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这样来述说她的离开

2021-05-17 03:50杨碧薇
山花 2021年5期
关键词:奶奶

杨碧薇

台风时节,海口开始有了些许的凉意。雨很大,还好窗把世界分成了两个部分。屋外是一片模糊的灰白烟帘,而屋内,哗哗的翻书声此起彼伏。

坐在文学院的教室里,我正在默记一个单词:inseparable。

“inseparable”:不可分离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海会枯,石也会烂,那么,这世间最不可分离的是什么?慢慢地,一个人的影子又开始在我心里摇晃,她越走越近,直到吞没我全部的思绪。

是的,我要说的是一个人。可是我该怎么来说她呢?她很壮丽,她很丰富,她很深沉,她的生命是一本厚重的书,词句、章节、修辞、风格一应俱全,我该从哪个角度去说呢?或许,要说她,还得从我说起,从我的童年说起。只有从童年开始,我才能回到最初的我,回到她。

如果把我故乡如今的面貌与二十年前作一个对比,那变化是令人惊讶的。在滇东北的大山深处,在最为凛冽也最为粗野的昭通,在一座大山的半山腰上,一座小小的城婉然栖息,那就是我的故乡——大关。我在这里生活了十二年,若从鲁迅《故乡》的结构模式来看,十多年来,我也一直重复着“离去—回乡—再离开”的轨迹。在外面的生活是与童年隔绝的,两者几乎不存在交汇点;另一方面,故乡也不可避免地衍生出风土的淡化与遗韵的缺失。我往往是找不到童年的。然而,马尔科姆·考利说,我们的童年之乡还存在,即使仅仅存在于我们的头脑之中。又因着我将要叙述的那个人——她与我的童年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这样,我还能将童年的诸多琐事拾捡起来。

我的童年是浅灰色调的,带着缓慢的忧郁。这种印象,来自于几场秋雨以及当年那些尚未成熟的流行歌曲。

现在的我,几乎回想不起父母年轻时的模样。幼年时长期与他们分离的生活,将他们的青春面孔从我的记忆里偷走了。那时候,我与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父母只是“远方”的一个代名词,我和他们通信,与他们通电话,然而在写信或打电话的时候,我往往对父亲母亲的相貌感到无比茫然。

我的母亲是长发还是短发,我的父亲穿什么颜色的西装,这些对我来说都是非常次要的。在我的生活中,有更为真实的东西,比方说,和邻家女孩去荒地上拔狗尾巴草;比方说,坐在大竹椅里,天马行空地幻想自己经营一个杀富济贫的黑店;比方说,用一把大铁剪刀剪纸,直到手指被纸染得绯红;比方说,当我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想的时候,我就跑到厨房,去听奶奶切菜的声音。

奶奶切菜的声音很好听,菜刀咚咚咚咚地击打在厚厚的砧板上,有一种春雨般的清脆节奏,充满了生活在井然秩序中所浸润的满足。写下这些话时,我竟无端地联想到木鱼声。我是一个重视感觉的人,感觉与现实究竟是怎样产生联系的,这很复杂。从外观去体察,有些感觉与现实是完全脱节的,但不可否认,它们有一些内在的联系,哪怕这联系只是意识流的。

做得一手好菜的奶奶,她的生活也是井然有序的,她的秩序之中,却点缀着很多小插曲。小插曲令她的龙门阵有了不竭的话题,也令我更加感受到命运的令人动容之处。

和所有旧时代的女子一样,奶奶五六岁时,就被家人缠了小脚。若干年后,她对我们说,缠小脚使她感到很不舒服,所以没几天,她就敞亮地把裹脚布三下五除二地撕开扔了。因为这一次小小的抗争,奶奶拥有了一双美丽的大脚,在漫长的困苦年代里,是这双大脚支撑着她站立在地上,有尊严地活下去。

奶奶是一个颇为与时俱进的人,那套封建陈规早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接受新思想对她来说是一件愉快的事。她还时常叮嘱我们一定要好好念书,在知识经济的时代,读书是我们最好的道路。不过,小小地抖一下料:奶奶小时候,对待学习也有着那么些顽皮。

