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舞者的知识考古
——对疯癫与净化的重思

2021-05-14 06:10张紫嫣
当代舞蹈艺术研究 2021年4期
关键词:酒神中世纪舞者

张紫嫣

在西方舞蹈史中,通常会有一段简短的历史记述留给中世纪晚期的“舞蹈狂热”。经历漫长的黑暗时代,14世纪的欧洲发生了一系列灾难性的事件,战争、饥荒、政治动荡,尤其是1347年黑死病(The Black Death)席卷欧洲大陆,导致大量城市人口丧命。就是这样废墟般的末世景象,激发了中世纪民众对死亡的极致恐惧,他们在教堂的墓地跳起狂热的舞蹈,使中世纪欧洲爆发了大范围的“舞蹈狂热”,也称“舞蹈瘟疫”(Dancing Plague)。如此群体性“歇斯底里”的现象实际上是中世纪民众在精神绝望时对神灵力量的祈求,他们因此成为中世纪的“狂舞者”,企图在狂舞的幻象中实现对死亡的制服,通过“狂舞”这一极致的生命情感体验抵御现世的绝望。但这样的观点在当时显然没被认可,相反,舞蹈在中世纪的欧洲始终是被教会禁止的罪行。

“舞蹈狂热”从词源学上源于“舞蹈狂热症”(choreomania)一词,由希腊语“舞蹈”(choros)和“入魔”①(mania)构成[1],代表一种混乱,揭示了不稳定的历史。[2]4其中,“mania”意指呈现出“疯迷”与“偏离正常心态”的病理性的癫狂。[3]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对“歌队”(chor)中狂舞者的谈论[4]156,也是为了强调希腊人在原初的酒神悲剧中感受到的巨大迷狂,其释放出的舞蹈之力能帮助人们在狂欢的体验中度过痛苦和死亡。因此,悲剧中的“歌队”,就成了希腊人的理想之所,而它只产生于狂舞者的幻象中。词源学的追溯和尼采的谈论为我们的研究路径提供了一种可能,或许有关“狂舞者”的讨论可以上溯至古希腊时期。

一、狂舞者及其时代

古希腊时期的“狂舞者”,即悲剧歌队中酒神信仰者,是狄奥尼索斯的女信徒,也是“理想的观众”或“疯迷之人”(manikoi)。与日神式的静观不同,狂舞者是在“酒神颂”(Dithyrambus)仪式之极乐狂喜的表演中释放激情之力、歌舞之力,通过自身制造出疯癫的“幻象”,使酒神在幻象的中心显现。狂舞者的疯癫常交织着极致的痛苦与狂喜,其本质是非理性的,其核心是一种癫狂的性放纵[4]11,呈现为精神和肉体力量的疯狂爆发,标示着精神世界中自我与对象关系的断裂。终极的癫狂往往会伴随个体的错觉及各种感知的紊乱,看似病理性的症状,但狂热的信徒却能在狂喜的幻境中听到“天使的合唱”。所以,对于敏感痛苦的希腊人而言,“酒神颂”仪式充满了复杂的意味,他们会在“歌队”中成为狂舞者,狂舞者的精神呈现一种高度的张力,近似于走向深渊的自我毁灭的痛苦,但同时又是一种对痛苦的解脱,从而对生活的绝望和死亡的恐惧进行“净化”,并在精神处于高度张力的激情巅峰时刻迎来生的喜悦。这些关于痛苦、快乐和生命激情的感受都在酒神显现时生发,使希腊人在“天使的合唱”中获得拯救。因此,“酒神祭”仪式既是一种狂喜之仪式,又是一种死亡之仪式,希腊人也痴迷于“酒神祭”仪式中的狂舞,因为他们能够从中得到慰藉。

