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赵晓梦的长诗《马蹄铁》发表在2021年01期《十月》杂志诗歌头条,读《马蹄铁》就像读一本深奥无比的宗教经书。里面丰富的历史场景、历史人物、历史细节和历史典故,以及由此而幻化出来的纷繁华丽的诗歌意象,组成了这部长诗的基本骨架。而用一匹马作为中心意象贯穿全篇,不仅打通了中国漫长的历史,而且也让整部长诗气息饱满,气韵生动。
人类的历史,就是一匹马开疆拓土、征战杀伐的历史,也是一匹马做为主要战争工具慢慢退出战争舞台的历史。中国最早的关于马的文字记载出现在甲骨文中,而最早的马匹驯养则发生在公元前4000年左右,人类第一次把马匹作为骑乘工具是在公元前3500年-3000年。在青铜文明时期,马就已经作为战车的“发动机”来使用了。
而历史从来不会厚此薄彼,一棵树,一匹马,一座江山,一座城,都曾经是构成历史的平等元素。而当人类赋予了这些元素民族的、宗教的、政治的、权力的、利益的、制度的力量时,它们就变成了历史发展中的核心要素。如果一匹马可以决定江山的起伏,朝代的更替,君王的轮换,甚至生命的存在和消失,这匹马就已经不再是普通的动物,而是一种精神、权力和利益的象征。
《易经·系词上》说,形而上者为之道,形而下者为之器。器道关系既是一种融合平衡的关系,又是器中有道道中有器的依存关系。诸子百家时重道轻器,而随着国家的统一,重器轻道或者器道并重或者重道轻器,都是统治阶层和政治人物玩的移花接木的把戏。
当“接骨木还未开花,凤凰还没找到梧桐树,马的铁蹄还在风中积蓄力量的时候”,“不同肤色的马,追逐着风的青春草的青春,满山飞奔。”
这个时候的马是自由的,放任的,充满了原始的活力。它同时也与草地上随意放养的牛和羊没有任何差别,只是一个普通的动物,一件纯粹的“器”,既不驱使别人,也不被别人驱使。
但“世俗的束缚由来已久”,“人的到来打断了马的前世今生”。诗人也不禁好奇地问道:这究竟是些什么人呢?
人从诞生的那天起,就是有思想、有欲望的一群高等动物。如果马是器,那他们毫无疑问就是驭器者,使器者。而他们最初只是认马为骑,以为凭胯下之力就可以驭力驱使。没想到,他们成了率先“跌落马背”的一代。而广大的草原,需要天马行空的斗士,更需要一个个马背上的民族在草原上崛起并开启他们的野心之途。
五胡乱华,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最黑暗的年代,也是北方游牧民族南进之旅的开端。匈奴、鲜卑、羯、羌、氐五个少数民族试图挥戈南下,饮马中原。这个时候,比的就是矛坚马快,而不是谁的思想先进,谁的战略得当。马也就成了南北对峙的唯一力量。很显然,北方占了南方的便宜。此时,“黄昏与黎明,任何时候看都在以旧换新”。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你方唱罢我登场,新旧更迭,王权就像荡漾在水面上一样。
而马站立的地方,就是你的宫殿,你的国土。英雄们纵马驰骋,血拼疆域。战乱一开,绿草如茵的土地上,处处白骨露野,杀伐驚心。马也就成了天下的象征。然而,“对权力的把握和拥有”永远“不是一匹马的逻辑”。当忽必烈的铁蹄,撞开世界历史的时候,马依然只是他座下一个生龙活虎的工具。
但这是一匹真正的马,有血性有战力的马,没有象征,也没有隐喻和暗喻。它就是一匹熠熠生辉的马,日行千里的马,一匹马的前世。一个个马背上的王朝,也被这样的马驮着,走过了人类最蛮荒的时代。
诗到第7节,一匹形而下的马似乎变成了一匹形而上的马,真正的马渐渐隐去了身形,而“马蹄铁”却以它坚硬无比的形象,异军突起,成为了压倒一座又一座城池的“稻草”。这个时间,也是中国古代皇权文化、制度文化、行为文化初建的时代,一匹马从器至道,刚脱了缰绳,又套上了更为沉重的枷锁。
当掠夺和永不满足的私心和欲望成就了君王的本性,庙堂之上和庙堂之下便形成了两个水火不容的阶层。一个卑微的、压抑的、受尽苦难又没有任何生命保障的群体,他们埋首黄土,任劳任怨,成为了统治阶层治下最隐忍的“器”。但这又是一种野起来,可以掀翻桌子、激起波澜、马踏飞燕的力量。先是刘邦项羽,后是陈胜吴广,再是梁山英雄,白莲教,此起彼伏,沉重的历史一次次揭开新的篇章,也一次次撕开了血的口子。
