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岚
“你要学学人家杨金顺,这个年代不善经营肯定是不行的。”杜老师说。
周吉只是沉默。
“你看看他,家里面本身是农村的,那么个闭塞的小地方,他要是像你这种性格,能走到今天这步吗?”
“他老家虽然在农村,但可不是那种闭塞的地方噢,我了解过,那边很多人卖宅基地都发财了,不信你问胡嘉……问小李也行。”
司机小李在驾驶室转过脸来,副驾驶上的胡嘉见小李在笑,也朝杜老师和周吉笑笑。
“……你就是喜欢找借口,那我问你,他跟你比起来,哪个人画画的条件更好?……或者说画画的环境更好?”
“……都是在家画画,有什么谁比谁好的?”
“胡说!你这就叫身在福中不知福!他在吴州能跟你在这的条件比吗?叫你办个画展总是推三阻四。”
“……办展览太麻烦。”
“不是太麻烦,是你太懒!还有,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我能有什么心思?”
“哼哼……”杜老师笑了笑,“你是嫌在画廊里办展览没什么影响,所以才……”
“我没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那我问你,小杨这次在吴州博物馆办的画展,在你看来,有没有意思呢?”
周吉一愣,刚要再开口就被杜老师抢了白。
“你不用再说了,你的反应已经说明问题了。”
“我的反应没有你说的那个意思。”
“……他能找关系在吴州博物馆办画展,就说明他善于经营……你要是能像他一样善于经营,改改你这个性格,不要说博物馆,省美术馆你都早办过展览了。”
“算了吧……”
杜老师笑道:“你知道小杨的这个画展名称叫什么吗?”
“不知道。”
“叫进修汇报展。进的什么修,汇的什么报你知道吗?”
“不知道。”
杜老师卖了下关子,“……他去进修了一年,算是有个出身了,这个汇报展就是向吴州人民汇报展示这一年进修成果的意思。”
周吉听杜老师语中似有讥诮,笑了笑,“他不是由胡嘉引荐先拜你为师了吗?这还不算有出身?”
“你还不要笑,这个我完全能理解他……换成是你,你愿意吗?”
“我有你一个恩师就够了。”
“所以说你不是个善于经营的人……其实我一点都不介意。”
“我会介意。”
杜老师和周吉相视而笑,胡嘉看着他俩也跟着笑起来,但因为他是聋哑人,听不见对话内容,只能从视觉上感觉气氛不错,猜想他们应该是聊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吧。
轿车和司机都是胡嘉找的,已经停在美术馆旁半个小时,目的是等待文老。聊天告一段落,阳春三月的丝丝暖风漾进半开的车窗,让四人有点犯困。周吉拍拍胡嘉和小李的后肩,朝他们做了个吸烟的动作。
小李摆摆手,指指眯瞪着眼正在打瞌睡的杜老师,小声道,“我一会儿再去。”于是周吉便和胡嘉下车了,由于轻手轻脚他俩都没能把车门关严。走到十几米开外的一棵树下两人停下脚步,周吉掏出烟请胡嘉抽一根,胡嘉连忙摆摆手,掏出自己的烟,然后指指两个烟盒侧面的文字。周吉仔细一看,自己那盒上被胡嘉指着的文字为“烤烟型”,胡嘉那盒上则是“混合型”,他立刻明白了原来胡嘉不抽烤烟。胡嘉又把自己的烟朝周吉面前递了递,周吉也摆摆手,指指自己那盒上的“烤烟型”三个字,这下两人就都明白了,相视而笑。
若换成别人,吸烟时肯定会聊几句,但和胡嘉一起却做不到,周吉既不会手语也不擅打手势,两人只能面对面静静地抽着自己的烟,最多就是相互点点头笑笑而已。
分别抽了几口烟后,胡嘉想到什么,从外衣内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硬壳的小厚本和一支签字笔,他把烟衔在嘴上,翻开本子,一手持本一手写字,几秒钟后把本子递到周吉手上。
此时的所在页面就本子的整个厚度来讲位于中部,前半部纸页间的空隙疏松而后半部的仍很紧密,应该是前半部已被使用所致。这一页的右上角注明了今天的日期,下面是印刷的一行行平行横向的灰色分隔线,在最上面第一道线和第二道线之间的空间里,胡嘉写着“最近可好?”几个字。
周吉原以为胡嘉此时把本子掏出来是有什么特殊的事要问他,没想到只是普通的寒暄,他又见胡嘉的第一行字如此工整,也只能在下一行工整地应答。“不錯!你呢?”周吉写下这几个字,他明白笔谈适宜简练,但写完就后悔了。因每行的空间不大,这样站着写小字有点吃力,还不算上嘴上的烟卷不时冒出飘向眼睛的烟雾带来的辛辣干扰。他觉得不应该按胡嘉的格式来,起码一个字的高度要占两行才能比较顺手,但下面如果自己再变又显得不妥了。胡嘉长期笔谈已经熟能生巧,自己哪有这样写小字的本事?
胡嘉拿回本子写完后给周吉看了下,却没再把本子交到他手上。上面是“也不错”三个字。两人又笑笑,胡嘉的口中冒出几声含混不清的声音。胡嘉又写了几个字后才把本子交给周吉。
“你画得好!”这几个字与“也不错”在一行,中间空了点位置。
周吉笑道:“哪里哪里。”
胡嘉见状赶紧指指本子,周吉才意识到嘴说没用,于是在下一行写上“哪里哪里。”想了下后又加上“你画得好!”写完交给胡嘉。
两人再次相视而笑,又抽了两口烟。
周吉想到什么,又指指胡嘉手上的本子,做了个写字的动作,胡嘉立刻会意,把本子交给周吉。
“听说你上次的画展反响很好,我有事没来,抱歉!”周吉写。
“没事!小画廊不比正规展厅,效果一般。”胡嘉回写。
“一同办展的小张也是你引荐拜在杜师门下的吧?”
