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五十岁的时候,她的右腿有了毛病。起初不能盘,不能单腿吃力。后来发展到不能蹲,不能长时间走路。那年是庚子鼠年,闹了一整年新冠肺炎,半年多时间,全世界感染人数达到了八百多万,死亡人数达到六十多万,物价倒是平稳,但全球失业人数猛增,一产二产三产都出现了负增长,虽然生活看上去还是原来的样子,但总感觉岌岌可危,暗流涌动。
起初她觉得自己还不老,腿病只是暂时的,所以就去医院积极治疗,做检查,开处方,服药,那段时间疫情影响还非常严重,进一趟医院总提着心。要戴口罩,进门诊的时候要量体温,那是一种很先进的体温计,悬放在每个人的头顶,像探照灯一样掌握每个人的体温。虽然是疫情期间,但来医院看病的人还不少,导诊处排着队,挂号处排着队,一楼半取药的地方排着队,她把口罩往紧捂了捂,不经意间又往紧捂了捂,前后几次去,都要下意识地重复这个动作。
骨科大夫看了她的X光片,又看了她做的核磁片,说她这是膝关节退行性病变,开过两次处方药之后,建议她不必做任何治疗,那意思不言而喻,治疗也起不到任何作用。说实在的,吞服那么多西药片之后,她的腿病没有任何缓解,却有日趋严重之势。右腿发现症状之后不到三个月,左腿膝关节处也发现了症状,起初感觉有一股寒凉之气,渐渐的,就隐隐有了疼痛的感觉。她才恍然明白,她的腿病都是寒凉引起的,她有点不甘心地问母亲,现在就开始腿疼,不应该吧。这毛病是不是像你?
母亲那年七十三岁,患有腿疼毛病多年。母亲患腿病是因为长年劳累的原因,承包过大队半座山的果园,承包过大队七亩的葡萄园。不是背着喷壶给葡萄苗喷普尔多液,就是拿着一把剪刀站在树杈上给果树剪枝,或者蹲在园子里锄草。长期劳作,超负荷劳作,致使母亲很早以前就出现四肢不适的症状。而她呢,她只是一个坐办公室的公职人员,她没有背着喷壶去喷普尔多液,也没有拿着剪刀给果树剪枝,只是偶尔回乡下的时候,她会跟着她们去园子里劳作,去果园里摘苹果和梨,去葡萄园里剪成熟的葡萄,然后把装好水果的筐运送到路边。
但那只是偶尔的劳动,遇上假期,三天或者五天,有时候只是双休日。比起母亲来,她可以说是闲适了几十年,母亲劳作的时候,她不是坐在课堂里读书,就是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纸,办公室高强度的工作是写材料,在规定的时间完不成就得加班。比起土地上的高强度劳作,她觉得办公室的高强度算不得什么。所以每当她闲适的时候,就会想到土地,想到母亲,就会对母亲怀有那么一种心疼。后来条件渐渐好了,母亲年岁渐渐大了,她把母亲接来城里住,享受清闲的时光。
有一句老话讲,看到丈母娘的脚后跟,就看到了女儿的七八分。这古话讲的是相亲时男方想知道女方的情况,就要看看女方母亲的样子。她现在不由得要仔细端详她的母亲,想从母亲的样子里看到自己年老后的样子。母亲倒还硬朗,她也没有把她的疼痛挂在嘴上。在小板凳上坐久了要站起来的时候,她看到母亲有些吃力,一楼的楼梯就那么两三阶,母亲上下楼梯的时候,脚步就变得缓慢和滞重了。想到以前相跟著上街,母亲总是要落在她后面,她才明白母亲走不快的原因。
母亲嘴边倒是经常挂着一句话,人老腿先老。她说那意思是我就老了吗?她是真的不服气。说这话的时候,母亲坐在缝纫机前,给她补一条裤子。那条裤子大腿里侧磨损得很厉害,再不补一下,下次洗出来就会出现一个窟窿。这条裤子很舒服,是女儿穿了不久给她的,她便一直穿在身上。一来因为这裤子舒服,二来因为这裤子花了九百元,是她与女儿一起相跟着买的。九百元对于她不是一笔小数目,是她工资的五分之一。每个月扣掉养老保险金,职业年金,住房公积金,医疗保险,她的工资就四千多一点,之所以花九百元给女儿买这条裤子,是那年女儿考上了大学,还超常发挥,原以为只能考三本院校,没想到考上了二本学校。三本院校和二本院校最直观的区别,是学费相差很大,四年光学费女儿就能给她节省四万元。
