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晖
世界缺少呐喊,世界没有了偏执。
一切都变得小心翼翼,日渐趋同。
——李鑫
1
北京朝阳公园附近,我看到了你的第一批黑白灰作品。
不需要思考,文字自然流出来,喊着你画里的气息,我无所顾忌的文字,扑向你的黑白灰。
黑白灰,是我生命的底色,在湖南铁合金厂的工人岗位上,我工作了十年,我一直呐喊于这熟悉的黑白灰之中。
第二次是在南太平洋,我收到了一批你刚画完的黑白灰作品。在南太平洋上的四十九天,十多座岛屿上,每天我只看你一幅画——时间漫长,海水漂流,黑白灰震颤于我的生命里。
第二年,我带着你的第三批黑白灰主题,回到湖南,在长沙,与我们另一位同年姊妹杨燕来,狠狠地谈起你的画。在湖南湘乡农村,年迈的父母,他们竟然在日常生活中不断地发生着巨大的变化,改变着自己的性情和习惯,及说话的方式,我惊讶于父母不断变化的力量来源于哪里。
我把你画的荷花,对照着母亲种植的荷花。
与荷花依偎的土地,低垂的水面,上百年了,荷花依旧年轻,如同我一直想写的村子——湖南湘乡大桥安乡曾夹塘。
但,是你的荷花,引发了山体的流变。从你的荷花开始,写我的村子。你的荷花,充满着性灵,充满着一种希望,一种人生美好的残败。
第四次闯进你的黑白灰:我去看你2018年和2019年的一组新画,你一月画一幅,共十二幅画。站在画前,我失语了,不敢去触碰那些中途消失的、提前离席的人,而你,刚劲勇猛地面对中途离席的他们,还有更加美好的她们。对于不敢面对的人,我只能沉默相待。面对你的巨幅肖像,我继续沉默了半年,对于这些非正常地离开的人们,我不敢说出一个字,但你的黑白灰,把时间的震颤、生死的点与面,全部打碎。
半年后,天大的惊喜出现了,我成为了一位西藏的定居者,竟然在西藏高地我成为了居民!不敢想象的事情!我生活了下来。在海拔三千米、四千米以上的高地,在拉萨、那曲、阿里,我需要你的这些提前离席者,通过你的黑白灰,我接近他们,爱着她们,从西藏开始,我开始了与你黑白灰的对话。
2
你所有的回头,都是一种前进。
你穿过生活的缝隙,力——流动于时间的河岸,时间不是线条,是波动里的泛光,是事物的影子,是扑朔迷离的真实。你的喜悦和悲凉,往来倏忽……
……时间过去了很多年。
2015年,时空的色彩在画布上刀刻斧凿,与你梦中的植物、石头、街道相识,你们握手、相拥,你触摸到了现实的想象:
——多面镜子围成一个圆,你站在没有中心的、不规则的空间里——你与时间在一起,但你找不到时间的始终,找不到时间的本末。当时间触摸你的身体,你本能地反观自身,你才看见一个永恒不变的现在:随时间衍变,经年不衰。
3
2015年,你来到伊朗,静静地走在德黑兰、伊斯法罕的街道,你像幽灵之王,探访波斯帝国散落的石头:
——过去的生活物证、帝国的记忆、家族的细腻情怀,依旧在现代人的生活里,栩栩如生。
你记住了城市的每一个动人细节,你见到了波斯人、阿塞拜疆人、库尔德人。你如一个隐形者,飘荡、停泊在伊朗的每一个城市,体察着自己的虚脱,感受着人类的疲惫和无奈,悲观主义的生活叹息,淹没了所有的道路,过去的文明,瞬间升腾起火焰……
你在城门和土地之上,看到燃烧的时间,看到了欲望的火焰,或远或近地炙烤着城市。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国土,不同的王朝,在伊朗,在你狂放的大地上苏醒,你欣喜若狂,试图让烈焰直接吞噬画布——此念起,瞬息灭。时间之海,卷千层浪,把概念深埋于无影踪迹处。
你颓废而澎湃地游荡在伊朗,散落的巨石,帝国的喘息,民众的消逝,被土地托出地平线,更多的,被时间藏起。你模仿太阳的第一线曙光——照在石门、石柱上,穿过殿堂,穿过昔日美酒的滴洒之地,穿过某一个侍女的长裙,美的花瓣,开满过去的宫殿,爱的留言成为习惯,美的巨大花销,掩盖其真其静,你都看到了。