图1 《酒神狂女》,公元1世纪,古罗马浮雕,普拉多博物馆④

图2 亨德里克·洪迪乌斯(Hendrik Hondius),《舞蹈狂热》(The Dancing Mania),1642年⑤

酒神秘仪中的狂热舞段可以在希腊陶罐画和浅浮雕图像中看到,“酒神狂女”也就是酒神的女祭司们,拿起手鼓,在山林深处到处游荡,着魔地欢舞着,在幻象中仿佛看见了酒神的在场,庆祝着与他的亲密接触②。类似的场景还能在欧里庇得斯(Euripides)的悲剧作品《酒神的伴侣》的剧本中读到,狄奥尼索斯的凝视可使腰缠鹿皮、挥舞着缠绕常春藤神杖的“酒神狂女”狂歌旋舞[5],冲破一切禁忌和规范,让生命意志汪洋恣肆地奔突放纵③,爆发出一种只有在黑暗的地下秘仪才能产生的最原始的冲动和本能的迷狂。古典学者法内尔(Farnell)在谈到早期的希腊宗教时说道,“酒神崇拜”在希腊人的生命过程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它会激发人们在酒神仪式中狂喜的精神状态,使酒神信仰者获得神奇的力量[6]120,而“狂舞”在古老的仪式中几乎从未缺席,或许可以说,狂舞的身体是唯一能与酒神神秘魔力相呼应的姿态,是“酒神颂”仪式的核心。因而,狂热的舞蹈在古希腊那里从来都是神祇的,带有神话和巫术的性质,被赋予超自然的含义。

中世纪时期更是“狂舞者”发展的重要阶段。舞蹈史学家卡罗尔·李(Carol Lee)将欧洲“舞蹈狂热”的景象描述为“大量的人,通常是整个城镇的居民自发地聚集在一起跳舞,直到他们崩溃、筋疲力尽而亡”[7]。编年史档案中也保存了对中世纪狂舞者无休止舞动的记录,“人们抽出手臂不规则地跳跃,跃向上空为强烈的幻觉挣扎;汗水从褴褛的衣衫和面庞渗出,弥漫在空气中;血液从肿胀的双脚渗出,渗透皮靴和木底鞋”[8]。

《纽伦堡纪事》记载了最早发生于德国萨克森州的科尔比克(Kölbigk)的“舞蹈瘟疫”事件。[9]311021年圣诞前夕,在马格德堡主教管区,有18名男性和10名女性在教堂墓地上唱歌跳舞,引起了骚动,他们不顾牧师的劝阻,继续狂欢。1268年,马斯特里赫特再次爆发“舞蹈狂热”,涉及许多青年男女,目击者称“他们的歌舞声中出现了从未听说过的魔鬼的名字,狂舞者们扯烂衣衫倒在地上,仰面抽搐,在地面用力摩擦背部,持续痉挛着……真是个奇怪的教派”[10]。其后的300多年,“舞蹈狂热”犹如瘟疫般沿着莱茵河蔓延并持续升温,在沿岸几十个中世纪城镇中爆发,成为14—17世纪一种常见的社会现象。[9]14;[11]161其中,最致命的要属在法国东部城市——斯特拉斯堡的“圣维图斯舞蹈”(St Vitus’ dance)⑥事件。斯特拉斯堡档案馆记载,1518年7月14日,一个独居女人突然在斯特拉斯堡的街道上开始跳舞。奇怪的是舞者无法自主动作,即便精疲力竭也难以停止强烈的痉挛,以至于失去知觉昏倒在街头。女人的舞蹈持续六天未曾停止,市议会便将她带到萨维尔纳(Saverne)附近的小教堂才被治愈。但这场致命的舞蹈却伴有意想不到的传染性,4天之内共34人加入。8月中旬,舞蹈仍在持续,近400人感染了这场群体性的癫狂。[11]151—152

我们先后提取了“狂舞者”发展的两个历史时期,分别是古希腊时期和中世纪时期,但在今天,当人们谈及“狂舞者”的时候,通常是指中世纪末期“舞蹈狂热症”的患者。这是因为16世纪神秘学家帕拉塞尔苏斯(Paracelsus)在创造“舞蹈狂热症”一词时使“狂舞者”脱离了原有的神学语境,将“狂舞”视为医学领域中一种病理性的癫狂[11]156,可显然,无论“狂舞”发生在哪一时期,对它的讨论都不应将其单纯地视为某种病症。亚历山德罗·阿坎格里(Alessandro Arcangeli)阐述道:“中世纪民众的舞蹈动作通常被认为是奇怪的,它不是日常的‘正常’行为。舞者大多是以异常的方式行动着,像是被外力控制着的人”。[12]所谓外力,就是某种不可言表的驱力,是一种深具形而上性质的悲剧冲动,它同沉醉、情感的激荡和狂躁不安等心理感觉相通,在运动中不断被强化、聚积,直至最后爆发为宣泄性的狂乱与强烈的痉挛,呈现为酒神式的狂喜的表征,是以酒神之力实现个体的解体,并在自我的毁灭中摆脱一切现实的痛苦与残暴,获得向原始自然母体回归的欢乐。每一时代的狂舞者实际上迷恋的都是“狂舞”带来的狂喜和对痛苦的净化。因此,在神权统治的中世纪,舞蹈虽然始终作为一种异教徒的行为被教会强力禁止,但当直面死亡时,人们仍然无意识地借助舞蹈巫术般的魔力,通过肉体的解放消解生存的绝望与苦痛,因而中世纪的“舞蹈狂热”不是一种偶发行为,而是古老的酒神秘仪一次幽灵般的返回。