“不是,我不知道他是谁介绍的。”
“那你为何与他一同办展?”
胡嘉停了停才又下笔,周吉见他脸上似有不悦之色。两人此时烟都已抽完,但笔谈仍在继续,所以还站在原地。
“杜师要求的,因我俩是吴州老乡,又皆为聋哑人士,所以提出办这个二人展。”
周吉看过后一时不知再写什么好,胡嘉又补充了一句。
“小张其实画得不行,你觉得呢?”
周吉没再回写。胡嘉的表情和文字间已经透露出不满,这是周吉没想到的,早知道他就不问小张的事了。他也很肯定胡嘉有保存笔谈簿的习惯,所以在他本子上写的任何文字以后都会成为在案记录,白纸黑字,肯定不能像平时说话那样随便。所以胡嘉要他评价小张的画,他是不应该付诸文字的。
周吉点了点头,胡嘉也笑着点点头。胡嘉像是明了些什么,但这是他以为周吉认同他对小张的观点而作出的反应,还是另有深意,周吉并不能确定。
胡嘉收起笔谈簿,与周吉回到车上。周吉刚一坐回后座,杜老师就醒了,显然他已眯了一小觉。
杜老师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张口就要问胡嘉什么,胡嘉赶紧掏出笔谈簿打开,连笔一起交给杜老师。杜老师立刻在本子上写起来。
周吉忽然意识到刚才胡嘉在本子上与自己对谈的文字中有对杜老师的不满,若被杜翻看到未免不妥,但很快他就发现此本非彼本,之前那本是黑壳,这本则是棕壳。他不禁暗自佩服胡嘉。
“你再联系下文老!”杜老师在本子上写。字很大,占了整一页纸。
胡嘉看过后翻了一页,写上:“十分钟前发过信息,说再等一下,我再催好像不好,要不您打个电话?”
杜老师阅毕,不悦,也不再回写,只是自顾自地说:“我不打,你通知的他,你和他联系。”
胡嘉不知杜老师说什么,一脸茫然,他望向周吉,周吉摇了摇头。
“文老究竟是怎么讲的?”杜老师有点不耐烦了,只顾嘴说。胡嘉看他脸色不好,又赶紧望向他手中的本子,他见状立刻把本子和笔丢给身旁的周吉。“你写!”杜老师对周吉说。
周吉刚要下笔,杜老师又说:“问他知不知道文老在这附近干什么。”周吉不愿再受行距限制,一句话占了半页纸。“文老在此地干什么?”写完递给胡嘉。胡嘉看了,面有不解,再写了递回来。
“文老可能在家还有什么事。”胡嘉这么写。
杜老师急了,“他在家有事就去他家附近等啊,在这儿等什么?”
“应去文老家外等”,周吉写好给胡嘉。胡嘉写回来,“这旁边就是他家。”
“胡扯!他家在管巷,怎么会在这儿?地址都搞不清楚还接什么人?真是要命!哎!”杜老师很不满了。
周吉把杜老师的意思简化为“文老家在管巷,不在此地”写给胡嘉,胡嘉看了,一脸困惑。
“这边是出版社的房子,没错。”胡嘉写道。
“什么出版社的房子?文老明明住在……”杜老师忽然想到什么,“文老文老,问他是什么文老!”
“哪个文老?”周吉写。
杜老师一看胡嘉写回来的“文逸”两个字立刻火冒三丈,“他算什么文老?他姓操,不姓文,他叫操闻道,什么文老?文老就只有文清宇一个,你们搞的什么东西?事先也不讲讲清楚!真是……哎!”
周吉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指的“文老”不是一个人。杜老师以为的“文老”是近八十岁的老画家文清宇,专攻花鸟,颇有名声,与杜老师私交也不错。而胡嘉说的“文老”则是出版社的原编辑操闻道,自从也开始画画后改名“文逸”。杜老师向来看不上操闻道,在周吉面前就曾不止一次地说过他“不会画画”。为一个向来看不上的人平白等了这么长时间,浪费近一个小时,难怪杜老师会发火。
胡嘉见杜老师态度大变,很是心惊,但也不明就里,直到周吉写了“此文老非彼文老”几个字给他后才心里有数,不再敢有任何表示。
“搞什么东西?发霉……简直是发霉!”杜老师仍在自言自语,一脸不忿的表情。
周吉以为他一怒之下会取消行程打道回府,而作为陪同者的自己也能顺势回家了,但杜老师却没这么做,仍待在轿车后座上,像是在生闷气,其他人见状也只好一言不发静静地坐着了。
又过了约二十分钟,操闻道春风满面地出现在车的正前方,胡嘉立刻开门下车,朝他招手,等来到车边上又打手势询问其是否要坐副驾驶。操闻道看到后座上的杜老师,指了指:“我跟老杜坐后面。”说完就把胡嘉推回副驾驶座。
后车门已打开,操闻道笑着打招呼:“老杜!小周!”