又一个下午,石门前,阳光阴沉,破损的石头躺在地上,傲慢地对你视而不见,对你的热情洋溢,耳边有了很多的声音,接着是图像——你看见了事物的本来模样。
你说,老天曾经关闭了你的大门。
而在那个时刻,你不敢挪动半步,你静静地在下午的时光里,沐浴神光。
你的呢喃低语,如心咒:波斯波利斯、波斯波利斯、波斯……波利……斯……
波斯波利斯,位于伊朗南部,距法尔省省会五十公里,是波斯阿黑门尼德王朝的第二个都城。
你在波斯波利斯:
听到了乐声,听到了嘈杂声,也听到了黑夜里守门人的脚步声,那些过路的乞丐,是战争之后的瘟疫,他们低头不语,一排一排地,走进石头里。
每个石柱上都有无数人的影子。
波斯波利斯,东面靠山,另外三面是围墙,始建于公元前522年,三个朝代才修建完成,城市毁灭于公元前330年。
二千五百年前,为古波斯帝国全盛时期,波斯波利斯,那辉煌完美而奢华的宫殿,全部建筑都用灰色大石塊建成,外表是大理石。
现在只有奇形怪状的废墟……空荡荡的门框、石柱和柱基……
2015年,你开始画《波斯波利斯》系列。
第一笔,白色凝重,你在虚空中调进黑色,灰如铁,砸进画布,时空……蔓延……帝国古城,在你的时间镜像里,点点显现,层出不穷……
——文明正在消逝?
——一切将在时空的火焰里消逝?
你质疑每一个答案。
宫殿的辉煌,成为时间的一个点,烙在空间的表面。不屈的斑点:光阴的石柱,顽强地挺在废墟之上。
石柱高耸,它看见了自身的废墟吗?
有文字记载:古老的波斯是众神的王国,伊朗称波斯波利斯为贾姆希德,他是古代波斯神话中王的名字。
你侧躺在波斯波利斯,看见了被大地收藏的石阶、石门,看到了一个完完整整的……宫殿,每一个细节,你都看见了。
——你畫了出来。
你还会再去到那片土地,你无数次告诉飞翔的灵魂,还会再来,反反复复……来来去去,于黑白灰的丛林里。
你退后几步,又往前走几步,退到第三级石阶上,你往旁边走了几步,走出圆的直径,往下走了走,停下来,慢慢地……安静地……
——谁把云点燃了。
你来的时候,灰烬都没了,只剩一些被烧毁的石头。
恐慌,黏住你。
最大的那扇石门,空空荡荡地向你说话,站立的石柱上,都有声音。躺在地上的石头,看着乌云……被点燃……
一座石门,两座石门,三座石门,五座石门,站成一种象征,一个军团,一种宣誓,一种悲怆。
那些紧密的城堡后面、里面,一定有什么?
——当然,有盔甲,有骑兵,有爱的等待,有生活的繁琐。
——一座完整的、美好的、过去之城!
——一座生活中的、现在之城。
——一切在生命中消逝。
战争和地球的变化,导致了文明的颠覆和失去。
那你又如何对抗这种悲怆——
你重重地画了一组《波斯波利斯》:巨石、乌云密布……
波斯波利斯王朝颠覆性的……神示的大门打开,一条思考之路……
完美细致到末节,宏大到帝国的傲慢,微小到味道。
地上的石头,本没这么多,你把看见的复制上去:
你用现在复制过去。
你用过去剪切现在。
你看见了伊朗的身、心、灵,你竖起了你的第一面伟大的镜子:
——波斯波利斯的石头……时间的一个影像——黑白灰,你空间的轨迹。
4
美国,是你十多年以来的居住之地。伊朗之镜,寂照在你的心灵高地,铁证如山地立在镜子里,把美国的城市街景映照在里面。
——物来则应,物去不留。
伊朗的镜面,奇迹般地在你身旁,高大而具体地斜斜站立。在众多的表达中,你辨析出自己的符号。从梦里醒来,你总是站在两条街的某一个点上,看见世界的棱角,灯柱像河岸的一排树木,灯亮着,你看不见光。你看见临窗的咖啡馆里坐满了人,你在梦里,画出那些人的形状。
斑马线从焚毁后的街道里突显出来,像楼梯,声音沉重地倒在画布上,你想不起来,自己是刚走过来,还是那边有人在招呼你过去。
远处的水雾里,满是火焰的味道,浓郁处,白色,像爆炸的中心点。