尼采始终对能激发极致生命情感的艺术形式持有强烈的偏爱,在《悲剧的诞生》中,他着力将酒神歌队与“圣维图斯舞蹈”“圣约翰舞蹈”(St John’s dance)描述为同一谱系:[13]

在德国中世纪,受酒神的统一强力驱使,人们会集成群,结成歌队,载歌载舞,巡游各地。在圣约翰节和圣维图斯节的歌舞者身上,我们重睹了古希腊酒神歌队及其在小亚细亚的前史,乃至于巴比伦及其纵欲的撒凯亚节。有一些人,由于缺乏体验或感官迟钝,自满自得于自己的健康,嘲讽地或怜悯地避开这种现象,犹如避开一种“民间病”。这些可怜虫当然料想不到,当酒神歌队的炽热生活在他们身边沸腾之时,他们的“健康”会怎样地惨如尸色、恍如幽灵。[4]8

当以精神解脱的目光观察中世纪的“舞蹈狂热”,这种“民间病”便是现实生活中的“理想之所”,处在一种癫狂状态的“狂舞者”成了生命意志的持有者。对尼采而言,古希腊时期酒神歌队中的狂舞者和中世纪时期的狂舞者,两者具有内在的一致性,最本质的方面就在于狂舞的魔力。人们在自我的迷狂中,在一种秘仪式的情境中,摆脱了对死亡的恐惧和现实的绝望。如此的生命情感是无法在“公共艺术”中被召唤的,尼采也正是以悲剧的诞生为通道,控诉在苏格拉底理性下悲剧的消亡和复活,欲以原始悲剧中主体生命的激情勃发呼唤对现代性危机的救赎。但中世纪时期“舞蹈狂热症”一词的提法实际上已经对“狂舞”进行了污名化的处理,尼采笔下在狂舞的幻象中体会到短暂生存欢乐的“狂舞者”,被视为被魔鬼附体或感染疾病的患者,这使“狂舞”更趋近疯癫的表象,也加快了人们对它的驱逐。

二、对狂舞者的医治:疯癫的消亡

“狂舞者”对原初生命极致的表达和天然的涌现也同悲剧一起在理性时代走向了消亡。如同尼采对悲剧的讨论,今天对“狂舞者”的关注同样意味着狂舞者及其疯癫经验已经成为现代文化中令人怀想的对象。因此,我们才会试图想要在现代艺术中表达一种原始的、古代的,甚至是作为“遗存”般的情感能量和张力。而消亡最根本的体现就在于,狂舞者的“疯癫”在从古典时期向现代时期转向的过程中,不断被理性编码,并最终沦为医学话语的对象,使疯癫不再神圣,对于人的生活而言不再重要。

先来看古希腊时期对狂舞者疯癫状态的医学化认知。古希腊医学在发展过程中,逐渐介入对狂舞者“身体”的关注。在神灵统治的世界下,希腊人会毫无疑问地相信,狂热是神明的旨意。在这个意义上,神秘宗教仪式中狂舞者迷狂激越的状态和离奇的行为表现均会被看作“神圣的疾病”(sacred disease)[14]17,这使疯癫的狂舞者成为被医治的对象。但“疯病”是人类根本无法治愈的。在《荷马史诗》中,只有祭司、先知和释梦的人才能在传统的宗教舞蹈仪式中处理神赐予的神秘疯癫,他们可以通过自身行动和语言(咒语),以神的身份“触摸”,从而驱逐病人的迷狂与疯癫⑦。患者们也可以走进神殿朝圣,在圣地跳起酒神仪式的狂舞,越跳越快,直到将病魔从汗水中跳出,或者观看宗教表演,求助于上帝的恩典。[15]此时,虽然对疯癫的疗愈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进入了医学话语,但巫医文化的本质仍然关注的是精神,而非可解剖的身体。