“老操!”杜老师也笑道。
“您老坐里还是坐外?”周吉侧了侧身。
“你不要动了,我靠门坐。”老操说着上了车关上门。
“姗姗来迟啊!”杜老师说。
“抱歉抱歉,有点事不处理完实在没法出门。”
“什么事这么要紧啊?”
“还不是画册的事嘛!今天就要定稿,我一批注完修改意见赶紧就出来了,人家等在旁边拿呢。”
“哦……这样啊。”
这么凑巧的理由听起来像是个借口,周吉怀疑老操是故意让杜老师等这么久的。老操年长杜老师两岁,头发已见花白,而杜老师总是喜欢染成一头浓密的乌发。
小李把车发动,出发时间约为下午两点半,等了老操近一小时一刻钟。驶出小路进入主干道,车往城外方向开去,目的地是一百公里外的吴州市。
“许海写的那封揭发信你听说了吧?”老操隔着周吉问杜老师。
“有所耳闻……他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人,老实头一個,怎么也掺和起这种事了?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是为老朱打抱不平吧,他们俩关系好你不知道?”
“这我知道,但是写这种捕风捉影的东西实在是没有必要。”
“恐怕也不全是捕风捉影……你跟老魏那么熟,这信上写的东西有没有点属实的成分你应该比较清楚吧?”老操笑道。
杜老师略一停顿,“我反正是不知道……拿所谓生活作风说事,岂不是太可笑、太无聊了吗?
“问题在于老魏这次就是要把他的女学生弄上来,不然许海怎么会写这信呢!”
“恐怕是被人利用了,哼哼……”杜老师笑笑,“这件事本来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没想到会出现这种事,倒是很耐人寻味,”老操带着微妙的笑容沉吟片刻,“不过还是得佩服老魏的能量,力压众议笑到了最后确实不简单,看来他的关系还是硬啊。”
杜老师还是笑笑,未作回应。
“我发现老杜你才是真正的高人,没有了职务,艺术上反而越发精进。”
“……这就是置身事外的好处,免了那些人事纠纷、江湖恩怨。我现在对这些事是连去了解和知晓的兴趣都没有了。”
老操微笑着点点头,然后把视线转向车窗外。
车已离开主城区上了高速,两旁的楼房街景渐渐退去。除了司机小李,车上其他四人都不自主地被窗外开阔的乡野春景所吸引。
大片的油菜花已经盛开,金黄与碧绿或呈块状分布、界限分明,或逐渐过渡、融合成一整片,池塘与小溪分布其间,河流平稳地朝着远处山峦而去,牛在水边散步,鸭和鹅于水中游弋,被倒映的阳光衬托成剪影,整个一派田园牧歌式景象。
周吉不太画这种东西,这与他追求古朴的美学趣味不符,但他见杜老师画过,而老操尤爱这类表现“新气象、新生活”的题材,作品数量上也比杜老师多很多。
“田园风光诗情画意,百画不厌啊!老杜你说呢?”老操说。
“嗯……回去可以画一张,就当是应个景吧。”
“上个月在北京的拍卖会,彭龙的山水又创了新高你听说了吗?”老操又问。
“没关注,不知道。”杜老师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
“这几年他的风头正劲啊,画价一涨再涨,据说身家已经过亿了。真的是后生可畏,不服不行啊!”
周吉好像听到杜老师轻声冷哼了一下。
“小周,他好像比你还年轻吧?”老操转向周吉。
“小我四岁。”
“也不过才五十出头啊。对了,他那时好像还不叫这个名字吧?”
“那时候叫彭小龙。”周吉说。
“你还别说,去掉个小字,还真让他转运了……老杜,他的画价已经超过我们多少倍啦,你这个老师怎么也不为他骄傲呢?”
“我早就不是他老师了。”杜老师说。
“我还记得十几年前有一次在哪搞活动,你画画他给你摊纸,怎么把砚台弄翻了,墨搞了他一身,还摔了一跤,眼镜都碎了。”
杜老师笑了笑。
“那次你也在吧?”老操问周吉。
“嗯,是在东湖公园搞的笔会。”
“对对对,哈哈哈……这几年你没跟他接触过吗?啊老杜?”
“没碰到过。”
“我去年倒是见过他一次,在北京的一个画展上……穿了一身长衫,戴了个瓜皮帽,说起话来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沉……怎么讲呢,是有点装腔作势,不过气度确实和以前大不一样了,有点那种大家风范了。”
杜老师冷哼一声,这次很清晰,“以为留个长胡子就是张大千啦!”
“哈哈哈……”老操笑的很爽朗。
“我跟你说吧……”杜老师清了清喉咙,“他是先认识了一个日本人,在日本搞了两个展览,他的画学了点东山魁夷的东西,可能日本人喜欢吧,后来就找人帮他炒作,拍卖的那套名堂你不晓得吗?”
“我是听说他有贵人相助,而且是个女的,好像有什么背景。”
“什么人?”