补了还准备穿吗?母亲问她。母亲戴着老花镜,凡是要看电话号码,缝补衣服,给针关穿线的时候,母亲都会戴上老花镜,母亲戴老花镜的样子一点也不老,母亲的老年斑显露在鬓角,脸颊,手背,胳臂上。还有就是皱纹多,眼角,眉梢,额头,脖子处,松弛了的皮肤。这显老的地方有时候让她感觉非常突兀,她一点也想不起来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而她正在朝这样子变。
还穿。她对母亲说。补一块补丁在里面,即使补上也是看不见的。
倒也是,现在很少有人能像这样把裤子穿破。母亲说,我们那时候经常穿打补丁的衣服。
家里穿就行了,毕竟打上了补丁,母亲又说。母亲补好了补丁,把裤子翻过来,在打补丁的地方仔细看了看,磨损的地方终于又变成结实的样子,细密的针线转了好多圈。她接过来看了看,打补丁的地方也不太明显。她说上班穿也不碍事,针线很隐秘,看不出来。她对母亲说,你也不说小时候教会我踩缝纫机,如果我小时候学会了,现在就不用你受累了。母亲说,是你自己不喜欢,你自己要喜欢,早就学会了。我学过,缝纫机老脱线,还老倒着转。学会也没有什么用处,现在不像过去,母亲说。
母亲把花镜摘下来,放在眼镜盒里。她把老花镜从盒子里拿出来,戴了一下,眼前出现白茫茫的一片。她看向母亲,也是模糊的一片,她赶紧把眼镜摘了下来,她说,我的眼睛也花了,可是戴上这老花镜更花了。
你的眼睛花了?母亲问她。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有听你说过。她发现眼睛花已经很久了,但今年感觉更明显,比如要看药瓶上的说明书,那字都非常小,即使她戴着近视眼镜,都看不清楚,总觉得像隔着一层什么东西一样。把眼镜摘下来,瓶子近一点凑在眼前,她就看清楚了。后来她在手机上微信读书,或者读工作群里发的通知,她都要把近视镜摘下来,这样她才能看清上面的字。看那些小字,近视眼镜不起作用了。
听人说过患有近视的人年龄大了不花,或者会延缓花的时间。但真正到了这个年龄,却发现这说法毫无根据。四十七岁那年,她确信自己眼睛花了,她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是要老的标志,可在心里她又不承认自己已经老了。遇到同学或者同事说起眼花这件事,她便把自己花了的事实拿出来说一说,仿佛有点要承认自己眼花就是承认自己老的标志,但又觉得这花没有妨碍到什么,也没有老到什么程度。镜子里的脸上,没有太明显的斑点和皱纹,只是那光泽渐渐暗淡下去了。
这别人看不见的病,别人可以忽略掉,自己也可以忽略掉。说实在的,她从来没有挂在心上。所以尽管她出现这种状况两三年了,但她一次也没有对母亲说起过。但腿疼不同,虽然同样别人看不见,但她能真切地感受到。办公楼里的卫生间是下蹲式的,她就是在上卫生间的时候明显地感觉到腿病的严重,不是轻微的疼痛,也不是那种表面的疼痛,而是那种滞重的,内部引发的疼痛。因了这种疼痛,她的心情变得毛躁了。拍了X光片,大夫的诊断结论出来之后,她对这种病的根源充满怀疑,之后她又去做了核磁,躺在像太空舱一样的仪器下足有二十分钟,她听到那机器像工厂里的机器发出有规律的轰鸣声,她的右腿被固定在某一处,正被那只机器巨大的眼睛探视。除了机器的轰鸣,周围再没有别的声音。
结论与第一次差不多,骨科大夫說他自己就患有腿病,买了德国进口的药吃,一瓶五百多块,吃了十多瓶,但没有任何效果。又说,这腿像一部机器一样,你使用它几十年了,出现问题也是正常的。可是她无法接受这一点,她妈在土地上劳作,那么辛苦,患腿病的时候比她现在的年龄还大,父亲快八十岁了,每天出去锻炼,散步要走近两万步,一点毛病都没有。所以她觉得这道理说不通。但仪器比人眼睛看得精密,仪器之下,她要想不承认这个事实都难。