与此同时,古希腊的医学实践还有另一个重要分支,就是以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 of Kos)⑧为代表的科斯学派。作为现代早期医学理论与实践传统的源头,其与巫医文化产生了强烈冲突,抵制“神赐疾病”的谬论,谴责人们对巫术的信仰,认为疾病只能在自然主义的基础上解释,所有精神和身体的疾病都来自同一个根源,而非超自然力量。因此,对于“灵魂的激情”只有物理治疗才是有效的方法。公元前5世纪,希波克拉底在其论文《论神圣病》(On the Sacred Disease)⑨中明确主张,宗教狂热的表现应归属于医学范畴,这种疯狂的异常行为应被视为一种身体疾病,是由血液或胆汁变坏引起的躯体发狂、谵妄和剧烈的精神迷乱[16],并提出了在接下来几个世纪中占据主导地位的“体液学说”。体液的平衡是决定身体健康、疾病或系统紊乱的因素,其中“胆汁”引起疯癫⑩。因此,消除疯癫需要通过激发身体的运动,以“体液净化法”将狂舞者败坏的体液排出[17],或使用同样原理的“放血疗法”。“疯癫”由此被彻底改造,“狂舞者”癫狂的身体成为医学意义上患有疾病的躯体,迷狂的舞蹈也正式从非理性的神话语境中被清除。

另外,古希腊哲学也将“极端的激情”视为一种疾病。在以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古希腊哲学的认知中,过度的宗教狂热和无法控制的冲动均是有害的、病态的,是欲望之物,是自身堕落且缺乏节制的结果。极端的激情会阻碍理性的发展,是道德败坏的表现,是不“合式”的,会使城邦公民陷入“不道德的舞蹈”中。因此,酒神秘仪中纵欲狂欢、无节制的快感成了对理想城邦构建的阻力。但如果想要消除狂喜、恐惧、悲伤等强烈的内在情感,不能以“压制”使其减轻,越压制则会越强烈,应以“净化”的方式,即以“卡塔西斯”(katharsis)的方式,通过激发极端的疯癫行为,使狂热的情感得以医治和清除⑪。

“净化”,在希腊文中有陶冶、净涤的含义,既可用于宗教的“净罪仪式”⑫,也可用于医学的“宣泄”疗法。[18]100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第8卷第7章谈到音乐的作用时,提出“音乐应以教育或净化情感为目的”[19],认为宗教音乐的作用,就是以神圣的乐调涤净信徒疯迷的心智和灵魂,使其恢复平静状态。柏拉图在《法律篇》第7卷中也提到古希腊人用跳舞和音乐来医治酒神信仰者的迷狂,并将其比作像母亲用摇晃和催眠歌使婴儿安静下来。[18]101而悲剧的特殊功能,或悲剧的终点,也同样是通向净化,疏导观众在观看悲剧时被激发出的恐惧与怜悯之情[18]100,使城邦公民的心灵在观看之后可以趋向平静,精神能够获得净化与升华。因此,古希腊城邦举办酒神节活动的意义在于:既表达希腊人对神灵的虔诚,也希望通过酒神崇拜仪式净化公民的心灵,使公民在全民狂欢的节日中暂时摆脱城邦政治体制下可能引发的情感压力,并予以宣泄;但其最终目的还是维护城邦的和谐稳定。由此可以看出,城邦宗教的深层结构仍是基于对绝对公共理性的建立,是透明的理性秩序对神秘主义色彩的消除,以“狂欢节”的生存体验压制、禁止、密藏激情和不可控的疯癫。癫狂不再神圣,不再私人化,原初的酒神悲剧也成了古希腊城邦具有教育意义的公共艺术,同时意味着在酒神仪式狂舞的极限状态中显露的个体生命也荡然无存。

在古希腊哲学和早期现代医学理论发展的基础上,中世纪时期,市议会自然也会认为“舞蹈狂热”是由于体内产生了“过热血液”⑬,若想彻底清除舞蹈瘟疫,必须通过极致的舞蹈体验来“放血”,耗竭狂热的机体,实现赎罪以摆脱疾病。[20]115;118从根本上,这是中世纪对“体液学说”的继承,也是古希腊哲学思想在中世纪的复兴,人们在极致状态中无法自制的狂舞和歌唱既是“民间病”的症状,又是净化疗愈的手段。因此,市议会下令清理露天市场,将市政厅改为临时舞池,雇用吹笛手和鼓手,创造最佳的条件,加快人们的康复进程。[11]152但体液病理学对“舞蹈瘟疫”干预的效果不尽如人意,巴斯蒂安·布兰特(Sebastian Brant)在其编撰的编年史中记载,斯特拉斯堡“舞蹈瘟疫”的消退还是诉诸了神的力量,主教和圣徒将小镇中游荡的狂舞者带到教堂,在刻有维图斯(Vitus)⑭的木雕下为他们穿上红鞋,鞋面和鞋底均被画上了十字架的图案,最后再以维图斯的名义将圣水洒在鞋面上[21],以此治愈了小镇上的狂舞者。