老操停了停,“具体什么人我也不知道,我也只是听说。”
胡嘉转身看向后座好一会了,只见三人的嘴在动,却不便插进来,这会稍事停歇,他就把棕壳笔谈簿递给了周吉。
“聊什么?”周吉见胡嘉写着。
周吉想了想,写下“彭小龙”三个字递回给胡嘉,胡嘉看了有点困惑,刚想再写什么,杜老师又开口了。
“他的传统功力不行,跟我学画的时候我就讲过他,但他不以为然,后来可能觉得在我这儿不受待见,就走了。现在他的画还是这个毛病,完全不讲笔墨,你说他那是中国画吗?我看最多只能叫彩墨画。”
“……话虽如此,不过他确实蛮能混的,这点还不得不承认。”
“现在乱象丛生,画得到底好不好,时间一长自会有定论。”
对于杜老师的这个观点,车上没人提出异议。
也许是一时没有其他的话题,又也许是都聊累了,车内再次沉寂下来。由于车速快带起风,仍有寒意,车窗此时没开。阳光从窗玻璃外斜射进来,暖洋洋的,周吉不免昏昏欲睡,但他身处杜老师和老操之间,而后座只有左右两端(也就是杜与操所坐位置)有头枕,自己那块是空的,所以打起瞌睡来头没处放,又不好歪向两旁,怪难受的。
周吉就这样断断续续打着盹不知过了多久,好像还做了个梦,梦的也是坐在车上正赶往某地,忽然,他闻到一阵臭味,醒了过来。
车窗没开,肯定是有人放屁,浓烈的洋葱气味弥漫着。周吉先前神智未清,没听到有什么声音,究竟是谁放的则更不能确定了。车上所有人仍处于沉默状态,杜老师和老操分别望着窗外,司机小李开着车,胡嘉靠在副驾驶座上像是在睡觉。
一股凉风从周吉左边吹进来,臭味的浓度立刻被稀释,原来是杜老师打开了一截车窗。周吉刚才受困意和臭味的双重侵袭,差点晕车,正想越过或建议身边人打开窗子,杜老师却已经采取行动,周吉的不适顿时消解了,气氛也随之轻松下来。
“还要多久?”杜老師问小李。
“很快了,不到二十分钟。”
“嗯。”或许觉得臭味已散尽,杜老师把车窗关小,没彻底关严。
老操从臭味出现以来一言未发,始终看着窗外,周吉觉得他这有点像放了闷屁后不动声色静待过去的反应。
几分钟后,周吉听到左边传来几声腹鸣,那是杜老师身体里发出来的,很清楚。难道刚才是杜老师?问小李的话是否也与他腹中不适有关?周吉不免对自己怀疑老操有点过意不去。可能老操只是不便明言和作出反应,要么就是还没到忍受不了去开窗的程度。
十几分钟后到达目的地吴州博物馆,一共历时约一小时二十分钟。下了车先去洗手间,四人小解,只有胡嘉上了蹲位。之后来到展厅,入口处有“杨金顺中央美院进修汇报展”的红色大横幅,下面放着两排十来个恭贺花篮。开幕式早已结束,不少人驻足在画作前边观看边议论,周吉认出其中一些是以前见过的吴州当地名人,有画家、书法家、理论家,也有其他文化单位的人士。
杜老师与老操刚一出现在展厅就被人认出,很多原在看画的也不看了,立刻向从省城远道而来的他俩聚拢过来,团团围住,纷纷热情地打招呼。
“杜老师,好久不见啦,还以为您不会来了!”
“文老师,您能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呀!”
“杜老师,您也是我们吴州的半个老乡啊,我们几个都是专程过来看您的。”
好些人想要合影,但只拍了几张他俩就继续往前走了,还有人想留联系方式也被婉拒。杨金顺与周吉寒暄了两句,跟上杜老师的步伐。
“两位老师还没到就先开幕了,实在不好意思啊!”杨金顺说。他着一身西装,头发梳得很整齐,三十多岁的样子,看起来文质彬彬。
“没事。”老操说。
“没关系。”杜老师说。
杜老师与老操开始按顺序观看杨金顺的画作,众人则如繁星拱月般陪同在他俩周围,等待聆听二位的点评。
“嗯,和以前的作品是不一样了,特别是从气势上看。”走到第三张画前,老操首先发表观点,周围的一些人也纷纷点头称是。
众人(尤其是杨金顺)等待着杜老师的评语,但他却只“嗯……”了一声后就又往前走了。
在这有必要说明一下杜老师之“嗯……”与老操之“嗯”的区别。老操之“嗯”短促而有力,鼻腔与口腔共鸣出的声音清晰而洪亮,很明显是一种肯定的意味。而杜老师之“嗯……”拖得比较长,音低而含糊,也很容易听出其中的不确定,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自言自语式的声音,他又走过两张画后才有点反应上的变化。
杜老师在这张画前凑近了点看,同时发出一声短而轻的“嗯?”音调上翘,明显是疑问的意思,但很快他就后退半步回来,又发出一声与之前一样的“嗯……”。
周吉注意到,杜老师不作反应的反应让杨金顺渐渐紧张起来,而刚刚的“嗯?嗯……”则让他更加无所适从。杨金顺摸了摸额头,像是挠痒,但也不能排除是掩饰擦汗的动作。老操虽然又说了几句,但明显杨金顺的注意力是在杜老师身上的,即使得到老操的褒扬,杨金顺的谦虚反应也有点勉强,后来老操干脆也不说了。
这也难怪,毕竟杨金顺是杜老师的入室弟子,磕过头的,在意老师的看法自然也很正常。
看了将近一半的画作后,杜老师停下脚步,又远远扫视了一下剩下的一半,转向杨金顺,“我记得你以前还画花鸟,怎么这次一张也没有?”
杨金顺斟酌了一下,笑道:“这次就是专门进修的山水,所以……”
“小杨,我看你的这批画好像都是以写生为素材的,是不是?”老操又开口了。
“对对对,都是先画写生稿再创作的,之前走了不少地方。”杨金顺答。
“艺术来源于生活,不错!有石涛搜尽奇峰打草稿的精神。”老操笑道。
“文老师过奖过獎!”