大夫说她不必做什么治疗,倒是可以跳广场舞和骑自行车,广场舞是真跳,自行车不真骑也行,躺在床上,两腿做蹬车的动作。这道理她也想不通。不辅助药物治疗,光做运动,关节处不是负荷更重吗?于是她就去问她妈的病史,什么时候发现的,主要是哪个部位疼,都用了什么药。母亲说起初是脚后跟疼,疼的时候托人问医生要个药方,吃几天,边吃边干活,时断时续。后来发现腿疼,也没有在意,疼的时候买几块膏药,贴在疼的地方。这两年疼得厉害了,大夫让打针,在膝盖上,一周打一次,打了五次,但什么效果也没有。大夫说那没办法了,实在疼,就得换膝关节。她们村有一个邻居花几万换了膝关节,起初还行,但后来疼痛比不换的时候还严重,经常疼得叫唤,直后悔换了,毕竟身体里有了异物。这疼痛即使是听来的,让她们都有一种无法忍受的感觉,因了这无休无止的疼痛,儿女谁也没有办法。老人便又埋怨儿女不孝,埋怨他们谁也不给她想办法。她的儿女倒是去问了大夫,可是大夫也没有办法,止疼的药里副作用大,不能经常吃。因了这个原因,大夫提出让母亲换膝关节时,她们当机立断就作了回绝,但那时确实非常担心,万一母亲疼痛到无法忍受,那该怎么办?
但如果不是自己发现了这种症状,她是无法感受母亲的病痛的。有一天,她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问她怎么样。母亲说上台阶的时候会疼,爬山的时候会疼,如果只在平路上走,就不碍事。母亲说弟弟给她买了一种冷敷霜很管用,那是从南方买回来的一种药膏,早晚她涂抹在疼痛的地方,自己按摩一会儿,效果很明显,每天她去一趟菜市场都没有问题。这话让她一下子轻松了下来,总有一种办法能避免这种疼痛,只要不爬山,不上台阶,这都能做到,所以她就对母亲嘱咐了一遍,暑假回了老家千万不要去山上,果园里的那些果树,它们爱怎么长就让它们怎么长去,地里的蒿草随便长成什么样子都不必去理,母亲回答得很坚定,说不去了,还去爬山干什么。这话让她听来,感觉到了一种凄楚,对面山上的果园母亲侍弄了几十年,如果有一天母亲真的爬不到山上,只能在山下远远地望一下,那人生真到了一种凄凉的境地了。
对于老去,她就是从这个时候有了紧迫感的。无意识中蹲下来擦拭柜子,在要站起来的那一瞬间,她会明显地感到膝关节处的疼痛,这疼痛第一时间在她大脑里折射出一个信号,它还在,它正在生长,它已经与她的身体合二为一,它已经在她的身体里安家落户了。仿佛突然间,它成为了一个不被她欢迎的客人,隐身在属于她的领地,只要稍微有一点微光,它就会在她面前现身。它的存在对她是一种威胁,这让她感到屈辱,她知道正是因为它的存在,她才会在不经意间发出那一声声叹息,那叹息是她对一种旧时光的怀念。
站起来的时候,她啥也不想做了,于是坐在餐桌前,坐下来的时候,她有些心灰意冷。想到去年这个时候,正是穿裙子的季节,她身着浅绿色的真丝裙,有时是那条深蓝色的无袖裙,上搭一件紫色的防晒衫,露着她光洁的小腿。她经常穿裙子,筒裙,一步裙,花裙,夏天是一个属于女人的季节,各式裙子五彩缤纷,今年,自从发现患有腿病之后,看到满街都是穿裙子的女人,她连这样的一点心思都不曾有。
但对于裙子的执念还是有的。那天去商店,她一眼看中了一条蓝色纱裙,上搭一件土金色花色的半袖,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试穿一下,很适合,她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买下了。服务员非常热情,加了她的微信,并要和她合影留念,微信她加了,合影她拒绝了,她不想与那么年轻的脸在一起合影,服务员说没事的,我们一起来个美颜,她摆了摆手,她现在已经不愿意拍照了,她很好奇那些玩自拍的中年妇女有那么强大的内心,不惧时光已逝,不惧皱纹纵横。
