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华
一、要保护学生本真的学习乐趣
知识是千百年来无数人实践探索的结晶,蕴含着先辈解决问题的思维方式、聪明才智。学习知识,就是和最聪明的人交往和对话,是最高级的精神享受,是让自己变得丰富、有趣的历炼过程,是提升个人精神境界的捷径。高尔基说:“我扑在书上,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样。”说的就是对知识的天然的、纯粹的渴望,这种渴望正是最激动人心的乐趣来源。
不可否认,知识有功用的乐趣,也有功利的乐趣。这样的乐趣可外化,可言明。如俞正强老师所说:“有些乐趣是属于功用的,比如学了数学可以计算从甲地到乙地的时间;有些乐趣是功利的,比如学了数学可以升入高一级的学校,或者说学了数学可以得到一些肯定。”这样的乐趣并不因为其功利和功用而低人一等,它们同样重要。如从甲地到乙地,本来是长度,竟然可以转化为时间,多神奇啊!这是外在的功用乐趣,但可以转化为内在的数学学习乐趣。功利的乐趣也是同样:因为学得好而乐意学数学,从而进入数学更内在的部分,发现内在的乐趣,多好!可怕的是仅仅停留于外在的功用和功利,或以它为诱饵来诱惑或逼迫学生学习。这样,“乐趣”就变成毒品,饮鸩止渴,令学生永不能体会到数学学习的内在乐趣、本真趣味。这种内在本真的乐趣也许说不出来,但内心或狂喜或幽微的感受,却是真正的心动,能够体会与数学浑然一体、物我两忘的境界。这种本真的趣味,也许并不能在每节课上都体会得到,但只要感受过一次,学生就会见到数学的美、体会到数学的魅力,就会动心用情,会为了数学的美,付出全身心的努力。
教师的作用,就是要让学生见到知识的美、感受到知识的魅力,保护他们学习知识的本身乐趣。
二、舍本逐末的教学,既无趣也无味
俞老师介绍了“面积的认识”一课的通常教法。从他的介绍来看,在这样的教学中,知识学习只是考一个好分数的手段,而再无其他的功用,更别提学习的乐趣。
这种做法最大的优势就是“快”,让学生理解“面积定义”的环节只需六七分钟就可完成。大量的时间用于做题、练习、巩固,用于应付可能有的各种题型。教学变成了知识的平移、搬运和刷题,成了没有思想的行为训练。俞老师上课经常问学生“心有何感,脑有何思”。像这样的课,学生的心不动,脑也不动,只是像机器一样,完成规定的动作,形成固定的套路。
在这样的教学里,学习带不来乐趣,学生成不了主人。
但是,这种教学也有迷惑性,它有灌输式教学的实质但有所谓“以学生为主体”的教学的形式。例如,它会让学生“摸一摸”“涂一涂”“畫一画”“讨论讨论”等,似乎这就是学生的“主动活动”了。殊不知,机器也是会活动的,小狗也是会摇尾巴的,“聪明的汉斯”也是能给出正确答案的,但那都不是自己的头脑和心灵主动参与的活动。对教师而言,这样的教学让教师心安理得,因为这是“探究”,这是“学生主动活动”;对学生而言,则依然不明所以,行动被动,只能推一步走一步而不去动用自己的头脑思考,不会形成自己的想法。
有不少人对教学有误解,以为教师“讲授”学生就一定被动,有了外显的“活动”就一定主动。事实上,讲授也可以引发学生的主动思考(即内部的积极活动),外显活动也完全可以是听令而行的被动。只从表面理解教学,而不去触及教学的根本,便只能看到教学之形而不能抓住教学之神。显然,老师问:“同学们,大家知道什么是面积吗?”同学回答:“物体表面或封闭图形的大小叫面积。”这是典型的有口无心,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回答,学生既不明白也不理解,但可以“鹦鹉学舌”地复述一遍。
不以理解为前提的复述,依靠的是学生的意志力和记忆力。学生不能融入数学,便感受不到数学内在的美、体会不到思想的乐趣,也体会不到新知识学习对以往思维方式的颠覆所带来的惊诧和惊喜。长此以往,大量孤立的、复述性内容便成为学生需要背负的重担而不是其成长的养分和助力,学生只会觉得苦不堪言,丝毫感觉不到学习的喜悦。这样的数学学习不能给他一双数学的眼睛,也不能给他一个数学的头脑和一套数学的语言。
