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雯
1
什么都看不见、人又警觉着的时候,声音似乎变成了某种有形的东西。漆黑中,有的声音刺耳、尖厉,带着仿佛能刮伤人的感官的棱角,有的声音像圆形震波,逐渐放大、扩散,溶解在沉沉的黑暗里。每隔一段时间,探照灯的强光会扫过房子。当强光突然打过来、眼睛还未来得及闭上的一瞬间,你能在炫目的白光里蓦地看见点儿什么:一片墙壁,被照到的某个物体的一块表面,桌子、水瓶、椅背……强光里,人其实比在漆黑中还瞎,因为你看不到任何完整的形状,连物体在黑暗中那个黑乎乎的轮廓都看不到。
我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我一开始到这民房里来,不过是想弄点儿吃的。我兜里有钱,但不能去买东西,路上、商店里,到处都是摄像头。我走的是荒郊野外的路,走到这里时,实在饿坏了。这一带是郊区,路两边有荒地,有小片的树林和被分割成块状的田地,一些样式简陋的民房七零八落地散布其中。我看到这个孤零零的泥墙小院儿,里面是两间秃顶平房。我在外面观察了一会儿,除了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儿在院子里玩石子儿,只看见一个不时出来招呼他一声的女人。院门是两扇粗糙的木板门。我一推,竟然开了。坐在地上的小孩儿看见我惊奇地站起来,喊了声“妈妈”。那女人走出来,立即走到小孩儿身边,手扶住他的肩膀,有点儿警惕地看着我。我对她说我迷路了,想找点兒吃的,我可以掏钱买。她往周围瞅瞅,仿佛想找个什么人,但我立即断定其实不存在这个人。我说我没有恶意,只是想买点儿吃的喝的。她抱起那孩子往屋里走,说让我在外面等会儿,她这就进屋给我拿东西。我跟过去,她出乎意料地加快脚步,试图把我关在门外。“别耍滑!”我顶着门挤进屋。小男孩儿手里抓的石子儿掉了一粒,他本能地感觉到了什么,眼里露出了惊恐。我并不想吓着他,我冷冷地对那个惊呆的母亲说:“我没有恶意,但你不能关门。”
“为什么?我给你东西不就行了?”她故作镇定地问。
“我不想被关在外面。”我说,手插进放枪的那个裤袋里。
她往下盯着我的手插进去的地方,我猜她看到了枪的形状。她本来是个黄瘦的女人,现在脸色煞白。但她没惊叫,也没有失措,看起来甚至像是面无表情,只是把孩子抱得更紧了。
“快去拿点吃的。”我命令她说。
她抱着孩子转身往厨房去,看得出她的腿在发抖。这时候,那孩子“哇”地哭起来。
“他是谁?是谁?”小孩儿边哭边问,腔调甚至有点儿愤怒。
“没事儿,乖,没事儿,一位叔叔。他想吃点儿东西。”
她给我拿了两袋方便面和一瓶矿泉水。
“你拿走吧。够吗?”她铁着脸问。
我坐下来,扫视了一圈。房子的墙壁草草抹着白灰泥,屋里家具简单,但收拾得很干净,就是有女人家操持的家的样子。这种地方让人想坐下歇会儿、吃口热乎饭。
“家里有别人吗?”我问她。
“有,我男人在县里上班,一会儿就回来了。”她说。
“爸爸不是在广州打工吗?”那男孩儿瞅着她的脸不解地问。
她绝望地看了一眼孩子,不再说话。
我冷笑一声说:“真有意思。去,煮碗面,有鸡蛋吗?打两个鸡蛋。”
“有。”她顺从地说,抱着孩子走了。她有个小煤气灶,烧的是笨重的老式煤气罐。她拧开煤气灶,拿个小锅添上水,放在灶上……这一切她用一只手干。
“你不用一直抱着他,我不会怎么着他的。”我说。
“谁知道?”她干涩地说。
“如果我想怎么他,你抱着他也没用。”我说着,把枪掏出来,放在桌子上。它寂静无声地躺在那儿,乌黑冷酷、神秘莫测。我不怕她来抢,枪上了保险。
她还是不忍心放下那孩子,用右手颤巍巍地把面端到我面前,上面躺着两个荷包蛋。倒是那孩子被抱得厌烦了,挣着下来,把他的石子儿摆在桌上。