拎着纸袋回家的时候,女儿怂恿她试穿一下她新买的裙子,女儿想看看她穿上是什么效果。天气炎热,她浑身都是汗。为了让腿部保暖,她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不仅长衣长裤,而且还穿一条很厚的棉秋裤。她说不想试。女儿说怎么了没有兴致,以前买了新衣服不是都要试了让我们看吗?这让她想到了以前,以前她确实是买了新衣服都要试穿给她们看,不仅给她们看,还要自己去镜子边看几次,来验证商店的穿衣镜与家里的穿衣镜之间的效果,试穿上不舍得往下脱,特别想马上穿新衣服去赴宴,让大家都看看。
这种兴致没有了,而且消退得很彻底。她不曾把它打开,打开还得再叠起,所以她不让女儿把它打开。沙发上放了一会,就直接连纸袋放进了衣柜里。女儿见她没有兴致,也没有说什么,她要围观的兴致也消退了。她的某处神经是与什么连在一起的,心里想,买是买回来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穿呢,有一个声音又在心里问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穿,买了干什么呢,问题是不买她觉得自己更亏,以前可从来没有这种想法,现在这想法非常清晰地出现在了她的意识里。
要不要买车呢?要不要在高层买一套房子住?这是那一年持续出现在她脑中的两个问题。因看不见的某处疼痛,她脑子可不像过去那样清闲,也不像过去那样乐呵呵,她有一种人生就要走在边上的感觉。车对于她来说不仅可以代步,而且也是一种必需,但她一直对这种庞大的机械心生疏离。姐姐说患腿病可能与一楼阴冷潮湿有关,适当的时候你也可以考虑换一套房子。电梯房,不用爬楼梯。但电梯房有电梯房的局限,遇着停电,要不回不了家,要不出不了门,如果遇着停电又停水,就更惨了,她知道电梯房有电梯房的坏处。她倒是也去看了看电梯房,公摊面积非常大,价钱也不菲,还没有她满意的位置,看过几次之后,这事也搁下了。
但她的心思没有停过,心绪无缘由地有些坏,脾气也无缘由地暴躁。那疼痛时时如影子一样连结着她的神经。这开始走下坡路的人生,终于到来了,让她有些猝不及防。
一连好多天,她都无法从这种坏情绪中跳出来,有时候午休的时候,她突然在一种坏情绪中惊醒,在睡着与醒的界线中,那种坏情绪丝毫没有消遁,它一面连着现实,一面又连着梦境,不给她一丝喘息的机会。有时候她非常想大哭一场,可是她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如果能哭出来就会好一点,她知道,哭可以把她这种压抑的悲痛释放出来,但对于哭这件事,她感觉非常陌生,她已经很久没有哭一哭了。人到中年之后,能触碰她脆弱的心的那些事,仿佛都变得像棉花一样柔软了,不曾有什么让她感到伤痛,也不曾有什么让她无法自抑的想哭。哭不出來,不管是极端愤怒,极端委屈,还是极端绝望,她都哭不出来。她的心比她想象的坚硬,冷漠,仿佛不是她的一部分。她曾经多次审视过她的生活,生活中那么多已成定局的未来,无法更改的遗憾,甚至许多让她厌恶的部分,她也只是懒懒地想一想,从来没有要去翻牌的冲动。她心里的恨堆积着,稍一触动就会爆发。这一年,已经几次出现这种失控的状态,只要失控,她就有点不像她了,她成了一头河东吼狮。
她身体里的负能量积蓄着,吞噬掉了她全部的激情。她在心里悄悄地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到底惧怕什么,惧怕老吗,还是惧怕死?以前兴致勃勃看的书,兴致勃勃看的肥皂剧,兴致勃勃要玩的扑克牌,全部消退了。她睁着一双失神且暗淡的眼睛,目光所到之处,一切事物也全失去了它原有的光芒,仿佛她的目光把它们全都杀死了一样,只留下了躯壳。