而宋朝尤胜,民富国弱,当“席卷天下的马蹄意外止步于一块石头”,苟延残喘的南宋也走到了断崖的尽头。当他们集体投向大海的那一刻,一个王朝只是化作了几个小小的泡沫。“刀剑滥竽充数”,军士们吃着“发霉的豌豆”,再勇猛的马匹也拖不住一个腐朽朝代的退缩。靖康之耻只是一块小小的癣迹,而“攘外必先安内”“莫须有”“僧道高于官史儒生低于娼妓”“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却已经是一个严重扩散的脓包了。
每一寸江山都是铁蹄踏出来的,无论统治者和政治家们有多少移花接木的手段,黄河也必须回归故道,历史必须回归正义。只有这样,一匹马才活得出迷茫的人间。
大约到第11小节,诗人又从所谓的道回到了器,一匹真正的马似乎又开始活跃起来。那些强势得一塌糊涂的将军,铁蹄所至,一马平川。然而,强大的帝国却抵不住漫长边关的日日骚扰和夜夜烽火急。无论是强汉还是盛唐,当一个政权软弱到只能牺牲女人的幸福才能换来国土平安的时候,唐朝诗人李山甫就曾经发出过振聋发聩的惊天一呼:“谁陈帝王和番策,我是男儿为国羞”。“庞大的和亲队伍”只是无奈地“省略了马蹄铁的背影”。而我们强大的军队不能装着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奔腾的战马不能只顾仰天长啸。
虽然“凝视久了,马也能包容所有草的委屈/也能抽走每个人做梦的梯子。”人唤醒了马的野性,而马能唤醒人的良知吗?作为底层草根所遭受的痛苦和委屈,难道只有马可以包容?
诗人再度发问:这又是些什么人呢?
皇帝,大臣,政治家,将军……他们手握重兵强权,贪恋个人小利,丝毫不顾及民生疾苦,反正国破了山河还在。殊不知人去了文化就断了,所谓的世态平稳不过是羌笛已远,白雪连窗格上的一小块月光都不能撼动。大音希声的年代,没有石头喟叹英雄气短,卧槽之马也已无力嘶吼和悲鸣,铁腕治下尽是一片安宁祥和。而表面的和平却掩藏不了红尘滚动,“历史的边界从来不在地理上,而在文化里”,愚昧的制度文化和行为文化制约了一匹马的发挥,也把一个又一个朝代送上了不归路。
但这是一匹马不能回避的现实,也是一匹马必须面对的今生今世。
“贫穷和富有的那些人啊,有谁知道马的去处和归宿?”
从15小节开始,全诗进入尾篇。诗人不得不正面直视马的一生,从道回到器。它们用铁蹄打下的一个又一个界桩、疆土,没有人珍惜,几千马蹄银就可以换走灿烂的经卷,用生命夯筑的宫殿最后不过是纸上的幻影。
马还有存在的意义吗?这天下还值得打吗?打天下的人已经下马解鞍,他们虽然在古老文明的进程中曾经立下过汗马功劳,但电脑、高铁等现代文明却又像一阵风吹灭了过往。
诗人认为,放得下和放不下的杂念都是被一头长发所累。难道一头长发代表的仅是根深蒂固的封建制度和封建思想?
從17小节开始,诗人对传统文明和文化进行了深刻的反思,率先发出了灵魂的拷问:难道我们祖先用血与泪打下的疆域,最后就只剩下了几处景点和几件古董?山川旧情,情何以堪呀。
诗人的第二重拷问更是触及民族的灵魂:看不到历史的纵深又怎配为历史牵马坠镫?历史的纵深里又岂止是一匹马在奔跑,文化也在奔跑,思想也在奔跑,有生命和没有生命的都在奔跑。他们为我们这个民族和民族的历史写下了光辉灿烂的一页。诗人以马为象,在表达马没有欺世盗名、不叛逆、也没有不安的同时,也揭示了一匹马的精神:无论历史走到哪一步,无论高坐庙堂的是谁,只要一声召唤,千军万马依然应者云集。这是一群从不计较也没有任何觊觎之心的马,只可惜它们投下的身影越来越小,再也不可能分疆裂土。而马背上的天下也变得越来越黯淡,长弓的力量早已土崩瓦解。
再优良的马也跑不过四个轮子的钢铁,这虽然与马毫无关系,但马的四蹄里却充满了尴尬和歉意。这就是作为工具的马、作为“器”的胸怀和悲哀。但“马从不会将自己归入某个阵营”。马就是马,它倾尽一生供你驱使,铁蹄所至,万骨成灰。但马永远是马,它既不会功高盖主,又不会心生反叛,它也永远成为不了“统治阶层”的一员。而作为“道”的马,却能为统治阶级铺开一条坑洼不平的道路,让统治者千里跃进,在沟壑上飞奔。这难道还是马吗?这是一匹隐喻的马,象征的马,有精神指向的马。
但“人和马最好的结局都不过是一抔黄土”。
我们要做的就是做好自己,“等到那些消失的名字从古道西风中归来”时,“请听我口令:带酒的出列,打铁的继续”。
然,谁是带酒的?谁又是打铁的呢?