“你那个东西……不会伤着孩子吧?”她小心地说。
“不会。”我说,但过一会儿还是把枪收起来了。几乎两天没闻过饭味儿,我立即埋头大吃起来。突然,我意识到她正抱着孩子往一处挂着布帘的地方走。我叫住她,让她回来。
“你吃饭呢……我以为没事儿了。”她支支吾吾地说。
“坐在这儿,”我说,示意她坐到那张沙发上。“手机给我。”
“我不会打电话的。”
“手机给我!”我朝她伸出手。
她把手机递给我,一部老旧的杂牌子手机。
我关了机,把它装进裤兜,继续吃她煮的面,觉得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面。
2
我不知道警察是怎么得到消息的,但命运似乎要我为一碗热汤面付出代价。吃过面,我给了她一百块钱,让她给我找身儿她男人的破衣服,把她拿出来的水、两包方便面和一包蛋黄派塞进我那个帆布包里,打算趁着天落黑再出发。当我听到警笛呼啸而来的声音时,我知道我在这安逸的小屋里拖延太久了,我是找死。同时,听到我最熟悉的声音,我又有点儿恍惚,荒唐地想到这次它是来抓我的。我发现自己被动地陷入这么一个状况:我没有任何对付这种情况的计划,但我现在还不想死……
就这样,这对陌生的母子被卷进我的事端。一开始,他们被那阵势吓懵了:警笛的尖啸、戴着黑帽子的荷枪实弹的特警、朝我喊话的扩音器……秃顶的矮房子被可怕的噪音震得发抖,像那个哆哆嗦嗦又极力想稳住自己的母亲。那些人想靠近房子、缩小包围圈。我说没办法了,叫她配合一下。我从布帘上撕下一根布条绑住她的手。一开始,那孩子靠着她,仰着头愣愣地看着。“乖,不要怕,这是玩儿游戏呢。”她对他说。“妈妈……解开,解开!”小孩儿突然感觉到什么,哭喊着掰她的手,扯那布条。我急了,推了他一把。男孩儿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做游戏呢,就一会儿!”我对他吼道。我推搡着那女人到了门口,枪口对着她右边的太阳穴,告诉外面的警察再往前来我就杀了她。那几个人站住了,原地不动。就在这时,那小孩儿哭着上来抱住他妈妈的腿。现在,外面的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我的人质,一个年轻女人和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儿。有人喊了一声,那些人开始后退,退到矮墙那儿。一霎那,我看见他们身后的整个背景:堆满天空的灰黑色的云,半人高的泥墙,泥墙后一块块田野、荒地和破败的屋舍……我扫到两三个熟面孔,是我们局的人,其中有老刘,我的老搭档。但大部分是陌生人,应该是这地方的警察。几个穿特警服的人戴着面罩,只露出一双冷漠的眼睛,一个个像钢铁铸成的假人。
我把这一大一小拖回屋里,命令女人控制好孩子,老实坐在沙发上。有一阵子,她和孩子都在哭叫。她的哭叫里夹杂着骂人的话。“我不是骂你。”她边哭骂着边对我解释。我猜她大概处在崩溃的边缘,口不择言。小孩儿的害怕是因为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事儿,大人的害怕才是真的入骨入肉的怕。我解开了她手上的布条,对她说:“我不绑你,你好好看住你崽子。老实点儿,子弹不长眼。” 她立即把趴在她腿上哭泣的男孩儿搂进怀里,一双发红的眼睛瞪着我。她眼里的仇恨让我想到,如果不是担心我手里有枪伤到孩子,她一定会扑上来抓我、咬我,和我拼命。
后来,她慢慢从半疯的状态让自己镇静下来,开始安慰那孩子。 “畜牲!”我听见从她的牙齿缝隙发出的咒骂。我假装没听见,想起刚才把那孩子推倒,我心里很不舒服,但我当时也没有别的办法。我想,我和她素不相识,我在她家里歇脚,还吃了一碗她给我煮的面,怎么就到了这种局面?不知道她是不是捕捉到了我这一闪念,突然扑上来抱住我的膝盖,哀求起来:“求求你,求求你,把孩子放了吧。我留下当人质,我一定不逃跑……”