有一度时间,她觉得她自己只剩下了一个躯壳,这躯壳也是清心寡欲的,这躯壳的世界也是一片寂然的,无关柴米油盐,无关风雨雷电,这持续的黑暗让她感到恐惧,击倒她的真凶到后来都不知道是什么了,是五十岁即将到来,是膝关节的退行性老化,还是走向下坡路的悲凉,好像什么都有,什么都是。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悲观。
女儿接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她的情绪好转了一些。她想借此彻底扭转自己的情绪,这是一个很鼓舞人的理由。三百四十万考研大军,女儿跻身于七八十万上岸的人潮中,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不停地打电话向关心这件事的人报喜。那种兴奋倒是持续了一段时间,但不久,又被另一种情绪所代替,女儿皮肤不太好,去了潮湿多雨的城市,会不会受得了,北方干旱的季候倒是好忍受,多雨的梅雨季节能不能适应得了。
她的担忧很快就无限膨胀起来。这担忧像蛛丝一样与别的担忧缠绕起来,成为一张捕获她的网。
就是在这时候她开始思考人生的,与过去许多次思考人生的角度与感受不同。她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思考五十岁的人生,这思考的经验,谁也不曾给予过她,像天生就会吃奶一样,仿佛到了五十岁,这人生的感受自然而然就生出来了,借了身体的原因,她思考了各种关系,她发现,所有的人际关系,在五十岁看来,与二三十岁看来也是不同的。
母亲提出来给她艾灸,说她灸过之后疗效很好,母亲以前灸的时候她见过,艾柱燃烧所产生的烟雾非常呛人。母亲说妹妹买好的艾灸器还有,她可以试几天。母亲还说,这边的房子大,通风条件好,你就来这边灸。迫切想好起来的愿望让她同意了母亲的建议。有一段时间她抽下午的时间去母亲那儿,母亲戴着老花镜,对照着药品店提供的身体穴位图,仔细地给她找涌泉穴,劳宫穴,三阴穴,膝眼。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发现母亲对人体的知晓程度要比她强许多,鱼际穴,足三里,母亲说起来都知道每处穴位连接着人体的什么位置,如何做治疗。一股股烟雾萦绕在她们周围,呛得她眼睛直想流眼泪。母亲又观察窗子开的位置,如何让烟雾不朝着她的方向吹。还没有灸完,父亲就给她晾好一杯水,她把满身黏满烟雾的衣服换下来,闻闻,全身还是一股烟雾味,窗户全部打开,出去再进来,还能闻到满屋子的艾草味。她又想,也只有自己的父母,才可以这样为儿女着想,她说这烟雾能把房子熏黑。母亲说房子熏黑了怕什么,能把你的病治好是大事。
坚持了一周,似乎起点作用,但当她蹲在办公楼卫生间的时候,仿佛检验效果的仪器一样,马上就有了反应。它明显还在,真真切切,在这时候,并没有丝毫减缓的迹象,她的心便又咯噔一下。母亲说灸一周,歇歇,缓缓再灸。母亲会打电话问她感觉好点没有,她说好点了,艾灸确实起作用。母亲说这是中医疗法,历经几百年时间流传下来的,肯定会起作用。父亲说隔几天你再过来灸,要坚持一段时间,效果会更好。