(二)
写长诗就像喝大酒,是有瘾的。晓梦自《钓鱼城》后似乎欲罢不能,在2021新年到来之时,又为我们奉献出了一篇策马奔腾的长诗。
但创作长诗,首先需要足够的材料和思想的准备。其次再是文学的准备。说实在的,《马蹄铁》这样的长诗和其他性质和题材的长诗不太一样,它没有一个贯穿全诗的故事,其叙事性和抒情性都缺乏必要的依托,唯一能够撑起这部长诗的就是一些史料。但史料放在历史中,和史料放在文学中,又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难度。在历史中,要的是对史料的尊重和守真,在文学中则不一样,尤其是诗歌,它不允许你引用大段的史料,也不允许你把来龙去脉都说清楚,它要的只是某个细节、碎片、意象,要的是其中包含的思想和美感,这为写作者带来的难度显然更高。
更为重要的是,读者还不能依赖注释和翻阅历史才能读懂作品。我之所以说,《马蹄铁》像一本难懂的经书,是指我们不再可以像读其他诗歌一样,顺着一口气就读完它。必须一边读一边思考,读得慢,读得辛苦。从读者的角度,也能想象写作者的大不易。
赵晓梦用一匹马作为诗歌的中心意象,这匹马是撑得起的。尤其是中国的历史,有一多半是马背上的历史。几乎从南北朝开始,就围绕着北族南进和中原北望而展开。在南北对峙的冷兵器时代,马是决定双方胜负的重要法码。强汉盛唐时代,哪怕拥有如此强大的军队和国力依然无法平息北方之乱,就是南方无好马的缘故。而中国唯一一个马放四海、打开世界历史的时代也是由北方民族开启的。谁拥有优良的马队和优秀的骑士,谁就有了开疆拓土的本钱和资格。另一方面,北方恶劣的自然条件和贫脊的自然资源,也迫使北方民族为了生存而南进企图不灭。
马除了作为战马之外,还是最好的交通工具和运输工具。中国古代的陆上丝绸之路,其实就是一条“马”路。同时,马也是重要的信息工具,各种信息都是通过马在驿站上传递。所以,诗人选择马作为同时贯穿历史和全诗的中心意象,是经过了认真思考和谋划的,绝不是简单为之。
上面说的是明线,还有一条暗线隐蔽在“马”这个形象的背后。他们是当牛做马的底层百姓,像马一样被统治者驱使,而得到的是畜牲的待遇。当然,马不会反抗和背叛,但他们会。陈胜吴广,梁山英雄,白莲教,李自成……而历史就是在压迫与被压迫,剥削与被剥削的较量中,艰难地向前推进的。《马蹄铁》里面,既有明线又有暗线,因而思想性得到了升华。
此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那就是“马道”更多的属于统治阶层的范畴。只有懂马的人才驾驭得了马,而驭马术就是一种“道”。治马之道和治人之道,是一个道。
全诗笔墨的重点放在了宋朝。宋朝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民富国弱的时代。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被北方马蹄掀翻的政权,有它的普遍性,也有它的特殊性,在一首以马为中心意象的长诗中,宋朝是当之无愧的。
我之所以说《马蹄铁》像一本经书,除了难读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这也是诗人赵晓梦在这首长诗中所做出的建设性贡献。他用活了许多历史典故,并为其赋予了文学的魅力,诗性的魅力。一般来说,历史典故用在现代抒情诗中会是一种诟病。因为很难复活和翻新。而且历史典故所涵盖的文化和史学内涵十分的丰富,很难有创造性和自主发挥的空间。但赵晓梦几乎不直接用典,而是先把这些典故进行诗化处理,再结合具体的诗境和语境,完全在诗歌中融化。这是用典的创举。这样用典比起直接用典,虽然增大了阅读的难度,因为他已经把典化在诗歌中了,历史知识不够丰富的人就会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但是却保证了诗意的蓄积和扩散,维护了诗学和史学的平衡。诗中有史,史中有诗。
比如下面的句子,每一句里都包含着一个甚至几个典故,诗人要么隐去了具体的人物,要么隐去了具体的事件,然后用文学和诗学的手法,创造性地把它们变成诗歌中天然的构件。甚至你如果不愿意去深究它的来龙去脉的话,完全可以不考虑它作为典故的因素。它就是一个作者精心构置的意象,一个洗尽铅华的词,一条通向诗境的路。
“将军的马鞍已过江,留给江东父老的背影/剑吻不倒,风吹不倒,血拽不倒”
“刀剑滥竽充数,发霉的豌豆哪守得住城池”
“孤掌难鸣的烽火台哪能不交出印玺和图纸”
“放浪形骸的崇山峻岭刚尝到权力滋味/附庸风雅的暖风又在马蹄中破碎”
“这一次失去的就不止人花独立雨燕双飞”
“当瘦金体的月亮将凉州城的孤独坐牢/将军又带着御赐的美酒和厨子驰出城门”
“就像手握救灾文书和手握贵妃荔枝的人/到底谁跑得更快?”