白色从灰色里走向天空,纯粹的白。
黑色从灰色里走向街道,铁色的黑。
有人走过来,说,着火了,消防车刚走。
柏油路像生锈的钢铁,楼房流出来的水,溢满整个城市。
有人说,都毁坏了。
你醒来,梦里的人追出来,告诉你,不应该一直站在街道的中间,虽然没人了,虽然没车,你还是不应该站在两条街道的交叉点上。
你看着画布,找不到你自己和那个说话的人。
你踩着烧焦了的土地,被幸福的白色虚无,追赶着,骤雨,扑打着街景,你在惊吓中,走出梦境。
有些房子的上半身,包括头部,欲望膨胀,比例失调,底部被黑色药丸不断加固,坚挺着,终究,白色还是从墙壁里渗出,从窗户里流出来。
城市很大,街道很多、很长
“没有什么不会被毁坏。”你听到灰色泛着白光,木然的声音。
其实,你一直没有说话,你在否定这些表达。
车子还停在你家地库,就是那辆车,就是刚才,你才从66号公路飞驰而来,带着公路的狂野和她的美貌。
你说,看见了吗,路的另一边,停了四五辆车,他们比我早来,估计有些是上班的,有些正躺在情人的被窝里,车子在外面等他们。
车子停在咖啡馆外面,咖啡馆招牌旁的路灯,现在是白天。你们不是说什么都毁灭了吗?多么刺眼的词汇。
绿灯亮,咖啡香飘出房子,你们没有看见?没有闻到?那请再走近一点,仔细看,感受这的味道。
至于那条街,一排的车子,在等人经过。
天空开阔了些,城市于云端而言,显得更加无足轻重。
城市正常营业,人们正常生活。
这是美国的城市吗?这是美国的街道吗?这是美国的汽车吗?
——是的!
——不是!
——与美国没有任何关系,它是你走过的所有城市的写生、写生、写生!
——你用写生对抗虚无主义的魂飞魄散;
——你用黑白灰表达时间的宽阔和飞翔的速度。
你写生城市。
写生好像不能带给你实际上的任何东西,但在你内心里,有了更多的沉淀物。
你为数字城市、虚拟城市、想象之城写生。
梦醒后的早上,站在城市的梦里,为街道里的梦——写生。
之所以有波斯波利斯的衍生之镜,全部来源于你的写生,你仔细地观看每一种生活……
帝国、城市、残荷、向日葵,全部指向易逝的事物和时间,还有空间的迷幻……
你不去想整个城市,你也还原不了城市的实景——城市被摧毁的感觉,从辉煌到没落的流变,让你悲恸,你没办法具象地、指向性地告诉人们,这是哪座城市,因为,这是一切城市,一切时空——命将如此。
你没有遵循正常的透视关系、比例和构成,有些楼房倾斜了,有些窗户扭曲了,有些车子歪着脸,有些路灯扭扭捏捏……
这是一座现在的城市,一座过去的城市。
……永生之城。城市一旦被标注上了颜色,那么,这些颜色就将永生于这些城市。话说回到被标注之前,其实,颜色就已经是这座城市的基因……
——你有了自己的表达,你竖起了第二面镜子:
城市街景——時间的一个影像。
黑白灰——你空间的轨迹。
5
绘画可能改变不了什么,
但它能表现责任和关怀,
随时代和思想的变迁而给大家一些思考。
——李鑫
你的父母都在中国,你出生在中国,你回到中国,你在北京的望京生活,你在甘南写生,在川藏拼命地呼吸,在新疆流泪,在湘楚用笔表达天荒之情,用线条划出眼睛看到的、心灵听到的,每一个细微的动情之物。
从中国到美国,从波斯到伊朗,从美国到镜面,中国——震荡在你身心里的一个词,这是你的命脉所在:听到了血液的流动,节奏声声,步步紧逼……
回国后,你更加敏感和自信,没人看出你的变化,你看到了自己的所在,尤其是那两面硬挺挺的镜子,在为你止观万物,让你体会自身,阐释物的本来模样。
——伊朗的波斯王朝、美国的现代街景、中国的轻盈。
你想着这一切。
呼与吸之间,有一个空白的点。
晚上的光,照亮虚拟的城市,镜像之外,在呼与吸之间,你想流泪。
——为病中的父亲?为刚刚逝去的父亲?你的血脉里,留着一代代人的血……你为家?为人到中年?为消逝的文明?为正在建立的祭台?