免不了要蹲,去散步的时候,运动鞋的鞋带开了,她不由得蹲下来系,要去端地下的盆子,要蹲下来,往常会蹲下来洗鞋子,蹲下来擦柜子,现在只要有这个动作,身体会马上传递疼痛的信息给她。她便提醒自己不要去蹲,这也成为了一种习惯,后来她不蹲了,去了单位尽量不去厕所,她避免一切可能引起疼痛的行为,这疼痛原来这样令人发怵,她还是第一次发现,时刻被一种疼痛纠缠着,是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不过她又庆幸她到了五十岁才知晓了这种感觉,有许多人的人生,在很年幼的时候,就无法避免地和某种疼痛纠缠在一起。要平安无事地活到八九十岁,现在看来,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她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意识到接下来的人生,这人生里的种种隐患,在这时候被无限地放大了。借由自己,她清晰地了解了一番父母五十岁之后的状况,已经开始与各种疾病斗争了。这斗争既然开了,便是持久战。母亲一直在与冠心病,高血压,胆结石,腿病,偶尔还有肩周炎作着斗争,柜子里经常放着丹心滴丸和速效救心丸。父亲是矿工,年轻时头部两次受过伤,脑震荡后遗症一直伴随着他。以前听他们谈这些毛病,她都觉得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因为这些病不直接威胁着生命。隔了他们的身体,她也无法感知他们的疼痛,或者他们的不适。现在借了自己的疼痛,她感知到了他们的疼痛,感知到了小心翼翼活着的种种不易,她便要对人生怀有悲观的情绪了。
她表现出来的状态与平常一样,该上班上班,该回家回家。疫情期间,她像大多数人一样,蜗居在家里。督促女儿做面试的准备,教导女儿要横下心来认真学习。有时候她会规划女儿的人生,她总是把女儿的人生规划在一座没有概念的城市里,不具象,没名字。她希望她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之后成家立业。等到她有了孩子的时候,她便去帮忙照看孩子。到那时她也退休了,大概已是垂垂老矣。现在她觉得她不惧怕老,她惧怕疼痛,可是这感想她无法与谁交流,单位里的年轻人,他们面前还是大好前程,每天活在幻想里,像她当初一样,还不知道人生别的滋味。像单位的老年人,他们已经先于她就品尝到了其他滋味,以前她不屑于听他们说那么多悲伤的事,这时候她转变了立场。
她更愿意听别人诉说那种煎熬,煎熬里的日日夜夜,他们诉说的时候她不躲避了,人生的各种疼痛,精神上的折磨和身体上的伤痛,现在听来,她感同身受。那段时间她眼睛特别尖,很容易就能看到一个腿脚不灵便的人。在家属区门口买菜的时候,她看到一个年龄不大的女人,走路拖着一条腿,她就上去与她攀谈。但女人只是漠然看了她一眼,说她得了腿病,几年了,一直好不了。她想问问她的发病史,病因,但女人买了一把芹菜后就走了,不想与她搭讪。
她怀着同情看着她离开,看着她走路一扭一歪。店老板说那女人她认识,以前多精神的一个女人啊,现在被疾病折磨得。她问女人这是什么病,店老板说关节炎,治不了。已经花了好几万了,一点效果都没有。还说为此女人的性情也改变了许多,以前有说有笑的,现在经常苦着一张脸。
这更让她好奇,她想知道女人看待疾病的态度,因为她看出女人年龄与她差不了多少,女人之前的幸福和之后的悲痛,这之间的距离,还有,女人对待生死的态度,对待疼痛的态度,但从女人一副敌视任何物事的态度里,她看出女人已经被击垮了,女人与世界为敌。
女人一定已经妥协了,她被推到了另一边。她想,那么她自己呢,她还没有妥协,她在幻想与现实之间,她幻想一切会恢复如初。后来一位同事介绍,让她服用钙片,说某种疼痛是因为钙缺乏导致的,她便又开始了积极的行动,即使老,她现在不惧怕老年斑,不惧怕皱纹,不惧怕渐渐失去光彩的面容了,这转变来得如此迅疾。
对于与父母相处,与老年人相处,或者与比自己年龄大的人相处,她有了一种心得,她喜欢听他们谈自己的身体,谈身体一路而来的变化,一路而来的某种危险,曾经的隐患,或者正在潜藏的隐患,还有已经出现的隐患。仔细听来,她才知道,每个身体有每个身体的叹息,不安,每个身体有每个身体的疼痛,这疼痛通常不被外人所知。