“你干什么?”我想把她推开,但她死死抱住我的小腿,“呜呜”哭着。那孩子本来已经被哄住了,看见妈妈哭,过來又拽着她的胳膊大哭起来。
我气急败坏地喊:“别哭了!不许哭……再乱动我就开枪了。你就带着孩子待在这儿,谁都不能走。”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放了孩子?”她仰起一张湿淋淋的瘦黄脸,脸上又是愤怒又是哀求。
“不能就是不能。”我说。
她抬手抹一把泪,脸冷下来,好像她倏忽间明白了哀求、哭泣都没有用。她的牙齿缝里又在挤出那种气音。
“我不是畜牲。只要你不耍花招,我不会伤害小孩儿,明白吗?”我说。
但我并不放心外面那群人。我对她说:“我能保证我,可不能保证外面的人不乱开枪。”
她说:“外面的人?外面的人是警察。”
“我也是警察。”我嘲讽地说。
她从喊话里当然已经知道我是警察,但脸上露出极度鄙夷的表情:“你也算个警察?”
她那样子让我真想狠狠给她一巴掌,要不是看她抱着那孩子。
“你懂个屁!”我说。我知道外面的人随时都可能失去耐心,乱战中误伤他人是常有的事儿。
她不再理睬我,摇着孩子,俯视着他。我想,别看她其貌不扬,又黑又瘦,倒是个有胆子的女人,换成我那个贱货,早吓成一摊烂泥了。我想了想,还是心慌。万一他们硬攻呢?难道我还真拿她或那孩子挡枪?我自己的手机早扔了。我想到她的手机在我兜里。我掏出手机,让她打开,输密码。然后,我拨了老刘的电话。他还是叫我“哥”。他急促地问:“哥,你想怎么谈?有啥条件?说吧。”我说:“你跟他们说,我就需要点儿时间,想清楚些事儿。别喊话了,没用。就这一夜,我明天一早就给你们个交代。让他们别乱来,乱来会死人。我反正杀过人了,不怕杀第二个。”他沉默了一会儿,哑着嗓子说:“好,我信你。哥……你可别再干傻事儿!”我苦笑了一声,把电话挂了。我把手机关了放回去。过了一会儿,外面总算安静了,不再徒劳地、背书般地喊话,但强光开始间歇性地扫过房子。
3
和强光相比,黑暗更让人舒服一点儿。我僵直地坐在母子俩对面的一个矮椅子上,黑暗中可以闭会儿眼睛,但半分钟也不敢睡。有一阵子,我精疲力竭地和睡过去的欲望做斗争。那欲望像一片温暖、漆黑的水域,缓缓摇荡着我的身体、漫过我的脖颈。它是股吸力,柔软、虚空,却极为强大。有时我想不如就倒头睡个好觉,最好是在睡着的时候就被某个头戴钢盔、急于立功的年轻人给干掉。但这种可能性几乎是零,最大的可能是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被结结实实地捆绑起来,不能动弹、别无选择。然后,我会戴着手铐、穿着丑陋的囚服被另一个警察(职位比我低得多的警 察)呼喝着带进带出,在法庭上示众,倾听着或是自己讲述着那些屈辱的细节,看着自己伤痛欲绝、泪水涟涟的老父老母……
她横抱着孩子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一角,像尊黑色的半身石像。无论受了多大惊吓,那孩子还是睡着了。她在他脸上盖了件衬衫遮光。在纯粹的寂静里,男孩儿幼弱的呼吸声被放大了,气息里散发着一丝腥甜味。
“你一直抱着他不累吗?”我说。
她不理我,执拗地继续抱着他。又过了一会儿,或许是她那双瘦胳膊真撑不住了,她很轻地把男孩儿放在沙发上,自己从沙发上滑下来,就坐在地上。这样,她的头刚好和那平躺的小身体处于相同高度,她的双臂刚好处在可以环抱着他的位置。
她在地上坐着,就像睡着了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我突然听见她问我:“你有孩子吗?”