奶奶生在农村,也在农村度过了她的童年,由于她的家族颇为兴旺,她没干过什么重体力活,还被父母送到族中私塾去上学。但是读书却令她感到痛苦,私塾先生的严厉管教更是冲犯了她的孩子天性。有一天下午,忍无可忍的奶奶终于选择了逃课,她溜到竹林中去玩,把书包一甩,那些书就一股脑地洒落在地上,她感到了一种反抗的快乐。从此,奶奶与私塾彻底地say goodbye。可到了晚年,奶奶的心态又变了,她深刻地领略到了有文化的好处。我小时候看书、做作业,她就喜欢在一旁看,时不时地指着一些字,把它們读出来。

奶奶十八岁时嫁到了县城里,几年后解放了,她很幸运地拥有了一份工作。虽然只是在国营企业的单位食堂里上班,但她非常珍惜这份工作,从不懈怠。在这个岗位上,她几十年如一日地干到了退休。

那时爷爷奶奶两个人的工资,就要养活一家八口人,日子是清贫的。爷爷常年在外地工作,很少回家,照顾全家老小的重担就落到了奶奶的肩头。为了养家糊口,她参加了民间商会,在艰难的日子里,还求东家告西家地借过不少钱。直到八十年代初,才还完了所有的债务,奶奶也退休了,从那时开始,生活才渐渐好了起来。

我曾问过奶奶,以前的岁月那么艰难,她有没有想过放弃或者自杀。她的回答是:鬼姑娘,我自杀个屁!我死了,一家人该怎么办?是的,奶奶并没有多余的想法,她只是打心眼里明白:日子要一天天地过下去。她真的捱过来了,她用女性的刚强,用最大的柔韧,填充了生命的意义。

尽管经历过不少坎坷与磨难,但是在奶奶的心中,从未有过“绝望”二字。在她看来,生命是天赐的,不管生活得怎样,都只能义无反顾地活下去。正是基于这样的人生信条,奶奶真正地做到了热爱生活。

奶奶的热情好客和礼数真诚是出了名的。小时候,我住在奶奶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过年的那几日,家里几乎天天有客人。也就是说,小时候的我,每天都在和认识的不认识的客人们同桌共餐。客人中,有亲戚,有亲戚的亲戚;有朋友,也有朋友的朋友。不管是谁来造访,奶奶都很高兴。厨房就是她施展才艺的天地,她会因客人对菜肴的夸赞而喜形于色,在厨房与客厅之间,她找到了自己生活的乐趣。她真心实意地接待每一位客人,客人们也领情,有时会以小礼物相赠,可奶奶却惟恐欠了别人,在她的价值观里,她是应该对别人付出的,却从没在意过别人回报她什么。家里每一天都热热闹闹,众人谈笑风生,在这种开放式的家庭环境中,热情、真诚、平等与礼让的风气给了我很大的影响。

在奶奶最后的那些日子里,每天都有不少人来探望她。她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了,连开口说话都困难,但是她还是会努力地坐起来,用手指着茶杯和糕点,示意客人们不要客气,想吃就吃。大家陪她说话,宽慰她,却也背着她偷偷地抹眼泪。每当这种时候,难过与骄傲就同时纠结着我的心,难过的是奶奶的病,骄傲的是有这么多人都尊敬我的奶奶,她是好样的。

奶奶去世以后,我一直酝酿着写一篇关于她的文章。然而,我迟迟未动笔。因为我还在思考:奶奶的一生是怎样的一生,我该怎样去总结?其实,奶奶的一生就是与爱同在的一生,她把她的爱灌注给了整个家庭,也灌注给了所有的人。因为这无私的爱,她收获了大家的尊敬。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在青春貌美之际,别人的喜欢是唾手可得的——对年轻女性的喜欢是人之本性;但是,当一个女人容颜已衰,失去了外表的优势后,要得到别人的尊敬,却并非易事。而我的奶奶,令我们所有人都感到骄傲:她成了受人尊敬的人。在她的心中有一杆秤,她时刻把自己的良心放到秤上去掂量斤两,她获得了安稳,获得了快乐,也获得了难以模仿的——从容的优雅。

有时候,死亡的恐惧会攫住我,当我在热闹的人群中,当我在春日的暖阳中,当我在兴奋的音乐中时。里尔克有一首诗叫《沉重的时刻》,是的,无缘无故的死亡,躲在世界的每一个隐蔽角落里,无缘无故地盯着我们,并无缘无故地走向我们。

