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梦还家》是张伯驹在1941年被绑架期间创作的一首词作。它分为上下两阕,组成相互叠套的美学结构。它通过众多意象构成景、情、梦一体的美学境域,这一美学境域通过作者混乱的时间认知展现出来,体现出张伯驹不向邪恶势力低头、屈服的气概。这首词作充分展现出张伯驹在失去自由时期的情感认知,他通过新意象与旧意象的结合,构建景境、情境、梦境一体的结构。尤其是他通过打乱自己对时间的感知,构造出来如梦如幻的神奇体验,我们也能从中看到他高尚的爱国情操。
关键词:张伯驹;梦还家;美学解析;自度曲
张伯驹(1898-1982),号丛碧,是一位集词人、收藏家、京剧艺术家不同身份为一体的传奇人物。作为词人,他创作了《丛碧词话》《丛碧词定稿》等多部作品。在这些作品中,有一首《梦还家》十分独特。首先,这首词的写作背景特殊,它是张伯驹在1941年被土匪绑架期间创作的。其次,它采用张伯驹独创的“自度曲”的新调,在中国词谱史上极具创造性。“自度曲”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新调,张伯驹终其一生也仅作两首,而且词谱不同。因此,在张伯驹的众多词作中,这个作品具有非常大的研究价值,有助于我们深入了解张伯驹的文艺思想、美学旨趣,深刻体会他热爱祖国文物、保护祖国文物的高尚情操。全词如下:
梦还家 自度曲。难中卧病,见桂花一枝,始知秋深,感赋寄慧素
无人院宇,静阴阴,玉露湿珠树。井梧初黄,庭莎犹绿,乱虫自诉。凉宵剪烛瑶窗,记与伊人对语。而今只影飘流,念故园,在何处?想他两地两心同。比断雁离鸳,哀鸣浅渚。
近时但觉衣单,问秋深几许?病中乍见一枝花,不知是泪是雨。昨夜梦里欢娱,恨醒来,却无据。谁知万绪千思,那不眠更苦。又离家渐久还遥,梦也不如不做。[1]188
众所周知,美感是存在于人心的内在情感。从创作论的角度看,这种情感的传达面临一个挑战:文学语言的不透明性会严重影响美感的外在传达。本文将重点关注张伯驹如何将自己这一特殊时期的独特情感经历用语言文字表达出来,并深入思考他在这篇词作中暗含的爱国情操。考虑到这一点,有一个现象值得我们注意,即张伯驹作为精通诗词的专家,竟然没有采用传统词牌,而是另辟蹊径,创造出一个新的词谱,并且十分直白地命名为“自度曲”。是否因为他在拘役期间,不方便查看作词的相关书籍,填词时无法精准把握平仄?如果是这个原因,那么张伯驹绝对可以在获得自由之后重新撰写,或者他也可以选择不收入《丛碧词定稿》中。但他没有这么做。这说明他是有意为之,就是为了创新,增加新谱。孙绍振说:“内容是不可能无条件地决定艺术形式的,相反,艺术形式是一种规范形式,可以规范内容。所谓规范就是,第一,先于内容,扼杀与之与不相容的内容;第二,强迫内容就范;第三,预期并生成内容,即按形式规范的逻辑,诱导内容向预留空间生成。”[2]206而“最有出息的作家总是力图突破规范,遵循规范的作家,总是努力把诗写得像诗,把小说写得像小说。但是,越是对规范亦步亦趋,越是没有大出息”[2]234-235。张伯驹在被拘役的特殊时期,有着非常特别的情感,这种情感又随着正常生活的恢复而消失。既往的古词谱,难以完全概括他的这段情感历程,所以他选择创造新谱,并收入文集。
一、完整的美学结构
张伯驹将其特殊的感情和客观对象结合在一起,组成了上下阕相互叠套的结构。
首先,上下阕再现作者全部的情感经历。上阙以每句四字、三字、五字逐渐增到六字,表达出的情感随着字数的增长而逐渐丰富。下阕由六字开始,最多到七字,再依次递减为六字、五字、三字。上下阕构成作者完整的情感历程:内在的情感由最开始的萌芽,缓慢酝酿,到一发而不可收,再到高潮不能自持,最后归于平静的完整历程,也就是后文提及的“梦境”。
其次,上下阕的结构之间也存在呼应关系。上阙前两句“无人院宇,静阴阴,玉露湿珠树。井梧初黄,庭莎犹绿,乱虫自诉”,描写作者所见所闻。但令人奇怪的是,这里没有出现该词作之小序(“难中卧病,见桂花一枝,始知秋深,感赋,寄慧素。”)中所言及的“桂花”。作为引起作者诗性的意象——“桂花”出现在下阕之第二句“病中乍见一枝花,不知是泪是雨。”在作者身处的环境中,他可以看到院子中的各种事物,包括水井、梧桐、香附子、桂花等,但他没有将这些事物集中于一处写出来,而是分散在上下两阕中。因而,我们只能把上下两阕联合一起,才能完整地再现作者之所见所闻、所感所知。
