巴叫她“奶奶”,她突然有了“家”的感觉。
转眼就立秋了,“秋老虎”厉害,到处火流奔涌。高家的客厅里开着空调,窗户紧闭,很凉爽。刘禾的妻子在揩抹地板,高小蝉抱着孩子退让着站到窗户边。孩子突然用手指着窗外,哇哇地叫。
高小蝉惊奇地问:“他说什么?”
“高妈妈,他听见蝉叫了,高兴哩!我们住的出租屋旁边,也有柳树也有蝉叫。”
“这孩子,听力不错——”
【作者简介】聂鑫森,中国作协会员、原湖南省作协副主席。出版小说集、诗集、散文随笔集、文化专著多部。出版英文小说集《镖头杨三》。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小小说金麻雀奖、小小说创作终身成就奖、金麻雀网刊2019年度小小说优秀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