关于死亡,奥斯卡·王尔德也说过,“我不怕死,我怕的是死亡逼进的行程”。当我坐在一个安静的房间内,听着石英钟上的秒针滴滴答答的响声时,我会感觉到死亡朝自己逼近。但是,我还没有作好心理准备,眼睁睁地看我最亲爱的奶奶,被死亡一步一步地带走。虽然我们知道人固有一死,却还是难以接受自己至亲至爱的人的离开。况且,亲眼目睹她走向死亡的这个过程,是何等的漫长并疼痛。

那年四月,我到了海口,整日忙于考研,很少和家人联系。有两个晚上,我连续梦到奶奶,在梦中她说很想我。我打电话给奶奶,却不是她接的。上小学一年级的堂妹接了电话,告诉我,奶奶最近一直在输液。为了不影响我考试,家里没有一个人把这件事告诉我。

最后一次打电话给奶奶,是四月末在北京。听声音,奶奶的精神还不错,她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说我正在逛故宫,过两个礼拜就回去看她,她还嗔怪地叫了我一声“鬼姑娘”。听她的口气,似乎身体又好了一些,我暗自为她松了口气。可是,五月上旬我回到大关时,才发现,奶奶已经彻底地憔悴下去了。她的脸上已经失去了素来的飞扬神采,是的,那种难以描述的神采彻底地离开了她。她的满头银丝显得愈加干枯,脸也凹陷下去了。她变得干干瘦瘦,像一块皱巴巴的风干的橘皮。

那天中午,因为我回去的原因,奶奶很高兴,她在餐厅里坐了一会儿,微笑着听满屋子的亲戚和朋友谈话,也不发表任何言论——她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那几天,我睡在奶奶卧室的另一张床上,除了起床去卫生间,她几乎都在床上躺着。

奶奶很独立,她不愿麻烦任何人,更不愿小辈们围着她转、忙得里里外外的。有一次,她竟一个人挣扎起身,艰难地穿过餐厅和客厅,自己走到卫生间去。她坚持认为,就算是在自己最脆弱的情况下,也不能给别人添乱。哪怕是自己的女儿——当我的姑姑们为她洗脸洗脚时,她说:我让你们都忙坏了。

我知道,奶奶很想爷爷。有一天,她对我三姑姑说,以前爷爷在世的时候,她若有个小病,还能向爷爷撒撒娇,让爷爷做饭给她吃。可是现在,她怎么可以向小辈们撒娇。一席话,说得我们很是心酸。爷爷奶奶的婚姻是包办的,但是在漫长的岁月中,他们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用奶奶的话说,他们一辈子都没有大吵大闹过。在爷爷走后的若干年里,奶奶还会向我们提起爷爷,她甚至向我说过他们年轻时的感情琐事。

白天,为了让奶奶好好休息,我们都在客厅里,时不时地进卧室来,给她倒倒水,问她要不要去卫生间。我想,奶奶的心是寂寞而仓皇的,虽然她从来不轻易在人前落泪。活了这么多年,见过这么多生死,她一定知道死亡离自己不远了。

加西亚·马尔克思在《百年孤独》里为我们描述了各种离奇的死亡,用饱含智慧的灵感,延展了各种方式的死亡的可能性。书中最震动我的,还是阿玛兰塔的死。她每天都在走廊上与死神对话,并且日复一日地为自己缝制着寿衣,最后,她准确地预知到自己的死期。

当奶奶一个人躺在卧室里的时候,当初夏的阳光从西面的山头射过来,穿过窗帘,洒在她那张淡绿色的席梦思床上的时候,她会不会也看见过死神?如果,死神是一个身穿黑色长裙的长发女人,她会不会温柔地对我奶奶微笑,透露出关于奶奶命运的最后谶语?如果,死神那缕神秘的微笑真的越过了夕阳下的空气,那么,在光柱中那些金色颗粒中,奶奶是否领悟了生老病死的忧伤秘密?

奶奶做了个梦,关于她的身体。她梦到自己患了癌症,她的生命将被这强有力的病所收走。面对她的疑问,我们每个人都语焉不详,遮遮掩掩。这样的情况持续了数天,每一天,每一个人都活在煎熬之中。终于,大家决定把真相告诉她。是的,奶奶已经患了癌症,并且到了晚期。人之將死,都是希望洞知自己命数的真相的,在这最后关头,我们选择了让奶奶知道。

但是,这真相的告白,想要说透,却异常艰难。大家怎么忍心看到一个老人绝望的样子?我们活在世上,每天要说多少客套话?这一生又会说多少假话?真话是可贵的,可是,面对这样一位慈祥善良的老人,在她对生还怀有强烈的渴盼的时候,谁又能坦然以实情相告?