公元1219年之始,成吉思汗、窝阔台,以及旭烈兀,占领波斯,并最终由旭烈兀建立了以波斯为中心的伊尔汗国。
——还是伊朗,你生命中的第一面镜子,继续衍生出了第三镜面,立在波斯波利斯的另一边,与前两面镜子一起,立在你身体的对面。第三面镜子里有两种植物:残荷和向日葵。
残荷,大部分已经折断,突立在左上角的最上面,此种折断,只是一种弯腰,还是一种受伤?有人在记录本里写上:因为永生的受重……
向日葵朝向你走来的方向,朝向你离开的方向,也朝向自己和群体。一种力,深含于茎,体现于花序。
残荷、向日葵——时间的一个影像;
黑白灰——你空间的轨迹。
6
艺术唤醒人类。
这些艺术家点燃我内心的光芒,
也给予我警示。
——李鑫
我们的敏感度沉默得太久,灵感的触角,还在沉默的海洋里,构成海水的一部分。
沉睡的灵魂和艺术的狂放,听到一些色彩暴动的声音,刺痛灵魂;音乐的颜色,把我们的滔天泪水引出,包括一些机械的、数字的无端链接,构成了海洋的隐秘。我们深怀某种期待,相信海水的成分是丰富的,是不一样的。但每一次,当一个灵魂悄然地在深海里消逝,便会使你从凌晨醒来,一直到黑夜,你们灵魂相遇。
你想从海水的倒影里,看到灵魂的倒影。
你没有失望,你看到了逝者的倒影——黑白色的倒影刺痛你的沉默。一切那么完整地让你想扑到他们的镜子里:痛哭长嚎,悲悯而英勇。
你们的灵魂在海水里相融,在海水里如鱼儿和石头,如白沙和贝壳,如天空进入海洋。
是谁清瘦的样子,如一位修行者,头发和目光一样犀利,侧身站在你旁边,他的手,指向你的身后,他说,这就是前进的方向,请转身,往前走,又说请站住,我已经不想说话。
你在海水里,在世间,感受到了历史的一个个细节,你用黑白灰概括。
至于背景,你画了很多,你把他所有的生活经历,都在画布上画了一遍,画了一整堵墙。
还没来得及体会和欣赏,你就用你的经历,用你的黑白灰,重新涂抹他的世界、他的时间……在你的经历中蠢蠢欲动,我们看见,希望发着白光,打在左脸上,照着他的额头,还有他经历过的那堵漫长的墙。
站在你的身旁,我才稍微安心,才能体会,那些经历过的事情,是很难冲破这色彩的画布……那就让它们在里面嚎叫吧,让它们互相撕扯,让它们睁开黑色的眼睛——被白色遮蔽,让它们失声,让它们身体流淌,让它们看见自己。
它们,在某一瞬间,看见他,伸出食指,告诉我们:我相信,这就是未来,这就是我们凌晨六点钟的人类世界。
还有他,被你停止下来,不是他的子弹在海洋上面射出,不是他的文字撼动了大厦的根基,不是他的奔放让世人关注他的名字。
而是你,让他坐下来,让他把眼睛盯在两米内的地方,你让他的胡子茂盛。衣服,就是他的性格。你了解这个男人,了解时间留在壮年的力量是如何相互角斗、绞杀。
黑白灰在他的身体外面,冷眼旁观,它们害怕这个男人。
虽然它们也很喜欢他。
我不敢面对她。她遭自杀性袭击离开世间。
她知道一切都可能发生,但她继续做该做的事。她是伊斯兰国家里第一位女总理,我听到过,在她生前,在她死后,我们把她称之为“铁蝴蝶”。
多年前,这个称呼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就永远地记住了。
在你人物的群像里,我知道肯定会有她。
你用色彩说话。她转身之前,太多的动作我没见过,你让她转身,正面站在我面前。她没有来过西藏,没有到过石头和荒凉漫天流淌的高地,但她在人性的屋子里,光芒穿透大厦,光芒照亮着阴影。她时刻都是一只展开翅膀的蝴蝶,在她所到的地方,都有鲜花绿叶,即使是鲜血盛开。
你的粗线条,表达着她细微的生活细节。你在她的黑白灰里究竟加了些什么?让她的一生色彩斑斓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她的状态,不是平面,不是静止,是动态的影像:
从她的父亲把她抱起来开始,到她一个人清理一个国家,她的力量,在黑白灰里,尽情展现。
你把她的色彩,涂了又涂,刮了又刮,一层又一层。
你是愤怒的狂风,想把铁蝴蝶吹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躲开死亡与死亡的碰撞。
我,记住她的眼睛,因为你太用力太用神,神入眼,眼睛里流出黑白灰的神……