“有。”我说。
“男孩儿?”
“嗯,刚过了十一岁。”我突然想到,现在不是和“人质”聊天的时候,不应该和她产生半点儿情感上的关联。
“其实只要不和警察对着干,你自己也是警察,他们肯定会宽大处理的。”她试图劝说我。
我没吭声。
“要是想想孩子……”
“别说了。该怎么做我比你清楚!”我阴沉地打断她。可我知道我一点儿也不清楚,他们突然来了,我还不打算死,就只能这样耗下去,苟延残喘。
有一会儿,我觉得我看到了凡凡,我儿子,惊觉他怎么变得那么小!他是三四岁时的样子,滑稽地戴着我的警帽,警帽又光又硬的大檐儿完全遮盖住了他的小脸儿。他什么也看不见,瞎摸着走来走去,兴奋地在原地转起圈儿,叫我、发出格格的笑声。我突然想到,我就是在过去啊,我回到了那时候,我也几乎笑了起来……我猛地醒过来,意识到我刚才似乎睡过去了一会儿。我赶紧去摸口袋里的枪——还在。但我眼前没了人影,某种模糊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我蓦地掏出枪,转身瞄准那个黑暗中的影子。
“站那儿别动!”我喝道。
“给孩子把尿呢。”她说,站住了。
“别动!”我说着,朝那黑影摸过去,用枪紧紧顶住她的后脑,“我说过别耍滑!”
“就是给孩子把把尿。”她压低抖得厉害的声音。
“我跟你去。”我说。
到了厕所那儿,我让她进去。那孩子确实尿了一泡,还哼哼唧唧地说着梦话。
回到沙发那儿,我才把枪收了回去。我对她说:“以后不管干什么必须给我说一声,下次我要以为你想逃跑就直接给你一枪。”
我仿佛听见她冷笑了一声说:“我一个女人拖着三四岁娃娃怎么跑?我自己你要杀要剐我都不怕,孩子在,我不会跑。”
“明白就行。”我说。
寂静中,我倾听着那孩子的呼吸声。我儿子小时候和我睡一个床,也是发出这种微风般的鼻息。从他半岁断奶以后,只要我在家,他就跟我睡,因为她说她夜里睡觉清醒,小孩儿动一动她就醒了,再也睡不着。到了儿子五岁那年,我知道不得不分床了。孩子闹腾了两三夜,而我心里其实比他更难受、失落。我习惯了那种亲密,一个温暖的小人儿睡在身边,有时会在梦中笑一声,有时又不知梦到了什么咧着嘴干哭起来……我想起刚才那个温暖、幸福的梦,它其实就是当时的生活,但当时你并不知道它像美梦一样好。
没有光,不知道时间,我猜已过了午夜。在这个陌生的房子里,对着陌生人的影子,我感到极度孤独。我知道和我相对的其实是死亡——那最终的孤独。干我们这行的经常和死亡擦身而过,当你听到谁又被判了死刑、谁明天就会被枪毙,也不过是觉得有点儿不舒服,就像心里掠过一阵寒意。我从没有细想过他人的死亡,或者说死亡的过程,我从未试图去想一个知道自己将死的人如何度过死亡的前夜……我也想到过自己的死亡,但那是医院里的死亡、躺在病床上的死亡:洁白的被子、透明的输液管、衰老的躯体、对往事的追忆、亲人的道别……那和我现在感受到的东西完全不同。现在,死就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窥伺、徘徊。我一个不小心它就会扑过来。任何一个狙击手,那些和你无冤无仇的陌生人,都可能随时把子弹打进你脑袋里、身体里。
听着那孩子的呼吸声,我感到那么喜爱又那么嫉妒他。他代表着生命所能有的一切。
4
我沦落到这个地步,是因为我杀了个混蛋。我现在后悔杀了他,他不值得我这么干,但亲眼看到那情景,我就不可能不给他一枪。那天,直到我从前台查到他们开的房间号、拿到房卡时,我都没打算杀他,我只是碰巧身上带着枪。命运的拐角就在我打开房门的那一霎那,就存在于我看见的那一幕里:她和他在床上。