终于,在三番五次的家庭讨论之后,我父亲委婉地向奶奶解释了她的病情,但也只是说,她的病比以前的患过的小病都要重一些,鼓励奶奶能振作起来,像多年前她从病床上站起来一样,再次战胜病魔。

可是奶奶,她比谁都要清楚自己身体的变化。那是一个沉闷而悲伤的夜晚,时针已经指向了凌晨两点,全家人都围在奶奶的床前,我的父亲缓缓地向奶奶说着,我们心里捏着一把汗,难以预料奶奶听完这些话后的反应。

比我们想象的情况简单得多,奶奶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时间不早了,你们该去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照例有客人来探望奶奶。他们都说了很多宽慰她的话,绝非客套,而是真心实意——如同奶奶真心实意地和他们以心相交一样。然后他们退出卧室,回到客厅里,默默地抹着眼泪。奶奶的房间里,不断地传出亲朋好友们的轻言细语。

那天中午,我照例在奶奶卧室的另一张床上躺着,时刻等候着她的吩咐。我听见奶奶滞重而均匀的呼吸声,以为她已经睡着了。一瞬间,时光被拉得很慢,看不到起点,也看不到终点。不知不觉,我又想到了小时候。

在我遗失的童年深处,最潮湿的那些秋天,每个晚上,我都睡在奶奶的床上。她进卧室的时候,我就假装睡着了,仔细地听她小声地脱衣服、下床帘、关灯的声音,她会把被子朝我的身下掖紧一些,替我盖住裸露在被窝外的肩膀。每个晚上,我都是枕着那细碎的雨声入梦的。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那漫长的秋日,是我领略唐诗之美的第一道工具……很快地,冬天到了,奶奶烧起暖热的地炕,在地炕上,整齐地罗列着她炕的橘子皮。她总是把地炕上最暖和的一个位置留给我,吃完饭后,就在地炕上架起一张小木桌,我就在小桌子旁看书练字。在冬夜,我更是要挤在奶奶的被窝里。每天睡觉前,她都要在被窝里提前给我塞几个暖水瓶。偶尔,在凌晨醒来,我会听到雪花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还有奶奶均匀的呼吸声。那时候,奶奶的身体还是多么健康啊!她比家里任何人都起得早,她早起的习惯一直保持到她病倒前……

想着想着,眼泪就从脸颊上滑了下来,我背过身子,不愿让奶奶发现我无声的哭泣。这时,我听到奶奶的床上有轻微的响动,我撑起身来,看见她正在艰难地喝水。

我赶忙走过去,替她扶稳了杯子。我问:“奶奶,你要喝水,怎么不叫我?”她喘着气说:“我想让你好好睡一会儿,还是把你给吵醒了。”这时候,我的三个姑姑听到了屋内的响声,便走了进来,依次坐在奶奶的床边。奶奶只字没提昨晚的事,她只是很镇定地说:“我的老衣(寿衣)在衣柜最下层,那还是十多年前做的了。一直压着。还有我老后要用的那些东西,你们都准备一下吧。”

听到这句话,我强装出来的淡定再也无法继续下去,悲伤像轰然决堤的大坝,把努力营造的坚强冲击得一干二净。我装作去上厕所的样子离开了卧室,走到洗手间里,狠狠地哭了起来。听说过不少人的死讯,也见过不少人的死,可是,陪着将死的亲人走过她最后的历程,却让我悲痛欲绝,肝肠寸断。更何况,这个将死的人,是含辛茹苦地把我带大的奶奶,如果她的疼痛能减轻一分,我多么愿意替她承担十分!

第一次,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亲眼目睹一个人走向死亡的过程。奶奶一天天地衰弱下去,她哺育过儿女的胸脯是扁平的,她曾经温热的身体一点点变得冰凉,她的话语像游丝一样,失去了气力。她整个人被悬在一根随风摆荡的蛛丝上,随时都可能摔下去。任何高明的医术都不能拯救她,死神那双涂满黑指甲油的手在向她伸来,坟墓的形象在她心里越来越清晰。

二十多年来在所有的生活细节里堆积起来的回忆全都涌入我的脑海,这个时候,我突然发现情感的力量是如此沉默而强大。细碎的生活铺垫出的欢乐、温情、依恋、想念,都熔铸成了深厚的亲情,把心灵都挤满了,挤得密不透风,挤得无法再盛下,只好四溢开来,于是就化成了惨淡的泪水。