“嗯……写生固然重要,但学过的传统更不能丢,要把二者融会贯通,不容易啊!”杜老师又前行两步后稍稍转头,“全是大画嘛,怎么没有小品?”
“呃?……哦这个……”杨金顺支支吾吾的。
“小杨不是在申请加入美协嘛,画些大画我觉得还是很有必要的,也算是为参加下一届美展做做热身和准备工作。”老操说。
“哼哼……”杜老师笑笑,“徐悲鸿有一个学生,当然后来也是著名画家和艺术学院的教授啦,名字我就不说了。当年他拿了一张六尺整纸的花鸟……”杜老师又强调了一下,“横的,去参加美展,徐悲鸿正好是主要评委。照理说是他的学生他应该会照顾吧,但是非也,徐悲鸿把他这个学生的画退回去了,跟他讲……”杜老师清了清嗓子,“你拿这么一大张画来,还是个横的,展厅就这么大,你一个人就要占去几个人的地方,你自己觉得合适不合适?拿回去,画张小点的再来!尤其不要横的。”
杜老师像是在模仿徐悲鸿当年教训学生的口气,颇具说服力,引得周围不少人频频点头,包括杨金顺。
众人继续往前走的时候,胡嘉凑到周吉身边,把笔谈簿递过来。周吉一看,是那本黑壳的,打开的那页上写着“杜师对小杨的评价如何?”周吉想了想,写下“不错”。胡嘉一看,会心而笑,但周吉并不能确定他是因为欣慰,还是会意到了其他的什么。
一圈看下来,又与熟人聊了一会,杜老师准备暂离展厅。老操被几人围着,正侃侃而谈,兴致颇高,杨金顺还在招呼另外一些人,于是杜老师便由周吉和胡嘉陪着从边门出去。走过一条长廊就到了博物馆的商店,店里面积不小,主要售卖文玩、纪念品和图书,三人在里面转悠起来。
周吉看到一个砚台,与上次去歙县时看中的一个很像,当时卖五百,周吉嫌贵没买,回来有点后悔,他把这块拿起来一看底部的标价,一千二,就又放下了。杜老师已在书架前驻足,周吉也走了过去。
二人正分别翻书的时候,一个热情的声音传过来,“杜老师……”,紧接着一个男人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杜老师跟前,胡嘉随后亦至。
男人伸出双手握住杜老师的右手,“在展厅没看到您,原来您在这啊!”他看起来四十多岁,留着软软的山羊胡子。
“刚从展厅过来,随便转转。”杜老师说。
“对!之前您在评点画的时候我就在旁边。”
“哦。”杜老师点了点头,准备继续翻看手上的画册。
“我是佳韵堂的小陈啊,陈彬,您还记得我吗?”
“佳韵堂……?”
“佳韵堂画廊。”
“哦,画廊啊……”
“前年您来参加活动的时候我跟您求教过的,当时胡嘉也在。”陈彬说完指指一旁的胡嘉。
“……印象不太深了。”杜老师说。
“之前人太多,没和您合成影,现在可以吗?”陈彬边说边拿出一个数码相机。
“好吧,”杜老师把手上的画册放下,“你把相机给他”,杜老师指指周吉。周吉接过相机时,陈彬连说了两个“你好”。
陈彬左右看看,拉着杜老师又挪了几步,一起站在一张古画仿制品挂轴前。周吉横竖各拍了一张,拍完杜老师走开,陈彬又拉着胡嘉拍,周吉只帮他俩拍了张横的,完了陈彬又要拉周吉拍,周吉摆摆手,他不认识陈彬,不习惯和陌生人拍照。还相机时,陈彬对周吉连说了两个“谢谢”。杜老师与周吉又回到原书架前继续翻书,陈彬和胡嘉也走过来,但他俩却没翻书,而是笔谈起来。
忽然电话提示声响起,杜老师掏出手机一看,是条信息,他读完开始回复,刚输入几个字陈彬就又凑上来了。
“杜老师,你不用拼音五笔,都是手写啊?”
“嗯……”杜老师仍在低头打字。
“依我看,您这样在手机上写字真是可惜啦,浪费书法!”
这马屁真是太新鲜了!周吉虽然以前听过很多人拍杜老师的各种马屁,但套路毕竟有限花样不多,而这个绝对是闻所未闻,灵光乍现。
“怎么呢?”周吉忍不住问陈彬。
“你想想看,杜老师一天要在手机上写多少字啊,可惜写的字都无法保留,这可都是书法啊!不是太浪费了又是什么?”
“哼哼……”杜老师笑了笑,但没抬头。
“那你说怎么办呢?”周吉又问。
陈彬略一考虑,“身边能有个人帮他在手机上打字就行,而杜老师只需要在纸上写下要说的话,这样就保存下来了,要是能用宣纸毛笔那就更好了。”
周吉看到胡嘉手上拿着那本棕壳的笔谈簿,料想陈彬这番话一定是从此处得来的启发,于是说:“那要做成一个专用的本子,一定是好宣纸的,大小嘛,为了方便就和胡嘉的笔谈簿差不多就行。”
“对对对,还要多准备几支自来水毛笔。”陈彬说。
“我看最好连平时的讲话都改成笔谈,这样保存下来的书法就更多了,也更有文献价值……”
周吉还没说完,杜老师就打断道:“这叫什么话?我又不是哑巴!”