使用这样的方式在中世纪绝非偶然⑮,但我们知道,“舞蹈狂热”是难以通过驱魔术来解决的;同时,狂舞者的癫狂也并非需要清除。历史学家约翰·沃勒(John Waller)就将“舞蹈狂热”瘟疫般的蔓延阐释为一种集体性的“心理传染”,当悲苦即将压倒自我的生命意志,世纪末绝望的民众在混乱的裂隙中“被共同的妄想所团结”[2]48,自发形成了一个“共同体”,集体坠入狄奥尼索斯式狂喜的幻境中跳起狂热的舞蹈,再次寻求庇佑。在今天,用精神分析的话语转述,“舞蹈狂热”是直面死亡时极度的忧郁和绝望,是世纪末狂舞者“集体无意识”自救式的癫狂,并不是某种病理性的疯癫,而是尼采意义上的生命本能,是从自我痛苦中解脱的渴望,“常爆发于时代与人们心理发生错乱之时”[22]。福柯也说道:这“更容易使人想起一种意象,而不是使人想到一种疾病”[23]134。在狂舞的极端体验中,古典的疯癫经验被激活,狂欢的身体与一种净化和拯救的力量相连[24],这种力量并不是驱魔,而是舞蹈对原始生命情感的召唤,来抚慰现实对人类生命意志的摧毁。

但在历史发展的进程中,狂舞者及其疯癫经验始终无法被宽宥,即便酒神仪式中的狂舞者仿佛获得了再生的力量,神圣的疯癫也依然毫无保留地被指责、被排除于理性思想之外,成为古希腊城邦治理的对象,被视为一种疾病、一种游离于文明边缘的混乱。疯癫是一种令人不安的象征,让——皮埃尔·韦尔南(Jean-Pierre Vernant)却提出:虽然酒神崇拜在某些方面看似与和谐互成反面,但文明的逻辑并非单一的,它同属于文明的组成部分。因此,即便是酒神女祭司的狂舞也并不代表一种混乱或一种反常的现象。[25]可类似的观点在当时并不突出。随着历史的推进,在文艺复兴的理想图景中,精神错乱者、麻风病人、游荡的疯人、罪犯和贫苦流民一同乘着“愚人船”开始了航行。虽然“醉舟”的航行极具浪漫色彩,但愚人船是真实的,它指涉的就是科学精神对非理性精神的驱逐和收编,是现代社会对公共精神的重新整合。其目的并不是压制疯癫,而是直接将疯癫从社会秩序中清除,使“失常”与世界隔离。一切与规范相冲突的、类似于巫术或神话的迷狂,都将被判定是对社会法则的冒犯。18世纪末,精神病理学的兴起将狂舞者不可控制的激情、疯癫与谵妄等症状界定为精神疾病——一种典型的精神错乱。由此,禁闭制度逐渐取代了愚人船的“航行”[23]36,狂舞者及其疯癫在科学精神的编码体系中正式沦为医学话语的对象,从而彻底沉默。

三、疯癫与净化的辩证:狂舞者在理性时代

以上的历史记录告知我们,狂舞者的疯癫始终存在于人类历史文化的范畴中,但却一次次地被围剿、被要求刻意遗忘。被现代文化遗忘的疯癫不仅指在科学精神中病理性的、可被疗愈的疯癫,更是强调其本源性的、富有神秘主义色彩的“神话意味”,是在未被纳入古希腊城邦政治建构之时,单纯的具有积极意义的净化功能,能够以“形而上的慰藉”来解脱原初的酒神悲剧。[4]15—16正是疯癫的消亡激发了我们对文化的感知,让我们从中发现了一种“狂舞的身体”,一种令人无比怀念的生命意志。因此,现代舞者才会在20世纪以一种绝对“物质性”的身体撕开芭蕾理想的面纱,“祭春少女”脚板的踩踏就是对白色纱裙下踮立的足尖和被规训、被形塑的身体一次强力的叩问,以尖锐的表达方式为“神圣的疯癫”争取在理性时代的复活。