俞老师讲得对,认识不到位,行为就会发生偏差。俞老师介绍的常规做法的例子,是舍本逐末的典型表现。因为没有讲清道理,所以学生的行为是糊涂的,对于周长和面积就必然混淆;学生没有经历周长和面积的思想形成过程,练习再多也无济于事。
常规教学的做法,不仅让学生倍感无趣,更重要的是,它并不生成新的东西。它不关心学生是否真正参与、介入了教学过程,只关心知识是否被传输和接受,这样的教学使学生感到盲从、压抑而不是自信、独立,既无趣也无味。
三、本立而道生,趣在其中矣
教学活动是认识活动。它不是历代人的实践摸索,而是在教师带领下把握人类已有认识成果的学生个体认识。因此,教学活动虽然不在于发现创建新知识,但一定强调经由学生个人的活动领会、领悟、获得人类已有成果。人类知识是先在的,而教学活动则是对人类知识的再生产、再加工和再转化。学生个体认识的形成虽然比人类最初发现知识的过程容易,但也必须充分运用自己的智慧,在与教师、与知识搏斗的过程中形成。因此,教学方式究竟是讲授、讨论还是探究,学生是否有外显的活动等,都不是根本要素,也不是判定教学好坏的重要指标。最根本的,要看学生是否具有挑战性的学习活动,是否真正投入地参与了、思考了,是否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见解、见识,是否有提升和发展。《论语》有云:“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大学》亦有云:“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教学也同样要知道根本。本末颠倒、厚薄不分、不知根本的教学,不仅无益,而且有害。
俞老师对教学的“本”有清晰的认识。针对学生常常发生的周长与面积混淆的状况,他说:“所谓认识到位,行为正确。行为发生偏差的根本在于认识没有到位。”教科书提供的面积定义“物体表面或封闭图形的大小叫作面积”,只是一种事实描述,并不能让学生形成关于“面”的表象和认识。没有对“面”的认识,而要认识面积(面的大小),无异于缘木求鱼,徒劳无益。以“面积的认识”一课为例,要想让学生认识到位,必须首先认识什么是“面”。 面积的学习应从“面”开始。认识“面”的什么呢?认识“面”的特征与属性。
那么,应该如何让学生认识“面”呢?对于学生而言,虽然常与“面”接触,却并没有对“面”的感性认识,他们看到的、接触的,要么是物体,如桌子、黑板、书本;要么是线,如黑板的边线、书本的边线等。“面”还没有抽象出来成为他们的认识对象。俞老师的教学流程设计恰是抓住了学生的认识难点,从学生那里出发,带着他们一起与知识互动、融合,探求知识“发现”的乐趣。
俞老师首先做的,是把“面”对象化,也就是把“面”从“体”上剥离、抽象出来,成为一个独立的、学生能够认识的对象。从学生的反应来看,学生确实对“面”没有清晰的认识,那些说长方形的面、正方形的面的学生,只是“鹦鹉学舌”,并不清楚“面”与“形”的先后关系。学生的困难,说明了把“面”作为对象是这节课的根本,这一点正是许多教师所忽视的—他们理所当然地把面积告诉学生,却不教“面”本身。
俞老师的做法,是把握“根本”的做法,他深入知识的本源处,深入学生思维的关节处,带领学生深入数学中体会数学思考的乐趣。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深刻把握,俞老师才能够举重若轻地接入学生的生活经验,从“封面”入手,引导学生提出墙面、地面、脸面、水面、床面……于是,“面”开始作为可认识、可言说的对象从物体中独立出来,进入学生的意识,成为学生观察、思考、表达的对象,而学生的认识范围也借此得以扩展,学生有了发现新世界的一种新工具—这怎么不让学生感到愉悦呢?这是视野广阔、精神境界得到升华的内在乐趣。