我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她的神情、她的姿势、她放荡而散乱的头发。然后,她瘫下去。那个混蛋惊愕地坐起来,他那猥琐又惊恐的样子令人作呕。我大概就是这时候掏出了枪。我听见她在喊我,我没看她,我实在不忍心看她那副模样。他也在叫喊,我想让他那不堪入耳的叫声立即消失。我朝他开了两枪,打在他光溜溜的胸口。我看见她抱着一团衣服瘫在地上,我看到她光裸的背。血开始在床上流淌、晕染,像带触角的样子古怪、疯狂膨胀的爬虫。她打摆子一样不住地抖,发出“呜呜”的声音。
我想,这就是命运。命运就是我本可以不去跟踪、不去看,我本可以任随他们滚蛋,我还有我的凡凡、我的父母,我们还能很好地过下去。但我还是去了、看见了,而当你看见了,一切就不在你的掌控中了。
这一夜我是没法睡了,明天以后有的是时间睡。剩下的时间……我看到那个歪坐在水泥地上的黑影,瘦小、模糊,我想,她大概是最后一个我可以聊聊的人。但我知道我们不可能真的聊,你和怕你的人没法聊,她只会想办法保全自己和孩子,她的话只会是给你下套。留给我作伴的只有死亡和关于死亡的想象,譬如死的方式,子弹穿过头颅的方式。死的痛苦不知道究竟多强烈,也不知道会持续多久。有人说一二十秒,有人说一分钟,当然,这都是在打击准确的情况下。我以前追捕犯罪分子,也开枪打过人,打过人的腿、人的肩膀,但我从没试图打人的头,我不想夺人性命……我想着过去处理伤口,或是被针管插入血管抽血的时候——那种你知道接下来不得不忍受痛苦的时候,只能闭眼皱眉,打算挺过去。但死的痛苦究会是怎样,像烈火焚身?像万箭穿心?像一个伤口被疯狂地撕裂、撕下去?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会知道那是什么滋味,知道的人没一个能活下来。
我此时感到的几乎是一种肉体的痛苦。我的肌肉因恐惧而收缩,心脏像要爆裂,喉咙冒烟,嘴巴又干又臭,似乎“死”也从我嘴巴里散发出它的气味,类似上火的、满嘴溃烂的嘴巴发出的气味:火辣辣的恶臭,一股从胸腔、腹腔深处冲出来的腐烂气息。我又看看她。在黑暗中,她的身子动了一下。我闻见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汗味儿。几乎没有任何过渡,欲望汹涌而至。我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往我跟前拉。
“干什么?你干什么?”她低声喊着。
“你过来,过来……”我喘着气说。
我们几乎无声无息却又用尽力气地相互拉扯。她瘦得一把骨头,力气倒很大,但她毕竟是个女人,我还是把她压到了身子底下。
她还在挣扎,语无伦次地抗议、哀求。
“装什么装?老实点儿!”我按住她往上挥着的一只手。忽然,我脸上火辣辣的一阵灼痛,被她的另一只手抓了一把。我狠狠给她一下子,打在她的脖子和锁骨那儿。“别给我装正经。”我愤怒地说。
“妈妈!”男孩儿突然叫了一声,翻个身,一只胳膊碰到我的肩膀。可能以为是他妈妈的身体,那只小手在我肩膀上輕轻抓搔、摸索了一会儿,最后垂下去,搭在沙发边沿。他又睡着了,或者他根本就没有醒,只是在梦里叫“妈妈”。
我愣住了,她也不动弹。我们在黑暗中屏声静气。过一会儿,她沙哑着嗓子低声说:“去别的地方吧,别在这儿,别吓着孩子……”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平静得让我不知说什么。