对于福柯来说,狂舞者的疯癫是闪耀着诗性光辉的生命情态,是主体得以体验自我生命之充盈的权利,疯癫的医学化使狂舞者变得沉默。但疯癫的机制告诉我们,“平静”并非就没有症状,相反也可能是更剧烈的运动。[23]88福柯认为:现代人已然成为理性主义的“禁闭者”,与希腊人、中世纪民众相同,皆为时代的创伤性主体。这里的“禁闭”,不仅指物理空间意义上类似于疯人院的“大禁闭”,更意指一种实际的心理环境—对情感的压制,道德与社会一律化的制度,也体现为宗教祭祀中迷狂的身体在现代的静默。而“禁闭”带来的就是罗兰·巴尔特笔下对“异己感”的恐惧,这也是现代社会人类主体创伤的根本来源。实际上,这是自古典时期就已经开启的对人类进行强力监控的方式,“理想国”的建立就是基于对人的行为、认知和价值的管理教育,其中就包括钳制僭越和排除异己;宫廷芭蕾对身体的设计亦是如此,对“去肉身化”身体形式的规训旨在形成一种统一的生命形态。虽然文明的发展在某种程度上成功处置了疯癫,但也使人逐渐脱离了对生命在神话学维度的感知。身体与自然决裂,同时也使信仰从现代社会的生活中退出。19世纪,尼采试图处理现代性危机,要求返回非理性的根源,提出救治现代社会疾病的处方应复苏以酒神精神为核心的悲剧力量,在狂喜的幻境中净化、涤除人的痛感与恐惧,并将其转化为快感。尼采说道:“这个民族如此敏感,其欲望如此热烈,如此特别易感痛苦,如果人生不是被一种更高的光芒所普照,在他们的众神身上显示给他们,他们能有什么旁的办法忍受这人生呢?”[4]18

无论是古希腊时期还是中世纪时期的“狂舞者”,都如同先知般启示唯有狄奥尼索斯式的生命体验能拯救自我现实的生存状态。酒神信仰者的狂舞从不只是单纯的疯癫或堕落的冲动,而是希腊人想要从痛苦中解脱(“dance them out”)的强烈渴望。[6]64对酒神受难、死亡和复活的纪念是酒神仪式的过程,但实现的是“狂舞者”与个体痛苦的解体,目的是使“狂舞者”获得与自然母体融合的最高欢乐,使失落的主体在带有乌托邦性质的悲剧狂欢中忘却现实,获得与神暂时同一的慰藉。不仅如此,中世纪庆幸成功躲避“民间病”的旁观者,他们真正看到的并不是“舞蹈狂热症”患者身体的狂暴与失调,而是失落者生命的重新勃发以及与自我的和解。这是只有狂舞者才能拥有的特权,也只有在幻觉的漩涡中能够体验。但尼采和福柯的文字也同时说明“疯癫”只能以沉默的姿态或者嵌藏在理性话语中才能在现代文化中留存。

20世纪中期,在“反精神医学”的冲击下,“舞蹈/动作治疗”的概念应运而生,以心/身的介入对精神障碍者、焦虑者及各类医疗群体的病症进行疗愈,旨在作为一种心理治疗方法增进体验者的情感认知,改善生理与心理状态,以及个体与社会的整合关系。[26]海伦·佩恩(Helen Payne)在其理论研究中着力证明舞蹈治疗的本质在于舞蹈的“净化”性质,并通过希腊人对舞蹈的认知和宗教祭祀中托钵僧的旋转舞来说明舞蹈不同于日常运动,舞蹈运动的极限状态是能够改变人们意识的一种愉快的能量释放。[27]因此,“舞蹈/动作治疗”实际上是试图在理性时代为“狂舞”提供一个隐秘的场所,让体验者在极致的舞动状态中重返对自我生命经验的观照,重新寻回疯癫对个体生命的净化和拯救,实现古希腊和中世纪时期的“狂舞者”在近乎秘仪式的情境中感受到来自酒神之力的“极乐狂喜”与“净化解脱”。并且,“舞蹈/动作治疗”与其他身心方法不同,舞蹈治疗的发生过程是由体验者自我主动表达引发的,并非由舞蹈治疗师教授特定动作使体验者被动地进入舞蹈过程。在治疗师的引导下,体验者会自发地调动自我的情绪状态和压力源的早期记忆与经历[28],通过身体的运动唤醒自身作为“狂舞者”的内在冲动和疯癫体验。起舞的时刻,通达内心的运动强度可使“现代狂舞者”体验自身无意识的波荡运动,展开自己的姿态,在幻象中上升,在舞蹈的狂欢中克服内心的痛苦。