周吉笑了,杜老师忍了一下也笑了,陈彬跟着笑,胡嘉见三人皆笑自己也就笑了。
又一声“杜老师……”传来,四人扭头望去,只见一个男人正往商店门里走。此人周吉认识,是吴州博物馆的孙馆长,年纪与杜老师相仿,但谢顶比杜老师厉害得多。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孙馆长走过来对杜老师说,接着又跟其他人点点头。
“刚才也没见到你嘛。”杜老师说。
“开幕式我在的,你还没到,后来事情多就先忙别的去了……对了,你不急着走吧?”
“明天早上有事,今天得回去。”
“今天不急吧?”
“今天还好。”
“那一会儿一起开个研讨会,晚上吃过饭再回去吧。”
“什么研讨会?”
“杨金顺这个画展啊。”
“哦……”
周吉一听有点头大,时间已过下午五点,这种研讨会一开起来难说需要多长时间,再加上吃晚饭,不知何时才能回程,但杜老師都没异议,自己自然也不好反对,既然是陪同前来的,只能暂且“舍命陪君子”了。
离开商店,一行人往会议室走去,孙馆长带路,杜老师和周吉同他一起走在前面,胡嘉与陈彬像是还在笔谈,走走停停,落在后面。
周吉心中烦躁,对于孙馆长和杜老师边走边聊的内容大都没有认真去听,只有一件事还算有趣,尚且勉强听之。
“你真应该把名字稍微改一下。”杜老师说。
“有什么好改的。”孙馆长道。
“你把你的‘得改成道德的‘德,‘财去掉贝字旁,德才德才,德才兼备,多好。”
“这就不是稍微改一下了,是大改了。”孙馆长笑。
“最起码不要用钱财的‘财,才能的‘才或者材料的‘材都行,你现在是获得钱财获得财物,黄白之物孔方兄,俗啊!也和你的身份不太相符。”
“都一把年纪了,改也迟了。”
“这有什么迟早的?”
“哎呀无所谓啦,这个名字是小时候父母给起的,用了几十年了,习惯了,我也没发现过什么麻烦,改了反而会不方便,就这样吧,孙得财孙得财,蛮好的,我倒不忌讳这些东西。”
他这样说,杜老师也不好再坚持了。
到了会议室门口,只见一些人已经坐进去了,其中包括老操和杨金顺。陈彬刚要跟着进去,孙馆长把他拦住了。
“研讨会是内部的,就不邀请你了。”
“我旁听旁听。”陈彬说。
“也不太方便……以后还会有其他活动的,欢迎你再来参加。”
陈彬看向身边的胡嘉,胡嘉却朝他竖了竖手掌,明显是告别的意思,不知他此刻是怎么理解到孙馆长的话的。周吉见陈彬悻悻离开,反倒产生一丝羡慕,宁愿和他换一下,自己回家而让陈彬与会,只可惜不行,他又想到胡嘉参加此会该怎么理解别人的发言,不要又请自己在他的笔谈簿上传达别人的话,那岂不是太扯了!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跟胡嘉坐在一起。周吉故意磨蹭了一会,让胡嘉先找位置坐下,自己再在隔了他三个人的另一个位置坐下。
人到齐后,研讨会正式开始,由孙馆长主持。他介绍了一下主要来宾,杜老师是省画院的代表,老操是省美术出版社的代表,其他大多还是之前在展厅里见过的吴州当地名人,加上周吉胡嘉等陪同人员,与会者一共二十多人。
孙馆长第一个发言,“首先,我代表吴州博物馆向小杨,杨金顺,今天在我馆成功举办画展表示祝贺!”他一鼓掌,众人纷纷响应,掌声渐止后他继续,“我虽然认识小杨的时间不长,但对他的勤奋好学印象还是很深的,画展的水平大家今天都有目共睹,我们十分高兴能看到吴州的书画界喜添新枝,并衷心祝愿他将来可以成为走出吴州走出本省乃至走出中国的国画大家!谢谢!”众人再次响起掌声。
孙馆长的率先发言等于是给研讨会定了个基调,对此周吉已经很熟悉了,他明白此类画展研讨会大多都是这个套路,不出所料,下面的发言是这样的。
“小杨这位年轻画家经过勤学苦练,达到现在的水平和成就实在难得,可想而知,今后必能成其大器……”一位美术评论家如是说。
“吴州自古以来就是人文荟萃之地,名家辈出,比如(谁谁谁)……今天这棵艺术大树上新添小杨这棵幼芽,可喜可贺,希望他再接再厉,取得更大成就……”一位书法家这么说。
“小杨的进步我是一步步看过来的,经过这次央美的进修洗礼,可以看出他对艺术的理解又更进了一步,比如在题材、章法……”一位老画家说了不少。
研讨会的气氛热烈起来,发言很踊跃,几乎全是清一色的溢美之词,偶有对杨金顺属于哪一画派的传承出现过小的分歧与争议,却也无伤大雅。杨金顺频频作出谦虚的反应,满面春风。
虽然发言很多,但作为省城来的两位重量级人物,杜老师和老操却还未表态。杜老师端坐在席位上,始终面带微笑,一直在聆听他人的话。老操脸上也挂着笑容,姿态上却是抱臂闭目,不时点点头,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周吉注意到,杨金顺不时望向杜老师和老操,似有期待。他也注意到,胡嘉在誰发言时就望向谁,表情时而严肃时而放松,也不用跟人笔谈,竟能准确捕捉到会场上气氛的微妙变化。
大约四十分钟后,想发言的似乎都已发完,并且应该可以代表一部分未发言者的意思了,而另一部分没发言的好像还在等待什么,于是会场一时沉寂下来,喝水的喝水,还有人去了卫生间。
“还有哪位想要发表意见的……”孙馆长问道。
一声干咳响起,众人的目光立即转过去,又有人要发言了。此人精瘦,六十岁左右,是吴州画院的画家,他还没发过言。
“金顺啊,我来讲两句,不当之处你就权当姑且听之吧。我觉得你这些年的努力还是有成效的,你进修前的大作我也看过,还不错,有些我们江南文人画的趣味。我呢,是喜欢文人画的,所以我对你前一时期的画还蛮欣赏的,但是自从你上了央美跟北方画派的画家学了些他们的风格之后就不一样了,我觉得你把我们江南文人画的东西都抛掉了。你看,你现在画的都是北方的高山大川,黄土高原,要么黑咕隆咚,要么红绿重彩,这些东西在我们江南是没有的。当然,我也不是说尽要诗情画意、小桥流水之类的才是好画,画风是应该多样,但你作为一个南方人,去画那类东西,不觉得有点南辕北辙吗?”