她让去厕所,我木然地跟着她。后来,我的腰撞到了什么,我意识到是那张小饭桌,我在那里吃过这女人给我煮的一碗面。我停下,手摸索着想确定桌面往前延伸的位置,突然触碰到一些凉而硬的东西。我吓了一跳,过后想起来是那孩子玩儿的石子儿。我随手把石子儿装进裤兜里。我看着前面走的那个单薄的黑影,听见她的啜泣……进到厕所里面,那个又黑又小的匣子里只够站两个人,到处是冰凉、潮腻的瓷片。我突然想小便,然后,那东西软了,那阵发狂般的欲望像是突然过去了。我觉得我刚才就像撞了鬼、着了魔,做了件非常无耻的事。
“算了。我也没什么兴趣。”我说。
她还在哭。
“对不起。”我不情愿地说。我不服软惯了,说出这三个字对我来说很困难。
我自己摸索着走回去。她没有跟过来,大概跟在我后面走也让她感到厌恶吧。我心情混乱、沮丧到极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到了这个地步,像个无赖一样试图强暴一个女人,还打了她。三天前我还是个警察。我不止一次立过功,遇到任务我肯定是往前冲的那个。上面的人不喜欢我,因为我不讨好他们,但刑侦大队里人人尊敬我,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和犯人搏斗挨过刀子,追捕逃犯心一横跳过绿皮车……我不假思索地干过好事儿,就像我不假思索地杀了人、侮辱了这女人。难道就是因为怕死?因为怕死而变成了心里荒芜、无是无非的混蛋?眼前伸手伸脚睡着的孩子让我想到我那个喜欢扮演警察的小男孩儿,他戴上大檐帽的神气、他别在腰里的水枪……他骄傲父亲是个警察。为了他,我也应该永远是个警察,他记忆里的父亲只能是个警察。
她坐回到沙发上,不再哭了。小孩儿翻身儿、蹬腿,她用手轻拍着他,嘴里发出些含混不清的声音。我看了一眼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似乎感觉到从那里透过一点儿微弱的光。这么说,就快黎明了,天就要破晓了?
“我不是坏人。”过一会儿,我对她说。
“你也算个人?”她说。
5
有一会儿,我觉得听到了什么声音,一种“沙沙”“窸窸窣窣”的声音。起初,我以为是幻觉,但后来惊觉起来。这声音贴在墙壁那儿,微弱地响几下、停住,然后继续贴着墙移动,直到完全沉寂、停在某个地方。我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等会儿你捂住孩子的耳朵,捂得越严越好。”我凑近她低声说,
“为什么?”
“要放鞭炮。”我说。
她惊骇地问:“什么鞭炮?”
“不明白的事儿就不要问。”我说,“照我说的做就对了。”
很快,我对着窗户右下角墙上的某个点打了一枪。我听见她惊呼一声,身子扑到孩子身上。外面的动静更大了,一阵骚动、嚷叫,还有奔跑的声音……
我拿出她的手机,让她开机,给老刘打电话。
“哥……”他立即接了,声音因为激动而有点儿发颤。
“叫他们别想鬼点子!这次我故意打偏的,下次我不会了。”
他那边沉默。我知道两地协同办案,不是他说了算。
“我说过天亮了会和你们谈。”
“我一直这么说的,但这边的人……不听。”老刘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些字。
“他们明天早上要把大伯接过来。”他又说。
我火了:“告诉那指挥的,如果敢惊动我爸,我铁定杀人。”
电话被转到另一个手里,那个人厉声叫着我的名字,让我现在就出去自首,还可以争取宽大处理。
“你就是指挥的?”我轻蔑地说,“等不及了?急着表现、立功?”