这就是她进入五十岁之后突然的转变,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不惧怕老,不惧怕时光流逝,不惧怕老年斑和皱纹。在三十岁那会,她经常惜春悲秋,哀叹青春不再,韶华易逝,现在想来,三十岁那时还正值美好年华,可是三十岁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很老了,在那时,在许多年轻的时光里,她没有觉得出那时光是好时光。
睡眠是香甜的,逛街的欲望是强烈的,会客的欲望也是强烈的,时间几乎不够用,有许多要做的事都没有工夫,所以她觉得在所有的时间里,在时间的分配上,她都是马虎的。要带孩子,要上班,要读书,还要操持家务。有许多时间,还想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有一段时间,她对新闻类节目非常着迷,从早晨七点多的朝闻天下,到晚上七点多的新闻联播,她都要瞅上几眼,对做菜类节目她也着迷了一段时间。二十多年过去了,她的孩子也大学毕业了,基于这一点,她就觉得自己不年轻了,不过这不年轻,也从来没像现在感受这么强烈。
大热的夏天,她穿着一条宽松的牛仔裤,里面还套着一条很厚的秋裤,热并不难忍受,她发现她的身体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有这么强的耐受力。不管如何热,她都穿着长袖,有什么应酬的时候,她穿一条蓝色的长裙,里面穿着一条厚厚的长筒袜,母亲告诉她,冬天冷凉的毛病要夏天医治,现在她把母亲的话当医生的话听,况且,热也不会热出什么毛病来。
她有了切肤的经验,女儿穿着露胳膊露腿的衣裙,她要提醒女儿这会惹上毛病,女儿不以为然,说大夏天谁不是露胳膊露腿,不露胳膊露腿还不捂出毛病来。她就拿许多患有病痛的人的例子教导女儿,她真恨不得让女儿相信她的话是金科玉律,她还会骗她吗?但女儿还不到说说就觉悟的地步,所以经常把她的话当耳旁风。
她看着女儿,还真为她的不觉悟着急,二十多岁,人生才刚刚开始,身体的一切机能都处于最好的状态,老睡不够,老觉得时间不够用,喜欢马卡龙,幻想将来要赚许多钱,还说将来要带她去塞纳河观光,她总觉得人生会有无限可能。她也有过这样的岁月,說真的,她年轻的时候从来没有幻想过现在的生活,她从来没有幻想过会有这样一个时代,如果社会的发展也是如此的迅捷,那么一切也是皆有可能的。
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之后,她确实感觉到她的疼痛缓解了,它会在一个较长的时间里消失,不过它又会在某一天冷不丁的出现,这样的造访几乎成了习惯。她就在这种造访中习惯一种生活,这种造访让她一点点地明白一个时代的到来,仿佛她成长的某个阶段,某个阶段里反复的某一件事。
后来她遇到一个老邻居,年轻的时候她们曾住在一个单元里,大概一起住了五六年,那个女人因要治病,把家属院里的房子卖了,听说租住在附近的平房里。她一直没有弄清楚女人得了什么病,差不多二十年后再见到这个女人,才知道女人是因为股骨头坏死一直医治,她看到女人的命是保住了,但瘸着一条腿。女人说这腿她已经瘸了二十几年了。
她长吁了一口气,心中有了一丝释然。
【作者简介】李心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女作家协会副主席,山西省作家协会六届、七届全委会委员,山西文学院第三届、第四届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师范女生》,中短篇小说集《棉花在棉被里盛开》《流年》《迷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