三姑姑也走进了洗手间,我们相顾无言地哭着。姑姑抹着眼泪说:“你奶奶叫我们为她修指甲,她担心病好后做家务事不方便。她还不想死,她还想活啊。”

那几天异常漫长。家人已经在偷偷地给奶奶预备后事。面对她那强忍着尽量不表现出来的病痛,我们谁都无能为力。她担心她的呻吟引起我们的悲伤,于是,她隐藏了她的呻吟。大家三番五次对她说:你要是觉得痛,就哼几声,也会感觉好一点啊!但是倔强的奶奶还是把痛苦吞到了肚里。

奶奶知道我总是嫌自己胖,喜欢玩减肥的小花招,她说:你们应该多吃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现在是想吃都吃不下了。能吃是福。想穿什么,就买。钱,该用的就用了,不要算计!

那几天,我和奶奶有过一次谈心。那个傍晚,我独自走进奶奶的卧室,我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已经瘦得失去了光泽,皱巴巴的,青筋鼓起,没有温度。摩挲着奶奶的手,我一阵心酸,觉得自己说话都快哽咽了,但还是尽量让语气平静。我和奶奶一起回忆了我小时候的一些事情。那些和她住在一起的日子,平凡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原来在我的记忆中是那样深刻。关于我的童年往事,奶奶记得比我还清楚,是的,她把每一位儿孙的事情都记得牢牢的。我们忙得忘了自己的生日时,往往她是唯一一个打电话来祝我们生日快乐的。

奶奶的声音里夹杂了许多气流,这几天,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点头的力气也没有了,有时候,她只能眨一眨眼睛以代表点头。在这短暂的十来分钟里,温情与悲伤交割着我的心。为了让奶奶好好休息,我不得不很快地结束了谈话。

那个傍晚的谈话,就是我和奶奶最后一次单独相处。现在每每想起那个与奶奶倾心交谈的时刻,我都会想到李健的《一辈子的十分钟》:

拥抱那一刻答应我,在我离去后好好生活。这幸福的每一秒钟多残忍,短暂的十分钟存放一生。

拥抱那一刻微笑吧,我會珍藏这温暖笑容。这幸福的每一秒钟匆匆溜走,短暂的十分钟存放一生。

怨恨死亡吗,怨恨时间吗?不,什么都不能怨恨,时间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今天,它要带走我的奶奶,以后,也会用同样的方式带走我。我有什么理由指责时间?是的,我不能指责任何一种人类无法超越的东西,包括时间,包括病魔,包括命运。

我知道,从出生开始,人类就活在希求永生与必须死亡的矛盾之中。是死亡给我们的生命染上了忧郁的颜色,为了逃避死亡,人往往会做出一些徒劳的抗争。但是最终,没有任何人逃得过这样的命运。唯有死亡,它真实的公义是那样崇高。我们都是将被它收服的。在最后审判面前,也许我们会全身战栗,仰观宇宙之大,俯察个人之渺小。在浩淼的星空之中,在星空像大海一样波荡的变化之中,生命、死亡、本质业已彰显:意志与求生之间的苦恼始终存在,存在之悖论与责任却无法拒绝。

在奶奶的健康状况急转直下之时,家人都聚集到了一起。我是最后一个赶回老家的。大家都说,是因为奶奶心里记挂着我,所以她一直顽强地等待着我回来。

有几次,我为奶奶洗脚,都埋下了头,为的是狠狠地把眼泪藏起来,不让它掉出来让奶奶看见。在我小时候,奶奶为我洗过多少次脚,为我梳过多少次头,为我包过多少次抄手?……可是,等到我们都大了,就一个个地离开了她。我也曾想过,一定要抽出一个假期,好好地陪陪她,每天帮她做事,夜夜为她洗脚。可是,这样的想法终究是成了梦,儿孙们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各有自己的烦恼,总是等着“下一天”“下一次”“下一个假期”,要好好地孝顺奶奶,终究成了永远的遗憾。