“你刚才是袭警!袭警!”他吓唬我。
“我要是想袭警,那人早就没命了。你要是没耐心,你的手下、人质都有事儿。你想牺牲几个人给我陪葬?全市的人都看着你这次行动吧?”
电话那边沉默了半晌。
“你想怎么样?”他问我,不那么咄咄逼人了。
“我不想怎么样,就想要点儿时间。别逼我。我说过天亮后和你们谈,我说到做到。我是懂规矩的。但你们绝不能去找我爸,听见了吗?不要去骚扰我家里人!否则我就不管什么规矩了。”
“人质安全吗?”他又问。
“到目前为止很安全,以后安不安全看你。”
打完电话,我才发现那孩子醒了,在哭闹。她抱着他,一看到我,突然忿恨地说:“要杀就杀我,对小孩儿下手不是人!”
我明白她把我电话里说的话当真了。
“我没见过你这么笨的女人,我不会害你们娘儿俩,我只是电话里说说,他们刚才想从窗户那儿扔东西进来。”
“你还要怎么害我们?已经把我们害成这样了!”她失控地喊起来。她这么一喊,孩子哭得更厉害了。
“别吓着孩子了。”我说。除此之外,我无话可说。
“尿尿,尿尿……”男孩儿叫起来。
她抱着他去了厕所,这次,我没有跟着她。我转头看看窗户那儿,那里仍是一片黑暗,但那漆黑似乎被稀释了,掺杂了更多灰白的微光。我从沙发底下拉出我的帆布包,在内口袋里,我摸到一叠钱,还有折起来的纸片。我想,提前写几句话没错,你永远不知道事情是不是来得太急,有没有给你留点儿时间写几句话。她抱着孩子回来坐下后,又开始发出那种含混不清的声音要哄他入睡。渐渐地,我发现我竟然能看到她的五官了,尽管仍然模糊不清,像是隔着烟雾。我想,天要破晓了,没多少时间了!男孩儿仍在“嘤嘤”低泣。我心里很乱,也想哭,我也想叫“妈妈”,因为我心里委屈、害怕。我倦意全消,因为心脏持续狂跳而有种想呕吐的晕眩感。我一时觉得将要发生的事将会被拖延甚至突然改变,就像电影里通常出现的情況:剧情反转、节外生枝……但下一秒,我又万念俱灰,明白这世界上没什么奇迹。我双手紧紧攥住裤子口袋里的东西,好像那里存在着什么至关重要的机关。后来,我意识到我紧紧攥住的是男孩儿的三粒小石子儿。我把它们拿出来还给那男孩儿。
“你要干什么?”那女人喝斥我,猛转过身,身体挡在我的手和男孩儿之间。
我尴尬万分。我对男孩儿说:“你的小石头,你要玩儿小石头吗?”