当在历史中沉默的疯癫再次化身为蓄之已久的能量时,它一定是分外充盈、分外蓬勃的,直至扩散全身,使体验者的生命完全存在于身体的舞动之中。一方面,体验者会进入一种恍惚状态,舞动的身体也会呈现出癫狂的迹象,并表现出鲁道夫·拉班(Rudolf von Laban)在人体动作中观察到的“转化驱力”(transformational drive),动作的“力效”会唤起内在强烈的冲动,激发体验者进入一种持续的、高强度的仪式体验,使体验者成为现代狂舞者,在“狂舞”的极致快感与身体精疲力竭、几近崩塌的临界处如痴如狂。所有引导狂舞者记忆或内心运动的驱力,包括视觉驱力(vision drive)、激情驱力(passion drive)、着魔驱力(spell drive)均是一种酒神精神力量的遗存。[29]55—56处于舞蹈治疗中极限状态的狂舞者,当心理和精神状态发生变化时,其运动表现也会发生改变,而这种陷入迷狂且疯癫的运动状态在20世纪末的舞蹈治疗研究中已经被认为是带有神话属性的表现。[29]56另一方面,“舞蹈/动作治疗”从现代医疗的粗暴诊断中夺回了狂舞者的特权,使一种只有在秘仪情境中才能获得的感知在现代文化中被重新激活,以曲折的方式将“狂舞”交还于现代人的生活。通过身体的自由表现将情绪的痛感疏解,使精神创伤的忧郁得以宣泄、缓和,从而将痛感转化为积极的快感,将狂舞者从现实痛苦中解脱出来,由此通向原始酒神悲剧净化的结果。[30]

正是在形而上的意义上,可以说“舞蹈/动作治疗”再生出了舞蹈巫术般的魔力,其内在机制其实是一种精神运动,专注于人们的感觉和知觉,与原初的酒神悲剧具有同一性,产生一种“净化”的功效。而其科学性的概念更为现代“狂舞者”提供了一个能获得慰藉的场所,使秘仪般的“狂舞”在理性思想下被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同时也使“疯癫”的神话意义在现代复活,成了现代人对人类原始神秘的文化记忆的后续体验,使个体的生命激情再次更生于理性时代之中。

结 语

群体性身体的历史档案总是客观而持久的,本文从中世纪的“舞蹈狂热”上溯至古希腊悲剧歌队中癫狂的“狂舞者”,旨在以“狂舞者”为通道,以主体的疯癫权力来讨论主体的诞生与死亡。自古典时代以来,与文明对峙的疯癫总是由医学视角透视的,它是理性的研究对象,但其本质却是非理性的,并且始终因可见的混乱表象被驱逐于文明的边缘,这从根本上是光明的理性对人类生命权力的侵犯。而疯癫的狂舞者所体会的恰恰是人类在极致的苦难之时,借助狄奥尼索斯之力在绝望的时刻成为自我的“解救者”,在激情的狂舞中以痉挛的身体寻求神灵力量的净化和拯救。因此,在现代性危机中,现代人要求重新加入狂舞者的谱系,以现代狂舞者的身份寻求向古典疯癫经验的回返,将原始酒神祭祀仪式中的“疯癫”与“净化”隐匿于“舞蹈/动作治疗”的医学概念与实践中。从另一角度说,“舞蹈/动作治疗”也是现代人自我拯救和自我净化的疗愈方式,并使带有神话意味的“疯癫”作为人类文明的一种方式在当下得以留存和复活。

【注释】

① “mania”一词英文译为“madness”,中文翻译为“入魔”。参见:让——皮埃尔·韦尔南.神话与政治之间[M].余中先,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62.

② 有关酒神女祭司狂欢舞蹈的记载在6世纪上半叶就已出现,50个戴着花环的“酒神狂女”为狄奥尼索斯跳起了环舞“特尔巴西亚”(Tyrbasia),意即猛烈运动。参见:库尔特·萨科斯.世界舞蹈史[M].郭明达,译.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2014:201.