关于“面”与“形”的讨论,是“面”抽象出来之后的进一步清晰化。“先有面而后有形”的认识是对通常看法的颠覆。这样的认识对学生是一个挑战,它挑战了学生通常的看法。例如,作为结果呈现时,“面”是长方形的“面”、正方形的“面”、三角形的“面”,一般人都会认为“形”先而“面”后。俞老师则通过让学生画“面”这个简单环节,引发学生思维深处的革命,使学生自己意识到“形”是对“面”的形状的描述,“面”是什么样,便有什么样的“形”,没有“面”就没有“形”。这样的认识就深入了事实本身,还事实以本来,让学生有豁然开朗之感。这是真正的乐趣,是认识得到超越的乐趣。
“面與形”的关系弄明白了,就要进一步解决“面”与“体”的关系。这个关系要说明的是“面”依存于“体”而存在,无“体”便无“面”,“面”存于“体”上,“面”不能孤立存在。俞老师设计了“封面”能否撕下来的讨论环节,让学生体会“面”与“体”不可分割的关系。这一关系的认识,是生活经验进一步抽象化的过程—先让学生经历将“面”独立出来,即对象化的过程,再经历“面”与“体”不可分的认识过程,学生对“面”的特征的认识就真正确立起来了。不过,因为“封面”的特殊性,它特指书的封页,所以有一点绕,更显纠结。如果用书面、水面、墙面来做例子可能同样有效,其抽象性也许更强。
“面”的分类的学习相对容易。当然,即使容易,也需要提示,学生才会注意到,才能做出分类。同时,分类环节还承担着调节课堂节奏的功能。正如俞老师所说,这是一个平复情绪的环节,是两个高潮的过渡。这个环节的处理也可见俞老师对课堂教学的整体把握能力。高低起伏,有韵律感,让学生体会到活动的美感,有情绪上的乐趣。
“面”的特征建立之后,就进入对“面”的属性的辨析。
俞老师分析得特别好:特征是一个逐步抽象的认识过程,而属性则是一个去伪存真的辨析过程。前者是一个建构“对象”的过程,后者是一个认清“对象”的过程。这两个过程既有先后又相互支撑。例如,“面”无轻重、无厚薄,是与“面”在“体”上的特征分不开的;“面”不论长短,则与“线”相区别。通过一层一层地去伪存真,最终确认“面”有“大小”,学生则自然能理解“面积就是面的大小”,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对于“面”的属性的厘清,也是“面”的特征的进一步巩固,强化了“面”的抽象性,使学生明白“面”与我们常见的“东西”不同。在日常生活中,东西或物体总是有轻重的,但“面”没有,它是抽象出来的,是我们头脑思想的结果。学生会感觉到自己了不起,知识了不起,数学了不起。
在俞老师这里,学生的学习是深度学习。关于面积的定义,不是老师告诉学生的,不是从书本上念出来的,而是学生经由自己头脑的思考体会到的、把握到的,是一个自然而然生长的过程。这样的教学不仅让学生有所得,而且让学生感到自信、乐观、开朗。
俞老师的教学抓住了根本。不仅抓住了知识的根本,还抓住了学生学习的根本。教学需要举一反三,“一”就是内蕴在知识表述中的道理、原理。把道理讲清楚了,才会有灵活的、多样的、创造性的解决问题的思路,才可以应对一切熟悉的或陌生情境的问题。而学生学习的根本就是全身心地投入有挑战性的活动中,不仅动脑,还要用心动情,让学生感受到自己的活生生的灵动的生长过程。在俞老师的“面积的认识”这节课上我们切身感受到了。
当然,说俞老师能抓住根本,并不是说他不注意细节。他关注那些能够影响整个课堂根本和节奏的细节。例如,为什么写“一个面”,又为什么把“面”写得大大的,把“一个”写得小小的,都是有意图的。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胡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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