男孩儿睁大眼睛警惕地看着我,突然,他飞快地从我手里拿走了两颗小石头。他的小手碰到我的掌心,那触觉柔软、湿润,像是浓缩了活着的所有美好的触觉:被母亲摸着额头感觉温度的触觉、抱着小婴儿的感觉、无意间碰触到喜欢的女人的衣裳和发丝……这些模糊的感觉混杂、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强劲而美妙的电流,流遍我全身。
“还有一个。”我对那孩子说,把最后一个石子儿给了他。
6
那孩子终于又被哄睡了。现在,在暗灰色的、雾蒙蒙的光里,我能看见她的眼神。她似乎不怎么怕了,当她的眼睛垂向睡着的孩子时,那眼神温柔、有点儿发愁,而当它转向我时,就立即变硬了,像是液态的东西突然冻结了。早晨已经到来,一个阴沉的、没有日出和明媚晨光的早晨。外面安静得可疑,灯光早已停止了扫射,各种声音也消失了。似乎折腾了一晚上,一切(包括围猎的猎人们)终于都安睡了。
我的手摸住那叠钱,因怕被拒绝而犹豫了一会儿。
“给你。”我说,还是拿出了那叠钱。
“干什么?”她看看我手里的东西,冷淡地问。
“我带在身上的钱,跑路用的,现在也没用了。”
“你在监狱里用啊。”
“监狱里用不着钱。”
她叹了口气,冷冷地说:“既然你要自首,为什么还要折磨我们一晚上?”
我伸出去的手稍微缩回来了一点儿。
“可能……刚想明白。”我嘲弄地说。
我盯着手里那叠钱,她不去接它,它羞耻地悬在空气中,好像它有罪。
“你到底要不要?”我说。
“不要,不要你的钱。”
我看着她,她恨恨地和我对视。我把钱摔到地上,它们撒了一地。
她只是瞥了一眼地上的钞票,又去查看那孩子。
“不管你多恨我,你大不了想让我死,我很快就会死,我们就两清了。”我说。
“我倒不至于恨你恨得想让你死,他们也不会判你死刑。”她眼也不抬地说。
我想,她什么都不明白。女人,就算好的女人,也只懂得护犊子。不过,话说回来,她们为了护犊子什么都肯干。男人不一样,男人想的多半是自己,自己的荣誉,自己的受辱……要是你问女人,她们会说这不值得、那不值得,但谁不是斤斤兩两地算计着活或者死?
天亮了,如今它更近了,那冰冷的脸几乎贴到我的脸上,反倒不再像夜里那么煎熬了。
“天亮了。”我说着,烦躁地站起来,“走吧,抱上你的娃。”
她抬起眼,不信任似的看着我。
“要走赶快走,趁我还没变卦。出去告诉他们,我随后就出去……自首。”
她明白过来,立即抱起孩子。
“把这封信交给老刘,他是我兄弟。”我把那对折了三次的两张纸交给她。
她有点儿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嗯”了声,把信装进上衣口袋,径直往门口走去。
“还有,你收下这些钱吧,给孩子买玩具。”我在她背后低声下气地说,“你收下我会安心点儿。”
她停住回头看了看我,最终却什么都没说。经受了一夜的折磨,那双眼眼圈青黑、布满血丝。尽管如此,我注意到那双眼窝很深的眼睛是她最好看的地方。
她一只手抱着脑袋耷拉在她肩膀上的孩子,另一只手拉开了门。光从门里泄进来,仍然是阴天里的灰色光线,像一层蒙蒙的雾气,弥漫到房间里。我留意她是否会再回头看我一眼,但她在那团光里迅速一闪就消失了。我蹲下身,开始捡那些钞票,注意到自己的手指像风中的树叶一样瑟瑟发抖。外面热闹了一会儿,充斥着虚张声势的喊叫声。我想,那孩子肯定会被吵醒的,突然看到那些人,他会害怕的。真滑稽,而我现在在摆弄这些钱,把它们重新规整成一沓,好像这是个仪式。最后,我把钱压在其中一个沙发垫子下面。
我拖着有点儿不听使唤的腿走到窗户前面。是时候了,是时候了……我对自己说。我费了很大力气拉开窗帘。然后,我迅速而贪婪地看了一眼外面,我行将在其中消失或是行将在我的意识里消失的世界,它突然间静默无声,看起来像块灰绿色的画布,冷漠、破败,却也美得出奇。有一刹那,我脑海里闪过人从窗户里飞出去的那些传说,但我没有变小,没有长出翅膀,没有一朵金色的、魔幻的云飞到窗前把我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