“马作的卢也会在三千丈惆怅中败下阵来”
……
几乎满篇都是这样的句子。缺乏历史常识的人像读天书,而即使是读天书,我们也读出了诗意,读到了美,领略了其中深刻的思想。而每一个典故的根都在“马”上,不必去翻阅史书,查证资料,你就像一首正常的诗那样去读,自有一匹活力四射的马,带着你冲破词语的牢笼。
赵晓梦的诗歌语言有着极强的表现力和画面感,而且天赋神性。柏拉图说,“诗人是一种轻飘的长着羽翼的神明的东西,不得到灵感,不失去平常理智而陷入迷狂,就没有能力创造,就不能做诗或代神说话”。柏拉图认为诗歌是诗人代神说话,是宗教和经书。我倒不认为,诗人一定是在代神说话。语言的神性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妙处。就像两个互相深爱着的人,一定会有心灵感应一样。词与词之间,句子与句子之间也是有秘密,也是有感应的。
在《马蹄铁》这篇长诗中,几乎每个词语所对应的精神指向都得到了极致的铺展和延伸,也正是因为某个词语或者句子的存在,一首诗歌才拥有了心脏和动力一样。“白骨露野的大地/阳光刚好走过了一点,似曾相识的废墟里/掩埋了太多曾经相濡以沫的身影”,“阳光刚好走过了一点”不仅指实,而且还藏有一个更大的隐喻空间。正因为有这一句,才夯实了前后句子的根基和力量。“文化的价值就在于没有更新联系人,你有你的泰姬陵我有我的莫高窟,筷子和刀叉不过是吃饭的两把刷子”,诗人写东西文明的渗透和融合,用了一个“联系人”,一下子就打开了通往诗歌内部的道路。“崎岖的山路上,被枯树压低的创伤已经找到/墓地,挑灯看剑吹角连营的一世功名/也已化身城市雕塑”,其中“被枯树压低的创伤”让整个句子一下子充满了灵性,像有了灵魂一样。
而是否能够打开句子和词语的隐喻空间,也决定了我们的阅读感受和诗人创作时的主观感受差距有多大。诗人不担心你是否读懂,担心的是你扭曲他的主观意图。尤其是《马蹄铁》这样带着语言神性的诗歌模本。读者和作者之间应该建立起一种起碼的阅读感应,你至少能感觉到诗人创作时的心理状态,并顺着他的精神指向去理解每一个词语和句子。
《马蹄铁》里还有一个突出的语言特色,就是诗人对语言处置的合理性。“半野生的秘密都在草的根部隐身”,“半野生的秘密”就是诗人自创的语言,如果没有“草的根部”作为依托,谁都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正是因为诗人创造性地使用了“半野生”和“草的根部”,全句就显得自然合理了,就有了逻辑的关系。“即使花椒树的嘴唇开满鲜花/也阻止不了被头发所累的时间站起来说话”,一个“花椒树的嘴唇”,一个“被头发所累的时间”是两个难以理解的新奇意象,但“时间站起来说话”一下子就托起了前面两个意象,实现了逻辑和情感互通。
“在速度、力量、视线所不能抵达的地方/黎明出其不意地与黄昏的方向保持一致”。
唐政TANG ZHENG
当代诗人、评论家,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