在細节方面,上下阕也多有衬托对应。其一,上阙中的“记与伊人对语”句,起到转折的作用,前面都是写实景,即作者眼前看到的、耳朵听到的、身体感觉到的,都是真实的存在。后面则进入内在主观的呈现,这就是古代文论中所说的“起兴”与“兴象”。该句的“记”字对应着下阕“昨夜梦里欢娱,恨醒来,却无据”所描述的“梦”——“梦”中的情境恰好就是“记忆”中的往事;该句的“对语”照应下阕首句“近时但觉衣单,问秋深几许?”之“问”——回忆中,作者与心上人深宵“对语”;现实中,作者只能隔空“询问”。其二,上阙之“念故园,在何处”照应下阕之“谁知万绪千思,那不眠更苦。”因为想家,所以作者才有“万绪千思”;因为回不了家,作者饱受失眠之苦。其三,上阙末句对应下阕末句,具体来说,上阙“两地两心”对应着下阕“离家渐久”——因为分居两地,所以作者是“离家”的;上阙“断雁离鸳,哀鸣浅渚”对应下阕“离家渐久还遥,梦也不如不做”——作者梦境中的团聚在现实中变成“断”和“离”,他感受到难以抑制的悲哀,所以对美丽的梦境既向往,又畏惧。尤其是下阕“不如不做”句采用双重否定的方式,强化这种“爱离别”之苦楚。
二、景、情、梦构成的美学境遇
张伯驹身处拘役状态,所思所想是“家”,因为“家”中有相思的妻子,对妻子的牵挂成为支撑他的精神力量,使“家”的这个意象格外具有新意。为了更好地呈现“家”的新意,他在这首词作中也使用了多个意象,这些意象有两个特点:首先,它们都不是高度概括的,而是都有着具体时间、空间的确定性。如“院宇”“珠树”“庭莎”“井梧”等,它们描写出特定的空间环境,“井梧初黄”“庭莎犹绿”“乱虫自诉”则指出该词创作时的特定时间特征,时间的确定性以空间的确定性为基础。如“井梧”是传统诗人常用的一个意象,频繁出现在诗词创作中。梧桐树叶会在秋天变黄,所以“井梧初黄”本身就暗示着时节。其次,作者没有因袭前人词作中经常出现的意象,而是创造性地使用了全新的意象,如“离鸳”“哀鸣浅渚”等。“离鸳”在四库全书中使用非常稀少,前人也没有用过“哀鸣浅渚”的意象。我们所熟悉的意象与张伯驹创造的新意象叠加起来构成一个特殊的情境。
空无一人的院子,死一般的寂静,作者醒来只见到满树的露水挂在刚要泛黄的梧桐树上,遍地的青苔兀自泛着绿光,偶有不知名的虫子杂乱地鸣叫着,正如他心中的烦乱,这都是他眼前的情景。“一切景语皆情语”,这段描写综合了多种感觉,包括视觉——他看到院子无人,看到梧桐叶渐渐发黄,看到院子里的绿色的苔藓,看到满树的露水;听觉——他听见虫子的鸣叫;感觉——院子太寂静了,他感到阴森。但是缺少触觉,因为他没有自由,他只能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心去感觉。回忆往昔,他可以与相知的人聊天到深夜,二人坐在花窗下,伴着点点烛光,共度良宵;他可以看到爱人的神情、听到爱人的话语、触摸爱人的肌肤、感受爱人的浓情蜜意。他用“对语”概括二人昔日共处的美好时光,与篇首之“无人”构成强烈对比。作者对眼前景致的描写注重写实景,以景托情;对过往景致的描写注重写真情,以情衬景。通过这种对比,以及全方位的感官,实现动人心扉的情景交融。在描写中,作者以全方位的感官为媒介,通过想象来实现景境与情境的衔接。
将这些意象组合起来就构成了该词的意境,我们要格外注意他创造性地使用了“离鸳”“哀鸣浅渚”两个意象,整篇词作着重突出的也就是这种情人分“离”,深感悲“哀”的意境。这种意境是怎么来的呢?外在的各种意象是客观存在的,是作者眼前的实景;而这些实景被转化为作者的内在感受,这种感受是主观的,是内化于作者内心的“情”,两者都是真实的存在。但我们注意到,作者所营造出来的这种意境既不是来自于外在的、客观的景,亦不是来自于内在的、主观的情。也就是说,这种意境不是真实的存在,而是如梦如幻的“梦境”。这种“情”“人”分境的“梦境”,通过作者混乱的时间认识展现出来。
三、不向邪恶势力低头、屈服的气概
下阕中说“念故园,在何处”,张伯驹不知道自己日思夜想的家在哪里吗?他不知道自己朝思暮想的爱妻身在何处吗?他一定知道。那么,他为什么要用设问的手法?他真正要表达的是究竟还要多久才能回到自己的那个家。也许,我们认为8个月的拘禁时间并不长,但是张伯驹在这8个月之中,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要被拘禁多久,何时才能结束这种日子。他满怀着对未来的期待、对自由的向往、对爱情的期望,但他不知道未来究竟还有多远,也不知道自由还有多久才能到来。因此,该句要表达的是作者对时间感知上的错乱。