要用什么样的手法,什么样的体裁去写我的奶奶,这个问题我也想过无数次。奶奶就是一个丰富的话题,丰富到让我无从下手。我想写一篇文言祭文,但又觉得祭文的方式太过普通;我想通过孔子的“仁”、佛家的“境界”与“圆满”、罗素的人生道德哲学来阐释奶奶的人生,但又发现,这样的哲学思辨极易写成论文。……所有的花样,我都放弃了。我发现,只有以情感去写她,我的文字才会具有灵魂。否则,它就只是一个戴着漂亮面具的苍白面孔。是的,情感——情感是唯一一种,可以让我在记录奶奶时多次中断、红了眼眶的力量。诚然,我看不见它,但它时刻在牵萦着我。思想与情感,都是上天给世人的最好的恩赐,因为思想与情感能够跨越生死,在瞬息不停的时间里,永不老去。

离毕业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家人再三催促我回学校去参加论文答辩。虽然我多么想一直守候在奶奶身边,但父亲还是为我买好了票。临行之前,我握住奶奶的手,向她告别。她躺在床上,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我说:“奶奶,我要走了,你好好养病,我答辩完了一定回来陪你。”她吃力地说:“你答辩要紧,先回学校去吧。你放假了就回来看我。记得把我为你冻在冰箱里的清明草粑粑带去路上吃。”奶奶的话已经气若游丝了,但我还心怀一丝侥幸的希望:她既然承诺了要和我暑假见面,那她一定会挺过来的,就像她十五年前挺过了一次重病一样。那一天,我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大关。在车上,我满心空荡地看着213国道上的风景,连日的小雨将这条熟悉的公路刷得无比黯淡,然而在蒙蒙的灰色之中,我眼前一亮:多年未见过的映山红,正在山顶、在崖壁,火一样地燃烧着。这珍贵的红色给了我些许的勇气,让我流到腮边的泪水一次又一次地风干了。

沒想到是那么快,在我离开的第二天,奶奶就永远地去了。家人无一例外地对我隐瞒了这个消息,不过,冥冥之中的亲情维系还是让我敏感地感知到了。那天傍晚,站在昭通火车站的站台上,风很大,卷起了天边的乌云,夹杂着点点的细雨。上了车后,车厢很空,面对寥寥几位旅客,一向多话的我却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火车开动了,夜色深了,雨也渐渐大起来。我忍不住回头,想多看几眼被甩在身后的昭通。可是我能看到的,只是模糊的影子。窗外的一切都罩上了黑色外衣。形状是黑色的,轮廓是黑色的,实体也仿佛变成了黑色。远处的山脉是调和了黛色的青,点点斑斑,此时都无比令人窒息。

万籁俱寂。在隆隆的火车声中,我方才发现,这片山区是多么沉静博大!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好好观看夜色中的乌蒙山区——这片哺育我长大的土地。二十多岁了,我才初次去认真审视它。对奶奶的牵挂萦绕在心头。我的奶奶,她一生都没有走出过这个叫做乌蒙山区的地方,然而,在寥寥可数的物质欲念与丰盛的精神满足之间,她求得了生命的和谐与淡泊,她的人生已臻完美。

我的爷爷奶奶,久居于滇东北的青山绿水之中,他们永不分离,他们回到了大自然里。也许他们的精魂,化为了这片土地上空飞舞的精灵,与乌蒙山合而为一,在金沙江中熠熠闪耀。

有多少人的爷爷奶奶,都在重复着同样的命运。又是因为有多少位这样的爷爷奶奶,这一片充满苦难的贫瘠的土地,才能够不屈不挠地与历史共演进。就像奶奶那句简单的话,“活着多好”——人生是没有倒退的可能的,一个成熟的人,也不具备主动去选择死的权利。是的,活着多好,哪怕像乌蒙山区里的耕牛一样,低头咀嚼青草的苦涩,卑微地活着,可是第二天,依然能看见爬过山头的太阳,看见那像火焰一样——光芒万丈的日光。

从那以后,在每一次离开昭通的路途中,我都会静静眺望这片给我归属的土地。我发现了铺垫在乌蒙山中的红色土壤,充满了野性的希望与激情;我看到了诗画情操的百年村庄,被时光烘托出处世不惊的风骨;我看到了坐北朝南的坟墓中隐藏的忧伤;我看到了生命那神秘的密码,看到了超越感性的认知。

在奶奶活着的时候,我从未认真地体察过故乡所给我的一切。但是,在奶奶离世之后,每一次这样端详乌蒙山区,我都会感觉到灵魂被剧烈地搅动,都会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这泪水中的乡愁是必然的,但是,更有某种无限的力量在激荡。从此,故乡在我的梦里百转千回,并以深沉的勇气,在我的心上,一刀又一刀地刻下隐秘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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