对于这带有火药味的不同意见,杨金顺表面上还是虚心点头,但周吉能看出他有点坐不住了。杨金顺又向杜老师和老操望去,似有求助之意,但他俩仍稳如泰山,不发一言。
周吉奇怪,此人是和小杨关系不行,还是没打点到位,照理说这种研讨会上是不该出现这种情况的,实在费解。
此人话音刚落,又有一人开腔了,这是一位理论家。
“我认为作为一个画家,题材的多样性是很有必要的,并不是说南方的画家就只应该画南方的山水,现当代的很多大家不都是行过万里路、画过各种不同地域的题材吗?老邱,我这么说请你也别介意……”理论家看向之前发言的画家,对方也很有涵养地点了点头。
杨金顺见有人为自己辩护,放松了些,洗耳恭听下去。
“南方题材也好,北方题材也好,最重要的是把美学上的理解融会贯通,进而超越题材上的限制,并最终形成自己的风格,我从小杨的画中能看出他在这方面的不懈努力。作为一个而立之年的画家,他有功力,有意境,用墨用色有新意,有别于吴州其他本地画家的画风,而且今天能在吴州博物馆这座文化殿堂中举办画展,实属不易,难能可贵,必须要向他表示祝贺和鼓励!”
掌声再度响起,杨金顺不住地点头,面露感激之色。
理论家朝众人竖了竖手掌,意为还没讲完,掌声渐止。
“我还要说的是,小杨作为一位并没有家学渊源的农家子弟,经济条件也不宽裕,就因着一股自幼对绘画的热爱,通过不懈的追求,能取得今天的成绩是十分令人钦佩的。在我搞的民间艺术研究当中,尤其关注农民画艺术,我从小杨这样一位年轻画家的作品中看到了中国农民画的风格与种类的不同……”
农民画?周吉一听,心想坏了,这下出大纰漏了。
理论家还在继续,“小杨的画与其他诸如陕西户县农民画,上海金山农民画,安徽萧县农民画等都很不同,不同之处在于他的画有笔墨,有写意成分,当然也有浓墨重彩,很新颖,如果坚持这样画下去,定能在农民画这块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他又以一位姓唐的画家为例,说明他是如何通过结识并受教于几位国画大师后终成一代农民画大家的。最后这位理论家总结道:“我今天把小杨的画归类于农民画,把小杨定位为农民画家,是真诚的对他寄予厚望的,真心希望他将来能成为一代农民画大家,成为吴州这座文化名城的画坛奇葩和骄傲。”他说完看向杨金顺,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殷切的希望,而杨金顺此时的笑容却变得僵硬勉强起来,周吉猜他心中定在暗暗叫苦,不免有些同情。为了忍住一股想笑的冲动,周吉慢慢喝了几小口矿泉水。
理论家的后半段发言得到的掌声不多,之前发过言的要么没鼓掌,要么鼓得浮皮潦草几乎没发出声音,还有几个人用手掌托着脸像是在掩饰什么。之后发言的几位也就三言两语,不轻不重,没有人回应理论家的观点,又回到了一开始的套路,虽说敷衍了事,却也没火上浇油,总算将事态渐渐平息下来,直到场上再度陷入沉默。
孙馆长将目光移向杜老师和老操。他俩刚才并没因理论家的话而产生丝毫不同于之前的状态变化,依然不动声色、坐姿如故,确实是见多识广、定力了得,不过现在到了该他们发言的时候了。
两人相互略作客气谦让之后还是杜老师先讲话。
“今天专门赶来参加小杨的画展,看到他的这么多作品我还是很高兴的。早些年他通过朋友介绍,表达了要向我拜师学艺的愿望,并给我看了一些他的作品,我觉得他是潜心向学的,所以也就算是收下了这位学生。这些年来多有来往,也看到了他在习画道路上的进步。”杜老师清了清嗓子,“前年,他跟我说想去中央美院国画班进修,我虽持保留意见,但这也是他一种积极向上的愿望,故而也觉得未尝不可,从这次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他在美院还是学到了东西的。至于小杨作为一个江南人去学北方画派的画风,我虽然也有保留意见,但这应该也算正常,不必拘泥于何方何派。而我对于小杨的希望则是,进一步从传统绘画入手,多临摹古人作品,悟到其中的博大精深,做到心摹手追,同时多读些书加深理解,学艺的过程就是慢慢积累,只要坚持就会有所成。至于将他的画风画种归于哪一类,倒也不必有固定的模式,唯望小杨能够借这个画展的东风,更加潜心为艺,更上一层楼。”
杜老师不偏不倚的发言自然是博得满场掌声。
轮到老操了,他的笑容看起来要比杜老师柔和得多。
“我与小杨并不是很熟,和杜兄一样,小杨也是托过人想拜我为师的,但我一来不太喜欢带学生,二来工作繁忙,既要忙于美术创作,又要顾及新闻出版这一块,审稿组稿等等一大堆事,所以就没收下他。不过这个小伙子正如刚才杜兄所言,‘很勤奋,有股子拼劲,这一点也就是我看好他的原因。他的画,尤其是这次进修后的作品,我感觉成熟了许多,也与以前有很大变化,像前面几位所说的,往北方画派那儿靠近了不少。广收并蓄是对的,但要融会贯通、要协调,这样才能丰富,我觉得他现在的作品似乎在用笔和用墨用色上稍许有点打架,所以我建议小杨下一步还是应该再多看看、多研究研究我们江南地区几位现当代大家的东西,在技法上拿些过来,充实一下自己,这样就能再上一个台阶了。”老操喝了口水,繼续他不徐不疾的语速,“刚才那位把小杨的画风归类于农民画,这一点我也有同感,至于如何有别与其他地域,创出一种有自己特点的新农民画风格,这确实很重要,如果做好了走对了就成功了,就是大收获,到那时我一定会在我主管的媒体上为你广做宣传,这也就是我对你今后艺术道路的殷切希望。”老操看向杨金顺,又和蔼可亲的补问了一句:“小杨,你说呢?”