整首诗都是在呈现作者对时间的错乱感知。该诗有《序》云:“难中卧病,见桂花一枝,始知秋深,感赋,寄慧素。”古人云“一叶知秋”,张伯驹在此是一“花”知秋。我国气候一年四季分明,景致各不相同,张伯驹何以不知夏与秋?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被拘禁了多久,长时间的拘禁已经让他失去了对时节的准确认识。而当他见到一枝桂花,日常因为他知道桂花一般是9月至10月开放。在他认识到自己对时间的感知出现错乱后,立刻调动日常生活经验试图调整到正确的状态。诗中说“近时但觉衣单”——既然现在是秋天了,那么感觉到气温降低了许多,衣服有些单薄,也很正常。但随后,作者写道:“问秋深几许?”他还是无法知道准确的时节时间。既然如此,也只能模糊地分不清泪水和雨水。客观的物理时节已然无法准确判定,那么作者也不可能调动正确的生活认知与之匹配,只能凭借主观感觉来猜测。为何是“泪”?因为他的生活认知竟然错乱;为什么是“雨”?因为他触景生情。为何“不知是泪是雨”?是因为既是“泪”又是“雨”,这是典型的情景交融,渲染出来的效果近乎我们常说的“物我一体”,就是“梦境”。
我们还要注意到,张伯驹同一时期的作品中均没有表现出这种时间感知上的错乱,如八月十五中秋的《前调》:“怕听说是团圆节,良宵可奈人离别。对月总低头,举头生客愁。清辉今夜共,砧杵秋闺梦。一片白如银,偏多照泪痕。”[1]188作者通过梦与醒的对照,来强化词作的美学效果。作者在梦里见体验到的“欢愉”,在现实中只能“只影漂流”。梦中是欢快的二人世界,醒来是孤独的监禁。这种特殊的审美体验在中国漫长的诗词史上十分奇特。从“梦还家”字面意思来看,我们可能以为这是一首思乡的作品,前人也不乏以思乡为主旨写成的作品。但仔细品味其中内容,我们才知张伯驹此时没有自由,且离家很近,也就是这首词作的独特性根源。
家是什么?家意味着什么?家是身心安宁的地方,家是精神舒适的地方,家是情感愉悦的地方。“还家”意味着回归心灵的真实。童庆炳说:“文化使求生变成一种回归家园的精神过程。”[3]“梦还家”表现了理想与现实的鸿沟。理想之丰满,源自于现实中无法实现;现实之冷酷,根源在于理想难以實现。所以,理想与现实总是难以达成一致。所以,我们要注意到这首词中张伯驹的心态。
张伯驹不知道怎样才能结束被拘禁的时间吗?他当然知道。楼宇栋在回忆这段时期时说:“1941年,汪精卫手下师长丁雪山在上海驻扎,经常绑票大发横财。有一天,我岳父刚步出巷口,蓦地被一帮强人持枪绑去,索价300万(伪币),不然‘撕票。这可哭坏了我岳母潘素,到处哀告,一时哪里能筹集到这笔巨款?不久,土匪派人通知我岳母,说岳父连日绝食,已昏迷不醒,但求一见。得见时,岳父已憔悴不堪,岳母不免唏嘘。可我岳父已将生命置之度外,却悄悄关照岳母:宁死魔窟,决不许变卖所藏古代书画赎身。他对国之瑰宝之爱已超过了自己的生命。如是僵持了近8个月,土匪见敲诈无望,自动将赎身价降到了40万。经过岳母多方奔波借贷,总算赎出了岳父。怪的是当我岳父堂叔慕契先生去大中华旅馆交钱给土匪代表时,警察局和租界的特务正陪着他们在打牌。这是什么世界!”[4]“在他被囚禁的八个月中,张伯驹决然表示,宁死魔窟,决不变卖所藏书画赎身。”[1]681-682只要他允许家人卖收藏品,他就有足够的钱来交付赎金,只要交付赎金,他就立刻自由。但是,在这首词中,我们看到张伯驹展现出来的是一种从容,一种满怀希望的等待。这是一种什么精神呢?大无畏的精神,绝不向邪恶势力低头、屈服的气概。
这首词作充分展现出张伯驹在失去自由时的情感认知,他通过新意象与旧意象的结合,构建景境、情境、梦境一体的结构。尤其是他通过打乱自己对时间的感知,构造出如梦如幻的神奇体验。我们也能从中看到他高尚的爱国情操。
参考文献:
[1]张伯驹.张伯驹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2]孙绍振.文学文本解读学[M].合肥:黄山书社,2019.
[3]童庆炳.文化诗学导论[M].合肥:黄山书社,2017:29.
[4]楼宇栋.尘劫难移爱国志——泪忆岳父张伯驹//张伯驹.张伯驹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2-3.
作者简介:寇凤凯,博士,周口师范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传统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