他在我的冥想里,准确地说,是他们在我的冥想里。
历史以各种形式存在,肖像是其中的一种,各种因缘,某一个人、某一事件、某个动作、某一物件、某张脸孔,组成了那个阶段的历史。
他是黑人民权运动领袖,青少年时期,我就记得他的那个演讲:我有一个梦想。梦想让人活着,让人死去,他两者兼得。他被种族主义分子暗杀,此前他被授予诺贝尔和平奖。我的父辈了解他,是因为毛泽东的一篇文章《支持美国黑人抗暴斗争的声明》。
39岁,他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的和平,他美好的愿望,只能用抗争的方式来表达。他用自己的生活,尽可能地来实现他说过的每一句话,譬如:如果你的梦想还站着,那么没有人能使你倒下。
他倒下了,又被后人扶起来,站在石头里。你用刚硬的、男人的方式,处理这位历史人物,你选中的是那段历史,因为不平,你让他双指齐发,指向我们的梦想,手指在阴影里坚硬而又柔和,似有子弹射出,射向沉默的人,射向面对不公而转身的人,射向那些主谋,射向社会的坎坷。
你的画面依旧简单到好像只有黑白灰。他指出了我的软弱,指出了我的退却,我可以直视他的照片,但我无法直视你这幅黑白灰的作品,揪心的痛,和无可比拟的孤独,海水一样扑过来,淹没我。我享受这种艺术带来的荣光。
你的女主人公被监禁、鞭打。
你的黑白灰里,她是东非的第一个女博士,她倡导的运动称之为绿带运动,因为她投身的是妇女问题和环境问题。
她坐在你的黑白灰里,双手抱在胸前,一支烟,应和着她的头发,眼神并不是望着远方。
黑白灰表达着她激荡的内心,在这幅作品里,黑白灰已经退出了画布,退出了这个人的一生,主人公超然于你的世界而存在。
她背景里的黑白灰在追赶她的生活……
我记得那天早晨,是你回来的第二天。
我去望京见你,你整个人,沉浸在悲哀的白色里,没了灰色,没了黑色,你嚎啕大哭。
你说,林肯公园乐队主唱,选择了在他挚友的冥诞之日,在住宅里自缢身亡。
那段时间,我和你,全部听的是他的声音,他把孤独、苦、丧失、无力、绝望、伤,都汇入巨大的音乐里,与之冲撞、纠缠,动作猛烈。
你用大面积的白色,用深沉的黑色,继续沉浸在怀念的悲哀中。
诗人、画家、音乐家、数学家,
你用点来画面,
用黑色来渲染夕阳,
用丰富的灰色呢喃出你的敬意和专注。
你不否认,你有很多惊恐的时候;
你不否认,你有很多无畏的时刻;
你不否认,你有很多不屑于这一切的时候;
你不否认,你的坚强和弱小;
你不否认你的无奈;
你不否认,很多的思考正遭受世俗的玩弄和轻视;
你不否认,你在继续前进,无论前面是什么。
你是幸运的,人到中年,终于找到了有力的顺畅的表达。
7
艺术家需要自闭、沉思,
艺术创作需要孤独。
——李鑫
你站在镜子的圆圈里,依照心灵的颜色,取出黑白灰三种,在镜子的圓圈里,映照出你:伊朗的巨石、美国的城市街景、中国的向日葵和残荷、历史里的人物。
你知道很多事物是灰色的,灰色是另一种美好,你不舍弃暗夜里的啼哭,去剖析它,质疑它,为什么会这样!
你用画笔去阐释。
多个镜面组成的黑白灰,主题的创作,构建了一座应和的宫殿,对峙于:生命的变化。
时空承载了太多的失去。
这些作品,是你对自然的一些看法,再构造成我们的现实:
《波斯波利斯》《城市街景》《残荷》《向日葵》《肖像》,只有继续,没有截止。
你听从内心的想法,黑白灰恒久不变,黑白灰才能阐释你对世界的看法、对时空的理解。
你对色彩的控制,始于你内心的紧迫感。黑白灰里,你用了一点点几乎不被人看见的其余的色彩,像无意中掉了一点绿在画布上。
每个点,每个面,整体的线条,是你对色彩的追求。
你不考虑用物质来做些肌理,你用纯粹的油画颜料来做肌理。
画面:从上到下地流淌……
在黑白灰里,你在继续探索。
你的感伤,随着你的沉重,深入骨髓,散发于神思之中。
你在哪里创作,在哪里生活,不重要。
你的忧思、担当、责任、理想都沉浸在黑白灰的世界里。你用黑白灰寻找着灵魂的知己,从废墟、石头、城市、向日葵,到提前的离席者。
黑白灰的沉重亦如你的沉重。你在表达。
你请出黑白灰——承担你的重,搀扶起我时间里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