杨金顺只能对老操点头称是,并与众人一道鼓起掌来,但作为旁观者的周吉估计杨金顺肠子都悔青了,后悔请了那两位把研讨气氛引入歧途的嘉宾。如果不是他俩,杜老师与老操后来的发言或许会对杨金顺更加有利,而不是像这样奇怪。
孙馆长做了总结性发言并再次向杨金顺表示祝贺后,研讨会宣告结束。此时天已黑定,所有人随后乘车前往某酒楼用餐。
晚宴气氛热烈。席间,老操兴致甚高,尽显豪爽一面,但凡敬酒均来者不拒,终因不胜酒力无法回程,只得由杨金顺和孙馆长安排在吴州饭店暂住一晚,而杜老师和周吉则连夜赶回省城,仍由胡嘉陪同,小李驾车。
驶上高速时已经晚上十点多,车窗外除了不时划过的路灯和车辆,以及漆黑一片的远处,没有其他景致可看,加上酒精的作用,周吉很快打起瞌睡来。
车身陡然震了一下,紧接着周吉的身体猛地向前倒去,几乎撞上前面的副驾驶靠背,他立刻醒了过来。
“好像撞到什么东西了。”小李边降低车速边说。
四人往车外右侧后方望去,却什么也没发现。高速上其他车辆不多,小李于是靠右边护栏停下。下来后检查保险杠,没有血迹,只有一点小凹陷,刚开过来的一小段后方路面上也不见有任何可疑的东西。
四人站在护栏边朝外看,黑乎乎的,远处看不清有什么,近处则是大片草丛。草头似乎在晃,但也分不清是下面有跑动的东西,还是风吹所致。
“可能是兔子或者狗猫一类的。”小李说。
胡嘉打着手势,指来指去,同时嘴里发出些声音,好像他看到了什么,但因光线太弱无法笔谈,也就没人能明白他的意思。
高速上不能久留,四人上车离开,这一小插曲让所有人都精神起来,困意全消。
过了一会儿,杜老师又打开了话匣子。
“你还记得二十多年前有个叫姚丽的女的吗?歌舞团跳舞的。”杜老师问周吉。
“姚丽?”周吉回想着。
“那年大雪天我们一起在青龙潭的茶社喝过茶的。”
“哦想起来了……你那时候还跟我讲过,说她想要名正言顺地嫁给她仰慕的人。”周吉笑道。
“胡扯!我什么时候讲过这话?”杜老师停了停,又把语气放平,“那你还知道她后来的事啊?”
“不知道。”周吉忍住笑。
“她后来自杀了,服安眠药。”
周吉一惊,“自杀?”
“大概就是那次喝过茶半年多以后吧……她当天晚上还给我打过电话,想见一面,说有些话想跟我聊聊,但因为太晚了我就说过两天吧,谁知道就……后来每次想起我都十分后悔,我要是当时同意跟她见一面,可能悲剧就不会发生。”
周吉已经完全想起了这个叫姚丽的女人,印象中她的长相还不错,没想到已经去世这么久了。她的死讯让周吉有些震惊,而杜老师时隔二十多年才把这件事说出来则让周吉同样震惊,要知道,杜老师跟自己可是一向无话不谈的。
杜老师沉默了一会又开口,“上个月在图书馆的那次讲座,你也在吧?”
“在啊,我坐在后排。”周吉说。
“就那次,我已经都快要讲完了,忽然看见台下坐着个女的,”杜老师停了一下,“长得跟姚丽一样,相貌、头发,还有年龄,就跟二十年前一样。坐在下面,跟其他人一起听我那个讲座,还冲着我微笑……后来散场的时候我再去找,就找不到这个女的了,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实在太奇怪了。”
杜老师说完望向窗外,像是陷入思索,周吉看看他,也不再搭话。杜老师的脸被昏沉的路灯灯光映照得忽明忽暗,周吉觉得他的表情中有种诡异的平静,心里不免生出一股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