③ 库尔特·萨科斯在《世界舞蹈史》中将如此疯狂舞蹈的全过程看作人类被激发出动物性的过程,舞蹈中可以看到狂野的顿脚、旋转和神灵附身的人在飞奔。参见:库尔特·萨科斯.世界舞蹈史[M].郭明达,译.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2014:200.

④ 图片来源:MUSEO DEL PRADO.“The Dance of the Maenads”,Room 072[EB/OL].[2021—04—16].https://www.museodelprado.es/en/the-collection/art-work/el-baile-de-las-menades/586b8b9e-cddf-47ad-907a-aa668bbe77e8.

⑤ 图片来源:HORWITZ E L.Madness,Magic,and Medicine:The Treatment and Mistreatment of the Mentally Ill [M].New York:J.B.Lippincott Company,1977:50.

⑥ “St.Vitus’ Dance”也译为“圣费吐斯之舞”。参见:库尔特·萨科斯.世界舞蹈史[M].郭明达,译.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2014:209.

⑦ 当巫师接触灵魂时,会从自己口中提取一块石头或将其他物体放入患者口中,以象征对邪恶灵魂的清除,病人的症状也会因此得到缓解。

⑧ 希波克拉底(约公元前460—前377年),古希腊医生,被誉为“医学之父”。

⑨ 《论神圣病》(On the Sacred Disease)收录于《希波克拉底文集》。希波克拉底驳斥了癫痫是一种神圣疾病的流行观点,宣称这种信仰是无知的迷信,他写道:“就我而言,我不相信人类的身体曾被上帝玷污过。”参见:希波克拉底.希波克拉底文集[M].赵洪钧,武鹏,译.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07:107.

⑩ 希波克拉底的医学理论以自然哲学为基础,水、气、土和火四种元素构成了世界,身体作为世界的反映,则因此被认为是由四种体液——血液、黏液、黄胆汁和黑胆汁组成,分别对应“四种气质”(精神状态),即多血质、黏液质、胆汁质和抑郁质。希波克拉底认为:躯体是身体中的两种体液“胆汁”和“黏液”的永恒战场,同时精神状态也受体液的影响,黏液引起癫痫,胆汁引起疯癫。参见:罗伊·波特.剑桥插图医学史[M].张大庆,译.山东:山东画报出版社,2007:35.

⑪ 需要说明的是:与柏拉图不同,亚里士多德并不认为恐惧和怜悯是病态的。相反,他认为这是人的情感天性,但这种自然的情感不能走向极端,需要以音乐舞蹈净化的方式来疏导,从而达到平衡。但宗教狂热不是人类自然情感,它一定是有害的、病态的,需要以净化的方式来清除。

⑫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使用了“卡塔西斯”一词,第一处是在第17章,“通过净洗而得救”指的就是“净罪仪式”,这里与悲剧效果无关;第二处则是在悲剧的定义中再次使用。参见:亚里士多德.诗学[M].陈中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126;吴琼.西方美学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100.

⑬ 中世纪时期对血液沸腾的原因有诸多猜测,巫术咒语、毒蜘蛛的叮咬(15—17世纪)、麦角霉菌的污染或是魔鬼附体,这些均被归因于上帝的愤怒、神的审判,但约翰·沃勒否定了麦角霉菌的假说,认为误食麦角霉菌虽然会引起抽搐和幻觉,但同时也会限制四肢的血液流动,在中毒之后其实根本无法进行舞蹈等行为,并且提出将“舞蹈瘟疫”解释为是由于心理遭遇极致痛苦和恐惧而导致的歇斯底里现象更为合理。参见:WALLER J.The Dancing Plague:The Strange,True Story of an Extraordinary Illness[M].Naperville,Illinois:Sourcebooks,Inc,2009:12—13.

⑭ 据说是维图斯治愈了罗马皇帝戴克里先(Diocletian)儿子的癫痫症,之后便成了癫痫患者的守护神,也是舞者的守护神。参见:GOTMAN K.Choreomania:dance and disorder[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8:73.

⑮ 意大利佛罗伦萨医生安东尼奥·贝尼维耶尼(Antonio Benivieni)曾对如此奇迹般地治愈进行过论述,在他的《论某些隐蔽和奇怪的疾病及其康复原因》一文中提到治疗膝盖疼痛的案例,就是由多明我会修士在患者的疼痛部位画上十字后不断念道“让膝盖远离一切隐蔽且奇怪的疾病,以及康复引起的疼痛”,之后便痊愈了。参见:欧金尼奥·加林.中世纪与文艺复兴[M].李玉成,李进,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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